第五章 乌托邦逢春

时间好像总在不知不觉间溜走。转眼间,上一届的高考已经临近尾声,而他们距离进入高三生活仅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

但她和温喻珩之间……即使那天两人开了口,不知道为什么,安树答总觉得她和他中间有一个似有若无的疙瘩。两人默契地不提,就好像真的揭过去,他们还是可以一起讨论题目的友好的同学。

温喻珩又去华京参加竞赛了,这次是英语。高中的时间太紧,他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

年级里的流言也基本定型。

安树答解决不了流言,但是她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明周淇心心念念的全国作文大赛金奖。明周淇为这事在社交软件上冷嘲热讽的发状态——“某些人真是喜欢事事做小偷”。

安树答知道后冷笑一下,什么都不说,只是在下一次月考的时候再次以年级第二的成绩碾压明周淇,让她保送华京大学的希望彻底断灭。

但宋彧今做不到任她被辱被骂,于是有次气急了就没控制住,毫不示弱的也发状态反讽——

“得不到就诋毁,没能力只会骂人,智商负数的某只多细胞爬虫除了喷口水啥也不会。”

于是一场骂战在女生群体里彻底爆发。

本来只是两人间互骂,后来两人开了个群,拉上自己交好的一帮姐妹拼人数拼战力的互怼。

宋彧今的人脉不光在年级里是出了名的好,放眼整个学校也相当不错,再加上她那一点就炸的暴脾气,不把明周淇撕的服帖绝不罢休。

最初的由头或许连当事人都不记得了,大家只把它当做一场课业压力下的低级发泄,以及众多积压矛盾的一场必然爆发。

等安树答周末回家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两方早已经熄火并彻底进入冷战时期,有一些以前高一的同学也给她发过慰问消息。给她发消息最多的是宋彧今。大多是一些聊天的截图。

捏着手机的手有些发抖,她抿了抿唇,心脏无力,头疼。本来只是她和明周淇之间的事情,却让宋彧今付出这么多的时间精力去撕明周淇,这架势就差约架了。

安树答轻轻叹了口气,以前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胡乱被泼脏水的事情,自然也不会牵扯到这些骂战中。

以前有多遗世独立,现在就有多心累无力。因为疏离型人格的安树答不会因此生气,更不会在意。

如果是在她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人格障碍前,但凡什么事知道了,却会隐隐开始想要改变这个现状,而如今的她隐隐窥到了某些无法不还的人情,也因为从来没有碰上过无条件站她、不要任何回报就帮她“舌战群儒”、热情似火的宋彧今。

她以前除了学习再无其他,朋友更是痴心妄想,可她现在有很多的朋友,她好像再也不用仅仅靠学习成绩来获得存在感与认可。

她私心里并不想管这一切,对她来说骂就骂吧,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懂些人情世故后,有些人情好像又要还。就比如说宋彧今帮她这事,实在耗时耗力,还惹得宋彧今也跟着被骂。原来学着做一个成年人这么累?安树答心里无奈的苦笑。

她的指腹在手机壳上摩挲了一阵,似乎在做什么挣扎,抿了抿唇。然后按开了和温喻珩的聊天框,打算让他出面做个澄清,让这事尽快结束,但是字打了又删,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算了,还是不麻烦他了,宋彧今的人情她日后再想办法还吧。临退出的时候,看到消息框里的生日提醒,这才知道原来今天是他生日,于是给他发了条生日祝福。

这时他在华京,前一天刚刚结束全国英语竞赛,刚刚才从带队老师的眼皮子底下拿回了自己的手机。在酒店的套房里刷着安树答的QQ空间。

她的空间一向很干净。经常晒的,是加缪的某些文学观点,加缪可是安树答公开承认过的追星对象。极偶尔会晒一下和她哥的聊天记录,然后配一张比中指的表情包表示自己被气死了。

刷到之前他真的无法想象温柔乖巧的安树答会发比中指的表情包,只用在她哥哥身上,看来兄妹俩的关系确实很好,并且两人的相处模式非常唯一且特别。

偶尔发发牢骚,说数学题太难,卡壳,然后配一张打哈欠的表情包。但那都是好久以前了,以前的动态要活泼得多,不似现在若有似无地在掩盖什么不想让人发现但又想一吐为快的东西,好像上了高中之后她的动态就少得可怜,从高一到现在只有区区十条不到。

随着时间的推近,那些动态也越来越让人看不懂,像在掩藏什么秘密似的。

最近的一条是“演员演绎表象,记者才挖掘真实”;往前推一点,是一条“那是格格不入的真实”。

零点。

“叮——”一条消息。

他顿了顿,退回自己的页面,却傻了眼。

【安树答】:不知道在全国赛场过生日是什么感觉?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温喻珩

今天是六月二十一,他生日,原来她知道?

他的嘴角勾起来,回一句:赛后狂喜。

“叮——”又有动态消息。

他以为是安树答回他了,笑着去看消息,结果是明周淇,还是直接发的空间动态,勾着的嘴角立马瘪下去。挑了挑眉,瞥了一眼。

【明周淇】:生日快乐!@温喻珩

没回,懒得。

温喻珩觉得一定是心有灵犀,因为下一秒安树答就回复了那条消息——一个捧着生日蛋糕的表情包。

温喻珩笑,打算信息轰炸安树答。但安树答先回了。

【安树答】:比赛结束了?

【温喻珩】:对啊,刚拿到手机,结果就给我这么大一个惊喜?

【安树答】:礼物在家,回来给你

看了看枕边一个小盒子,那里面是给温喻珩的生日礼物。

【温喻珩】:什么礼物?

【安树答】:你回来拆呀,早知道就没有惊喜了

大概隔了好几分钟,安树答以为他不会回了,刚打算睡觉,消息来了——

【温喻珩】:我现在去机场

【安树答】:???

【安树答】:你别,你刚比完赛不好好休息?

【温喻珩】:晚了

【温喻珩】:我已经改签了

【温喻珩】:我太好奇你的礼物了

【安树答】:……

【安树答】:华京在下雨吗?要是下雨就别了,不太安全。还有你要真的走记得和你们老师找个好点的理由!路上慢点,注意安全,记得带身份证,东西注意点别忘拿……

【温喻珩】:我能这么不靠谱?

他一边笑着回复,一边坐上出租车。

【温喻珩】:首先这里一整周都放晴,其次三分钟前就和老师以及母上大人交代过并获得首肯了,最后我东西在睡觉前就已经收拾好了。

【温喻珩】:一个小时后登机

【安树答】:……

【温喻珩】:看校园墙

【安树答】:?

立马退开界面,去刷校园墙,最新的一条动态是几秒钟前的,是安树答祝他生日快乐并带有他自己评论的截图。

然后下面附带一句话“感谢高二10班的安树答,送了我十八年以来最喜欢的生日礼物。”

结尾附带一个向上指的箭头——“不匿”

安树答眼眶一热,可能是现在太晚了,零零星星的没几个人在,但热度还是一等一的高。

她往下刷新。

温喻珩几秒前刚刚刷新了一条动态:一张在出租车上的自拍,光线暗,只有模模糊糊的半张侧脸,有些疲惫的靠在出租车窗沿上,意境很强,构图、色彩很自然,应该是随手照的,没调过。不过还是把氛围感拉得很满。

配字:改签在回,为了我的礼物。

底下还没睡的夜猫子们疯狂调侃,大都是他那帮关系不错的铁哥们儿。

她退出去,找温喻珩的聊天框。温喻珩没再回,想来是已经关机了。她把手机调了静音,然后开始睡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不出所料的,她和温喻珩的那条动态几乎涵盖了各自列表将近八分之七的点赞。在他们眼里充满故事的两条动态,让安树答第一次有了愧疚到难以附加的情绪,尤其是她意识到,这只是温喻珩对她众多无底线纵容事件中的,其中之一。

她第一次体味到除了“成绩下降对不起乔佳”以外的……愧疚,并且比那,心虚一百倍。

而明周淇的那条动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她自己删了。

而墙上的那条帖子已经被人疯转,浏览量超过一万,是全校人数的几倍。

“看那绿茶吃瘪就是爽。”宋彧今长呼一口气。

安树答笑着摇了摇头:“你怎么这么讨厌明周淇?”

桑嘉给安树答解释:“她们两个初中就有仇了,明周淇当时就红眼病。”

“真的?”安树答第一次听说,愣了愣。

“真的,我新买支钢笔,一节体育课回来就不见了,最后在垃圾桶里找回来的,还有当时班里评比优秀班干部,我比她多一票当选,她转头就……”

宋彧今一边气势汹汹的说,结果越想越委屈下一秒就哭了出来,拿衣袖擦起了眼泪:“就去年乱传说我家塞了钱早就内定了……”

“我真的是气死了!那是我复习的最认真的一个学期!我靠努力换来的东西就那么被全盘否定了!”

安树答抿了抿嘴,急忙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来给她擦:“那个,今今你别哭……”

“我宋彧今这辈子都和她势不两立!”她一边哭一边气得直跺脚,“结果我倒了八辈子血霉,高中又和她一个班!”她哭得更凶了。

安树答手忙脚乱的给她擦眼泪,桑嘉上去抱着她,哄小孩似的给她顺着背。

“怎么了……”江辞捏着一包牛奶从小教室的外面探了个头进来,看着她们三人,视线瞟到此刻哭得嚎啕的宋彧今身上。

眉心皱了皱,走进来:“宋彧今……你哭那么丑干吗?”

“关你屁事啊死江辞!我哭给你看了?!不想看滚!老娘没求着你!”然后哭得稀里哗啦的蹲下来。

江辞叹了口气,朝另外两个人挥了挥手,示意:我来吧。

安树答正想说什么,温喻珩在门口“咳”了一声,懒洋洋地靠着门边,安树答会意,拉着桑嘉走了。

“我礼物呢?”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安树答抿了抿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最近太穷了,记得听谁说你把篮球当女朋友来着,就买了个篮球的钥匙扣,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生日快乐!”

她朝着他笑。

高三仿佛是突如其来的,高考的最后一天下午,安树答倚着栏杆看后面那栋笃学楼,伴着金橘色的辉煌日落,解放的学长学姐们扔着、撕着考卷,三年终解放的狂欢呼喊席卷在每一位学弟学妹的耳畔,通往更高学府的殷切化作鼓点落在其他年级的心畔,奏响无与伦比的向往鼓声。

他们在两天后搬入高三楼,抓住高二的尾巴,开始适应属于“笃学楼”的节奏和鼓点。据说,五楼最东面的高三十班,是最先看到日出的班级。

只是高三的日子比想象中的苦,也更加的压抑。每天都是考试,一周一大考两天一小考。知识点不断的滚动,新题、难题不断地刷新上限。每天回到宿舍都是晕头转向的,但真的趴在**了又怎么都睡不着。

焦虑。不安。

比曾经的每一段日子都要更加的累,但是温喻珩却完全不一样。每天跟度假似的,偏偏成绩还是独占鳌头。

有的时候他太闲,就把安树答的数学卷子拿过去,用自动铅给她把错题改出来,偶尔心情好会把大题里不太完美的步骤圈出来,然后旁边用笔轻轻写“你能不能严谨一点”,最后一点写的极其潇洒。甚至无聊透顶的时候会检查她政治简答题有没有错别字……

安树答翻个白眼,写纸团砸他:“哼!”

安树答看完那试卷上的错题之后再把试卷给他,温喻珩再把他那些助人为乐的“铅笔印子”用橡皮一点一点的擦掉。他后来烦了,就吸取了教训换个方式,错的地方写个序号,对着序号再把步骤全写草稿纸上,后续工作立刻减少。

安树答有次问他:“你这样不烦吗?”

他回:“有成就感。”

安树答笑着送他白眼。

乔佳和安廉江好像很少吵架了。从热战转化为冷战——拉锯战,也是心理战。

“明天国庆,回奶奶家吃个饭。”安廉江给她打电话。

她放下手中的笔,闭了闭眼睛,眉眼间都是疲惫:“……我作业还没写完。”

“就一顿饭时间,很快的,你奶奶她念着你和……念着你呢。”安廉江的语气打着商量。

安树答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好。”

“行,你明天自己坐车回来。”安廉江像松了一大口气。

她把作业写完后,才再次拿出手机来看,消息很多。放眼望去,全是温喻珩的。基本上她有账号的聊天软件里,都有温喻珩发的消息,就是没有打电话过来。可能是怕她在做重要的事情吧。

【温喻珩】:刚放学走那么快干吗?明天图书馆,给你复习自主招生考试的内容。

【温喻珩】:作业写完了回我。

她抿了抿嘴,打字。

【安树答】:刚刚赶公交,所以急了点。明天要去奶奶家,后天吧?

温喻珩几乎是秒回:【温喻珩】:好。

【温喻珩】:我妹说她想你了,你要不要来看看她?

安树答愣了愣,算了算时间,温优度今年应该是高一,不知道考上了哪所高中,之前事情太忙,她倒是忘了问,温喻珩也不大爱讲这些话题。

【安树答】:优度在哪所高中啊?

【温喻珩】:世音高中

安树答一愣。

【安树答】:是我孤陋寡闻吗?我好像没听说过?

【温喻珩】:不是浅岸市的学校,洛朗市

安树答明白过来,打开手机上的浏览器,输入了“世音高中”。

词条上介绍:世音高中,洛朗市排名TOP 1的私立高中,国外名牌大学的第一择生地。每年哈佛、普林斯顿、牛津、剑桥大学等国外顶级名校的入学率平均46.7%,最高一次达到了51.4%。

安树答倒吸一口凉气。

【安树答】:你妹连这种学校都能考得上,比你厉害

温喻珩回了条消息。

【温喻珩】:本地人有加分政策喽,再加上我乐于助人。

安树答:“……”

【安树答】:那你妹多少分进的?

【温喻珩】:677

【安树答】:总分多少?

【温喻珩】:720

安树答再次倒吸一口凉气。

【安树答】:所以进那学校的分数线是多少?

【温喻珩】:675

【安树答】:这是神仙打架吧?

【温喻珩】:所以她一个吊车尾的,能比我当初全市第一进浅岸一中的牛?

安树答:“……”

她忽然想起来她当初中考失利,因为太丢人连散伙饭都没去,所以对班上同学叽叽喳喳讨论中考的事情一概不知,只知道当初中考的全市第一几乎门门满分,分数高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但她没想到那个人就是温喻珩。

【安树答】:你是全市第一?

【温喻珩】:对,没错,夸我

【温喻珩】:等等,你为什么不知道?

安树答抿了抿嘴。

【安树答】:当初考砸了,就没关注。

【温喻珩】:你当初考多少分?

果然,这个问题是无法回避的,下意识怕被他嘲笑,手指摩挲着手机外壳,顿了顿。

【安树答】:分数很难看,全市排名两百出头……

【温喻珩】:其实也还好,我后来看过那个分数段的表,进浅岸一中的是全市前四百五,分数咬得很紧,我和四百五的分数差是30分,很多人的分数基本都是持平的,江辞比你惨,他全市近三百名。

安树答愣。

【安树答】:江辞?他成绩不是很好吗?上个期末他文科全市第八呀?怎么会这样?

【温喻珩】:自己作死的,中考第二天晚上,觉得自己考太好就飘了,和他堂哥出去嗨,结果把肚子吃坏了,化学少拿了10分。

安树答了然。

【安树答】:怪不得他和我都在普通班……

【温喻珩】:那你呢?为什么考砸?

安树答抿了抿嘴,记忆疯狂上涌,她记得中考前一天,她爸妈在她面前吵架——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打字。

【安树答】:你刚刚的意思……优度是洛朗人?

隔了一会儿,温喻珩才回:是。

【安树答】:既然你们是堂兄妹的话,那你也是洛朗人?

【温喻珩】:是,我妈是浅岸人,她又恋家,我爸就干脆把自己的户籍转了过来,反正两个都是一线城市不妨碍他活得高兴,车距不超过两小时,我爸觉得不亏

【安树答】:那优度怎么不和她爸妈一起住?

【温喻珩】:她小时候被绑架过

安树答愣住了。

【温喻珩】:我叔脾气不太好,和家里关系又一直挺僵的。年轻的时候就自己出去创业,他经商能力强,所以后来生意做得挺大,但因为那坏脾气在外面得罪了不少人……

【安树答】:所以是为了报复,就绑架了优度?

【温喻珩】:嗯,她那个时候特别小,虽然没有什么实质伤害,也很快就被救回来了,但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心理创伤。

【温喻珩】:最后让人头疼的不是绑架,而是绑架这件事的后续发展,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当初这件事闹得挺大,还闹上了社会新闻,就报了警,网警效率很快,网上泄露的照片很快就被删光,就是讨论的热度不小,后来我叔他们托了好多关系,才把这件事情彻底压下去。

【温喻珩】:但我小叔和我婶婶还是怕了,再加上我婶婶是国际超模,他们家附近经常有记者蹲点偷拍,他们两个又经常国内外的飞,就把优度送我家暂时养着,顺便在这里借读,反正高中以前学的内容,各地都大差不差的没什么影响,临到中考才把她接回去。

安树答手指顿了顿。原来是这样……原来每个人都有不易。

【安树答】:你以后对你妹好点

【安树答】:童年阴影很可怕的

温喻珩:“……”

【温喻珩】:我总感觉你话里有话,你不会也有什么童年阴影……吧?

【安树答】:反正你对她好点

温喻珩没回。

第二天安树答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坐车去了她奶奶家。

下午五点左右,安廉江在上班还没回来。

奶奶见到她很开心,爷爷还是那副老大爷的样子躺在藤椅上,一手夹着烟,指点江山似地看着奶奶忙忙碌碌的忙进忙出。两人每隔一会儿就会拌嘴。

安树答坐在旧式的厨房里剥着毛豆,乡下的晚霞更加的静谧,有一种“世外桃源”的与世隔绝。

整个人都安静下来了。

没有浮躁,没有焦虑,十足的慢生活,也许陶渊明爱着的就是这份静。可她不爱这里,这里有她难以释怀的噩梦。

她抬了抬眼帘,目光所及之处,是被一棵接着一棵桂花树所包围的庭院,此时是秋日,已有阵阵桂花的清香飘进来,搅合着每一寸空气,催化着每一寸分子运动。

庭院深深深几许?别院回廊,也是廊桥遗梦。

浅岸市的园林艺术享誉全国,是江南地区特有的幽深静谧,倦怠慵懒。院子的那个地方,曾经有一个穿着象牙白旗袍套平底鞋的女人。

她不再想了,闭了闭眼睛,继续剥起了毛豆。

奶奶移了张小凳子凑过来,带着乡下妇人特有的嚼舌根子的兴致:“答答啊,我和你讲哩,你爸爸和妈妈快要分了咯……”

安树答的手顿住了。

“你可要听点话啊,学习什么的用点心,咱们村上的那个娃子,连大学都没考上……”

“你要懂事 好好念书,念好了书上个好大学才能有老实的男人看上……”

奶奶还在滔滔不绝的讲着,她的心却越来越累。

“我出去走走。”安树答手上的一把毛豆“啪”一下落到了地上,下一秒她就站了起来。

“早点回来啊……”奶奶没有意识到丝毫不对劲,摇了摇头,继续说,“要不然会嫁不出去的……”

手里握着手机,力道又紧了紧。

秋老虎的余威到了10月份已经弱了许多,傍晚的夜风下,她的短发被风吹得飘起,发丝间的青柠薄荷味似有若无的萦绕在她的鼻尖。因为长期把两边的头发别往耳后的缘故,那两撮头发有些自然卷。

奶奶家的前面就是一条河,水不太干净了,但每天还是村里的人在这里洗衣服。河口的埠头边,栽着一棵柿子树。那人走后,那棵柿子树就没人管了,现在任凭自己野蛮生长。

从奶奶家回去的时候,奶奶照例是千叮咛万嘱咐,她闷闷的应和着,没什么心情。

回到家的时候,桑嘉给她发了好几条消息。她头也不回地进房间,没理会身后安廉江的叫唤。

“砰!”所有的声音都被阻隔在外面。

周六下午放假的时候,是温喻珩和她一起走的,他说要去老师家补最后一次课,顺路,就和她一起坐公交。

期间一言不发帮她拿着行李箱,安树答推辞不过只好应了。

“成人礼结束后,我要去趟华京。”滚轮在水泥地上“咕噜噜”滚着。

安树答插着衣兜,头抵着,看着自己的步伐点了点头。风大,她整个脸都塞在围巾里。

“华京大学的自主招生考试也就这几天,你打算和江辞一起去吗?”温喻珩慢她一步,看着她的背影。

“我决定不去自主招生。”安树答看着路面,平静地说。

“嗯?”温喻珩脚步顿住。

安树答停了下来,回头看他,眼神带着很复杂的意味:“我说,我会参加高考,放弃保送名额。”她头一回说的这么坚定。也颇决绝。

“为什么?明明你离保送只差一场考试……”

安树答没有说话,她在思考要不要和温喻珩说自己的事情。

“安树答,你就对你的前途这么不负责任?”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安树答的口子:“你了解我多少呢温喻珩?”

“那你让我了解过你吗?”第一次,温喻珩没让步。

她不想和温喻珩吵架,至少现在,一点也不想:“那我告诉你好不好?”

这一次她下定决心把心里话说出来:“对于我来说,保送华京只是我妈给我设下的一个目标,但说白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所学校,或许只是因为在家长圈里,这所学校拥有教育界至高无上的地位。而她从来不考虑我喜欢什么我想要什么,真正适合我的又是什么。我心之所向也从来不是那”

“我讨厌被选择的感觉,我更讨厌被迫。”这句话她的语气说得又急又重,说完看了温喻珩一眼,又像是放松了。

温喻珩看着她,眉头一点点放松下来,他没想到背后是这样的故事,也没想到她愿意和自己**心声。他心里有些高兴,又为她有些难过。

“华京大学从来不是我想去的,如果我无法拿到这个保送名额,我妈就会让我去念师范,师范很好,可我不喜欢,我再也不想我的人生被局限在一个框架里了,我厌倦了,我想看到更多的可能性。我最讨厌待在舒适圈里混吃等死,凭什么女孩子就不可以有野心?就不能表现得野心勃勃?”

“……所以我必须去申请这个名额,并且用实际行动告诉我妈,我有能力去拿到它。只有这样,我妈才不会一直盯着我的学习,把我盯成一个犯人,一只无能的笼中鸟。”

温喻珩喉咙动了动:“抱歉,我以为你是害怕才放弃的保送名额。”

安树答闭了闭眼睛。

这一刻,安树答莫名有了一种放松感,她看到自己在努力挣扎,也看到自己敢于表达。

浅岸一中高三最后一个隆重的集体活动,是高三上学期的成人礼,按例是穿着礼服,和家长一起走成人门。

“答答,你礼服买了吗?”桑嘉一边写着数学作业,一边问她。

这节是体育课,和一班一起上的,所以温喻珩和裴源攒了个篮球局。

温喻珩、江辞、苏函、林透、裴源,自成一个圈子。苏函本来想过来找她聊聊哲学的话题,结果他“美学”两个字刚出口就被温喻珩一声“苏宝宝”勾走了。

沈央过来有意无意想和桑嘉搭话聊天,他这殷勤的劲头让安树答咂摸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又想起了温喻珩之前说的什么,隐隐约约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她转头去看桑嘉的表情,但桑嘉好像挺冷淡的,与他没什么话说,隔不多久就扯了话题把他打发走。

宋彧今在她们这聊了一会儿,转头去找班艺唠嗑了。桑嘉一边赶着怎么都写不完的数学作业,一边找她聊天,安树答坐在长椅上,翻着厚厚的摘抄本。

“温喻珩说他要帮我选。”安树答想了想,回答道,“我本来是拒绝的,但他坚持我就不好意思再推脱。”

“啧,男神的品味肯定很好。”桑嘉撇了撇嘴,不无羡慕的说。

“为什么呀?”

“你看他周末穿的私服呗,超有范的。”桑嘉拍了拍安树答的肩膀,“对了答答,你成人礼谁来啊?你爸还是你妈?”

她摇了摇头,摁了摁手里的圆珠笔,把瞟到的错别字改出来:“他们不一定有时间。”

“不会吧?高三最后一场活动诶,你爸妈也舍不得请假吗?”桑嘉瞪大眼睛,脑袋后仰。

安树答却只是笑着耸了耸肩,依旧低头看着笔记本。

又是一个周末,乔佳没回来,她爸说要加班,她只好一个人煮了点面,清汤寡水,挺没滋味的。嫌这房子里的空气闷得慌,就把客厅的液晶电视打开,随手调了部搞笑的综艺。

头顶的一盏灯闪了几下,灭了,她放一眼移开,低头吃了几口面。想要给温喻珩发消息,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到最后她还是只有一个人。

她在某一瞬间理解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拿起的手机又放下,她忽然想起今天放学时穆逢找她谈的话:“安树答,你最近的状态很不好,老师理解,高三的压力确实很大,如果心里有什么事情的话你随时都可以找老师来讲的,如果实在不愿意对老师说,也可以去找学校的心理老师谈谈心,再不济就去医院里的心理医生那里咨询一下,你不用觉得有什么负担,高三有压力很正常,老师往年也带过很多的学生,很多去心理医生那看看就好了。时间很快,你看,下学期马上就要高考了,一定要挺住啊!加油!”

“嗯,谢谢老师。”她苍白无力的回。

高三的作业出奇多,压力更是压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她写完作业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倒头就睡,灯都忘了关。后来凌晨四点左右醒了一次,被冻醒的,醒来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晕,身子骨跟要散架了一般。

她拖起疲惫的身体,鬼使神差的开了卧室的门,黑暗从客厅蔓延到厨房,影影绰绰间,她还能看到昨天餐桌上没来得及收拾的空碗,周围发酵着让人窒息的沉闷空气。一簇一簇,像是默剧里空洞苍白的哭泣。

手无力的从门把上松了下来,她无力的扯了个笑容。拿了几件衣服,进了浴室。吹干了头发,定了个上午十点的闹钟,打算睡觉。

却怎么也睡不着。

明明整个人都很累很困,却因为满脑混乱的意识与焦虑而睡不着,清醒力好像在跟她开什么玩笑。她闭着眼睛清醒了很久,直到闹钟在10:00准时响起。她才悲催的发现,她真的从凌晨四点多一直清醒到上午十点。

这点时间都够她做好几道数学题了吧?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躺着,还有两个小时,她又得回学校了。

午饭懒得做,就没吃。临走的时候,犹豫了很久,给安疏景发了个消息。

【安树答】:哥,你下周六有空吗?

【安树答】:学校有个成人礼,要家长参加。

【安树答】:早上十点开始,下午三点半结束。

等了很久,安疏景没回,她叹了口气,算了。关了机,换鞋出门。

难得的,成人礼这天,是个好久不见的艳阳天,天空洗的水蓝水蓝的,像晕开了的克莱因蓝。

十二月伊始,已渐入冬季,江南的气候还没有彻底凉开。风也难得的小了几许,穿着礼服裙才不至于冻得瑟瑟发抖。

女孩子们难得得到了可以化妆的默许。早早的挤进小教室里拿起各种化妆品上脸开抹。

安树答的底子太好,再加上不知从谁身上传染的懒劲,别人在小教室里口红乱借,她趴在桌子上,披着自己的羽绒服外套在原地瑟瑟发抖。

她的礼服是温喻珩给她挑的,黑色的抹胸公主裙,缎面的,裙摆蓬出来,长到小腿肚那,衬得她皮肤更加的白和吹弹可破,简单配了双黑色的平底短靴。

她从卫生间换完回教室的时候,温喻珩已经是西装革履了。剪裁合体的偏美式复古的黑西装,黑色的九分裤,没打领带,而是换成了蝴蝶结,不显成熟倒显出几分缱绻慵懒的优雅来,鞋子配万能的白咖相间的德逊鞋,即使穿着西装,那一身漫不经心、随处释放的悠懒让他在那静静的坐着,就显出一股子雅痞范的傲慢。

一旁的江辞把眼镜摘了,显得比平时生人勿近了些。他和江辞两人坐那,不像成熟的企业家,倒像是百无聊赖之际,来参加晚宴的贵公子。

温喻珩手里转着只笔,慵懒又傲慢。他的视线扫到他曾千挑万选的裙子上时,眸色亮了亮,然后视线上移……打量完后,嘴角不自觉扯过一抹微笑。

“还冷吗?”温喻珩凳子移过去。

她摇摇头:“好一点了。”

“你……明天就要去华京了吗?”她抬头看他一眼,又移开。

“嗯。”他的嗓音挺沉。

“洛朗国际机场?”

他双手插着兜,痞笑:“怎么,要送我?”

“不送。”她撇了撇嘴,转过头去。

他笑,不答话。

周围的同学们趁着这会儿穆逢没来,打打闹闹的,当然也有人于这嘈杂中争分夺秒。

“去多久?”她把脸转过去,继续趴在桌子上,不去看他。羽绒服下的手被焐得暖烘烘的,但心脏却不知怎么生起了冻疮。

“可能要一两个星期。”他想了想后回,全无平日里半分懒散。

“怎么这么久啊?”她的语气带了些调笑,却还是显得有些苍白。嘴唇有些发抖,不知是因为冷的还是因为压抑的情绪。

她听到江辞在夸宋彧今今天好漂亮,沈央在和明周淇讲话,桑嘉在摔本子,班艺在和女生嘻嘻哈哈……

“因为这次是从初赛开始比,所以比较久。”

“嗯,加油。”她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袖口,指尖冰凉。

“穆逢来了——”不知是谁这么通风报信了一句,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往自己位置上急赶。

温喻珩叹了口气:“一会儿见。”

穆逢把成人礼的流程大概的说了一遍,安树答听得心不在焉。她有点担心,万一她哥没有看到消息怎么办?又或者看到了,但是没时间赶回来怎么办?而且来回机票好像挺贵的。

不过以她哥这几日随随便便就给她转一两千零花钱的架势来看,她哥不知道在做什么好像挺有钱的?但大概率是不会来的吧?

她哥本来就不大爱管她的私事,而且安疏景是个多怕麻烦的人呐。他也有自己的事情,确实犯不着为了她东奔西走的。没这个义务,谁都没这个义务,所以她做好了一个人走成人门的打算。

最后剩她自己。果然,安疏景没来。

“走呗,我陪你走成人门。”身后有声音响起来。

安树答回过身去,少年身量挺拔,百无聊赖的靠着门,双手环胸,似笑非笑地看她。

不知怎么,鼻头忽然就酸了酸。

他的袖口此时随意地挽了挽,愣是把西服穿出了一种别样的优雅和时尚。温喻珩总是这样,穿衣服不好好穿,总要在可行范围内弄点花样,改成带点自己风格的造型。

不追求时尚,但不能不时尚,是温喻珩的众多格言之一。

“你爸妈呢?”她站起来,提着裙子向他走去。

“他们晚到。”

他看着她向自己走过来。那身礼服特别衬她,加上她那一头短发,显得她高冷又神秘,丝毫没有平日里半分甜妹的样子,可谓是减了不少的甜味。不过好像……这才是真正的安树答。藏在甜美皮囊下,清冷、孤独又神秘的灵魂。

“哎呦我去,珩哥你这……”裴源叼着根糖,手上戴着个毛线手套,站在楼梯底下,一脸嫌弃地看着款款而来的两人。

西装配毛线手套,真是奇怪的搭配,安树答嘴角勾了勾。

温喻珩眼皮抬了抬,转回头,出于绅士风度给她提了提她宽大的裙摆:“别踩着。”然后又回过头去看裴源,“你这什么搭配?”

裴源举了举手上的毛线手套:“这个啊?你懂什么?未来握手术刀的手,要从小保护好。”

温喻珩懒洋洋地笑了笑:“你不找你爸妈?”

“人两口子缠着老师琢磨我成绩呢,懒得理我。”裴源无奈的耸了耸肩。

两人走成人门的时候,桑嘉和宋彧今几个人三三两两的凑了上来,非要一起拍个合照,说是青春友谊的见证。

苏函硬是被江辞拉了过来,几个人在鲜花搭成的巨型成人门下,留了张合影。

宋彧今手里被塞了两三束花,是她爸妈买的,听桑嘉说宋父宋母直接订了好几个花篮赞助了这次成人礼。除了一些家长赞助外,浅岸一中每年都会有很多的优秀校友在一些大大小小的重要活动中合资出钱回馈母校。

后来浅岸一中那一贯节俭的老校长觉着这样颇有些“劳民伤财”,就和那些校友好说歹说,最后双方妥协,就改了一些实用的东西,后来这个风俗就一直延续了下来。像这次高三成人礼,就是提供一些茶点饮料什么的,供学生、家长和现场老师自取。

她闲得无聊,就在学校那个巨大无比的宴客厅里随便找了个角落坐着,周围的人熙熙攘攘,温喻珩被他“姗姗来迟”的爸妈叫走了。

她朝他们看了一眼,他妈妈气质特别好,无论是样貌还是身材管理,都极为出色,保养得当的脸蛋甚至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说她是温喻珩姐姐或许都有人信,从容不迫的大气雍容,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在欧洲闻名遐迩的钢琴家单涟绛。

温喻珩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一直和他爸聊着些什么,面上依旧是那副熟悉的漫不经心。

“答答!”桑嘉凑过来,听着语气有点不大好。

“怎么了?”

“我爸妈,缠着老师问东问西的。”

安树答无奈地笑了笑。

“咳咳,安树答……”背后有人喊她。极冷极不耐烦的男声,也极为熟悉,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脏都颤了颤。

周围有女生没处理好而忍不住发出的尖叫声。

她回头的时候,看到了两个人。

安疏景。他双手插兜,表情冷的像有人欠了他八百万,整个人都极为倦怠,眼睛里淡淡的有散不开的疲倦。

看来是刚下飞机。

他身旁的年轻人手里抱着一束彩虹玫瑰,此刻正低头摆弄着手机,眉头紧锁,似乎是在处理什么很棘手的事情。而随她一起转身的桑嘉,在看到那个年轻人的瞬间,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即使打着粉底,脸色也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白了白。

安树答也明显愣了愣,随后不经意的,下意识去握身旁桑嘉的手。她对着安疏景笑了笑:“哥你怎么回来了?”

“不你叫我来的?”他眼皮耸拉着,双手插在裤兜里。

“嗨!答答……”另一边的年轻人似乎是处理完了手里的事情,放下手机,抬头朝她递了束花,那束彩虹玫瑰。

然后他也愣住了,他与桑嘉同时对视一眼,桑嘉立马就移开,她尴尬地笑了笑:“答答,今今找我了,你们慢聊。”几乎是踉跄着逃走的。

“桑嘉……”安树答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回身接过那束玫瑰,“谢谢段措哥。”

但段措却是发了呆,出神的盯着远处,眉心慢慢地皱起来。安树答心下了然。

“啊,咳咳,你哥送你的玫瑰。”段措收回目光,笑了笑。

安树答点了点头,转向她哥:“谢了哥。”

“路过顺手买的。”她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那你为什么要买个七彩的?”安树答抱着那束玫瑰问。

“谁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安树答嘴角抽了抽,此刻她不知道该说他是贴心还是直男癌了。

“礼服哪来的?”安疏景开始审她了。

“买的。”她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

“啧,迪奥高定,你哪来的钱哪来的人脉?”安疏景挑眉,毫不客气的拆穿她。

她不说话了,她哥没再问下去,只是笑了笑。散发着一股子洞察一切的透彻。

周围有女生议论的声音传来:“我去,那是安疏景吗?!”

“我的天哪,我以为我这辈子只能见照片,真人啊!真人比照片还帅啊!”

“他和安树答是怎么认识的?”有人开始发问。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们都姓安……而且眉眼相似……”

“我天,不是我想的那个答案吧?”

“我我我、我也是那么想的!”

“你也是吧你也是吧?”

“老天,这是什么奇妙的缘分!”

“安疏景旁边那个是不是段措学长啊?哇撒,段措学长原来也长得那么好看啊?”

“听说两人高中是死党,后来一个保送,一个高考都去了华京大学,那一届考上华京的就两个人,真的厉害的都只和厉害的人玩吗?”

在此之前,安树答从来没主动说过她有这么个哥哥,同时这个哥哥还是以前的校草。

她注意到温喻珩朝她这里投来了视线,他似乎也是听到了周围女生的议论,越过重重人海,向她轻挑了下眉,似乎在说“嗨,人生赢家”。

安树答无奈地笑了笑。

“咳咳,安树答,介绍一下呗?”特别难得的,江辞主动凑上来了。

安疏景的眼神落到江辞身上,若有所思了一会:“不如之前那个。”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江辞没懂,段措也没懂。但安树答懂了。她淡淡的撇了撇嘴,没有理他。两人像在打哑谜,江辞依旧听不懂,段措也依旧疑惑得很。

安疏景笑,笑的意味不明。

安树答朝他翻了个白眼,有些没好气的:“这是我哥安疏景,旁边这位是他朋友段措,都是浅岸一中的校友。”

江辞笑了笑,点头,看着安疏景:“久仰大名。”

安疏景耸了耸肩,表示认可。

江辞笑了笑,朝一旁的段措点了点头,然后就提步子离开了,这方向应该是找温喻珩去。

成人礼刚结束,安树答有点担心桑嘉。

“车里等你。”安疏景给她撂下一句话,就头也不回的和段措离开。段措倒是一步三回头,像在找着什么人。

安树答无奈的摇了摇头。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才看到宋彧今:“你看到桑嘉了吗?”

宋彧今抬头:“我看到她往厕所的方向跑去了。”

“哪里的厕所?”安树答问。

“宴客厅……东面那个。”她思考了一下,回。

安树答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安树答是在厕所隔间找到她的,她提着裙子靠近她,站在她面前,轻轻喊了一声:“桑嘉……”

桑嘉抬头看她,眼眶还是红的。

安树答吸了口气,蹲下来看她:“刚刚那束彩虹玫瑰是我哥买的,段措哥只是刚好帮忙拿着,你别误会。”

桑嘉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你误会了答答……”

“嗯?”

安树答看着她,抿了抿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就投入学习里吧,桑嘉,说实话,我……”她想了想,话到嘴边又顿住了,无声的苦笑一下,换了个话头,“这几天你的成绩……实在不太好看,也许,你应该把重心回到正轨上来。”

桑嘉抬头看她。

“抱歉,劝人学习这话,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大概都不太爱听,也很老土,但是……我们现在,毕竟是高三……”

“我知道,答答。”

两人对视。

“其实你早就想说了对吧?”桑嘉看着她,吸了吸鼻子。

安树答抬头看她,不语。

“我自己是个什么德行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也从没有人这么对我说过,今今也没有,今今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但其实她比谁都会看人眼色也会来事,把人的情绪安抚的妥妥帖帖,和她相处很舒服。而答答,你是第一个,和我说真话的人。”桑嘉鼻子酸了酸。

安树答抿唇。

“你知道吗?说实话你刚刚那几句话说的真的挺差劲,但是……很真诚。”

安树答会心一笑。

“啪!”

车门被关上。

开车的是段措,她哥坐在后座。

安疏景看了她一眼:“换衣服去了?”

安树答点了点头。

“措子,老地方,我请客。”安疏景懒洋洋的,像个大爷似的发号施令。

车子启动。

段措像是有心事似的,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偶尔才看几眼后视镜,和安树答搭几句话,很是客气。

“哥,那个……”

“说。”安疏景先是懒洋洋的翻了个白眼,随后看她。

“你什么时候回去啊?”她的意思是回华京。

“今天晚上。”

“这么快?”

“我有事。”

“那你有事还来?”安树答有些感动。

“陪他。”安疏景朝前座努了努嘴。

“哦……”她哥这个死傲娇。

前座开车的段措:“……”

“怎么?有事?”安疏景瞥她一眼。

“没、没事……”她笑了笑,掩饰过去。

看来明天得自己想办法去洛朗了。一想起人生地不熟的,她此刻就开始慌张起来,但不知怎么又觉得这么做是值得的。她不再说话,视线扫到窗外,满目都是车水马龙。

安疏景是真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安树答原以为她哥是把行李丢在某个酒店了,谁知道是压根没带。直接订的当天往返的机票。

段措倒是真的回来办事的,没走。

“你矫不矫情?”安疏景吃了口烤肉,冷眼看她。

她抿了抿嘴:“真的想送送你,让我去吧……”

拿眼睛看向一旁的段措,发出求救的信号。

段措立刻会意,拿胳膊肘戳了戳安疏景:“景哥?”

“……那你打算怎么回来?我晚上九点的飞机。”她哥的意思是太晚了不安全。

“没事我在酒店住一晚,我可以等第二天再回去。”她立刻接话,拿着筷子,满脸期待地看着安疏景。

“你明天不上学?”

“我可以和老师请个假晚点到。”

“明天周日不有周测?”

“周测每周都有,不差这一次。”

“爸妈那呢?”

“他们不回来。”

安疏景优雅的吃完最后一口米饭,抬了抬眼皮:“……随你。”

哇呜!她心里立刻放礼炮庆祝:“那、那一会儿你送我回去下呗?我去拿下手机?”

安疏景看向段措:“你那事急吗?”

段措喝着雪碧,摇摇头:“不急……”

“实话?”安疏景好整以暇的戳穿他。

段措只好“嘿嘿”讪笑了两下,没说什么。

安疏景给了他一个白眼:“义气不是这么讲的,兄弟。”

“我不就是想帮帮你……”段措挠了挠头。

“你事情急就先紧着你自己的事,一会我们打车走就行,你忙你的。”安疏景摆摆手,喝了口饮料。然后双手环胸,看着安树答。安树答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低下头去吃自己碗里的螃蟹。

“想考哪去?”

安树答抬头看了她哥一眼,安疏景依旧是皱着眉头一副别人欠了他百八十万的不耐烦样子,她抿了抿嘴:“……我打算去洛朗。”

“早想好的?”

安树答点了点头。

安疏景喝了口饮料:“知道了。”

餐厅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烤肉架上的五花肉被烤得“滋滋”响。

吃到一半,安疏景借口上厕所就去把他们桌的钱付了。

到了他们家小区门口,她怕耽误安疏景的航班,于是去了卧室匆匆拿了手机、充电线还有身份证就往小区外走。

她哥没下车,悠闲地坐在的士里,握着手机敲键盘,像极了某优雅的成功人士。

她打开车门进去的时候,车里的暖气扑了她一脸。车内外的温度差让她狠狠地打了个冷战,这时的安树答才后知后觉的感叹到:冬天来了。

她哥没去机场,而是直接带她去了离机场最近的一家酒店。

拿着身份证给她开了间房,一边把房卡扔给她,一边问:“还去机场吗?”

安树答点头:“去!”

这一刻她想的没有任何人,只有安疏景一个。亲情的基因在这一刻剧烈运动,扭化成割舍不下的离愁别绪。直到安疏景过安检的时候,回头向她摆了摆手那瞬间,她才有了那么点离别的意味。

这一刻,她似乎理解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生命从不曾离开孤独而独立存在。”

告别是每个人的必修课,在你心理年龄还不足以去进修时,它就来了,以一种极任性、且霸道的傲慢姿态,与你兵戎相见。

似乎是今天做了铺垫,以至于到了第二天,在机场等温喻珩的时候,她的别绪没有那么强烈了。她没告诉他要来。他也没要求她一定要出现,所以她戴着口罩,站在远处的人群里,穿过人群,远远地看着他。

和他一起来的是他妈妈,那个优雅知性的钢琴家。她妈妈提着一个限量款的皮包,稳稳的走在她儿子的身边。温喻珩依旧懒洋洋的,戴着个蓝牙耳机,一只耳朵慢悠悠地听歌,另一只耳朵听着母亲不厌其烦的念叨。

双手插在裤兜里,单穿一件浅灰色的卫衣,手腕间拿着黑色的羽绒服,黑色的直筒裤,他真是酷爱直筒裤,脚上蹬着一双棕底白灰相间的德逊鞋,不知道又是怎样的天价。

背后应该是他们家的某个在职司机,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手里拎着即将随温喻珩远行的银色行李箱。

他妈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只懒洋洋地单手抄着裤兜,头微微低着听妈妈的嘱咐,没表现出半分不耐。

她喉咙哽咽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勇气上去和他说声再见。只抽出手机,简单的打了几个字,然后点击发送。

【安树答】:一路顺风,愿望成真

她看到少年的手机好像响了一下,所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随后嘴角扬起笑意。

不出几秒,她的手机“叮”的一声响,收到一条消息。

安树答按开屏幕。

【温喻珩】:你也是

寥寥几字,却让她的鼻头瞬间发酸。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此刻不愿意让他知道她来了,也不愿意让他在偶然的情形下看到她此刻的狼狈模样。

她吸了吸鼻子。

转身,没入人群中。

少年抬眼,视线落到她刚刚所在的地方,入目是机场里陌生的人群。

他没看到她。

视线又迅速的挪开,转到下一个人群中时,注意力便又被他的母亲拉了回去。

单涟绛理了理自己儿子的领口,一脸的不舍:“下了飞机打电话听到没?”

“知道了母上大人,你儿子已经成年了好不好?”

“有事就找你江叔叔,江曦那孩子好像回国了吧?”

“嗯,上次去华京就和他聚过了。”

“阿曦那孩子讨人喜欢但玩心也重,不知道这次回国打算做些什么。”

温喻珩耸耸肩。

“明白。”

注:

“生命从不曾离开孤独而独立存在。”选自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日子不平不淡的过着,距离温喻珩去华京,也有将近一个月了。

而这时安树答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明周淇也将近一个月没来了。是巧合吗?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事情?

她依旧经常性的失眠,看着成绩偶尔下滑会焦虑的整个人都睡不着。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可能也不会想到,即使少了家里的压力,高三的压力也依然是只增不减,密不透风的高强度训练能把她压死。

月考结束了。

她抱着书穿梭在走廊间,一摞书一摞书的整理东西。

初冬的风已是寒气逼人,砸在她的脖子上,刺激着最表层的皮肤肌理,瞬间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她隔着厚厚的毛衣都能感受到。

因为刚结束了一场大考,教室里吵吵闹闹的。学校广播站的今日流行曲响彻整片校园。

今天的广播站主播似乎是江辞,据宋彧今说,他刚考完最后一门政治,就急匆匆的去了,此刻少年疲倦的嗓音响起。

“接下来这首歌,送给我校刚刚结束月考的高三学子们……”

“一首《凉凉》,送给大家。”

安树答愣了愣,教室里的同学们也都有一秒钟的安静。

熟悉的旋律随之响起,所有人“哄”一声笑骂起来。

男生们尤其欢快。

“江辞这狗也太损了吧?”是何来凯,他此刻和沈央勾肩搭背。

班里不少人都纷纷冲着教室里的小型音箱竖中指。

一边竖一边笑骂江辞这个混账东西。

安树答也无奈地笑了笑,算是这段时间高轻度下的一个小透气口。

不久后江辞要去华京参加华京大学的自主招生考试了,走前问她几点的飞机,他们可以一起去。

安树答告诉他,她打算放弃保送名额。江辞挺惊讶,问她为什么,说少了她这个对手会没有悬念没什么意思。

她说她有自己真正中意的学校,华京大学是她父母希望的。

江辞又问温喻珩知不知道。

安树答笑着点头说,他早知道了。

江辞点了点头,又问她有没有什么想给温喻珩带的东西或是话,他过去了肯定会找温喻珩,到时候会帮她转达。安树答摇了摇头,说让他好好学习,也,好好休息。

江辞去考试的一周后。

宋彧今突然把笔拍在作业上。安树答和桑嘉都被她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她。

“我忽然发现……”宋彧今脸一红,嘴皮仿佛在打颤,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江辞也挺帅的……”

说完又立马转过身去,像是鼓起勇气和小姐妹分享心事,又不敢全盘说出。

只留下红彤彤的脸蛋,还有几乎滴血的耳垂。

高三上学期,期末考试两个人超常发挥——桑嘉和安树答。

前者第一次考了第一;后者第一次考了倒十。

期末考试结束,那些压力小范围的急剧释放,使得所有人的娱乐心理都在蠢蠢欲动。而成绩一出来,这样极具戏剧化和视觉冲击力的现象,直接引爆了这种心理。猜测达到巅峰,之后在每个人的嘴边广泛流传,舌根子嚼烂。

谣言便响得振聋发聩。但她充耳不闻,她只在乎乔佳会不会生气,又或者说,她想试探一下现在的乔佳还会不会生气。

如果她的成绩下降了,乔佳会不会因为发现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而选择留下来?

可是没有,乔佳只是拿着她的成绩单对着沙发上的安廉江冷嘲热讽:“我才不在几天?安廉江你就是这么管她的?班级倒十!就你这样的责任心,安树答还有未来吗!”

“是你先放的手啊乔佳!你在这里怪我?”安廉江冷笑一声。

“不怪你怪谁?我又不是她亲生的妈!我管她是善良,不管是本分!”

“哟哟哟,现在知道不是亲生的了,当初上赶着的是谁?搞得我亲生的儿子女儿现在不跟我亲,我告诉你,那都是你的责任!”

安廉江立刻红了脸,唰一下站起来,转头就指着安树答说:“看到没?知道这个娘们儿什么存心了吧?安树答我告诉你,我才是你亲爹你以后要孝敬我而不是这个娘们儿!这个寒假你给我好好念书,就不能像你哥一样给我长点脸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谁都不放过对方,势要放出最狠的话不让自己落败。

安树答抓着试卷的手不自觉蜷缩,她默默回了房,无力地躺回**,刷白的天花板就像那层盖尸布,一只手的影像在她脑海中刷一下划过,因为抬担架的人踉跄一下,而使得漆白发冷的手从盖尸布里滑了下来。

当这段影像只在脑海里露出冰山一角的瞬间,她的嘴唇同步一抿,无意识的眼泪比悲伤更快的酸满整个眼眶。

卧室塞满了书,可她依然觉得空落落的,甚至无比冰寒,她抓着手机,坐起来,越过客厅的争吵和发问,坚定无比地甩上了大门。

“呼——”

寒风凛冽,温差让她下意识打了个冷战。

她今天发现了一个荒诞无比的事实,她快满十八的人生,所有的努力全是因为乔佳,以前有人问“你为什么要好好学习?”她会回答“为了考上一个好大学。”

这一刻的她想说放屁!她明明是为了乔佳!可是凭什么,她的人生凭什么按图索骥打压自我?她真真正正明白了老师那句“学习是为自己学的”。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到迷茫,第一次开始思考明明很遥远的的未来。

她怀揣着困惑在小区门口见到了抄着衣兜的温喻珩,四目相对之时,她愣了一下。

楼下的奶茶店。

她点了杯冰冷的加冰柠檬水。

“我去老班那看了你的试卷。”温喻珩单刀直入,他不喜欢无意义的寒暄与废话,尤其是和她。

她懒懒靠着椅背,手指划擦着杯壁上的水珠,低头“嗯”了一声。

“安树答,我本来猜你是和家里斗气,所以故意考砸的。”

安树答无神的瞳孔一凝,抬眼瞧他。

温喻珩看着她,然后气笑了:“结果发现,你是靠实力考砸的。”

“你说人为什么要学习?”安树答看着他的眼睛,略过了刚刚那个问题。

温喻珩顿一下,看着她的眼睛,全是迷茫和认真,以为她是在扯开话题而微微升起的怒气又慢慢地降了下来。

他的手指从桌上移开,又抄回口袋,抬了抬眉骨:“认真的?”

安树答点点头:“认真的。”

“为了建立自己的哲学。”他毫不犹豫地开口答。

安树答身体渐渐坐正,移开视线,看向窗外的那株野玫瑰。

良久。

她看回温喻珩:“我好像懂了。”

温喻珩挑了挑眉:“那我们可以把话题扯回来了?”

“啊?”

温喻珩看着安树答此刻稍迷糊的神情又无奈地笑了笑:“零模,也就是期末考试,为什么因为实力不济而惨遭滑铁卢?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安树答平静地摇了摇头,转而说:“你华京的事情搞定了?”

“没。”

“那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安树答不解。

“来安慰你。”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飞机票,“现在看来你还好,那我回了?”

安树答一噎,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她重重点了点头:“考试、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