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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棋盘村的经验,老皮就在全公社推广,各村寨的工作他都满意着,操心的就是东川的三个村,尤其三个村中的琉璃瓦村。琉璃瓦村的人都长着三白眼,使强用狠,能争好斗,连公社办公室主任也不止一次地说:琉璃瓦村是狼窝子!村干部互相不配合,换谁上去,都是乌眼鸡,所以村里的革命和生产总搞不前去。年初复员了一名军人,老皮就让他当支书,为了支持新支书,特意批准公社下院厕所里的粪不再由镇西街村拉运了,就给琉璃瓦村。上院的厕所太高,粪便落下去就没了,而下院地基垫有三丈高,粪池就建在地基外边的溪滩上。冬天里粪池已经冻实,落下的屎尿在池面上冻住,边落边冻,形成了十几个直直的粪冰柱。琉璃瓦村人就用镢头挖粪池中的冰块,用架子车拉,而那些粪冰柱则敲下来,把麻袋片垫在肩上,一个人可以掮着,或者两个人抬着。在来拉运粪前,新支书是一再强调了老皮的照顾和支持,要求全村劳力都得去,却就是有一个人没有去,又到山阴县的清风驿去买大米了。他是常到清风驿买了大米回来再卖,赚过不少的差价钱,一家人吃的比别人稠,穿的也比别人鲜。更可气的是他时常怀里还揣个小扁酒壶,当着众人面掏出来抿一口了,说:吃香的喝辣的,知道这辣是指什么吗?别以为是喝胡辣汤,是酒!新支书当然就收没了买来的大米,那人不服,就告新支书以修路的名义砍伐了村里五棵树,这五棵树标出很便宜的处理价,自己倒买了四棵做新房的柱子。他告到公社,老皮把新支书叫去训骂了一通,让再出些钱补还给村里。但那人还是告,须要把四个柱子归还村里不可。告得老皮也烦了,让下院的人和墓生防范那人,一旦发现就挡在山下。那人见不到老皮,就到棋盘村去把英雄杏树的一个枝股砍了,并不逃,还拿了枝股说:我把匡三的树砍了!棋盘村人当然就把他抓住,打了个半死,捆在了涝池边竖立的碌碡上,碌碡只有半人高,他坐不下去也站不起来,任凭怎么唾他骂他再不吭一声。冯蟹派人去向老皮报告,老皮很快也到了棋盘村,那人哈哈笑起来,说:书记终于见我了!冯蟹上去就是一耳光,老皮挡了冯蟹,说:你才干大呀,能想出这法儿来,那我就得送你去学习班了。那人就被押去了黑龙口的砖瓦窑。

英雄杏树被砍掉了一枝股,刘学仁当着老皮扇自己脸,检讨自己没尽到责任,提了一瓶子香油浇在了杏树根上。老皮要求棋盘村加强保护,严防阶级敌人破坏,一定得保证杏树再不能少一枝一叶。琉璃瓦村展开了全面整顿,老皮又连去了四次,特意给新支书压阵。后来感冒发烧了十几天没有去,新支书跑去再请老皮,说:你要去哩,你一去就把牛鬼蛇神镇住了!但老皮实在病得去不了,他便在村口做了个稻草人,稻草人的脸用纸糊成老皮的模样,脖子上还挂了个牌子写着:我来。墓生去琉璃瓦村送文件时,给新支书说:你怎么让书记吆麻雀?新支书说:你懂个屁,这是书记来了他就来了,书记没来他也是来了!墓生说:我给书记汇报呀,你让他白日黑夜在这里风吹雨淋着。支书说:县城的广场上不是就有毛主席的塑像吗?你就告诉书记,我是把他当毛主席哩,过风楼的毛主席!墓生把这话说给了老皮,老皮哈哈大笑,说:病好了去吧,这狗日的黄忠!墓生这才知道新支书叫黄忠。

去东川,肯定要经过熊崖。熊崖上有一棵榆树,谁知道榆树怎么就长在崖石上,还那么大,树荫把整个崖顶都罩了,树上住着一只鹤。老皮带着墓生,每每走到崖下的河湾,就走得很累了,墓生只要往石头上坐,石头就把屁股吸住,怎么也懒得再走。墓生说:书记,你吃锅烟吧。老皮坐下来吃烟,墓生却捡个石头用力地往老榆树上掷,他能掷到树冠,鹤就鸣叫着起飞了,在空中盘旋。老皮说:你都走不动了还有劲打鹤?!墓生说:我让它欢迎你么。其实,墓生是要报警,熊崖下的村子,人们若看到崖上的鹤飞出了树,就会从后坡的槐树林子里逃散。

这是过风楼公社最大的一片槐树林子,开春后槐花一开,整个坡都是白的,所有的蜂都飞来采蜜,而各村寨的人也都来捋槐絮。村寨如果管得松,白天有人来捋,村寨如果管得严,三更半夜有人来捋。捋回去做一种焖饭,能下口,而且上厕所也顺利。但公社明文禁止捋槐絮,因为每一年槐树都不能结籽,林子的面积在减少,就派了护林员看守。这护林员先还尽职尽责,后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当看到崖树上鹤鸣起飞,他也大声吆喝,捋槐絮的人就翻过坡到了后沟的青枫林里去采蕨,蕨已经老了,不再是小儿拳头那种样子,叶子成了席片状,可煮了用水泡三天,去除涩苦,还可以下锅的。

后沟青枫林里到处缠绕着藤蔓,钻进去容易迷路,而且这片山林属于县管的林场,管理员有些疯病,凡是谁进了林子,他都以为是来偷砍木材的,会使劲撵,撵上了你拿着什么他就收没什么。所以钻进去一定要寻着路。为了防止迷路,好多人在身上装枣木剑。做枣木剑必须是雷击过的枣木刻的,一般的枣木不起作用。

吃槐絮和老蕨叶子能顶饥,糟糕的是容易生虫。是不是肚子有了虫,一看脸色就知道了,眼泡肿,鼻梁上有白斑,那就得到河畔岸壁上找一种蓖蓖芽草,同苦楝子籽一起捣碎了,涂在薄荷叶上,再贴在肚脐眼,虫就屙出来了。五六岁的孩子肚子里虫最多,一屙就是一粗股露出肛门,大人就用脚踩住,说:立,立起!孩子一立起,整粗股的虫便拉出来,然后拿石头砸。所以经过熊崖下的那村子,墓生总觉得各家各户屋前屋后的石头都不干净。

过了熊崖,东川最难开展工作的除了琉璃瓦村还有谢坪寨,墓生是不愿意去谢坪寨。平日老皮让他送材料或发通知去谢坪寨,他常常到了寨前的垭口了就坐下来等人,等到有寨里的人经过,把材料或通知托付转交给村长。墓生的外婆就在谢坪寨,他害怕见外婆。外婆家的成分不高,自从墓生的娘去世后,外婆就每天傍晚坐在村口的碾盘上等女儿。她九十二了身板硬朗,而脑子糊涂了,说女儿没有死,会回来看她的。墓生先前还去看望外婆,外婆就抱着他,手不停地在他脸上摸,说:你娘呢,你娘呢,你娘咋不来看我?同样的话,她高说一句,低说一句,然后就自言自语,反复嘟囔。

墓生不愿意去的还有一个村是苟家村。苟家村住着他姨,他姨家院子里有棵大柿树,每年要做许多柿饼。墓生去了姨并不给他柿饼吃,他也知道这柿饼要去卖钱的,所以给他吃些旋柿饼时剩下的柿皮,并没怨言,但去苟家村要路过黑龙口,也就不愿再去苟家村了。

黑龙口不是村寨,那里有两条溪水交汇着,以前有个大磨坊,附近村寨的人都去磨粮食,后来修了拦水坝,建了个水电站,水电站并没有发成电,又改了纸厂,捞纸浆的技术却不过关,只生产一些糙纸。这些都是老皮手里经办的事,也是老皮最感到丧气的事,于是他决定在溪岸上开窑场,烧砖烧瓦,才一直持续了下来。窑场最早是从各村寨抽来劳力,慢慢是一些犯错误的人,比如不安分守己的地主分子,比如有现行反革命言论的却一直还未落实下来的,比如投机倒把屡教不改和犯了严重的男女关系问题的。发展到后来,凡是有了犯错误的人而各村寨自己解决不了,反映到老皮那儿,老皮就说:让去学习班吧。黑龙口砖瓦窑便成了劳动改造的地方。

窑场的负责人叫闫立本,曾经做过公社的武装干事。他个头不高,脸色煞白,除了有一双粗黑眉毛外,看不出什么威武,平日常低着头,背手在溪滩上转,或者就待在屋子里摇电话。过风楼除了上院下院有电话外,就只有窑场有电话,电话是要用摇把摇半天才通的。闫立本摇完了电话,就把摇把装在他口袋里。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窑场里三个组长,分别管着学习的、生产的和后勤伙食的,个个黑脸大汉,脾气暴烈,要进闫立本的办公室必须喊报告,即便门开着,也得喊。老皮让墓生去把公社的一卷子红布送去窑场做横幅用,墓生目睹了那里的情况,想不明白那些组长怎么就那样服帖闫立本。可当他和老鹰嘴村的村长一块送了苗天义,他才害怕起闫立本,也害怕再去黑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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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天义是老鹰嘴村的能人,上过中学,写得一笔好字。世世代代老鹰嘴村人春节贴对联,对联上都是扣碗用墨画圆圈儿,苗天义从中学回来后开始写字,村里的对联都是他写的。他也很张狂,每到腊月底就在院子里摆好桌子,凡是谁让他写对联,没有肉也得提一块豆腐,至少也要拿一捆葱。他因此得罪了好多人。七年前村里复查成分,他家由中农上升成小地主出租,小地主出租比地主富农的成分要低,其实也影响不了他当村会计,但他就一直写上诉。墓生曾见过他在公社供销社的垃圾堆里拣过包装纸,把这些纸用手熨平又裁成小块,放在帽壳里。墓生说:我头油也重,给我几张垫垫。他说:我这是写上诉信啊!他写了无数次上诉信,都没有起作用,甚至被老皮放在了上院的厕所里揩了屁股。他写了三年,第四年过风楼出了件惊天动地的事,他被揪出来,才再不写上诉信了。

那是在一个早上,公社下院前的溪滩上发现一块石头压着一卷纸,共二十页,密密麻麻写着字,全在骂,骂了过风楼这样不对,骂了过风楼那样不对,最后在骂共产党和社会主义。这样的事过风楼从来没有过,就被定为反革命万言书案。县公安局来了二十多人,每个村寨挨家挨户地调查,凡是能写字的都要写半页纸,进行笔迹对照。但忙活了一个月,笔迹始终没有对上,就以万言书上的内容来分析可能是哪些人写的。万言书上写到镇西街村为了解决人口多耕地面积少的问题而实行平坟,骂平了坟为什么还是富裕不起来,把祖先的坟挖了平了那不是自己断自己脉气吗?也写费了那么多人力和财力修水电站哩,水电站修不成又变造纸厂哩,骂猫屙屎用土盖哩,一盖就算没事啦吗?还骂到每年明明都有饿死的人为什么大会小会还是说革命形势大好越来越好?还骂到了棋盘村的杏树,八王寺的苏维埃政权旧址,口前寨的老标语,说秦岭游击队原本就是一伙土匪武装,当年只是路过棋盘村打了一仗,那一仗还是个败仗,而八王寺村的旧址和口前寨的标语都是伪造的。根据这些内容,就缩小了侦破的范围,把能了解这些事情的人集中起来查。这期间,棋盘村有人检举了那个老秦,说老秦几次一个人对着墙或者麦草垛骂过:咳我×你娘!咳我×你娘!老秦的媳妇是受过批斗的,老秦肯定是对共产党和社会主义不满。冯蟹和刘学仁把老秦送到公社专案组,老皮亲自审问,老秦吓得稀屎拉在裤裆里,说他一直怕媳妇,媳妇脑子有了毛病后,在家里更是蛮横,三句话说不到一块就摔碟子砸碗,他受气受得不行了,才出来骂他媳妇哩。老皮问到万言书中的几件内容,老秦压根就说不清。老皮就把老秦否定了,说:能写万言书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最后查来查去,苗天义就成了最大嫌疑犯,因为他有文化,能写,知道的事情多,而且长期上诉得不到回复有写反革命万言书的动机。但苗天义被抓后如何审问都不承认,吊在屋梁上灌辣子水,装在麻袋里用棍打,一条肋条都打断了还是喊冤枉。证据不确定,便不能逮捕,就送去窑场了。

送苗天义那天,窑场上还送来了镇小学的张收成,张收成双手被绑着,呜呜地哭,鼻涕眼泪流下来就挂在下巴上。张收成犯的是严重的男女作风问题,事情早已在过风楼摇了铃,苗天义看不起他,不和他在一块待,低声对墓生说:他耍流氓多欢的,这阵就哭成那熊样?!墓生说:审问你时你还不是一样?苗天义说:我没哭呀,我也不承认,我在左手心写着刘胡兰,右手心写着江姐,双拳攥着就是不承认也不哭!管理学习的那个组长过来了,让墓生和老鹰嘴村的村长先看守着苗天义,他同学校校长把张收成带去闫立本的办公室,很不满地说:要送就隔日送么,一下子来两个,累死我们呀?!

墓生和村长就在土场边等着,苗天义手也是被绳子绑着,村长一直抓着绳头。他要吃烟,让墓生从口袋取出烟锅子给他装烟末。苗天义说:你放开手让我吃烟,我跑不了!村长不放心,还是把绳头拴在一棵树上。这时候一阵哨音响,土场子上就出现了一群在改造的人,这些人可能才干完了活,和泥的两腿是泥,装窑的一脸黑灰,然后排列两行,听管理生产的组长在训话。苗天义头扭着四处张望,突然他说那墙上的标语写错了,长字繁体写法在下边的长捺上有一斜撇,简体不应该有那斜撇。村长说:到了窑场别逞能,老老实实改造,反革命分子帽子虽没给你戴上,可还提在人民的手里,随时就可以戴的!打了苗天义一个耳光。明明是一个耳光,却啪啪啪响声不停,墓生扭头一看,原来那些被改造的人在相互打耳光。他们是真打,出手很重,但都有节奏,你打过来一巴掌,我打过去一巴掌,越打越快,有的脸就肿起来,有的嘴角开始流血,打过去的巴掌沾上了,等再打过去脸上就有了红印,三个红指头印的,五个红指头印的。墓生看呆了,苗天义也看呆了,村长说:蹴下来,我去尿一下。村长去后两个人就蹴下来低了头。墓生面对着树根,树根下却有两只野蜂也在厮打,两只野蜂都很大,缠在一块像个球滚来滚去,一只就把一只的一条翅膀咬断了,而一只蚂蚁趁机衔了翅膀跑走,翅膀高高被举着像是举了旗子。墓生忙用柴棍儿拨那两只野蜂,拨是拨开了,一只飞走,另一只没了一条翅膀,还断了三条腿,挣扎了一阵死了。墓生脑子里又嗡的一下,看了苗天义一眼,说:我给你把手上绳子解了吧。苗天义把双手给了墓生,墓生解开了一只手,却不再解了。苗天义说:全解呀!墓生说:解一只就可以啦,你得当心点。苗天义却唾了一口墓生,墓生头一闪,说:你没唾上!村长提着裤子跑过来又扇了苗天义一耳光。

闫立本的办公室传来了张收成的叫喊声,墓生和村长都站起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而场子上的那些被改造的人已经不相互扇打了,拿了碗去伙房里打饭,打了饭就蹴在那里吃,对张收成的叫喊无动于衷,只是狼吞虎咽。闫立本的办公室门终于开了,走出来的先是校长,再是闫立本和管学习的组长,最后是张收成。张收成赤身**,那根东西上吊着一个秤锤,开始在土场子上转圈。秤锤似乎很重,他转圈的时候双腿就叉着。墓生啊地叫了一下,悄声问村长:这是让张收成干啥哩?村长说:他那老二有了多少受活就让它有多少疼痛。而闫立本却走过来,大声地说:啊啊这不是墓生吗?墓生会牛叫,来几声吧!

墓生这一次没有学牛叫,说了句:我和村长把苗天义给你送来了,我还得回去收旗哩!扭身就跑,从此再不去砖瓦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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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墓生对张收成并没好感,当张收成还是老师的时候,墓生曾经跑去站在教室窗外看怎么个上课,就看见张收成在要求学生坐得端端地听课,谁要一趴在桌上,他就掰着粉笔节儿掷过去,墓生忍不住就笑了。墓生一笑,张收成发现了,嘣地向墓生也掷过来一粉笔节儿,打得好准,就打中了鼻子上,还吼一声:滚!

张收成管学生管得严,却管不住他那根东西,犯了好多次男女作风错误。第一次被发觉是三年前,学校饲养了个猪,年终时杀了给老师们分肉,校长要求不得声张,张收成却把分给自己的肉给了镇中街一个寡妇,结果一些学生家长就到学校闹事,说学校每周六的劳动课让学生剜猪草,杀了猪就老师吃肉?校长说猪圈和老师的厕所在一起,猪主要是吃老师的屎长大的,老师当然要吃肉。话说得难听,学生家长不闹了,张收成和寡妇相好的事却传出来。校长就给张收成谈话,张收成承认了,说总共只有过四次。校长说:我只说你是把肉卖给她的,你还真有此事?!张收成痛哭流涕,保证以后不犯错误了。张收成没再去找寡妇,后来又发现他和学校一个女老师有染,校长为了不让丑事外传,硬吃硬压,内部处理,让张收成写了个检讨。半年过了,到了中秋,张收成拿了新写的检查给校长说:我又犯错误了。气得校长不让他上课了,搞后勤。但入冬不久,他又来给校长交检讨,校长说:还是犯了错误?他说:犯了一点,我怕我收拾不住了给你汇报的。校长说:这回是谁?他说:是陈家村的任桂花。任桂花是校长认识的,全公社的歌咏比赛时她是陈家村的领唱,人才稀样。校长说:爷呀,你还犯了一点,你把天捅窟窿了!她是军婚,你知道不?!张收成就说:我和她只亲过嘴,摸过。校长再问:没办事?张收成说:没。校长说:你哄鬼啊?!感到了事态严重,再不能内部处理了,就汇报给了老皮。老皮听了破口大骂,因为破坏军婚那是要逮捕法办的,而过风楼正在争取全县先进公社称号,出了个万言书已经让他叫苦不迭,又出了破坏军婚的,就当下拍板往窑场送。校长离开上院后,老皮又让墓生把校长叫来,反复叮咛:对外只说张收成犯了男女作风问题,不能提及军婚,再以公社名义给任桂花丈夫的所在部队发电报,说其父病重,得请假回来一趟,这样即便任桂花怀孕也不至于事情暴露。

第二天下了雨,老皮派墓生去陈家沟村把任桂花叫来见他,任桂花说:又要歌咏比赛呀?!梳头搽粉,还换了件花衣裳。到了上院,任桂花进了老皮的办公室,墓生就在院门外扫落叶,担心着自己脑子里会嗡嗡响,就扫一下,支起耳朵往院里听一下,地就扫了个老虎脸。后来,树上的叶子不停地往下落,一疙瘩云也从天上掉下来,却掉到地上就没了。墓生真的脑子里就嗡嗡起来,看见任桂花出来了,脸色寡白,刚下台阶就摔得跪在地上。墓生赶紧扶她,说:你没事吧?任桂花说:没事。墓生在树下去捡鸟毛要粘住她额颅上的伤口,任桂花已经顺着坡路摇摇晃晃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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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天义在窑上干的是最重的拉砖活,半个月下来,人瘦了一圈。白天里干活干得再累他都能忍受,要命的是到了晚上不能睡囫囵觉,总是被喊去继续交代反革命万言书的事。但是,有时待在窑洞里等着人喊,迟迟没人喊,以为今黑里不交代了就睡下,才睡到三更半夜,突然又喊起来去交代。交代室在窑场最东边的那个土窑洞里,拷打中他不停地号叫,声音就很凄厉。连闫立本都审不下去了,对管学习的组长说:你能不能让他笑?那组长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再不拷打,而把苗天义绑在一个柱子上,双腿跪地,又脱了鞋在脚底抹上盐水,让羊不停地舔脚心。果然苗天义就笑,笑得止不住,笑晕了过去。

张收成在窑场的当天晚上,他那根东西就肿得像个萝卜,坐不成,就站着交代自己所犯的错误。审问的人要做记录,要他把每一次犯的作风问题都交代,一定要交代详细,要说细节。而从此窑场管理人员中就传开了那些与张收成发生性关系的几个女人是谁,下面长得有什么不同,都做了哪些姿势,说了哪些话,一边骂着:这流氓!一边还问:还有呢?为了要知道更多的东西,他们常常在晚上闲得没事了,就又把张收成叫去再审问。张收成说:我全交代完了呀!他们说:肯定还有!张收成就开始编造一些姿势,但他们要他做做那姿势,他竟做不出来。张收成能带来乐趣,他在窑场就活得比苗天义好,拉了一段时间砖后,分配到山上给伙房拾柴禾。

墓生再往棋盘村理发时,在经过过风楼的崖楼下时碰到背了柴禾的张收成,张收成的头发长得盖了耳朵,胡子也把下半个脸都罩了。墓生说:你没嘴了?!张收成把胡子刨开,说:这不是嘴是你娘的×?墓生问你出来拾柴禾哩咋不见苗天义,张收成说:我是人民内部矛盾,他是敌我矛盾!张收成要墓生给他理一下头,墓生没给他理。

在窑场仅仅过了一个月零三天,张收成的毛病又犯了。这一天拾了柴禾让毛驴驮着回去,驴下坡时他又不行了,掏出东西寻驴,而驴一步一步往下走,他一步一步撵不上,偏被在坡上一个割草的人瞧见了,检举给了闫立本。窑场立即召开了全体改造人的会,批斗张收成。张收成先是不承认他奸驴,说是他赶驴时掏出来尿哩,还说他是一边走一边用尿在路上写了吃馍呀三个字。检举他的是贫农,年纪又大了,闫立本当然相信检举人的话,就在批斗会上把张收成吊起来打。竹片子打一下,吊绳就拧一圈,打了几十下,吊绳拧成了疙瘩,然后又反着方向打。吊绳哗哗地旋,竹片子也越打越急,打在了头上,打在了脸上,血把眼睛都糊了,他承认了。当晚,给张收成写材料,报请公安部门逮捕法办,先是写了奸驴,觉得这事传出去太辱没过风楼公社的声誉,改写成道德败坏,影响十分十分恶劣,又觉得太笼统,不足以反映罪行,闫立本说:那就定个破坏公共财物罪,加上严重两个字。材料写毕,闫立本在电话里向老皮汇报,正得意着定这个罪名高明时,张收成在交代室里又出了事。张收成还关在交代室,伙房送去了一碗红薯面饸饹,他嘴肿得吃不进去,就打碎了碗,用瓷片割他那东西。伙房人以为他吃完了饭,要去取碗,发现他在割那东西,便大喊起来。闫立本给老皮说:你稍等一下。放下电话去了交代室,张收成已经昏死了,那根东西就躺在一边,可能割得十分艰难,从伤口上看,是割了几十下才割断的,血流了一摊。闫立本再给老皮通电话,老皮的意思是:可以不申报了,戴个坏分子帽子,就在窑场继续学习吧。

也就在这天夜里,过风楼下起雨,雨大得像是用盆子往下倒水,而且呼雷电闪。墓生不害怕雨,但害怕雷电,每一次电闪都有一道红线划下来,一下子照得天地都是白的,然后又一尽地黑,雷就嘎喇喇地响,像是在自家屋顶上爆炸。墓生关着门窗不敢睡觉,人都说呼雷电闪是天上有龙要抓人的,他害怕龙来抓他,便钻进地窖里,战战兢兢到了天亮。天亮时雷电没了,风雨也住了,墓生照旧得去山头的婆椤树上插红旗。他爬到树上,看见东边远远的山那边太阳正往出拱,扑哄扑哄地,颜色很嫩,如蛋黄一样,想着风雨雷电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天怎么就发脾气了?他寻找着哪儿还有竹节虫,可一低头,在婆椤树右边五丈远的地方,竟然那棵白桦倒在地上,折断了三截。墓生啊地叫了一声,忙从婆椤树上溜下来,绕着白桦看,原来白桦外表上好好的,中间却朽空了,是雷劈了它,劈倒在地又断了三截的。他钻进中间那一截里,空洞恰好容下他的身子。墓生让自己安静了一会儿,要感觉脑子里会不会有嗡声,没有,他说:不会有啥事的。就从山头跑到上院,给老皮报告雷劈了白桦。老皮的眼角有两疙瘩眼屎,并不在意,却让墓生立马到陈家村把任桂花叫来,越快越好。墓生已经走出了院门,老皮伸着腰说:你说雷把树劈了?墓生说:是那棵白桦。老皮说:狗日的,咋不把张收成劈了?!

墓生到了陈家村,任桂花在门口台阶上梳头哩。任桂花必须站在台阶上才能完全把头发垂下来梳通。她一听见是老皮又叫她去公社,梳子掉在地上,说她心慌得很,让她静一静,就坐下去,头发在台阶上扑撒了一堆。墓生说那不行,书记让他四个蹄子跑着来的,去迟了招骂的。任桂花乱胡地把头发编了辫子,还要洗脸,墓生说洗的脸干啥,又不是进县城呀?!两人一路小跑,到了上院,任桂花累得趴在地上,给墓生说:我心往出蹦哩!墓生敲院门,老皮走了出来,任桂花说:书记叫我?老皮说:咋来得这慢的,这钱就得你掏呀!任桂花说:我掏我掏,给他包扎花了多少钱?老皮说:你说啥?任桂花说:张老师在窑上的事我知道了。老皮好像生了气,说:你怎么知道?任桂花说:墓生在路上说的。老皮踢了墓生一脚,墓生忙要解释,老皮没有理,只对任桂花说:我是说你得掏电话钱!任桂花说:电话钱?老皮才说:去接吧,他从部队上给你来电话啦!任桂花喉咙里咯的一下,爬起来就进屋去接电话,果然是丈夫从部队打来的电话。

任桂花和丈夫通完电话以后,走出了屋子,给院子里的老皮说:我通完啦。老皮说:他给你说啥啦?任桂花说:他说他请了假,三天后就探亲回来。老皮说:这是组织上给你的保护,你该知道你怎么做吧?任桂花说:我知道。

几天后,下院的干部都在传着任桂花和她丈夫通电话的事,说是任桂花拿起了电话听筒,气喘吁吁地说:喂,喂!她丈夫说:是桂花?任桂花说:你听不出我声了?丈夫说:这长时间呀,我都等瞌睡啦!任桂花说:咱家离公社远么,你好不好?丈夫说:好得很,假请下了,三天后就到家啦!任桂花说:啊,啊你要回来啦?是大后天擦黑到吗?那我去车站接你!丈夫说:不接了,面揉好,人洗净,等着!

这话越传越成了笑话,老皮要大家封口,追问过墓生是不是你说的,墓生说公社办公室主任问过这事,他只说任桂花接了她丈夫的电话,别的一个字都没说。墓生给老皮发咒:我要多说一个字,我嘴是拉屎的,让龙抓我!一连三天,他见了老皮就发咒,老皮说:不是你就不是你吧。墓生说:可你老瞪我。老皮说:我是大眼睛,看你就是瞪你啦?!墓生这才脸上活泛起来,主动给老皮学了几声牛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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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编秦岭游击队革命史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我是要离开过风楼公社了。这一日天上只有一朵云,又白又大,像是堆了个棉花垛,我去向老皮告别,老皮在上院里又召开着各村寨的干部会,而墓生一个人在院外的树下坐着。墓生一只手拉扯着自己的嘴,我才要笑他:你以为你也是老皮书记呀?!却见他把嘴拉扯得四指长了,另一只手就在嘴皮子上又是拍打又是拧掐,嘴角就裂开了流血。我说:墓生你这干啥?墓生见是我,眼泪汪汪地说:我教育嘴哩!我说:嫌它吃得多啦?他说:它说错话!我说:说了啥错话?他说:我再给你说,不是把错话又说了一遍?他的嘴开始肿起来,唏、唏地吸气。

会议结束了,老皮知道我在院门外一直等他,他又训斥墓生不通报一声。墓生说是我并没有说要见书记么,他口齿已经有些不清晰。我给老皮说墓生把自己嘴打烂了,老皮看了一眼,说:该打!拉我进屋去喝茶。

老皮告诉我,过风楼公社连续五年都是先进单位,而省上评劳模,县上报上去了三个人,最后当选的就只有他,明天他就要去领奖,希望我不急于走,等他回来了再好好叙些话,隆重地欢送我们。我当然是恭贺他,答应等他回来。老皮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说:这就对了么,不能让我有太多的遗憾呀!我说:你还有什么遗憾?他说:有呀,匡三司令就没有来看过那棵杏树么!他让我等他回来了一块去棋盘村杏树那儿再留个影,在我返回后拿上照片给匡三司令再捎个口信,就说过风楼老区人民想念司令啊!我说我不一定能见到匡三司令,如果有机会,肯定要转达的。老皮还告诉我,虽然匡三司令没有来看过那棵杏树,但他一直认为杏树给过风楼带来了福气,他想出了一个点子,也就是刚才会议的内容,要给杏树过生日。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听人说过,人是有生日的,草木也有生日,比如三月二日是兰花生日,四月十八日是荷花生日,八月八日是桂树生日,杏树也应该有生日,匡三司令是四月二十九日生的,就把杏树的生日定在四月二十九日,而且要固定成一个节日。今年的四月二十九日快到了,要求各村寨加紧排练,到时全公社举办歌咏比赛。老皮说:你最好多留些日子,看看热闹么!

第二天,老皮真的就动身去省上领奖,刘学仁和办公室主任组织了锣鼓队送行。过风楼的锣鼓敲打水平其实不高,仅仅只是社火调,我也是很久很久没唱阴歌了,也没摸过锣鼓,我一听锣鼓声心里就痒痒的,对鼓手说:让我敲敲。我敲了段《三句头曲调》,又敲了段《小放牛曲调》,他们全惊呆了,连老皮都在说:你咋还有这手艺?我说:早年学过。他说:好呀好呀,你可以给他们教教么!我把鼓交给了鼓手,和人群一直把老皮送到公路上。老皮说:你瞧瞧,乡亲们多好!就给送行人群抱拳拱一拱,再鞠一躬,说:回去吧,乡亲们都回去吧!眼睛都潮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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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老皮,刘学仁、冯蟹去了一趟黑龙口的砖瓦窑,闫立本留下他们没让走,说晚上了咱们吃个羊。这羊就是给苗天义舔脚心的那只羊。那时候吃肉不容易,闫立本要请吃羊,刘学仁和冯蟹就留下了。到了后半夜,砖瓦窑上的改造的人都睡了,连管理人员也都睡了,闫立本让三个组长把羊拉到办公室,握紧羊嘴不让出声杀了,开始在锅里炖。一人三碗,六个人把羊吃得一干二净。刘学仁说:遗憾咱书记没吃上。闫立本说:刚才吃第一碗我就想到书记啦,心里说,这一碗就算替书记吃的。刘学仁说:真要让他来吃,他恐怕还批评咱哩。他没吃上,咱把他领奖回来迎接的事弄好,也算是给他补了。说到了迎接,刘学仁提出到时开个大会庆贺。闫立本说:会是少不了的,光开会?冯蟹说:咱用绸子做个大红花,再买个大红被面给他披上,咱这里兴披红戴花。闫立本说:我看送个匾,开会时也就挂在会场上。刘学仁和冯蟹都说这主意好,匾能永久,即使书记退休了,挂到他老家的屋里也是荣耀的纪念么,就又议起做多大的匾,用什么木材呀。冯蟹说:这事交给我,棋盘村有好木板,又有木匠。刘学仁说:咱队部里那些木板是不错,可让村里的木匠做我不放心,还是把木板拉到县城去做。另外,匾上刻什么字呀?闫立本说:书记最爱讲对党要忠心赤胆,他就是忠心赤胆的模范,刘学仁你字写得好,就写这四个字!刘学仁却说他写不了毛笔字,尤其是大字,要写还得苗天义写。冯蟹说:怎么能让他写?!闫立本说:这事我办吧,你们准备好笔墨纸砚。

第二天,刘学仁在公社下院备好了笔墨纸砚,闫立本就带了苗天义去了。他只给苗天义说去写四个字,没说写四个字干什么用,怕他知道了张狂,在窑场就又不服改造了。果然苗天义一听让写四个大字,就让在一旁跑小脚路的墓生铺纸,一会儿说毛笔太小,换了笔,又嫌墨调得稠了,他自己调,调好了,问有烟没,他要吸烟,吸烟运运气,气不够写不出势的。旁边人把旱烟锅子给他,他让墓生给他点火。字写完了,苗天义说:墓生,端碗水给我喝喝。闫立本踢了他一脚,骂道:把他押回窑场去!

木板和字送去了县城,几天后便做好了匾,冯蟹和刘学仁用架子车去拉回来时,做匾的钱还剩下五元,就买了两箱饼干。下午架子车拉到公社下院,办公室主任已经带人在院子里摆设会场,主席台就搭到一堵山墙下。搭台子当然少不了墓生,他爬梯子在山墙上钉木橛子,然后几个人抬着匾挂上去看方位。一切都合适,再把匾取下来,说送接会后匾还是要挂在老皮的办公室的,就又把匾抬上院去钉木橛也试挂一下。冯蟹刘学仁让墓生和他们一块抬,墓生说:我个子低,恐怕抬不上去。刘学仁说:咋抬不上去?抬!墓生就抬了匾的前头,而刘学仁和冯蟹抬了匾的后头,才上了五个台阶,墓生扑通跪倒在了路上。冯蟹骂道:你?不顶!墓生说:你们抬,我给你们学牛叫。把匾抬到上院,墓生量了匾的尺寸,在办公室墙上钉了木橛,再把匾挂了上去,冯蟹和刘学仁就坐在那里吃起饼干。墓生说:吃啥哩?冯蟹说:吃饼干哩。墓生说:好吃吧?冯蟹说:好吃是好吃,噎得很,你去山下提些水去。墓生去提水,半路上想在水里唾一口,但没有唾,骂道:吃了饼干再喝水,撑死去!水提了回来,冯蟹和刘学仁又吃又喝。冯蟹看了一眼墓生,墓生并没有看他们,举着头往天上瞅。他说:你干啥哩?墓生说:我数鸟哩。刘学仁说:吃呀不?墓生说:不吃。冯蟹说:不吃?那就不给你了。墓生说:吃哩。刘学仁说:狗日的想吃还不明说!给了墓生三块饼干。墓生把第一块咬了两下就吞了,第二块第三块却一点一点地咬着,吃完了,也去喝口水,把水咕噜咕噜在嘴里涮,然后一仰脖子咽了下去。原来两箱饼干冯蟹和刘学仁是给自己吃的,也估计着能吃完,没想只吃了多半就吃不下去了。刘学仁对墓生说:还想吃?墓生说:想吃。刘学仁说:拉匾的架子车是窑场的,你把它送还去就让你吃。墓生说:行!就又吃起饼干,竟然一口气将剩下的都吃了。刘学仁骂道:你?高的个子倒比我吃得多!墓生笑着,转不了身,只脖子能动,说:让我缓缓,缓过来了去送车子。

墓生把架子车送去窑场,窑场上又来了三个坏分子,是陈家沟的,下荆寨的,柳林湾村的,他们和村长一吵架就叫喊着要去砍棋盘村的杏树呀,村长就把他们扭送着交给闫立本。闫立本这次没有在他的办公室里摇电话机,后背了双手在窑场的土塄上走过来走过去,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而就在土塄下,几个人在给送来的那三个坏分子下马威,蘸了水的麻绳捆住往紧里勒,三个坏分子一个不吭声一个只吸气一个杀猪一样叫,叫着叫着就没气了。有人说:叫呀!没气了?没气了就补些气!便拿了给架子车用的充气筒,皮管子塞到肛门,嗤嗤地往里打气。墓生不敢多看,放下架子车赶紧跑了。跑回公社下院,天就麻黑下来,实在渴得不行,趴在溪里喝水,公社办公室主任看见了,说:你干啥哩?墓生说:我喝些水了去收旗呀。主任说:天都黑了你还没收旗?!墓生说:去呀去呀,这就去呀!撅了屁股往山上跑。

墓生掉下去响声很大,树林子里飞起了一群鸟,但山上没有人,谁也不知道。墓生也不知道他掉下来石头插进了脑顶,只是突然昏去,他还以为他在收了红旗,用手去接那些闪光的星星,就躺在那里流了很多血,到后半夜无声无息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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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皮领奖回来了,下院里召开了热烈隆重的庆功会,各村寨的干部都带着人敲锣打鼓,鸣放鞭炮,先给他披红戴花。刘学仁说:书记,你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啊!那时期这词儿是给毛主席用的,老皮哈哈笑过,说:我这是热了,一脸汗油。等匾挂到主席台的山墙上了,老皮开始讲话,他的声调非常高,以前从来没有这么高过,声调竟有些颤音。他说:同志们,乡亲们,我的荣誉是过风楼的荣誉,是全公社干部群众……突然哐当一声。老皮的讲话就是在哐当一声中停止,这哐当一声并不是锣鼓队在敲了鼓,会场上所有人都看见了山墙上挂着的匾掉了下来,而掉在下边的条凳上竟然断为两片。会场上同声惊叫了一下。老皮回头看了,他没有惊叫,但脸色已经不好了。冯蟹和刘学仁,还有办公室主任和闫立本,几乎在第一时间从会场两边跑上了主席台,发现匾之所以掉下来是墙上的木橛子折了。闫立本在说:木橛子折了,木橛子怎么能折,谁做了手脚?!老皮也在喊:墓生!墓生!他是习惯了有事就喊墓生,但没有墓生的回应。刘学仁见没有墓生出现,锐声问:墓生呢?墓生!会场上谁也没有见到墓生。老皮抬头往山头看,他以为墓生去了上院,那坡上的台阶空空落落没有一个人,最高处的婆椤树上也没有红旗在招展。老皮已经无法讲话了,但还站在主席台中央,他在问:怎么回事,红旗也不插了?!刘学仁骂了一句:狗日的!他明白问题全出在墓生的身上,木橛子是墓生钉的,肯定是他搞破坏,逃跑了,所以今天的红旗就没有挂。他给闫立本和办公室主任叮咛先让书记喝杯茶,维持好秩序,会继续开,一定要继续开,他就和冯蟹往山头跑去。

后来的事情当然是他们在婆椤树下发现了墓生,墓生已死去了三天,嘴张着,红旗塞在怀里,而红旗上还落了一层树枝和树叶。他们把红旗取出来,才看清那不是树枝树叶,是竹节虫。会后,老皮也去现场看了,认定墓生并没有畏罪自杀,是从树上失脚掉下来摔死的。老皮说:这短命鬼!眼里潮潮的,不忍心再看,转身走时,又说了一句:他是孤儿,你们就把他埋了吧。

埋墓生的人从山头往下走,镇街上、各沟岔的村寨里牛都在叫,长声短声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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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第二天离开的过风楼,老皮一定要送我,估计他一夜没有睡好,脸皮松弛得更厉害,嘴唇上下巴上胡须很长。他还是让公社干部,还有冯蟹、刘学仁和闫立本带着锣鼓队送我,而冯蟹、刘学仁以及棋盘村的人头发也都很长,遮盖了耳朵。在上院里有个简短的仪式后,锣鼓响起,大家一块从山上往山下走。我又一次从鼓手手里拿过了鼓自己敲,一边敲一边下台阶,突然想唱,想给我唱,更想给墓生唱,就开口唱了起来。我唱: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月大三十天,月小二十九。开天天有八卦,开地地有四方,开云云有方向,开水水有波浪。老皮说:哎,哎,你这是唱阴歌哩么。我说:我以前就是唱师。老皮说:你是唱师?!我继续唱我的:九八七六五四三,说起远古年代远,铺天盖地全黑暗,无天无地更无山,无风无云无水潭。黑暗到了混沌纪,天地何时有缝隙?先是无极生太极,再是太极生双仪,双仪可又生四象,四象还把八卦立。开天辟地胡乱唱,许多事情都忘光。我听见老皮在叫我:哎,哎!我没应他,我还是唱我的:忘了暂时放一放,歌师请神在上方。一请金木水火土,二请日月星三光。三请天上玉皇帝,四请四海老龙王。五请本县城隍爷,六请雷公电娘娘。七请财神和灶公,八请山上八金刚。九请孝家众宗祖,十请阎罗和地藏。各路诸神都请听,引导亡者上天堂。等我唱着到了山下,我身边已没见了老皮,也没见了冯蟹、刘学仁和闫立本。再到了溪边,公社的干部和村人全走了,跟着我们采编组的人只剩下那个鼓手,我停止了唱。我问鼓手:我身后有影子吗?他说:有影子。我说:这影子是墓生。鼓手吓得脸色煞白,说:影子是墓生?!他狠力拿脚踩影子。我说:你回吧,他们都回去了你还送我?他说:你拿着我的鼓么。

我回到了县上,才两天,我就不是秦岭游击队革命史采编组长了,甚至也不能再回县文工团去工作。这一切都是老皮向上边反映了我的结果。其实,这对我并没有什么,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做国家工作人员的料。徐副县长把我叫去见他,他坐在轮椅上口齿不清地问我想到哪儿去当农民,我说我还是回正阳镇吧。我就再次到了正阳镇,但正阳镇的人都不知道了我是谁。那天我去一户人家讨水喝,那家的媳妇说浆水解渴,从酸菜瓮里舀了一勺给了我,却问:你从哪儿来的?我说:从路上来的。她说:到哪儿去呀?我说:脚到哪儿就去哪儿。她说:是要饭的?!炕上传来一句:你是唱师吗?哎呀就是唱师!我扭头看了,炕上躺着一个老汉。这老汉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他,他说他小时候见过我,他已经老了,瘫在炕上了,问我怎么还活着。我笑着说:罪孽没受够,阎王爷不让死么!我是活着,此后又是几十年吧,我一直就待在正阳镇,但我再没唱过阴歌。正阳镇上依然是生一茬死一茬,死了一茬再生一茬,也没有哪个孝家请我去唱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