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故事1

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西次四山之首,曰阴山,上多榖,无石,其草多茆、蕃。阴水出焉,西流注于洛。北五十里,曰劳山,多茈草。弱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洛。西五十里,曰罢谷之山。洱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洛,其中多茈、碧。北百七十里,曰申山,其上多榖、柞,其下多杻、橿,其阳多金、玉。区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北二百里,曰鸟山,其上多桑,其下多楮,其阴多铁,其阳多玉。辱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又北百二十里,曰上申之山,上无草木,而多硌石,下多榛、楛,兽多白鹿。其鸟多当扈,其状如雉,以其髯飞,食之不眴目。汤水出焉,东流注于河。又北百八十里,曰诸次之山,诸次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是山也,多木无草,鸟兽莫居,是多众蛇。又北百八十里,曰号山,其木多漆、棕,其草多药、虈、芎?。多汵石。端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又北二百二十里,曰盂山,其阴多铁,其阳多铜,其兽多白狼、白虎,其鸟多白雉、白翠。生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西二百五十里,曰白於之山,上多松、柏,下多栎、檀,其兽多?牛、羬羊,其鸟多鸮。洛水出于其阳,而东流注于渭;夹水出于其阴,东流注于生水。西北三百里,曰申首之山,无草木,冬夏有雪。申水出于其上,潜于其下,是多白玉。又西五十五里,曰泾谷之山。泾水出焉,东南流注于渭,是多白金、白玉。又西百二十里,曰刚山,多柒木,多?琈之玉。刚水出焉,北流注于渭。是多神(左光右鬼),其状人面兽身,一足一手,其音如钦。又西二百里,至刚山之尾。洛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河。其中多蛮蛮,其状鼠身而鳖首,其音如吠犬。又西三百五十里,曰英鞮之山,上多漆木,下多金、玉,鸟兽尽白。涴水出焉,而北流注于陵羊之泽。是多冉遗之鱼,鱼身蛇首六足,其目如马耳,食之使人不眯,可以御凶。又西三百里,曰中曲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雄黄、白玉及金。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鼓,其名曰駮,是食虎豹,可以御兵。有木焉,其状如棠,而员叶赤实,实大如木瓜,名曰櫰木,食之多力。又西二百六十里,曰邽山。其上有兽焉,其状如牛,蝟毛,名曰穷奇,音如嗥狗,是食人。濛水出焉,南流注于洋水,其中多黄贝,蠃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又西二百二十里,曰鸟鼠同穴之山,其上多白虎、白玉。渭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其中多鳋鱼,其状如鳣鱼,动则其邑有大兵。滥水出于其西,西流注于汉水。多(左光右鬼)魮之鱼,其状如覆铫,鸟首而鱼翼鱼尾,音如磬石之声,是生珠玉。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其叶如榖,其实大如瓜,赤符而黑理,食之已瘅,可以御火。其阳多龟,其阴多玉。苕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砥、砺。有兽焉,其状马身而鸟翼,人面蛇尾,是好举人,名曰孰湖。有鸟焉,其状如鸮而人面,蜼身犬尾,其名自号也,见则其邑大旱。凡西次四山,自阴山以下,至于崦嵫之山,凡十九山,三千六百八十里。其神祠礼,皆用一白鸡祈,糈以稻米,白菅为席。右西经之山,凡七十七山,一万七千五百一十七里。

***

有什么要问的吗?

问:河指黄河吗?为什么别的都称水,唯独黄河称河?

答:河是大水,最大的水。

问:那时不称为黄河,是因为水里还没有那么多的泥沙吗?

答:是的,那时它流经的黄土高原仍是林木茂盛么。地理环境的变化,书中记载的那么多的水现在或是消失了或是改道和更名,河依然在,并未以泥沙多、颜色黄而改变了它是最大的水。凡是大水,它必然泥沙俱下。

问:硌是什么?

答:大石。

问:汵石是什么石?

答:一种柔软的石头。

问:石头也有柔软的?

答:生者柔软,死者坚硬,汵石可能是熔岩才开始生成的石头吧,等坚硬了就是咱们这里常见的料浆石了。

问:咱这儿的耕地里料浆石多得很呀!

答:沙是渴死的水,料浆石是石头的尸首。

问:神(左光右鬼)是什么神?

答:是一种厉鬼。

问:厉鬼?!神和鬼怎么区别?

答:凡是动物长得有人的一部分形状,半兽半人的,人都称其为神鬼。人是见不得有像人的动物,所以能征服的就征服,征服不了的就敬奉,软硬兼施。可以说,神是被敬奉的鬼,鬼是被驱赶的神。

问:这一山系的物事几乎和别的山系的物事一样,越是往西,怎么就越有怪异的鸟兽蛇鱼?

答:那时越往西人越少么。现在谁还能看到或听说过鸟兽蛇鱼的怪异吗?怪异的只是人的相貌和性情,长在山里的人多有兽相,长在海边的人多有鱼相,凡是观其相貌以动物的习性判断其性情,常常八九不离十啊。

问:上申山“兽多白鹿”,盂山“多白狼白虎”“白雉白翠”,英鞮山“鸟兽尽白”,鸟鼠同穴山“多白虎、白玉”,那里的动物都是白的?

答:不是也写到那里“冬夏有雪”吗?环境可以改变一切,一切都得适应环境。

问:可是,这山系的神祠之礼用白鸡、白菅,而南山首系山,西山首系山、次系山,都用白色的东西做神祠之礼,那些山系并不是冬夏有雪呀?

答:那时候越往西越有雪,有雪的地方神鬼越多,上古人就以白色的东西取悦神鬼。后来也就有了西天是白的,极乐的;人世间是黑的,悲苦的。

问:那现在人死了,孝子们为什么戴白帽穿白衣?

答:民间有一个说法,人死了神鬼来收魂的,神鬼怕火,活着的人身上头上都有光焰,孝家为了让神鬼将亡人魂安然收去西天,一方面要用白帽白衣遮住光焰,一方面也是欢迎神鬼。《山海经》里上古人的思维是原始的,这种思维延续下来,逐渐就形成了集体意识,形成了文化。记住了吗?

问:嗯。

答:你举例说说。

问:比如,上古人神祠之礼用白色的东西,后人就以白色最为纯洁干净。上古人拜山,后来各朝各代的帝王都拜山。比如上古人以玉通神,现在人都热衷佩玉。比如上古人见红色认为有兵灾,如今红色代表力量、革命。比如上古人分辨阴阳,比如上古人采草入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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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里有两千三百二十一种草都能入药,山阴县主要产桔梗、连翘、黄芪、黄连、车前子、石苇,三台县主要产金银花、山萸、赤芍、**羊藿、旱莲、益母,岭宁县主要产甘草、柴胡、苍术、半夏、厚朴、大黄、猪茯苓、卷柏、紫花地丁。最有名的是双凤县的庾参,相当地珍贵,据说民国时期便一棵能换一头牛的。庾参生长在大庾山的原始森林里,倒流河的河源就在大庾山。而顺着河流到回龙湾,湾中有八道峪,峪里都有中药材,东边第三个峪最长,峪脑就通往大庾山东沟,这里却唯一产当归,产量大,世世代代当地人都挖当归为生,连峪里的村子也叫当归村。当归成熟的时候,峪道上行人不断,却是背了竹篓或挑了笼筐把当归拿到回龙湾镇交售,回龙湾镇也有八家当归收购店。

当归村人以挖药卖药为生,但当归村人竟世世代代害着一种病。这种病害男不害女,男的生下来一切都正常着,到了七岁八岁,浑身的关节就变大,做父母的便害怕了,将儿子放在炕上,双手按住他的腿,说:长,长,长呀!儿子的腿合并起来中间有了空隙。这空隙年年增大,腿已经严重弯曲,父母更担心了,时常要问:夜梦里你没跳崖吗?孩子在夜梦里从崖上往下跳,那就是在长个子,可孩子长到一米四五了,夜里再也不做跳崖的梦。当归村里的男人一代一代都是一米四五的个头,镇街上的人叫他们是半截子。收购店的人收购了当归后,问:四十里路走了一天?他们说:鸡叫头遍就动身了。问:哦起得那么早!你们是不是起床后要在院子里先揉腿,不揉就走不动?他们说:是得揉腿,就像你们起来熬罐罐茶一样。镇街上人都有喝茶的习惯,要在铁壶里熬一种老茶,熬得筷子一蘸能吊线儿的浓汁了,喝了一整天身上才来劲。又问:女人怎么就不害那病呢?他们说:都害下了地里活谁干?收购店的人就说:那倒也是!当归村得靠女人当家。这话他们却反驳了,说:女人怎么能当家?这像石磨一样,上扇就在上面,下扇就在下面。收购店的人哈哈大笑,说:那是不是两口子吵架了,男的吵不过了要动手,女的跳到炕上去,男的却跳不上去,要骂狗日的你要把我抱上炕了看我怎么打死你!他们终于听出这是在作践他们了,就不再回答,把钱握在手里,一摇一晃地离开,咕囔一句:哼,下次和戏生一块来!

戏生也是当归村人,但他是名人,他家三代都有名,别人欺负不了他。

戏生家之所以三代人都有名,人都说是他家宅子的风水好。当归村建在峪中的一块洼地里,洼地东低西高,西头坡根有一眼泉,泉水流下来,沿着泉水两旁错错落落的都住了人家,形成一个裤衩状,戏生家就在泉上的平台子上。平台子很大,是村里唯一的打麦场,现在麦收过了,场边只有着大大小小的麦草垛和零乱的碌碡,再就是那一棵老杜仲树。戏生是每天早上都光着膀子在树身上蹭,蹭了脊背再蹭膝盖,蹭过了就不再去揉腿,然后便拿抹布去擦院门框上的那个小木牌,木牌上写着“革命烈属”。“革”字的上半部已经被擦得看不清楚,但整个牌子光堂得像是刷了漆,只要太阳一出来,从村口就能看到那一点光亮。

戏生的爷爷就是烈士,这牌子让当归村人很光荣。

至今,当归村人都会讲戏生爷爷的故事,说当年秦岭游击队在甘家梁伏击了县保安团两个排后,国民党的军队在秦岭里大范围“围剿”,游击队蹿山越岭过来,先在回龙湾待了一天,后就落脚在当归村。戏生的爷爷要求参加游击队,老黑没同意,嫌他个头太低,挎上枪了,枪托就磕着地。戏生的爷爷说他能跑,跑起来给老黑看,但他的罗圈腿实在是跑不快,而且屁股老撅着。戏生的爷爷又去找李得胜,抱住李得胜的腿不松手,李得胜就说:让他参加吧,打不了仗可以送信,他送信没人注意的。戏生的爷爷就参加了游击队。游击队员都叫他摆摆,因为他走路一摆一摆的。摆摆先是去回龙湾镇给游击队采买过东西,雷布带人去另外的峪里筹粮款,摆摆也送过几次信,任务都完成得很好,他就有些轻狂,向李得胜提出能不能给他配一支枪。李得胜当然没枪给他,他就照着李得胜的手枪用木头刻了一把,枪把子上还拴了个红绸子,别在腰带上。可就是这把木头枪让他丢了命。那是又一次他去执行送信任务,半路里脚上的草鞋烂了,遇见两个挖药的人,掏出木头手枪逼人家脱下鞋给他。那两个挖药人把鞋脱给他后,经过瓦房店,给那里查路的保安队说了,保安队就扑过来抓。摆摆是趴在草窝里藏着的,如果是一般人趴着,保安队肯定发现不了,而他趴下了屁股撅着,保安队就上来捅了一刺刀,刺刀正好对着屁眼,捅进去他就死了。

四十年后,秦岭里又恢复了唱阴歌的风俗,我就在正阳镇重操了旧业。重新唱阴歌,那就没有了固定的地方,这一年便来到了回龙湾镇。我没有想到回龙湾镇街是我经历的最大的镇街,各类行当的店铺都有,相当繁荣。待在回龙湾镇的时间久了,我也听到了关于戏生爷爷的故事,很是感慨,当年采编秦岭游击队革命史时怎么就没人提到摆摆呢?游击队里是有着李得胜、老黑、匡三的英雄,可更多的都是像摆摆这样的普通人啊!所以,我把戏生爷爷的故事编进了阴歌的《扯鬏衿》里,那段唱词是:摆摆要参加游击队,老黑不要摆摆,因为摆摆的屁股翘,容易暴露目标。摆摆去找李得胜,李得胜认为他可以送信,摆摆就参加了游击队。摆摆有一次去送信,半路上遇见了保安,因为摆摆的屁股翘,藏在草丛就被发现了。摆摆爬起来就跑,保安上来就是一刺刀,为了革命为了党,摆摆就光荣牺牲了。我每次唱阴歌,都会在后半部里就唱这段词,回龙湾镇的人大多知道摆摆的故事,于是我唱的时候旁边的人都合着唱。戏生和他爹当然感激我,尤其是他爹,还寻着我居住在镇街关帝庙前住房,要送我一箱皮影,我没有要,倒是让他教会了几段皮影戏配唱的老腔。

***

戏生的爹不仅是半截子,而且还是个秃子,村里人叫他是乌龟,但这乌龟在双凤县却是了不得的签手。

双凤县在秦岭里属于苦焦县,却历来流行皮影。清朝时戏班子有庆兴、元尚、常丰等十二个,到了民国世事混乱,逐渐衰败,有的班子成立三年五载倒闭了,有的只演一场就散伙,而时间长久、戏箱完整、角色齐全的是三义班。那一年,三义班的驴车把演员和戏箱拉到回龙湾镇演出,正遇着保安队把打死的摆摆放在关帝庙前的牌坊下示众。皮影戏演了三天,尸体示众了三天。第四天来了一个光头少年,个头不高,罗圈着腿,却眉目清秀,把尸体扶起来,自己坐下去,让尸体靠着自己了就用绳子绑,然后要站起来,但站了几次没成功,后来站起来了,死人的头就耷拉在他的肩上,像是一个肩上长着了两个脑袋。三义班主一直看着这少年搬尸,拿了一块布去把死人的头包了,问:你是谁?少年说:我是他儿。班主说:怎么不带只公鸡?公鸡会护魂的。少年说:我向人讨了经血,在口袋里。班主在少年的口袋里掏,果然掏出一疙瘩棉套絮,就在他光头上抹了抹。又过了三天,三义班要离开回龙湾了,这少年却来要进戏班,戏班里的人都不肯收,嫌他爹是游击队的。班主说:他爹是他爹,他是他。他腿不行,可我见他背他爹时绳子绑得倒麻利。何况他能背尸几十里回去,也算个孝子。乌龟就这样留在了三义班,班主让他学签手。

签手就是在幕后舞皮影的,戏班里除了唱,耍的就是签手。乌龟学过三年之后,十九岁上就已经是出名的签手,不仅能执刀斗戈腾云驾雾的武戏阵式,还能在悲腔戏中表现影人儿的哭泣,一呼一吸,惟妙惟肖。又过了四年,大明坪一家财东给孙子过满月,让三义班去演戏。班子里的人先去了,乌龟后去。他走路不行就坐了头毛驴,到了河畔,看见有一簇桃花开得像火一样,一时高兴嘹开嗓子唱了几声,河边洗衣的妇女都扭头瞅他。有人喊:开花,开花,你不是最爱乌龟的戏么,你问他今晚到哪村演呀!叫开花的女子骂:谁最爱看乌龟的戏了?那人说:好,好,我说错了,你不是爱看他的戏,是爱看他的人!叫开花的说:他半截子有啥看的?!到了晚上,大明坪村搭了戏台,和往常一样,后台就趴了许多男女,后半夜乌龟歪头看了一下,那个叫开花的正看着他哩。他给她笑了一下,她也给他笑了,眼里的光能烧人,两人就对点了。戏毕人散,演员都去财东家吃饭,乌龟没进屋,说到场边解个手,果然开花独独就在场子上等着他。乌龟说:你不嫌我是半截子啦?开花说:嫌你能等你?乌龟说:除了腿不行,我啥都行的。开花说:你肯定行!乌龟便把开花抱住,头仰着寻嘴。亲了嘴,从此两人成了情人。

开花其实是童养媳,已经圆过房,但她男人有病,做不了那事,乌龟和开花商量着开花与她男人离婚。开花好不容易离了婚,可开花的娘坚决反对开花和乌龟结婚,说秃子是当归村的,他半截子将来生了孩子也是半截子。乌龟后来和同村杨家女儿结了婚,开花也和一个驼背男人成了家。

几年后解放了,乌龟到另一个峪里的村子去演戏,意外地发现开花就嫁在这村,而驼背男人三年前死了,一直拉扯着一个小女儿。两人相见,开花在磨房里吆牛磨杂面,他们忍不住,便在磨道里干那事。被小女儿看见,开花急了,说:快帮我,他打娘哩!小女儿过来抓头发,乌龟没头发,就扯两个耳朵。开花说:不扯了,头死了。小女儿说:头死了屁股还活着。两人穿好衣服,开花要乌龟给小女儿当干爹,两家建立了亲戚关系。此后,一月两月了乌龟来看干女儿,带着棉花糖和麻花,也给开花买了花布和头油。开花就把给他缝好的衣衫和鞋袜拿出来,一次能拿出一大摞。

乌龟生了戏生,戏生当然还是半截子,却害怕戏生也头上没毛,就五六岁上用何首乌汤给戏生洗头,再三天五天了把蒜捣成泥敷在头上,戏生的头发长得就好。戏生慢慢知道了爹的风流事,嘴上不说,事事都站在娘的一边。爹让学掌签,他不学。他爱唱民歌,爹让他唱前声,就是在影幕后唱,他也不唱,只是一天到黑提了锄头和笼子去山坡上挖当归。当归换了钱,给娘买梳子买盖头的帕帕,把帕帕戴在娘头上了还给娘唱民歌。爹一回来,他就不唱了。乌龟也不在乎,活到七十一岁时,开花死了,他也不再演戏,因为他再演不动了。戏班里的老搭档死了一半,没人再肯学皮影,掌签的手艺传不下去,就是勉强还去演,到任何一个村寨去,年轻人都去城镇打工了,冷冷清清,没了几个观众。乌龟的晚年过得很凄凉,就想着自己是摆摆的儿子,政府应该照顾烈属,就给镇上县上的领导写信讨周济,却是数年里没个答复,脾气就坏了,看啥都不顺眼,喂猪时打猪,吃饭时摔碗,和戏生说话,说不到三句就躁了,破口大骂。一辈子的软和性子到老了变得和谁都合不来。村里人说:戏生,你爹怕是要走呀。戏生说:走哪呀?说:他脾气这么坏,那是绝情哩,是让你们烦了他,他死了你们就不太多的难过。戏生不信这个,可乌龟真的一个月后就死了。临死前,乌龟已神志不清,嘴里却咕囔着,戏生听不懂。戏生娘说:你爹得是想喝酒?戏生拿来一盅酒,乌龟一把打翻了。戏生娘又说:你爹得是想看皮影?戏生把装着皮影的箱子拿来,乌龟把头转向了炕墙,说了一声:开花。这一声说得清楚,戏生也听到了,就看娘,娘说:你爹走了。戏生再看爹,乌龟已无声无息,脸上有着一层笑。

乌龟一死,戏生娘没有哭,说:你一辈子都闪我!请人给乌龟拱墓做棺材。那天下午天晴晴的却突然有雷轰隆隆地在天边滚动,做棺材的匠人在院子里解板,说:千万不敢下雨,下了雨棺材还能在屋里做,拱墓就得拖日子了。但雨终究没有落下来,而闪起了电。戏生娘在灶房里给匠人做饭,柴在灶膛里只冒烟不起焰,她低头噘嘴去吹,嘎喇喇一个巨响,天上一条白光下来,竟有一个火球从后窗进来,把她就打死了。

一下子家里死了两个人,这是当归村,也是回龙湾镇从来没有过的事。人都议论乌龟一辈子不待见他老婆,他死了不愿意老婆还活着,也有人说,戏生娘要跟乌龟一搭走的,她不愿意乌龟死了在阴间又找开花的。这些话戏生都听在耳里,没吭声,指派着拱墓人把墓拱成双合墓,棺材也做了两副。于是,两人的尸体又停放了五天,戏生就请我唱阴歌。我满共能唱的曲子二百多首,全唱了一遍再从头又唱。就在第四天中午要吃饭时,院外的一阵鞭炮响,有了尖锥锥的哭声。众人还说:该来吊孝的都来过了,这是谁呀?院门口就进来了一个女的,喊了声爹,已瘫得立不起身,往灵堂爬。这女子就是乌龟的干女儿。村里人有认识的,忙去扶她,说:荞荞,荞荞,人死了不能活的,你别太伤心。荞荞就在灵堂上哭,哭着说她知道得迟了,没能看上爹一面,荞荞再也没爹了,谁还疼爱荞荞呀,荞荞又该孝敬谁呀!哭得几次昏了,醒过来还是哭。后来被人扶到厢房去歇,戏生端了水进去让她喝。戏生出来了却把我拉到一边,说:你给我请个主意。我说:啥事?戏生说:荞荞带了她娘的骨殖,要和我爹一块埋哩。这事我也是头一次遇到,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戏生说:这事你不要给别人提说。我当然不会给人提说,我说:你爹既然有过那一场事,荞荞又提出来,这或许是你爹的意思。戏生说:可我有娘呀,我要同意了,是对得住我爹却对不住我娘呀!我说:你娘生前还不是默认了荞荞她娘吗?戏生说:我再想想。就在第二天早上入殓时,戏生亲手给他爹他娘在棺材里铺柏朵,铺灰包,铺寿褥,是当着荞荞的面将一个黄色包袱塞在了他爹的寿褥下。入殓完,我去上厕所,厕所里竟然有戏生,他正把一包东西倒进粪水窖子里。我说:你倒啥哩?他悄声说:我把荞荞带来的骨殖包调换了,我得为我家负责。

那一夜,我唱的是: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树木到深秋,风吹叶落光秃秃。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河里水行舟,顺风船儿顺水流。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猴子爬竿头,爬上爬下让人逗。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公鸡爱争斗,啄得头破血长流。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庄稼有种就有收,收多收少在气候。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春蚕上了殂,自织蚕茧把己囚。人生一世没讲究呀,说是要走就得走,不分百姓和王侯,妻儿高朋也难留,没人给你讲理由,舍得舍不得都得丢,去得去不得都上路。

***

给乌龟唱过了阴歌,我就再没去过当归村,一是当归村离回龙湾镇街毕竟路远,去了即便晚上住在那里不回来,可当归村人家的炕小被褥短睡得不好,二是那些年回龙湾镇街上死的人多,而能唱阴歌的也就我一人,已经够我忙活了。

我依然还住在关帝庙前的那房子里,从窗子里就能看到那座牌坊,太阳好的时候,牌坊庑殿式的复顶上,琉璃碧瓦一派光亮,那块匾额就十分清晰。我喜欢着这块匾额,不在于它上面写着“义在弘伟”四个大字,而是匾额后的燕窝,燕窝里住着的那只黑燕。镇街上一些人看我是乌鸦是猫头鹰是蝙蝠,又丑又不吉祥。可燕是和人相处最多的鸟,又和人保持着距离,我觉得我就是只黑燕,住在那个用泥和草垒成的窝里。当我走出街房,仰头嘬嘴去逗匾额上黑燕的时候,老余在叫我。老余是镇政府新调来的文书,年纪并不大,因为是政府干部,人们还要叫他老余。老余说:啊歌师!黑眼圈那么重呀?我说:夜里睡不实,总听着门道里走风。他说:是不是亡魂在你门口排队请去唱阴歌?那好么,你生意好么!我说:什么生意不生意的,我不唱阴歌,亡魂过不了奈何桥,那就四处乱窜,你当干部的愿意不安宁?他说:是不安宁,我才来请你去一趟鸡冠山,那里放炮老死人,上个月死了三个,后事还没处理完,昨天又死了五个。是不是那里的亡魂迷了路,都是了野鬼,总找替身?!

这是我来到回龙湾镇第一次同镇政府干部打交道,当天下午去了鸡冠山,为死去的五个人分别唱了阴歌,从此也就和老余熟络了。

鸡冠山在倒流河的南岸,距离回龙湾镇街也只有八里远,那里开始开发着金矿。那天我去了鸡冠山下的横涧村唱了阴歌,那五个人是在山上放炮时点燃了导火索,藏在远处等待了半天炮没有响,以为是导火索泛潮了,才去查看,炮却突然又响了,炸得他们不是身首分离,就是缺胳膊断腿。没想那里的人后来越死越多,因盖工房的砖瓦需求量大,上湾村扩建砖瓦窑,取土崖越挖越陡,结果就坍了,砸伤了三人,砸死了两人。一辆推土机翻了,压死了巩家砭一个妇女。祁家村的人和下湾村的人为抢夺金洞械斗,打死了三个人,被刑拘了十八个人。鸡冠山下拢共八个村,村村都有本村的或租住在村里的人死去,老余就建议我从镇街移居到鸡冠山下去住。我是移居了鸡冠山下的祁家村,竟然就再没回住关帝庙前的街房,几乎是做梦一样,短短的几年里,以祁家村为中心,鸡冠山区域内大范围地搬迁村庄,收购耕地,要建设经济开发区了。

鸡冠山一带历来就有人来搞金子,以前总是在山下的河道里挖沙筛淘,而省城的勘查队来过之后,说高含量的金子并不在河道而在鸡冠山上,镇政府就放开政策,吸收外来资金开发。不久,县政府又把镇开发区提高到县开发区,倾全县之力,要把回龙湾镇打造成秦岭里的金都。于是,鸡冠山上终日爆破声不断,到处是机器轰鸣,而且秦岭各地的人也都涌来,叫喊着:日子壮,挖金矿!开发区的建筑越来越多,回龙湾镇街同时在迅速扩大,经营什么行当的都有了,什么角色的人也都有了,街道像扯藤一样往开发区延伸,两边的店铺每天就有新开张,噼噼啪啪放鞭炮。

确实是发了财的人很多,街道上的小汽车多起来,穿西服的多起来,喝醉酒的和花枝招展的女人多起来,而为了发财丧了命的人也多,我常常是这一家的阴歌还没结束,另一家请我的人就到了门口。老余碰着我,说:啊唱师,听我的话没错吧?我说:死的人有些太多了。他说:卖馍的你嫌买馍的多?!你要给我分钱哩呀,唱师!他哈哈大笑,又说:我不分你那死人的钱,那你得请我喝酒噢!

老余真的是一有空就来我的住处喝酒,酒是他从我住处的斜对面一家商店里拿的,有时拿一瓶,有时拿两瓶,但账全赊着,给店家说:唱师会来结的!

也就是这家商店,半个月后出了一宗事,是半夜里门被敲响,店家开门见两个年轻人说要买酒买烟买方便面,买一麻袋。店家问:咋买这么多?年轻人说:怕付不起钱吗?有的是钱!从怀里掏出一大沓。第二天,店家清点着钱要去进货,却发现夜里年轻人给的全是阴票子,才知道遇着了鬼,三天后就把商店转让了。新来的店家是老余介绍的,他没有告诉人家商店转让的原因,而开张的那天他特意给放了鞭炮,还拿来一个炸药包子在门口点爆,响声把我的窗户纸都震裂了。

开张完毕,老余到我住屋喝酒,问:这世上真的有鬼?我说:要是没鬼我当什么唱师?他酒喝多了,红着眼睛说:鬼在哪,你让我看看。我说:死鬼你看不到,活鬼在回龙湾镇多得能把你绊倒。他说:活鬼?!我说:不是有一句话是活鬼闹世事吗?他说:闹世事的都是活鬼?你就在闹世事,我也在闹世事,来回龙湾镇的谁不是在闹世事?我说:那咱们都是活鬼吧。这一场酒我俩都喝醉了,他让我讲我是哪儿人,到底是谁,来回龙湾镇多久了。我当然没给他讲实情,他倒五马长枪地夸耀起他的身世来,我才知道他的父亲是县人大主任,更重要的是他父亲还是匡三司令的内弟的本家侄子,这内弟又是省发改委的副主任。老余在彻底醉倒前说了一句:我是有条件在政治上进步的,你不要把豆干不当干粮啊,你信不信,唱师,你这个只会唱阴歌的?!我说:我信的,你前途大着哩!他却从桌子上溜下去,像泥一样瘫在地上,不吭声了。

知道了老余的背景,我就想起了当归村的戏生,戏生可以把他爹生前写过的申请信让老余递上去呀,或许匡三司令看到了,说不定能记起摆摆。但我一直忙得没再去当归村,事情也就拖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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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傍晚,我去一孝家唱阴歌,死的人是个摆烧饼摊的,原本在街上卖生意不错,却得知矿山下新来了一批打工人,就提了一篮子烧饼又去了那里,可到了山下,山上放炮落下来一颗石头,石头只有指头蛋大,偏不偏就砸在他脑门上死了。我去唱阴歌时,还在院子里喝茶,天上的火烧云突然裂开成条状,一道一道,整齐排列,像是犁出来的垄沟。我给孝家建议,死者是横死的,天象又出现异象,能提前开歌路为好。但孝家说大女儿婆家在八十里外,正往这儿赶哩,等孩子到了再开始。等到鸡上了架,大女儿一家人赶到了,院门外灯笼火把全点亮,我才在十字路口烧纸要开歌路。而另一村有人家为儿子结婚,迎亲的队伍也正好经过十字路口。红事白事碰到一块,按风俗是谁抢先了谁吉利,双方就互不相让,吵闹起来,一时拥来一大堆看热闹的人。开歌路一时做不了,我就在一旁待着,却看到一个小孩往人窝里挤,没挤进去,还在人群后边一蹦一蹦地往里瞅,仍是瞅不着,爬上一个碌碡,朝着人群唾唾沫。唾沫唾得不远,落在碌碡下的人头上,被推了一把,骂道:你往哪儿唾?!那小孩从碌碡上跌下来,我才发现是个侏儒,竟然是戏生。我喊:戏生,戏生!把他拉到一边,问他怎么在这儿。戏生有些不好意思,回头还犟嘴:你说我往哪儿唾?!然后拍打了衣服说他是到镇街药材店卖药了,要赶回村呀,碰上这里办丧事,看是不是我在唱阴歌,没想红白事撞在一块了。他又回头呸呸唾了两口,说:真晦气!我说:你嫌晦气还来看丧事?他说:遇上办丧事好呀,死人把贫穷带走了,也把病和疼痛带走了。我是唾结婚的,遇上结婚的不好,它把咱的喜会带走的。见了戏生,我就要把老余的背景告诉他,说我可以介绍他认识老余,让老余往上递他爹的申请。戏生就喜欢地说:是不是,你不哄我吧?我有点生气,说:我为啥要哄你?!他扑通跪下磕头,说:天呀,我咋就碰上贵人啦!

戏生这一晚上就没有回当归村,陪着我为那户人家唱完了阴歌,后半夜一块到了我的住处,也都没睡,两人话多得一直说到天亮。我知道了回龙湾镇有晚上结婚的风俗,那是在古时鞑子人统治了这一带,鞑子人强横,凡是谁家娶新媳妇就要享用初婚权,汉人就只好晚上偷偷结婚,一直沿袭了下来。我知道了戏生已经和荞荞成了家,他家的柜台上放着三个相框,中间相框里是乌龟,左边相框里是他娘,右边相框里是荞荞娘,可惜没有他爷爷的相框,为革命牺牲了,最后连一张相纸都没留下。我也知道了他们依然还靠挖药材为生,药材越来越难挖,近山近坡全挖光了,得到三十里外的森林里去挖,也常常是三天五天去一趟,去一趟就空着竹篓又回来了。他说:马不吃夜草不肥,咋不让我拾上一疙瘩钱嘛?!我笑着说:认识了老余,真说不定上边会给你家补贴一大笔钱的。他说:你估摸能给多少?我说:听说现在活着的老红军国家全养了,你爷爷死后你和你爹一直没享受过福利,那还不一次给上十万八万?!戏生说:真能拿到钱了,荞荞给你做一身衣裳!

到了这天晌午,我领了戏生去见老余,戏生一定要洗脸,还在鞋壳里垫起硬纸板,我让他放松,他说:我要是个子高,我哪儿都敢去!我说:你爷爷个子低还不是参加了游击队,你爹个子低还有情人哩,你没出息。戏生就把硬纸板掏出来扔了。没想到我们去镇政府见了老余,老余很热情,竟然说:你爷爷也是秦岭游击队的?那咱就都是革命后代么!戏生也很激动,一直站着回答老余的问话,老余让戏生坐下,还说以后见什么人了就坐下,坐下了谁也看不到你个头低。戏生说他下午就回当归村,寻着他爹当年写的申请信连夜要送过来。老余答应不必送什么申请,他要亲自写一份报告。戏生说:那你就以镇政府的名义写,需要不需要当归村也按个公章?老余说:层层往上走手续那到猴年马年呀?我会报告给我爹,让我爹寻机会再递交给匡三司令,只要匡三司令一重视,说一句话,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了。戏生眼睛都红起来,说:那我咋谢你呀?!我给你唱个歌吧。竟然张口就唱起来:这山呀望见了那山高,望见乖姐捡柴烧,吆号吆号吆号号,望见乖姐捡柴烧。没的柴来我给你捡呀,没的水来我给你挑,莫把乖姐晒黑了。这山呀望见了那山低,望见一对好画眉,吆号吆号吆号号,望见一对好画眉。画眉见人就高飞呀,乖姐见人把头低,有话不说在心里。戏生是满口黄牙,歌却唱得有滋有味,这让我大吃一惊。老余拍着手说:唱师你是不是收戏生做徒弟呀?我说:我也是第一次听他唱歌的。戏生,你咋还有这一手?戏生说:余文书给我多大的恩,我又没拿东西,我要是个女的,我情愿让他把我糟蹋了,我没啥谢么,我只能唱个歌么。他话说得丑,却说的是真情,我和老余哈哈地笑了一道,却说:唱得好,唱得好!

从镇政府出来,戏生问我:我今日没给你丢人吧?我说:好着的。他说:刚才余文书倒提醒了我,你把我收个徒弟,我跟你去唱歌吧。我说:我唱的阴歌你唱的情歌,我咋能带了你?好好挖你的药!我拒绝了戏生的要求,他就再没提说过这事,但也从此过上几天就来找我,打问老余递上的报告有没有消息。没有消息。他就怀疑老余是不是写了报告,会把报告递给他爹吗?他爹真的就是匡三司令的亲戚?他疑心重,我就不断催老余,但还是没得到任何消息。老余有些不好意思了,就重新做了个革命烈属的牌子,并拉着我去了一趟当归村。

戏生真的是和荞荞结了婚,荞荞比我当年见到时有些发福,但更好看了,她把她打扮得干干净净,也把家里收拾得整整洁洁,竟然门窗上贴满了红纸剪出的花花。这些花花图像生动得很,有《桃园三结义》,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有《苏三起解》,有《包公铡陈世美》,更多的就是飞禽走兽,鱼虫花草。我说:这么好看呀,在哪儿买的?荞荞说:我剪的。老余叫起来:人长得漂亮,手还这样巧?!戏生说:手是巧些,嘴笨得很,一首歌十遍八遍学不会!老余说:你还弹嫌呀?你会剪?!戏生却说:我也学会了!就揭开炕席,席下是一沓红纸,取一张折叠了,说:给你剪个福禄寿?就拿剪刀剪起来,还一边剪一边唱:姐在哟园中呃搞的黄瓜哟,郎在那个外边打土巴,打掉了黄瓜儿花哟,哎呀依子哟,打掉哟公花呃犹的小可哟,打掉那个母花少结瓜,回去的爹娘骂哟,哎呀依子哟。唱完了,对荞荞说:你会唱着剪?果然就剪成了三个老头,一个是拿着元宝,一个戴着官帽,一个大额颅,胡子占了身子一半。我说:你多亏是半截子,要不就成精了!那天戏生给老余唱了三首歌,剪了三张纸花花,然后给我们包饺子吃。做饺子的时候,戏生偏到东家去买豆腐,到西家去买黄花菜,又去前村后村的人家去借辣子借醋,见人就说镇政府的余文书来我家了。当归村还从来没有镇政府干部来过,竟然来了还吃一顿饭,就跑去戏生家瞧稀罕。老余在蒲团上坐着喝茶,突然院门口有了那么多的脑袋往里瞅,他一招手,脑袋却全躲了,可一会儿又满是脑袋,他再说:进来呀,来呀!一个胆大的跨过门槛进来,呼啦一大群人都挤了进来,是老的半截和小的半截。戏生的脸就显得很大,红堂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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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余留在院子里的皮鞋印,戏生一直保留着,不让荞荞打扫。半个月后刮了一场风,院地上的膛土没了,脚印也没了,气得戏生骂天。荞荞说:老余能来咱们家,那是递上的报告没指望了,他才来安慰的。戏生想了想也是,却说:唱师说啦,即使递上的报告还是没指望,老余能来一趟就长了咱的志气!昨天刘来牛没给你说什么吧?荞荞说:没说什么。戏生又问:姚百成也没来过?荞荞说:去年和姓姚的吵过架,他来咱家?戏生说:姚百成他主动给我搭话,说他儿子在镇粮站工作,几时让我带他去见见老余哩。刘来牛想要个庄基,半年了批不下来,他给我说你在镇政府里有人,托我给他说情哩。荞荞听了,看着戏生,说:有这事?戏生说:有这事!荞荞说:去泉里担水去,瓮干着你也看不到,长眼睛出气呀?!

戏生到底没让荞荞买猫,就在他们又到森林里去挖当归,得一走三四天,临走时戏生还特意在屋里放了半块饼和一把包谷,怕老鼠饿着。

往森林里去,荞荞是背了竹篓,装了帐篷、铝锅和包谷糁,还有铲子、刀、铁钩子。戏生什么都不拿,胳膊抡欢了地小跑,仍是撵不上荞荞。他说:你走得恁快寻死呀?!荞荞站住了等他,把他抱上一处石坎了,说:不限天黑赶去搭帐篷,让狼吃呀?!戏生说:狼拣白胖的吃!荞荞说:小个子好咬!又走快了,把戏生落下了几丈远。

在森林里辛苦了两人,并没有挖到多少当归,荞荞就多挖了些柴胡,她已经满足了,因为往常也都是这样。可戏生总是说:这不可能呀?!拿眼睛盯着树梢上的一只鸟,再说:我赌一下,你要是飞起来,我这次就能挖一竹篓当归!鸟是哗啦飞起来了,却半空里落下一粒粪来,砸在他的肩上,逗得荞荞咯咯地笑。

但是,就在第三天傍晚,戏生竟然发现了一棵秦参。

那是两人分头出去了一下午,荞荞没有挖到当归,挖回来了一捆金银花,早早回帐篷来做饭。饭都熟了,林子里也灰暗了,戏生才回来。回来不仅空着手,身上的褂子还被扯破了,前襟少了一片。戏生说:我寻着一棵秦参!荞荞说:你被豹子抓啦,衣裳烂成这样?!戏生说:我寻着一棵秦参啦!荞荞说:你过来,你过来。戏生走过去,荞荞用筷子在他头上敲,说:你做梦吧?吃饭去!戏生说:我真的寻着一棵参,秦参啊!荞荞知道这森林里是有秦参的,可秦参是多珍贵的仙物,并不是想寻着就能寻着的,她看着戏生,戏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她说:领我去看看。戏生就领了荞荞往一条沟畔去,一路上藤蔓缠绕,乱石纵横,戏生走得艰难,荞荞就背了他,果然在一个窝崖下的草丛里长着一株秦参苗。荞荞一激动,就把戏生扔了,扑过去就扒参苗下的土。戏生却严肃了,说不能现在抬。他把挖参叫抬参,叮咛秦参是雾大了不能抬的,下雨了不能抬的,天黑了更不能抬。再就是不要叫喊,脚步放轻,别惊着了它,如果惊着了它会跑掉的。戏生从荞荞头上解下了红头绳,小心翼翼地系在秦参苗上,然后说:我把你捉住了,你不要跑呀!

第四天一早,两人就去抬参,先用两个树枝支起架子,再用红头绳把参苗固定在架子上,就从参苗三尺外的地方开始刨土。刨土是细致活,刨出参的根须时得闭住气,手一点都不敢抖。整整刨了一中午,刨出笸篮大一个坑,才把整个秦参抬了出来。这是一棵大秦参,形状真的像人,有头有胳膊有腿。荞荞说:看是男是女,是男的咱就能生男娃,是女的咱就能生女娃。戏生发现参腿之间什么东西都没有,心想是不是还怀不上。但他没有把话说破,把秦参用布包了,说:天呀,能抬这么大的秦参,咱真有好日子呀!

戏生和荞荞抬回来了一棵特大秦参,当归村就摇了铃,好事传到镇街,老余便再次来找戏生,提出他要收购。戏生是要便宜卖给老余的,老余却说,他买这棵秦参要孝敬他爹的,肯定是他爹再孝敬省政法委副主任,副主任也再孝敬匡三司令的。戏生说:哦,哦,我去上个厕所。戏生去了厕所,却叫喊荞荞给他拿张纸来。荞荞说:那里没土疙瘩了?!老余笑着从自己口袋掏了纸让荞荞送去。荞荞去了,戏生叽叽咕咕给她说了一堆话,荞荞有些不高兴,转身到厨房去了。戏生提着裤子回到上屋,便给老余说秦参的钱他就不收了,老余待他有恩,这秦参就是值百万,他都要送老余的。老余说:上个厕所就不收钱了?戏生说:钱算个啥?吃瞎吃好还不是一泡屎!老余说:啊你豪气,我不亏下苦人!就以扶贫款的名义给了戏生五万元,只是让戏生在一张收据上签名按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