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故事1

今天学南次三山系。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南次三山之首,曰天虞之山,其下多水,不可以上。东五百里,曰祷过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犀、兕,多象。有鸟焉,其状如,而白首,三足,人面,其名曰瞿如,其鸣自号也。泿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其中有虎蛟,其状鱼身而蛇尾,其音如鸳鸯,食者不肿,可以已痔。又东五百里,曰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又东五百里,曰发爽之山,无草木,多水,多白猿。汎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又东四百里,至于旄山之尾,其南有谷,曰育遗,多怪鸟,凯风自是出。又东四百里,至于非山之首,其上多金、玉,无水,其下多蝮虫。又东五百里,曰阳夹之山,无草木,多水。又东五百里,曰灌湘之山,上多木,无草;多怪鸟,无兽。又东五百里,曰鸡山,其上多金,其下多丹雘。黑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其中有鱄鱼,其状如鲋而彘毛,其音如豚,见则天下大旱。又东四百里,曰令丘之山,无草木,多火。其南有谷焉,曰中谷,条风自是出。有鸟焉,其状如枭,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颙,其鸣自号也,见则天下大旱。又东三百七十里,曰仑者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青雘。有木焉,其状如榖而赤理,其汁如漆,其味如饴,食者不饥,可以释劳,其名曰白?,可以血玉。又东五百八十里,曰禺槀之山,多怪兽,多大蛇。又东五百八十里,曰南禺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水。有穴焉,水出辄入,夏乃出,冬则闭。佐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海,有凤皇、鹓雏。凡南次三山之首,自天虞之山以至南禺之山,凡一十四山,六千五百三十里。其神皆龙身而人面。其祠皆一白狗祈,糈用稌。右南经之山志,大小凡四十山,万六千三百八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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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要问的?

问:凯风是什么风?

答:南风。

问:条风呢?

答:东北风。

问:血玉是什么?

答:这里的血指染的意思,动词。

问:泿水中的虎蛟,其状鱼身而蛇尾,其音如鸳鸯,为什么食这样的动物,人就不患痈肿,又可以治疗痔疮?

答:换一种思维角度,那就是,上古人食了虎蛟之后,身上再不痈肿,还愈了痔疮,上古人就总结了:哦,这虎蛟声如鸳鸯;哦,鸳鸯一雄一雌,出双入对;哦,雄雌合二为一可以治疗气血不通的病呀!于是,就慢慢形成了观察自然的方法,比如阴阳,黑白,男女,水火,软硬,上下,前后。再延伸,中医药里也就有了象形说,如吃红颜色的食物可以补血,吃黑颜色的食物可以滋肾,核桃仁健脑,驴鞭壮阳。

问:名字是别人叫的,许多飞禽走兽怎么就自呼其号呢?

答:那是人以它们的叫声命其名,反过来又以为它们自呼其号。前边我已经讲过,任何动物都要发自己的声以示存在,如果真的自呼其号了,那就是在自怨,在控诉,在发泄自己的委屈和不幸。人不也是这样吗?

问:德义礼仁信是封建社会的规范呀,怎么那时候凤凰“五采而文”?

答:这有两种可能吧。一是汉语为象形文字,那时凤凰身上有这采文,而这种鸟一出现常常是天下安宁,人就以这采文定下了社会规范。二是后人在转抄《山海经》时增加进去的,这种事情中国人善于干,比如刘邦称帝时不是流传他睡熟之后就是一条龙吗?陈胜揭竿而起时不也是在鱼腹里装上他要成王的字条吗?

问:这一山系记载了金银铜铁,记载了牛马羊鸡,记载了米和酒,还记载了战争和劳役,这证明了人已经在那时在耕种、纺织、饲养、冶炼、医疗,那么,这些技能又是怎么来的?

答:是神的传授。

问:真有神吗?

答:《史记》里说黄帝“淳化鸟兽虫蛾”,《尸子》说伏羲“天下多兽,故教民以猎”,秦岭里也有老鼠咬开了天,黄牛辟开了地。黄帝就是神,伏羲就是神,老鼠和牛也都是神。神或许是人中的先知先觉,他高高能站山顶,又深深能行谷底,参天赞地,育物亲民。或许就是火水既济,阴阳相契,在冥冥之中主宰着影响人的生命生活的一种自然能量。

问:现在还有神吗?

答:神仍在。或许是人太空虚太恐惧,需要由内心投射出一个形象,这个形象就是神,给人以力量。还有,你不觉得科技也是神吗?比如过去把能观天象知风雨的人觉得神,把能千里眼的觉得神,把能顺风耳的觉得神,而现在科技不全都解决了吗?

问:哦,那我能……会神吗?

答:神是要敬畏的,敬畏了它就在你的头顶,在你的身上,聚精会神。你知道“精气神”这个词吗?没有精,气就冒了,没有了精和气,神也就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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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宁城就是冒了一股子气,神散去,才成了那么个烂村子。

不知先人是咋样想的,作为县城,偏偏建在倒流河的北岸上,而且只有三个城门,东西北都有了,就是没南门。东西城门相距得又特别短,经常有人在东城门洞风吹落了帽子,紧撵慢撵,帽子就吹到了西城门洞。民国三十三年,县长站在城南岸,看着河水就在脚下,削直的岸崖上斜着往空中长了三棵柏树,感叹本县百年里没出过一个能去省城读书的人,可能就是没有南城门的缘故吧。于是,组织人在河对面的山梁上开了一个豁口,假做了南城门。但豁口开了三年,不仅仍没有去省城读书的人,而县长的头还被割走了。

县长的头是被秦岭游击队割走的。那一天露明开始飘雪,雪在地上有一鸡爪子厚了,老黑领人进了城,城东北角上空腾起了青烟,像蘑菇一样,大家都说游击队把娘娘庙烧了。其实游击队并没有放火,他们打死了驻守在娘娘庙里的十八个保安夺去二十三杆枪,就走了。那腾起的青烟是庙院子突然轰隆隆响,水井里冒出了一股气。游击队走后,人们就到县政府去看究竟,县长还在他的办公桌后坐得端端正正,头没了。这时天上不再下雪,下冰雹。

秦岭的山势不一样,各处的草木禽兽和人也不一样。山阴县的山深树高大,多豹子、熊和?牛,人也骨架魁实。岭宁县属川道,树小又没走兽,偶尔见只豺或狼,就都是飞禽,城里更是栖聚了大量的麻雀。麻雀实在是太多了,整天碎着嘴叽叽喳喳,街道上那些辣汤肥肠摊前,吃喝的人就得防着麻雀粪冷不丁从空中掉下来。他们全是些小鼻子小眼,就是爱吃肥肠。人喜欢吃动物肠子,豺也喜欢吃动物肠子,它们进了城,会把爪子从牛呀驴呀羊的屁股挖进去,将肠子掏走。经常是天明后主人发现了死去的家畜,呼天抢地:哎咳咳,这×他娘呀,把我的肠子掏去啦!

那一场冰雹下了两顿饭时,鸡蛋大拳头大的冰疙瘩铺成一地,城里所有房屋的瓦都碎了,城东门到西门之间的榆树槐树枝叶全光,麻雀死得到处都是,北城门外还死了一只豺。王财东家的一个长工在后坡放羊,一时没处躲,把一只羊的腿抓住盖在身上,羊头被砸开。白河也正是这一天离家出走的,他是吃过了三碗辣汤肥肠,褡裢里装着媳妇给他烙的盘缠,三个三指厚的大锅盔,经过爹的坟前,他没有停,他恨爹吸大烟膏子把家吸败了,只剩下三亩地,才撇下妻儿,还有一个弟弟,自己要出门混名堂。他说:我不给你磕头!话刚出口,冰雹噼里啪啦砸下来,他把三个大锅盔顶在头上,才躲过了一劫。

县长被割了头,这在秦岭五百年历史上都没有的事,省政府觉得岭宁城原本就小,偏僻的地方又如此险恶,便把县城移迁到了方镇。而不到几年,这里的店铺撤离,居民外流,城墙也坍垮了一半,败落成一个村子,这村子也就叫老城村。

老城村没有了专卖辣汤肥肠的摊位,但村里人还是爱吃着肥肠,家家都有做辣汤肥肠的火锅子。麻雀似乎比以前还多,街巷里总是一群麻雀在跳跃,人一走近去,哄地就起飞了,像一片灰布飘在空中,人一走过,灰布又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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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一走,媳妇领着两个孩子回了二十里外的娘家,剩下老二白土,日子越发恓惶。三年后,白河没有回来,嫂和侄儿也没回来,娘死了,没能力办丧事,白土向隔壁洪家借钱买了砖拱墓,再去王财东家借钱买棺木。王财东见白土人憨,还来帮着设灵堂,请唱师,张罗人抬棺入坟后摆了十二桌待客的饭菜。王财东请的唱师就是我。老城村也有唱师,是个苍苍声老汉带着两个徒弟,但他们的水平太差,唱阴歌时讲究喝酒吃辣汤肥肠,走时拿工钱还要孝家给他们装一匣子烟丝。王财东偏请了外地的我,他们有气,就在阴歌唱到半夜后来到白土家和我对唱。往常我也经历过对唱的,差不多是软的让了硬的,热闹一阵儿就过去了。但那一次互相撂侃子。针尖儿对麦芒,谁都想压住对手,不久就动手推搡起来,直到白土跪下磕头,王财东又给本地唱师付了钱,事情才平息。

正因为我在老城村受了气,王财东留我在娘娘庙里多住了几日。娘娘庙里的和尚是一个哑巴,他并不希望我住在庙里,天黄昏的时候他就指着水井那边的厢房,嘴里呜里呜哇的,我听不懂他的话,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厢房那边站着十八个鬼,那十八个鬼都是被游击队打死的人变的。我给他说我不怕鬼,还故意把我的铺盖搬去厢房里睡。和尚就不赶我了,每日除了出外化缘,就坐在蒲团上敲木鱼。他敲木鱼时我的脊背老是疼,就感觉我是那木鱼,老城村的事让他一槌子一槌子都敲给我听了。

白土埋了他娘后给王财东谢恩,额颅在地上磕出了血,并愿意去王财东家打工抵债。也让姓洪的把自家的三亩地耕种了,说好等他哥回来了还钱赎地,如果他哥三年里还不回来,三亩地就归了洪家。姓洪的却要有个立据,白土不识字,说:你信我,我给你割只耳朵。真的把右半个耳朵割下来。白土原本就长坏了,像狗一样眼大嘴长,自右耳朵少了一半,更走不到人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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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财东家,白土舍得出力,又不弹嫌饭碗子。一次财东家来了客人,客人说:你这长工啥都好,吃饭却像是猪,响声恁大?!白土从此就端了碗在灶火口吃。每每吃过三碗,做饭的老妈子铲锅巴,问:还吃呀不?他说:吃呀。就给他又一碗锅巴。有时吃过三碗了,起身走时老妈子勺敲着锅沿,问:饱了?他说:锅里还有?老妈子说:没了!没了白土也就不吃了。入冬后,王财东又盖新房准备结婚,三间新房的砖瓦都是白土一个人从窑场往回背,脊背上磨出了三个血泡。村人说:盖房呀?他说:盖房呀!村人说:娶媳妇呀?他说:娶媳妇呀!说完了,觉得不对,再说:不是给我娶媳妇。村人就笑着摸他的半个耳朵,说:你以为给你娶媳妇呀?!白土这一次恼了脸,不让人摸他的耳朵。

王财东娶的新娘是三十里外石瓮村人,那里是山窝子,路细得像是在山梁上甩了绳,娶亲的轿子抬不成,只能由人背,这活儿自然就落在白土身上。白土那天把身上的衣服洗了,还剃了头,又给自己做了个耳套戴在半个耳朵上,就收拾背夹。背夹的形状像椅子,而后背板特别高,用布带子把背夹在脊背上绑结实了,新娘就面向后坐上去。一路上白土气喘吁吁,要歇了,将背夹搭在石头上,别人说:吸锅烟解解乏吧。白土说:烟呛人哩。他怕呛了新娘。别人说:咦,白土还会体谅人!白土捂了捂耳套子,嘿嘿笑,其实他是害怕一吸烟就闻不到香气了。新娘的身上不知搽了什么香粉,一路上都有蝴蝶和蜂飞来。

新娘叫玉镯,嫁到老城村后,会过日子,待下苦人好。瞧见白土给猪剁草时伤了指头,满院子撵鸡,要拔鸡毛给他粘上止血。腊月天寒,白土的脚后跟裂了口子,她拿了一疙瘩猪油,让涂上了在火堆上烤。她对白土说:你用不着戴耳套。白土就是不摘耳套,她就做了一个新的,让白土换洗着戴。白土去放羊,村后的山上已经没了草,要赶着羊上了山顶,再到山后的那个坡沟去放,白土常常把羊赶上山了,自己背了手再往山上爬,放到黄昏了再回来。但回来的羊在下山时总是跑散,有的为了贪吃又爬到陡崖上,怎么喊都不下来。玉镯在村后的地里拔萝卜,萝卜缨子绿莹莹的,衬得脸分外白,看见了白土喊不下羊,也帮着喊,她一喊,羊就下来了。这样的情景发生过几次,每每到黄昏了还没见白土回来,玉镯就出来,果然见羊在陡崖上,再次把羊喊下来。白土说:你咋一喊就下来了?玉镯说:我是主人么。白土说:噢。也就盼望每次放了羊羊都在陡崖上不下来,他可以看见玉镯喊羊,玉镯的喊羊声脆呵呵的好听。

一天,王财东从外边回来说:三台县国民党和共产党仗打得凶,那边逃过来一个女要饭的,你去看看,愿意不愿意留下给你做媳妇?白土说:我不会说,你给我问人家。王财东不去,说:炕上的事也得我教?!玉镯就领了白土去相看。到了东城门洞,没见到那要饭的,旁边人说老耿头给她吃瓜了。两人到老耿头家的瓜地里,一畦的白脆瓜,畦头有个护瓜地的庵子,老耿头把那要饭的压在身底下,问:美不?要饭的嘴上还吃着瓜,说:甜。玉镯便拉了白土就走,说:不成,这号人不成!白土却挣脱了玉镯的手,又往庵子那儿跑,玉镯正要骂白土贱,却见白土到了庵子跟前,用脚踹庵子架,庵子就哗啦塌了。

三年已满,白河仍没有回来。洪家收了秋,犁了地,给白土说:你哥还没回来,这我就种明年的麦呀!没想,把麦种都准备好了,白河回来了。白河一到家,接回了妻儿,也收回了三亩地。至于当年的欠款,他说他有一批布卖给了邻县皇甫街的马家,不出半月款就该到了,一到就还。老城村的人都在说白河这么多年在外做布匹生意发了财,因为白河穿着一身的黑绸袄,还镶了金牙,别人镶金牙是一颗,他的牙全镶了。洪家说:你是金口,我等半月吧。可白河在地里撒了麦种,麦苗都长到膝盖高了,洪家来要了几次账,白河都说再等等,就是不还。老城村的人又在说白河哪里有钱呀,他在外先是生意还行,可犯了和他爹一样的毛病,吸大烟膏子把生意吸败了回来的。洪家听到后就撕破脸来讨债,白河说:就是这,地不退,钱欠着!倒比洪家还凶。

洪家有个儿子,已经结了婚,而白河的两个儿子也是半小伙,愣头愣脑,两家人对峙起来,洪家不敢动手。但洪家的儿媳言谗口满,只要她女儿每每做错了事,就隔着院墙大声叫骂,骂的是女儿,白河的家人就脸红耳烧。

这女儿是从王沟村抱养的。王沟村有一家的婆婆和儿媳不和,婆婆嫌儿媳的娘家穷,嫁过来又连生了三个女儿没生男孩。待到儿媳终于生下一儿了,给丈夫说:你家能续香火了,我也气受够了!就上了吊。儿媳一死,丈夫带着四个孩子日子难过,就把三女儿送人。先送了一家,头一月那家老人就生了大病,猪还让豺掏了肠子,就认为这孩子是个克星,退了回来。再送一家,孩子去了受不得骂,一骂就跑了不回家,觉得性硬,也是退回来。洪家的儿媳一直没生育,收养了这孩子,没想这一年儿媳却怀上了,儿媳就虐待这孩子,让干这干那,干不好了,耳光子就上来,或者拿手在大腿处拧,拧得大腿上没一块好肉。村里人都嫌这儿媳毒,但惹不起她,背地里就起咒:让她去河里洗衣服时水鬼把她拉下去淹死,让她吃辣汤肥肠时麻雀聚成堆儿往碗里拉粪。竟真的有一次她端碗到巷道吃辣汤肥肠,忽然记起忘了锁门,放下碗跑回去了一趟,回来三只麻雀站在碗沿上,把几粒粪拉在碗里,她就骂得紧天火炮。三只麻雀已经站在树上了,又掉下来,让猫逮了个正着。

洪家的孙子出生那年,白河的老婆也生了个小儿子,生后却添了头晕病,时不时天旋地转的,得扶着墙走。白河一个人忙地里活,他又不是干农活的好手,夏收天别人家都在场上碾了麦子往麻袋里装了,他家的三亩地麦子还没割倒,割着割着,觉得腰疼得要断了,扔了镰,说:腰呢,我腰呢?!就看到路畔的柿子树下躺着马生。

马生是村里的孤儿,他的脸盘大,五官却长得紧,背地里人都叫他骡子。因为他叫马生,而马和驴**生下的儿子就不像驴也不像马,是骡子。这马生从不念叨他爹他娘,清明节和大年三十的晚上也不去坟上烧纸,人说:坟上不烧纸那就是绝死鬼呀!他说:那不是把穷苦绝了?我过好光景!现在他光膀子躺在柿树下的凉席上,怀里还抱着个竹美人。竹美人是用竹篾子编的一种篓子,样子像人,夏天抱了睡着凉快。

白河牵着驴过来说:帮叔赶驴把麦捆驮回去,给你擀长面吃!马生脚大拇指一跷一跷,盯着树上的一颗红软蛋柿,说:叔哎,你摇摇树,让蛋柿掉到我嘴里。气得白河把驴牵走了,马生看着驴屁股,想着他是一只豺了,掏出那肠子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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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又谋算着做些什么生意了。等一解放,不打仗了,他就去了一趟县城,县城里在镇压反革命,城南河滩里枪毙了国民党县党部的书记、县长、公安局长和保安团长,还有十几个土匪、恶霸、妓院烟馆的老板,相当多的店铺还关着门。白河收了不安分的心,却在一个小酒馆里碰着了姑父,得知是匡三带兵解放的岭宁县,部队走后,匡三留下来做了县兵役局长,而匡三正是姑父的本族人。白河就托姑父给匡三说话,能让自己去县城谋个事,他是实在不想在老城村侍弄那三亩地了。姑父竟还真给匡三说了,匡三嫌白河年纪大,问白河有没有儿子,姑父说有,匡三给县长打了个电话,白河的大儿子便到县政府当了个烧水扫地跑小脚路的差事。

白河的大儿子叫白石,去了县政府个把月后,回老城村一次,穿着件列宁服。马生说:白石,去当长随了?白石说:啥是长随?马生说:人家当官的走到哪儿你就随到哪儿。白石说:我不是秘书。马生说:那就是答应,啥时候一叫你,你就答应。白石说:我是通讯员!马生心里酸酸的,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他正说话,嘴里像是含了颗石榴籽,取出来一看是牙,再取出一颗,还是牙,嘴里的牙全掉了。第二天,碰着白河,马生让白河解解梦,白河说:牙掉了死爹娘哩。马生说:你不知道我爹娘已经是二十年的鬼啦?!白河说:鬼也可以死么!王财东正好提了一个呼联要出村。呼联就是每年当舅的要给小外甥送的大锅盔,只是这大锅盔上要轧花纹,中间留个孔儿拴着红绸子。王财东识些文墨,说:那就是脱胎换骨呀!白河说:外甥逢上有富舅了,这么大的呼联!马生说:咋能是脱胎换骨?王财东说:牙就是骨头么。马生说:那就是说我换牙,要有肉吃呀?!就又说:你说我该吃肉呀,那你啥时杀猪,不给我个猪头也能送根猪尾巴吧?王财东却掏了一张金圆券,说:你去吃顿辣汤肥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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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马生拿了金圆券去镇上赶集,他没有去吃辣汤肥肠,而要买些布回来缝衣服,商店里却说现在政府发行了西北农民银行的纸币,金圆券作废了。气得马生在返回的路上一边打着那张金圆券,把金圆券都打烂了,一边骂自己倒霉。回到村,直接去找王财东,说:你知道这金圆券作废了,你给我?!王财东说:这我今中午才晓得呀!马生把金圆券撕了个粉碎,掷到王财东的脸上,说:还给你,我不落你人情!巷道里一群鸡跑过,全嘎嘎地叫,像是在笑,跑出了巷口。金圆券作废的消息就在这天传遍了整个老城村。

老城村最富的是王财东,最穷的是马生,这是秃子头上的虱,明摆着的事。而白河却是爱显派,虽然欠着洪家的债,只要吃一次捞面,他肯定就端碗坐在院门外的碌碡上,筷子把面条挑得高高的,过往的人说:吃长面啦?他说:吃么,天天吃么!院门掩上的时候,他肯定是在屋里喝粥。秋季里在山坡挖了些菌,才在集市上卖了几个钱,村里刘栓子给儿子订婚要买酒,向他借,他就把钱全借了。老婆埋怨,他说:洪家骂我是穷鬼,好多人也都看不起咱,刘栓子能向我借,我在他眼里就是有钱人呀!除了白河,村里人过日子都是藏着掖着,穿一件新衣裳,外面总要罩一件旧衣裳,十月里没下雨,就熬煎着来年的麦子要歉收,那怎么办,吃风屙屁呀?!见了面都是问吃了没,回答也都是没吃哩,当然,没吃就饿着吧,没人请吃,连一句请吃的客气话也没有。但是,金圆券一作废,竟然全叫了苦:咳呀呀,钱咋说没用就没用了?!拿出来一卷的、一沓的、一捆的,哭着在门口烧。

刘栓子终于要给儿子结婚了,杀了鸡,给了马生一副鸡肠子。马生提着从村巷里走,见到烧钱的,说:哇,你家还有这么多钱啊!没人理他,他继续走,一群苍蝇就追着。洪家的儿子是把钱放在厕所里揩屁股用,他爹说还是烧了好,眼不见心不烦。在院子里烧着,儿子把钱整沓丢到火堆,他爹嫌整沓烧不透,让一张一张分开烧,儿子就躁了,说:买地哩老嫌贵,贵,要等呀等,等到地没买上,钱没用了!他爹说:谁长前后眼呀?我要知道你长大是个白眼狼,一生下来该把你溺到尿桶去!父子俩顶碰起来,儿媳妇就在堂屋里扔那个木刻的财神,骂:我天天敬你哩,你就这样害我!养女抱回了柴禾问她:娘,晌午饭吃啥呀?儿媳又把气撒在养女身上,骂:吃骨殖去!顺手扔过来香炉,香炉打着了养女的肩,香炉里的灰却迷了她一脸,便高了声地喊:天爷呀,这是啥王法,血盆大口呀,吃肉不吐骨头呀!马生刚巧到了门前,说:吵吵你骂政府?县城河滩里可是三天两头有人挨枪子哩!儿媳愣了一下,说:我骂谁给政府出的主意,攒了几十年才说富了,一夜就变得和穷鬼一样?!她话里在暗骂马生,马生没生气,头晃着走了,说:要一样啊!人都是人,谁少了鼻子眼睛,咋能穷的穷富的富?!

王财东没有烧金圆券,他是把金圆券用油纸包了,装在瓮里,又藏在后屋的地窖里,现在取出来一捆一捆摊在院子里晒太阳。太阳暖和,麻雀站在院墙上七嘴八舌,好像是在搬弄是非。王财东问玉镯:你说这钱捆子能不能砸死人?玉镯说:你前年就说过钱多得能砸死人哩。王财东说:我说过?说过?突然脑子糊起来,糊得如一锅糨子,站起来要上厕所,一时却不知道厕所在院子东北角还是院子西北角,明明看着那并不是堂屋的山墙,往过走时咚地头就撞在了墙上。玉镯说:你咋啦,咋啦?玉镯的叫声使他蓦地清醒了,看见墙上有了血,便呆呆的,说:这么多的钱就没用了?真没用了?!玉镯把他扶到屋里的炕上,自己去院子把晒着的钱捆又收起来,装在了草袋里堆在炕角。这夜里,鸡叫过两遍,玉镯醒来,王财东却坐在炕上,她问咋还不睡,王财东说:我看着钱袋,不要叫老鼠啃了。玉镯说:已经是一堆烂纸了,啃就啃吧。王财东说:你说它真不是钱了?玉镯说:谁家的钱都不是钱了,又不只是咱家。王财东说:胡说,钱就是钱!玉镯说:是钱,是钱,把钱摊在炕上,当了褥子铺!就真的在炕上铺起来,铺了一层没铺完。王财东又嗷嗷地叫着,把钱装进了背篓,要玉镯跟他这就到祖坟去。玉镯说:到坟上烧了也好,祖先在阴间里或许能用。但王财东出门时拿了一把镢头。

开院门的时候,巷道里似乎有个人走过,玉镯赶紧把门关了,等着听不见了脚步声,才出北城门去了后山根的祖坟上。王财东并没有给祖先烧那些钱,而是挖了个坑,把钱用油纸包了,脱了自己的衣服再包了一层,说:祖先给咱看护着,将来钱生钱呀!玉镯觉得丈夫的脑子有毛病了,却不允许他用衣服包,因为咒某个人死,咒的办法就是把某个人的衣服埋了,便说:你埋你呀?!把衣服取出来给王财东穿好,才埋了钱。

玉镯开院门觉得有个人在巷道里走过,真的是有人走过,那人就是马生。马生每到晚上睡不着,要出来在村里转悠,他的脚步像猫一样轻,蹲在人家的窗根听里边的两口子在说什么话,在弄出了什么响动,然后回家去先骂着女人都叫狗×了,再就摸弄自己的尘根,从村南到村北,从东城门到西城门,每次想着一家的媳妇,将脏物射到炕墙上去。炕墙上斑斑点点,觉得每一个斑点都是一个孩子,他已经有了成百上千的孩子,这个村子就都是他的。这一夜他刚到巷道,原想要去吴长贵家的窗根的,吴长贵的媳妇去娘家了一月才回来,还穿了一件印花衫子,走路屁股蛋子拧得更欢了。但他还没走到吴长贵家的后窗前,却发现王财东家的院门在打开,觉得奇怪,就藏在一棵树后看着,后来尾随去了山根,直到王财东两口子坐在王家的坟里,他才不再跟了。他不知道王财东三更半夜的去坟上干什么。第二天中午饭时就去看个究竟,那坟上没什么异样,而坟后的水渠里流着水,是另一户人家在山弯处浇地,他就扒开渠沿,让水流到王家的坟地里。他说:淹了你!

等到王财东得知祖坟淹了水,去看时,坟地里的水已经渗干,而坟右侧一个老鼠洞,可能是水从老鼠洞灌了进去,陷下一个坑。王财东当然要去找浇地那户人家论理,那户人家赔了一堆不是,还帮着把陷下的坑用土填起。等那户人家一走,王财东就担心这水会不会湿了他埋下的钱,刨出来,水还是透过油纸把钱湿了,粘在一起,一揭就烂了。王财东当下哭起来,把头在坟堆上碰。玉镯劝了说:这是祖先把钱收了,给咱在阴间存上了。

一月后,坟头上长出一棵树苗,样子从来没见过。又过了三个月,树苗半人高了,开出蓝色的花,花瓣还是圆形。王财东硬要认定这是传说中的摇钱树,给玉镯说:不要对外人讲呀,咱家还会有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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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财东的脸上越来越有了瓜相,常一个人坐着独说独念,家里的事不管,地里活也不管。他家的地多牛多,麦一收毕,别人家还在碾晒粮食哩,白土就安排着另外的长工去坡地里播粪,而他开始套了牛犁起水田。水田不好犁,犁上半天牛就吃不消了,得换另一头牛,白土还是不歇,月亮都上来了,他才从地里出来,两腿稀泥着坐在田埂上吸烟解乏。白石已经从县政府分配到乡政府当了副乡长,这一夜骑了自行车回来,见着白土,喊:叔!叔!白土曾见过乡长骑自行车,没见过自己的侄儿也骑自行车,喜欢地说:白石你也有铁驴子啦?白石说:我骑乡长的。白土说:你行,年轻轻的就当上副乡长,这比保长高一截的吧。白石说:新政权正需要干部么。两人说着话,便见野鸭子翅膀打着水从水田那边哗哗过来,又嘎地从他们头上飞过。白石问白土咋这么晚还犁地,这王财东也真用人用得狠,白土说王家的地多,不尽快犁了,秧就插晚了,他倒埋怨白石白天不把铁驴子骑回来,黑了骑回来谁能看到呀!白石告诉说他回来通知村里推选代表去乡政府开会的。白土说:哦,开保甲会。白石说:保甲制废了,要选农会呀。白土说:这咋啥都废,金圆券废了,保甲制废了,说废一句话就废了?!白石说:叔你不懂!推着自行车走了。

白石要村民推选代表,村里人召集不起来,白石就问爹看谁能当代表,白河说了几个人,可这几个人都是忙着要犁地呀,不肯去。马生说:我没地犁,我去。却又问:乡政府管不管饭?白石说:你咋只为嘴?马生说:千里做官都是为了吃穿,谁不为个嘴?!白石不愿意和马生多说,可村里没人肯去开会,最后还是让马生去了。乡政府的会传达了各村寨要成立农会,全面实行土地改革,来开会的人必然就是各村寨的农会领导。但老城村来的是马生,白石把这情况汇报给了乡长,乡长问:老城村还有谁能胜任?要穷人,要年轻能干的。白石就说了洪家的儿子洪拴劳。乡长说:那就让洪拴劳当主任,你说马生是混混,搞土改还得有些混气的人,让他当副主任。白石将这决定告知了马生,马生说:我没土地,我肯定比洪拴劳积极,他怎么是正的我是副的?白石说:你要当了就当,你不当了我们再找人。马生不争了,却要白石用自行车带他回村宣布,半路上又需要让他也骑骑自行车,结果一骑上人和车就滚了坡,头上碰出个窟窿,车轮子也歪了。气得白石让他扛着自行车走了八里,进村他却直接去了洪家。

洪家院子里,拴劳娘却坐在捶布石上哭,抱着一张牛皮,哭牛哩。

洪家的牛犁了十几亩地,已经累得拉稀,但家里没了烧的,拴劳吆了牛在三天前去四十里外的仁川煤矿上拉煤。拉了上千斤煤块,回来走到金水沟,五里长的下坡路牛的步子还匀匀的,可再上五里长的漫坡时,牛的四条腿蹬不直,车往后退。拴劳忙从路边拾石头垫车轮子,然后再拿鞭子抽牛,牛就浑身流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那时天阴得很实,路边的树梢子都能挂住云,拴劳骂:天要下雨呀,你还不快走?!又是一鞭子,没想牛扑沓卧在地上,嘴里吐了白沫。拴劳说:歇吧,那就歇吧。他也坐下来吸旱烟,连着吸了三锅子,喊牛起来走,牛还是不起来,过去一看,牛已经死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拴劳就慌了,只好又跑到五里外的金家堡找人,要借头牛把煤车和死牛拉回老城村。金家堡的牛也都忙着犁地,不肯借,而有个屠户愿意出驴,却提出要五斗麦。五斗麦可以买这一车的煤哩,拴劳肯定不行,两人一番讨价还价,就以死牛做价钱,同意把牛杀了,肉全归屠户,他要把牛皮带回去。屠户说:老城村的人爱吃肠子,给你一副牛肠子。拴劳发了火,说:不要!屠户就在金水沟剖牛,让拴劳帮忙,拴劳不帮,也不观看,雨下得哗哗,他坐在土崖根的窑洞里只闷了头吸旱烟。到天亮,将借来的驴套了拉煤车,老牛皮搭在车辕上回来。一进家,娘知道老牛死了,也不问拴劳饥不饥,身上的湿衣服换不换,抱了牛皮呜呜地哭开了。

白石问拴劳在不在,拴劳娘还在哭牛,马生夺过牛皮扔过了院墙,说:死了就死了,死了再给你家分一头牛么!拴劳娘说:你给我牛呀?马生说:我给哩。拴劳娘说:你拿骨殖给我?!又哭起来。白石和马生进了堂屋,拴劳是在那里吸烟,脸青得像个茄子。白石说了让他当农会主任的事,拴劳是应允了,要马生去院外把牛皮捡回来,马生把牛皮捡了回来,却恶狠狠地将牛皮往拴劳身上一披,说:刚让你当主任你就支派副主任呀?!没想那牛皮一披在拴劳身上,牛皮便卷起来,将拴劳包在了里边,白石忙把牛皮揭下来,拴劳说:这是让我当牛呀!

事后,村里有人也去把牛皮往身上披,牛皮再没卷过,就觉得牛皮卷拴劳蹊跷。白河就说:本来就是牲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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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农会,老城村就开始了土改,入册各家各户的土地面积,房屋间数,雇用过多少长工和短工,短工里有多少是忙工,忙工包括春秋二季收获庄稼、盖房砌院、打墓拱坟和红白喜事时的帮厨。再是清点山林和门前屋后的树木,家里大养的如牛、马、驴,小养的如猪、羊、鸡、狗,还有主要的农具,牛车呀,犁杖呀,耧耱呀,以及日用的大件家具,如板柜、箱子、方桌、织布机、纺车、八斗瓮、笸篮、豆腐磨子、饸饹床子。土地、山林和树木是明的,它跑不了也改不了,就首先到各家各户登记房产农具家具,马生便拿了一根长杆子旱烟锅子,这旱烟锅子是王财东的爹在世时使用过的,平日当拐杖,要吸烟了把烟锅嘴儿噙上,让别人点着烟锅里的烟丝一口一口吸的。马生把它拿来了,来到谁家就一边指戳着,一边喊:三间上房,两间偏房,一间灶房,一间柴草房,一间牛棚,一间驴棚——哟!拴劳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桌上在纸本子上记:三间上房两间偏房一间灶房一间柴草房一间牛棚一间驴棚。他字写不全,而且慢,动不动笔就把纸戳出个黑窟窿。主人说:这牛棚驴棚是一间棚子从中间隔开的。马生喊:一间牛棚驴棚——哟!拴劳说:你喊慢点!主人说:这草搭的棚子也算房吗?马生说:这牛棚驴棚比我家的房还好,咋不算房?主人拿脚就蹬牛棚里的柱子,蹬歪了一根,牛棚驴棚顶上的茅草哗里哗啦便掉下来,牛没动,驴跑了出来,后蹄子踢了一下踢着了马生,马生骂:我×你娘的!牛棚驴棚塌了,不算——了哟!拴劳将写好的一间牛棚驴棚用笔画掉,看见驴跑出院子,在巷道里长声叫唤。马生继续喊:牛一头,驴一头,猪一只,狗一只,牛车一辆,犁杖一把,耧一张,耱一张,耙——主人叮里叮咣把锄、锨、镰刀、连枷、铲子、水担、篓筐、绳索都往院子里扔。拴劳说:这些不登记。马生又报家具了,喊:三格板柜一个,单格板柜两个,木箱一对,八斗瓮四个,方桌一张,椅子四把,笸篮一个,织布机一架,吊笼一对——哟!主人说:不是只登记大件家具吗,吊笼能是大件?马生说:吊笼一对不算,棺材板八页——哟!拴劳说:棺材板就不算了,那不是家具。马生把长杆子旱烟锅子就在棺材板上敲得咣咣响,说:别人家的一副棺材板是十二页或十四页的小料,他家的是纯柏木的八大页,这要算的!拴劳也便写上了:棺材板太好,是纯柏木的八大页。登记完了,马生给拴劳说:你念给他听。拴劳念了一遍,问:有没有不对的?主人说:对的。却又问:登记了干啥呀?马生说:拴劳你告诉他!拴劳说:这要定阶级成分呀。主人说:啥是阶级成分?拴劳说:就是把人分成各类人。主人问:那我是啥人?拴劳说:全村登记完了才评定呀。马生就让主人在纸本子上按了手印,宣布这登记过的东西一律不得损坏和转移,否则以破坏土改罪论处。主人说:咋个论处?马生说:该游街的游街,该坐牢的坐牢。县城东八里村有户财东,把登记过的八头牛下毒药毒死,被逮捕吃了枪子,枪子还得他家里掏钱买。明白了没?主人没说他明白了也没说他没明白,一下子蹴在墙根,说了句:天变了!扑沓得像一堆牛粪。

太阳虽然红光光的,风刮起来缠身,寒气就往骨头里钻,登记完了这一家,拴劳和马生都冻得清鼻涕流下来。马生没有袜子,光脚还穿着草鞋,给拴劳说:你把窗台上那些包谷胡子拿来我包包脚。拴劳说:我是主任还是你是主任,你就一直指挥我?!马生用手擦了擦鼻涕,笑着说:咱两个狗皮袜子没反正么,啊你是主任,你是主任呀!手拍着拴劳的后背,也顺势把鼻涕抹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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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财东家是最后被全面登记的。他家的水田在倒流河的西湾里占了三分之一,地头上栽了个石碑,写上:泰山石敢当。拴劳和马生去丈量的时候,白土还在那里套牛犁着。

这块地原先是二十五亩,现在是三十亩。那五亩地是村里邢轱辘家的,邢轱辘在他爹死后染上赌博,几年间把五间房卖出去了三间,五亩地也卖给了王财东,气得媳妇上了吊,后来和村里的一个寡妇又成了家,仍隔三岔五到上官营和皇甫街去赌。白土犁地犁到第三畦,牛不好好曳,白土用鞭子打,牛挣脱套绳,不抵白土,也不跑远,站在地头和白土置气。白土就只给牛说好话,说:啊牛,牛,你生来就是犁地的么你不犁?牛鼻子扑扑地喷,摇着耳朵。白土又说:你来,咱把这地犁了,今黑了给你吃豌豆,我不哄你。邢轱辘正从地边过,说:白土你给谁说话?白土说:牛不好好犁地么。邢轱辘说:你不知道农会在丈量地吗,还犁它干啥?白土说:再丈量地还不是要种的?你又去耍钱吗?你要收心哩兄弟!邢轱辘说:我耍是我有钱么,你想耍还没钱!白土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抖着说:我没钱?!邢轱辘说:你那金圆券还叫钱?你擦屁股去吧!白土拿的是金圆券,是王财东上个月给他了一沓子当工钱的。邢轱辘一走,他说:反正都是钱么,我又不买啥,装在身上管它有用没用,我就是有了钱的人了么!再去要给牛说话,拴劳、马生领人来丈量地了。丈量就丈量吧,白土担心的是来的人在地里踏,果然他们把他犁出的地踏得乱七八糟。他说:你们从没犁过的地上走。马生说:哪里软和从哪里走!白土说:人咋躁得吃炸药了?马生说:你这给谁说话?白土说:给你说话。马生说:你怎么叫王家芳的?白土说:我叫他王财东。马生说:那你就叫我马主任!看了一下拴劳,又说:叫我马副主任!白土没有叫马副主任,也不给牛说话,过去拍死了牛肚子上的一只牛蝇。

丈量到了地头,马生站在石碑前,说:拴劳,这上边写了啥?拴劳说:泰山石敢当。马生说:挡谁呀,农会来了看还敢不敢当?!用脚蹬倒石碑,还用带来打地界桩的铁锤把石碑砸断。白土说:这碑石从北山运来花了十个大洋哩!马生说:这地是不是你的?白土说:是王财东家的。马生说:你想不想有地?白土说:做梦都想哩。马生说:那你就闭上你的嘴!

王财东是在下午就知道了农会在丈量他家的地,还砸了泰山石敢当的碑子,他不在乎砸不砸碑子,关心的是丈量了土地后农会下一步还有啥政策,听玉镯说白河的老婆又犯了病抓中药,就拿了熬药的砂锅去了白河家探探口风。老城村的风俗是熬药的砂锅不能送人的,送砂锅等于送病,必须自己去借。王财东把砂锅放在白河家门前的树底下,去了白河家,白河却不在,家里倒来了白石舅家的那个乡里的人,查问当年白河老婆带两个孩子在娘家待了几年。白河老婆问:查这事干啥?那人说,他们乡在定阶级成分呀,查对一下你们娘仨打了几年的长工。白河老婆就躁了,说:我是我爹我娘的亲生女儿,女儿回娘家就是打长工啦?!双方争执起来,王财东就不好多待了,说:听说你病又犯了?白河老婆手摸索着前胸,啊咳,啊咳,憋得气出不来。王财东说:我把熬药砂锅放在门前树底下,你过会儿去拿啊。

这一夜,王财东又是没有睡,坐在炕上独说独念。玉镯已经睡了,他推她醒来去做饭,玉镯说三更半夜的做什么饭,他说爹和娘回来了,就坐在柜盖上。玉镯重新睡下,他又把玉镯叫醒来,说有人在挖后屋墙哩,挖了一个窟窿,玉镯下了炕去看,哪里有什么窟窿?回到炕上,王财东却睡着了,而玉镯再也没了睡意,后半夜就一直听着老鼠咬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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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村人家中,要定出地主、富农、中农和贫农,按照政策,中农是大多数,地主、富农和贫农是两头,两头基数应该要少。那么,王财东家肯定是地主。除了王财东家外,富裕的还有张高桂家、李长夏家、刘三川家。拿土地面积来看吧,王财东是六十六亩,张高桂是五十亩,李长夏是三十三亩,刘三川是二十七亩。这李长夏和刘三川比王财东要少三十多亩地,张高桂比王财东只少了十多亩,这张高桂也应该是地主。定下了地主,再定富农,以马生的主意,李长夏和刘三川都是富农,但拴劳说上边说富农要算哩,算有多少剥削,以年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作标准。那就给李长夏和刘三川算起来,有没有雇长工?没雇长工那短工和忙工又是多少?这样一算,李长夏超过了年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李长夏就是富农了。地主有两个,富农一个有点少,就给刘三川再算,便算到了百分之二十五,刘三川也成了富农。贫农好定,张德明家四亩,白河家三亩,刘巴子三亩,巩运山一亩五,龚仁有八分,邢轱辘没地,马生没地,白土是长工,没地,那就以五亩地以下的人家为贫农。其余的全是中农吧。马生给拴劳说:中农是五亩至二十亩的人家,你家是二十一亩五分,这一定要给你家定中农。拴劳愣了一下,黑了脸说:你这啥意思?马生说:我这是维护主任哩,如果别人敢说三道四,我出来说话!拴劳说:谁要谋算我这主任,那鱼就晾到沙滩上去!他把中农的条件从五亩至二十亩改成了五亩至二十二亩。定出了成分就划分了阶级,地主富农属于反动的,是敌人,村里人就嚷嚷要分地呀,把地主富农的地要分给贫农呀。但乡政府又下发了文件,说富农的地不要分,只能分地主的,那就是说能分的就是王财东家的六十六亩和张高桂的五十亩,也行。贫农们只是遗憾把贫农定得太多了,如果是三亩以下的就好了。

张高桂是在屋里哭哩,哭得像个刘备。

张高桂有五十亩地,都是每年一二亩每年三四亩的慢慢买进的,就再没有能力盖新房,还住在那三间旧屋。但旧屋的后院大,乱得像杂货铺,堆放的全是他收拢来的破烂,如各种旧柳条筐子、竹篓子,长长短短的麻绳、木棍子、柴墩子、没了底的铁皮盆、瓦片、铁丝圈、扒钉、门闩,卷了刃的镰刀、斧头、竹篾子、棉花套子。在他眼里,没有啥是没用的,只要从外边回来,手里从没空过,仅是在路边捡回来的半截砖头就在院角堆了一大垒。农会丈量他家地时,他是亲自到地里的,他那时并不知道土地将来要分。当马生拿着丈尺,量到地头还有一步,马生没有量,他说:没到头。追究着那一步。后来知道了地要分呀,他一日五次六次往地里去,尤其一到了河滩的十八亩地,就坐在那里哭。这十八亩地原本是一片乱石滩,石头大的像小屋,石头小的比狗大,他爹还在世时开始修,光炸石头炸了两年。他爹是炸狐狸高手,修地时不炸狐狸了,用炸药做大的药包炸石头,也就是一次炮眼子受潮没有响,而去检查时又响了,把人炸死的。爹一死,修地停了两年,第三年再恢复着修,别人都笑他,他说他夜里梦见他爹了,他爹问他为什么不修地,骂他不会过日子,所以他累死累活都要修。修了三年,除了有时叫人帮工外,冬冬夏夏他都忙在河滩,把碎石担出去,把好土担进来,实在腰疼得立不起,就跪着刨沙石,砌地堰,他现在的膝盖上有两疙瘩死茧都是那时磨出来的。他在地里哭,家里人把他往回背,半路上看见一只半旧不新的草鞋,让老婆把草鞋拾上,他接着又哭。背回家了,他把那只草鞋挂在后院墙的木橛上,又把一团头发窝子塞在墙缝里,又是哭。哭得止不住,家里人劝不下,干脆陪他一块哭,这一哭,他家的驴、猪、狗、猫全哭了。

张高桂在家不吃不喝睡倒了,去看望他的是王财东,王财东一会脑子清白一会犯糊涂,却知道张高桂的秉性,去的时候并不说要看望他,而是说自家的石磨咬不住麦子了,要借凿子把磨槽子洗一洗。张高桂家里有凿子,但他没有给王财东好的凿子,而从炕上下来,领王财东到后院那一堆杂物里寻找旧的凿子,寻到了一个凿子头已经钝了,说:能用,还能用。王财东说:老哥,你要吃哩。张高桂说:我吃不下去么,我那些地来得容易吗?王财东说:玉镯也劝我,说你气死了这地还能是你的吗?我也想通了,咱就权当是咱都死了!张高桂说:我死了,我就埋在我的地里,谁要种我的地,我就让地里庄稼不结穗!

王财东回来把张高桂的话说给玉镯,玉镯就到鸡棚里逮了五只鸡杀了,煮了一锅,又烙了四个锅盔,晚上王财东吃,也让白土和另外三个长工吃。鸡很肥,熬出的汤盛在碗里,上面一层油,连气都不冒,白土端起碗就喝,汤把喉咙烫伤,再没能吃锅盔,说:今日是财东生日?玉镯说:啥生日不生日的,你们吃饱喝足了,夜里推磨子,磨出白面咱明日吃饺子。天还没黑严,白土和另外三个长工肚子胀得像鼓,全对着院外的碌碡碰肚子,想着这样能克食,等磨麦子了,抱着磨棍小跑着推,石磨呼呼噜噜响,肚子松泛下来,觉得是肚子里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