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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母秧地里灌三遍水了,那一天,农会去了王财东家拉走了牛,拉走了大件农具和家具。拉完了,又到张高桂家,张高桂已经下不了炕,他老婆看着来人把家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出搬,说:轻点,轻点,不要声大了让我男人听见。张高桂在里屋炕上竟然没有叫,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再哭,等家里的大件都搬出放在了巷道,老婆到里屋来看,张高桂却死了。老婆就跑出来,抱住了被搬出去的那副柏木棺材,说:这个不能搬!马生说:搬,地主家的大件都得搬!老婆说:给我预做的那副你搬走,我男人的你不能搬,他要用哩。马生说:他用啥哩,他死啦?!老婆说:他就是死啦。马生去了里屋,果然张高桂死在炕上,说:这是咋回事,早不死晚不死这时候死?!同意了不搬棺材。老婆这才烧了倒头纸,说了声:你啥话都没给我交代你就走了?!放声大哭。

老城村有个规程,人一旦活过了五十,就张罗着自己给自己做棺材,制寿衣,也选穴拱墓。每到清明节,给祖先祭了坟,还到自己的坟上拔拔草,而六月六日太阳红,把寿衣拿出来晒了,再把棺材也移在院子里要从里到外地刷一遍漆。张高桂只做了棺材,那也是村里刘五义欠了他的钱还不起,把自己祖坟的三棵老柏树伐下来抵债,他才把老柏树解板做了夫妇两个的棺材。但他没有拱墓,没制寿衣,说不急不急,他能活九十九哩。他突然在五十四岁一死,墓就拱在那块十八亩河滩地里。帮着拱墓的人说十八亩地是下湿地,不如到坡塬的地里去拱,而张高桂老婆坚持要把张高桂埋在十八亩地里。墓坑刚刚开挖,马生却把拱墓人赶出来,说这地要分的,就不是张家的地了,不能在这里。张高桂老婆还在家用温水给张高桂洗身子,隔壁的刘婶过来说:洗身子咋能真的从头到脚地洗?只拿了棉花球蘸了水在张高桂额上点一下,两个腮帮点两下,然后在胸口和两只脚上各点一下。再要翻过身子要点背上,拱墓的人回来说了马生不让在十八亩地里拱墓的事,张高桂老婆喉咙里咯哇响了一下,吐出一口痰,就出门去找马生。

马生和邢轱辘回到老县政府的院子,现在是农会办公室,马生对邢轱辘说:你家有茶没茶?邢轱辘说:没别的还能没茶?!就回家去取茶。但邢轱辘家里哪里会有茶,他就在西城门外的竹丛里弄了些嫩竹叶子,返回来说:咱喝些能败火的。才要生火烧水,张高桂的老婆就来了。张高桂老婆问马生为啥不让拱墓,马生又说了地要分的话,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不到一搭,马生怒了,说:你甭喷唾沫,你就是哭,哭成河,不能埋就是不能埋!张高桂老婆说:我才不哭,我早没眼泪了!你不让我男人入土为安,我就吊死在院里的树上!马生说:你威胁我?你吊吧,我给你条绳。真的从桌子下扔出了一条麻绳。张高桂老婆就把麻绳往树杈上扔,扔一下,没挂住,再扔一下,还是没挂住,拴劳从外边进来一把夺了麻绳。张高桂老婆就抱住拴劳的腿说:拴劳,你小时候跌到尿窖子里还是你叔把你捞上来的,你也不让你叔入土为安?!拴劳说:那块地埋不成么。张高桂老婆说:地是我家的地为啥埋不成?拴劳说:那是下湿地,挖下去一丈就是水,你让我叔泡水呀?张高桂老婆说:泡不泡这不关你的事。拴劳说:是不关我的事,可那地是要分的,分地却是我管的。张高桂老婆说:地现在没分么,这地要是已经分了,我把你叔扔到沟里让狗吃去。地既然还没分,我就要把他埋到我家地里!拴劳说:跟你说不清!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们农会再研究一下,天黑前给个答复。就让邢轱辘把张高桂老婆送回家。邢轱辘扯了张高桂老婆往外拉,说:你咋这凶的?张高桂老婆说:我凶啥啦,我家的东西都被分光了我凶?!拴劳就给邢轱辘摆手,说:一定要送到她家了你再回来!

邢轱辘到了张高桂家,张高桂的灵堂里来的亲戚在高一声低一声哭号,邢轱辘对张高桂老婆说:我送你到家了,你没出事,我就走了。张高桂老婆说:你不给你叔磕个头?!邢轱辘说:你家是地主了,地主就是敌人,我不磕头。张高桂的小舅子正在灵堂上哭,不哭了,起来骂道:十几天前他不是敌人,十几天后他就是敌人了?他是你的啥敌人?抢过你家粮偷过你家钱还是嫖了你家人?!邢轱辘说:你骂我?搡了小舅子一把。小舅子也搡去一把,就把邢轱辘豁在地上,没想邢轱辘倒地却昏迷了,眼睛紧闭,口吐白沫,浑身发抖像在筛糠。有人就说:他有羊癫风?掐人中,掐人中!人中还没掐,邢轱辘却在叫:他娘,他娘!声音完全不是邢轱辘的声了,是张高桂的声。大家一时愣住,邢轱辘又说着张高桂的声,说:他娘!我叫你哩你耳朵塞了驴毛啦?!这更是张高桂的口气了,张高桂平日就是这么斥责老婆的。大家就知道这是发生道说了。道说就是人死了魂附在了他人身上来说死人要说的话。张高桂老婆哇地哭起来,说:他死的时候没给我留一句话就死了!过去蹴在邢轱辘身边,说:你要给我交代事吗?我知道你想要埋在十八亩地上,我现在就是让人在十八亩地里拱墓哩!你还有啥话你说。邢轱辘说:十八亩地看样子是保不住了,他们分咱地的时候你去地的四个角往下挖,我在那里放了四个石貔貅,你要拿回来!张高桂老婆说:你埋了石貔貅?邢轱辘说:石貔貅镇邪哩。张高桂老婆说:我会拿回来。你还有啥交代的?邢轱辘却不吭声了,忽地睁开了眼,坐起来,看着小舅子,说:你把我打到地上的?声音成了他的声音,要爬起来,但乏得没了一丝力气,头上脸上一层的汗。

小舅子当即跑到十八亩地挖地角,果真挖出了四个石刻的貔貅。村里人倒笑得哼哼起来:牛都让人牵走了,就是舍不得一根缰绳!

拴劳和马生还在办公室里商量着办法,拴劳的意思是让埋去吧,既然已经死了张高桂,如果再出什么人命,这下来的地还怎么分?马生说死了人又不是咱勒死的,十八亩地里埋了人,王财东会不会也在他家地里拱墓?上边强调阶级斗争,现在有阶级了你不斗争?!两人闹了别扭,拴劳说:你说了算数还是我说了算数?这时候邢轱辘回来,马生训斥邢轱辘:你把人送去省城啦这才回来?!邢轱辘说了张高桂道说的事,拴劳和马生顿时不吭声了,脸色苍白。闷了一会儿,拴劳说:这咋办?马生说:你是正主任么。拴劳说:这张高桂还是个雄鬼啊?!马生说:那就让他埋去吧,可我有话说在前头,坚决不允许王财东再拱墓。拴劳就和邢轱辘去通知张高桂老婆了。

剩下马生还坐在那里,骂了一声:球!窗外的场子上起了风,一股子尘土被卷着,竟然像蛇一样竖起身向办公室这边游动。马生怔了一下,让你去埋了,你就老老实实躺着去!那尘土蛇便软下去,没有了,而姚家的媳妇却走过了,头上顶着印花布帕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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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的媳妇叫白菜,脸长得不好,有雀斑,但马生从白菜嫁到老城村那天起就喜欢了白菜的那两个奶,迟早见到她的时候,都觉得她的小袄要撑破的。马生曾经在夜里去听过姚家的窗根,也被白菜发觉过,第一次关严了窗子,第二次还拉了窗帘,第三次白菜就故意了,说:虚腾腾的热蒸馍,你吃!使马生在窗外受不了,牙子咬得嘎巴响,恨死了姓姚的。现在的马生心情不好,看到了白菜就不愿生拴劳的气了,想,白菜是不是又要去铁佛寺呀?

铁佛寺在老城村的后沟里,绕过放羊的那座山崖,翻一道黄土梁就到了。这寺在秦岭里还算是大寺,可一解放四个和尚都跑了,只剩下一个叫宣净的。宣净人长得体面,还年轻,寺里的二十亩地忙不过来的时候,会让附近几个村寨的香客去帮忙,白菜也就常去。马生早就注意到了,白菜平时头上是不顶帕帕的,顶上顶印花布的帕帕了那就是去寺里。马生从办公室出来,看着白菜从巷道里往北去了,骂了声:顶恁漂亮的帕帕给和尚看呀?竟随着也往铁佛寺去。但马生出了北城门洞,上到黄土梁的路上已看不见白菜的身影,便一边又骂着拴劳,一边在土路上寻鞋印。他寻到了一溜窄窄的鞋印,知道还是一双新鞋,就掏出尿来对着鞋印浇,说:白菜我尿你!浇湿了十三个鞋印。

到了寺里,老城村的几个妇女早早去了在寺前的水塘里捞鱼,捞上来的鱼就给了才去不久的白菜,白菜又拿给寺门口另一个妇女,那妇女说:阿弥陀佛!把鱼放在身边的铁盆子里。马生听说过这些妇女在没香客时从塘里捞了鱼,然后等着香客来了让香客买了鱼放生,放生了再捞出来又卖,靠这些鱼给寺里挣钱哩。可马生没想到白菜也参与其中,而且那么快活,从塘边到寺门口来回跑动,两个奶子像怀里揣了兔子。马生便走了过去,说:白菜,这捞一盆鱼能挣多少钱?白菜扭头看见了他却装着没看见,嘴里失地一声,把旁边篱笆上的麻雀吆散了。马生给自己寻台阶下,又对着在收拾功德箱的宣净说:和尚,箱子里有金圆券吗?宣净说:有,这些人咋敢哄佛呀?!马生说:佛不是也哄人吗?宣净说:寺里不能说诳语。马生说:佛就是哄人呀,我给寺里捐过一斤灯油,我还不是光棍?!白菜常在这里烧香哩,干活哩,不是现在也怀不上吗?!白菜你说是不是?白菜起身又到水塘那边去了。马生说:你不理我?好么,到时候看我是分你家地呀还是你想不想分到别人的地!宣净说:她家是中农,分不了她家的地,她家也分不到别人家的地。马生说:你在寺里倒啥都知道?一时有些气恼,还要说什么,宣净拿了锄去庙旁的二十亩地里去了。二十亩地的埂堰上种着黄花菜,花开了,黄灿灿的。

这一天是马生最丧气的一天,他使劲地咳,把一口痰唾在了寺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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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开始收地分地了。王财东家六十六亩,留下十亩,拿出五十六亩。张高桂家五十亩,留下十亩,拿出四十亩。两家九十六亩,十四户贫农平均分,每户可以分到六亩八分。但十四户贫农的情况不同,再加上这九十六亩质量有别,而且远的远近的近,十四户贫农就吵成一锅粥,甚至一户的老婆骂起来,遭到被骂着的那户男人踢了一脚,两家老少就全搅在一起打了乱仗。后来农会决定,不论这十四户贫农原先自己有多少亩,分地后都以保障有七亩左右为标准,而如果分到好地,亩数可以不足七亩,如果分到劣地,当然超过八亩。一份一份划分停当,由十四户贫农在农会办公室院子里抓阄。抓阄的那天,各户只能来一个人,或男当家的,或女当家的,关了院门,别的人不得入内。将写好的字条揉成蛋儿,装在瓦罐里,一户一户去抓,有人就洗了手,有人又给拴劳说他忘了拿烟锅子,回家取了就来,不吃烟这心里慌。其实他是想去娘娘庙里祈祷。拴劳不允许离开,谁也不能离开。那人就趴在院角的一棵痒痒树下磕头。一个人一磕头,几个人都去磕头,说:让我能抓份好地呀,我儿子三十了娶不下媳妇,才找了一个人家嫌我穷,我给人家说我有十亩好水田哩,如果能分到好水田,这婚事就成了!旁边人说:树还管你这事?那人说:树在农会的院子里也成精的,我挠挠它的根,它要浑身摇,那就有灵了。伸手用指头在树根挠了挠,树梢果真就摇动了。而这时候,屋檐下的墙头上有老鼠往过跑,一只掉下来,刚好掉到要去抓阄的白河肩上,从肩上再掉到地上,别人去抓,翻身钻进墙窟窿了。白河说:福来!邢轱辘说:蝙蝠才是福呀。白河说:蝙蝠还不是老鼠变的?白河果然抓了个好阄。白土一直站在办公室门口,浑身颤着,手心出汗,不停地在裤子上擦。拴劳说:你咋不抓?白土说:抓剩下了的给我。他最后的字蛋儿绽开了,让拴劳给他念,拴劳说:后梁根的三亩,好地么,牛头坡柿树下三亩八分,这是坡地。白土说:这是我的地啦,是我的地?拴劳说:是你的地。白土把纸蛋儿放在鼻子上闻了又闻,又放在嘴里尝,说:不会再收回吧?拴劳说:不会。白土说:哎呀,叔要给你磕头呀!拴劳赶紧扶住,说:给我磕啥头?是共产党给你的。白土说:共产党在哪?拴劳说:共产党是太阳。白土抬头往天上看,没想纸蛋儿咽下肚,立时脸变了,说:拴劳拴劳,叔给吃了?!拴劳说:吃了就吃了,地在哪儿我记着的。白土这才笑了。

王财东家养了八头牛,分去七头,白土原本可以分一头的,白土没要,他说他够了,有这近七亩地,足够了,他能用镢头挖的。马生说:你不要了给我。马生拉走了一头犍牛。分大件家具时,白河分到一张方桌,他说有方桌就得有椅子,又分到了两把椅子。马生看中了张高桂家的那把交椅,说:三格柜分给别人吧,我要交椅,坐第一把交椅么。他还分到一床印花被子,一个铜火盆。他回到家后,却把那头犍牛牵到拴劳家,给拴劳娘说:你家死了牛,我给你一头!拴劳家已分到一头,拴劳娘还想要,马生要换三个八斗瓮和两斗麦,拴劳娘就不要那犍牛了。马生把犍牛牵回来又和刘老茂换了一个五格板柜,一架木梯,还提出再给他一个织布机。刘老茂说你一个男人又不织布。马生说:我能一辈子光棍?!还是把织布机拿走了。可是到了晚上,七头牛竟然又都跑回了王财东家,王财东拿了包谷一把一把给每头嘴里喂,马生随后就和分到牛的人来了。马生说:牛不是你家的了,你有啥资格喂的?!王财东抱住牛头流眼泪。马生推开他,训道:你也是刘备呀,哭着哭着害土改啊?!牛又一一被戴上暗眼拉走了。

白河分到了张高桂家的六亩六分河滩地,地里埋了张高桂,他量了量,坟占有三分,就要求农会重给他家换地,没人再换。张高桂老婆听说了,提出用留给她的地来换,马生不同意,说留给张高桂老婆的是坡地,坡地怎么能换了河滩里的好地?马生不同意换,是要给拴劳难看,因为拴劳让张高桂埋在那块地里的。白河就缠住了拴劳,说换不了就给他再补三分地。可地分完了哪儿还有地?白河就当着拴劳骂起了自己儿子:白石,你讲究当副乡长哩,给你爹的地都分不到数!拴劳只好让张高桂老婆把坟堆平了。张高桂老婆说:我家把那么多的地都让分了,连个坟堆都留不住?拴劳说:我给你早说,让你不要在那儿埋,你偏要埋,现在这地是别人家的了,你家的坟咋能占了人家三分地?!张高桂老婆说:那把我家坡地划出三分给他!白河说:我是好地,补坡地不要。张高桂老婆叫起来:高桂,高桂!你为啥要死呀?鸟儿从天上飞在地上还落个影儿,你死了连个坟堆都没有?!马生吼了一声:你叫啥哩!你家是地主!张高桂的坟到底是被铲平了,只栽下个石头做记号,以供清明节祭奠时能找着方位。

老城村的土改结束了,拴劳和马生各自回家抱了枕头睡了三天。睡起来,马生在巷道里给人说:这农会干部把人能累死!问谁家做辣汤肥肠了没有。白河是从集市上买了一副猪肠子在家做哩,但白河又把院门关了,正敲门着,刘巴子来喊马生,说邢轱辘和许顺打架哩!马生说:找拴劳去,他是正主任!刘巴子说拴劳是在现场,解决不了,是拴劳让马生去的。马生说:他不是说话算数吗?!却还是跟着刘巴子去了。

事情是邢轱辘分到四亩河滩地三亩坡地,许顺分到五亩河滩地五分坡地,两家的地紧挨,许顺给农会提出他只有五分坡地,干脆都给了邢轱辘,而让邢轱辘在河滩地给他二分地。拴劳征得邢轱辘同意,两家作了调整,可调整后为一棵树闹出矛盾。这树是核桃树,当年刚挂果,许顺去摘核桃,也就是能摘半笼子的核桃,邢轱辘也去摘核桃。许顺说这地分给他时树就归他,邢轱辘说现在地归我了树应该是我的。拴劳去调解,怎么调解都不行,气得说:你俩还是人不是?邢轱辘说:我披的是人皮,你说是不是人?拴劳说:你以为人皮是好披的吗?为这几颗核桃争来争去?!许顺说:拴劳,我是贫农,你当农会干部应该保护贫农的利益!邢轱辘说:我也是贫农!许顺说:我爷手里就是贫农,你是胡嫖乱赌败了家才贫的。邢轱辘扑上去就给许顺一拳头。两人厮打起来,拴劳劝不下,就蹴在那里没办法,说:打吧打吧!

马生去了,一问缘由,对拴劳说:这事还不好处理?!拴劳说:咋处理?马生说:你等着!回家拿了一把斧头,就当着邢轱辘和许顺的面砍起树来。砍了三七二十一下,核桃树砍倒了,邢轱辘没有说什么,许顺也没有说什么,都不吵不打了。但核桃树被砍后,树桩上往外流水,流的是红水,像血一样。

白河连续吃了三顿辣汤肥肠,就犁地撒麦种。一场雨后,那六亩六的河滩地别的部分都出苗了,就是铲平的坟堆那儿一棵苗都不出。重新撒了麦种,还挑了一担尿泼了上去增肥,还是出不了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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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的头几天,拴劳和马生都换了装,黑裤子,白衫子,扎着腰带,外边一件棉袄褂,对襟上还有两个大口兜。这是县城关镇农会主任首先穿出来的服装,很快全县差不多村寨的农会干部都效仿,成了专门的行头。城关镇农会主任的年纪大,常年烂眼,戴了大片子水晶镜,口兜里装着眼镜盒,而拴劳和马生用不着戴镜,拴劳的口兜里就装了老城村农会的公章,马生也装了农会的账本,虽然他不识字,记什么账还得拴劳记,但他得装上。他们都有农会办公房的钥匙,这天一起开了院门,院子的地上站满了麻雀,他们进去也不飞,叽叽喳喳像是在争吵。拴劳说:麻雀咋越来越多了?马生说:麻雀多了好,我就爱热闹!拴劳还是拿扫帚把麻雀轰走了,看着天说:是不是快立春呀?马生扳了扳指头,说:是大后天,啊我的生日!拴劳说:你不是腊月初五生的吗,咋成了立春?马生说:我当副主任那天就把生日改了,立春立春,这日子好么,今年是不是该有个迎春?迎春是老城村的旧俗,以前都是王财东的爹和白河的爹来承头办的,自他们过世后就再没举行过。拴劳愣了一下,说:让全村人都给你过生日?!马生说:咋能全村人给我过生日,你肯给我送长寿面?拴劳说:你凉着去!马生说:就是么。今年是土改了,家家都有了土地,应该庆贺庆贺呀,你当主任哩,让你来牵这个头么!拴劳想了想,也同意了,却说:那就办一次吧,但你把嘴扎紧,不能再说是你的生日!

迎春是要在马生分到的那块地里举行的呀,那块地是老城村最好的地,以前王财东专种油菜,分给马生后,马生却一直还没有犁。立春日一早,马生正吆喝着所有人都得去,但偏偏刘巴子家出了事。天露明时,刘巴子肚子痛,披了衣服跑厕所,发现院子里一溜血点子,顺着血点子去了牛棚,分到的那头牛死在地上,屁股是一个洞,肠子全没了,就坐在地上大哭大叫。马生是经过院外听见了哭叫声,进来看了死牛,却训起刘巴子:你是咋搞的,今天迎春呀,你给我出这事?!刘巴子说:这我愿意呀?我咋知道是豺来了,村里这么多人家,它就来我家,是欺负我分了个小牛犊吗?!又捶胸顿足地哭。马生说:不哭啦,别影响迎春!刘巴子说:我又没牛了,农会还会不会再给我分牛?马生说:你死呀我也给阎王说个情?!刘巴子说:那我咋办呀,咋办呀!马生气得走出院,把院门给锁上了。

出了刘巴子家的院子,马生就去了巩运山家,让巩运山牵了两头牛,半路上又遇到白土,白土也正往地里去,马生说:立春时刻一到,你给咱开犁哇!白土说:行呀行呀,我给你把那块地全犁了!马生说:这话像贫农说的!却从口兜掏出两颗煮鸡蛋,问:吃呀不?白土说:我不饥。马生说:那还不是想吃哩?给了白土一颗,白土吃起来。马生说:知道为啥给你鸡蛋?白土说:你有两颗么。马生说:今天是我的生日!白土叫道:是你生日呀?!就喊起前边院子里的邢轱辘:你想不想吃鸡蛋?马主任今天生日哩!马生说:别给人嚷嚷,要保密。巷口就走过了拴劳,背着一面鼓,他的养女跟在后边,拿着一对槌,走一点咚地在鼓面上敲一下。白河在说:翠翠,不敢敲了,你这是让你爹背着鼓寻槌呀!拴劳媳妇和一伙妇女已经在东城门洞了,看见了翠翠,脸就黑了,说:让你给猪剁草哩,你跑出来干啥?把鼓槌夺了。

各家各户差不多都到齐了,迎春开始。邢轱辘在敲鼓,龚仁有在打锣,白菜的男人力气大,双手上下抡开拍起了镲,叮叮咣咣的声响中拴劳就出场了。拴劳在地中间挖出一个坑,三尺来深,把一个竹筒子插进去,周边再用土壅实,马生就喊:白菜你到前面来!白菜抱了个大白公鸡,马生要把公鸡接过来,白菜没有给他,自己从鸡身上拔了一根绒毛交给了拴劳,拴劳把绒毛放在竹筒里,说了声:停!锣鼓声就停了,大家都不说话,守着立春的时刻到来。但是,守了半天,竹筒里的鸡绒毛没有动静。马生说:今年立春应该早呀!你把竹筒子再往里插插!拴劳说:你站远点,出气声那么大,绒毛咋能出来!马生的尿都憋了,站起来对邢轱辘喊:敲鼓!敲鼓!早上没吃饭呀?用劲敲!自己就到地堰后去解手。他在尿着,低声骂拴劳,也骂白菜,便听到扑通一声,邢轱辘是在叫:牛皮破了!他收了尿过来,果然那面鼓被敲破了,便骂邢轱辘:敲鼓哩你不匀着敲,槌子老往一处打能不打破?!但就在这时候鸡绒毛在竹筒口浮动,浮动,突然像吹了一口气似的,出了竹筒缓缓往天上去。拴劳喊:响鞭子!鞭子是白河拿着的,丈二长的皮鞭,为了甩得声音大,他特意在鞭梢结了一节麻绳,还蘸水。白河举了鞭竿,说:都闪开哇!白土却说:哥,哥,让马生响,马生今天生日哩!众人就说:噢,马生今天过生日啊?!拴劳说:谁过生日?这不是胡说吗,马生是腊月初五生的,初五炒五豆炒五毒哩,咋能是今天生日?!立春是好日子,就是给咱老城村过生日哩,响鞭子,响鞭子!白河就把鞭子迎天抽了十响,众声欢呼,白土就套着牛开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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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西山华山之首,曰钱来之山,其上多松,其下多洗石。有兽焉,其状如羊而马尾,名曰羬羊,其脂可以已腊。西四十五里,曰松果之山。濩水出焉,北流注于渭,其中多铜。有鸟焉,其名曰?渠,其状如山鸡,黑身赤足,可以已(左月右暴)。又西六十里,曰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鸟兽莫居。有蛇焉,名曰肥(左虫右遗),六足四翼,见则天下大旱。又西八十里,曰小华之山,其木多荆、杞,其兽多?牛,其阴多磬石,其阳多?琈之玉,鸟多赤鷩,可以御火。其草有萆荔,状如乌韭,而生于石上,亦缘木而生,食之已心痛。又西八十里,曰符禺之山,其阳多铜,其阴多铁,其上有木焉,名曰文茎,其实如枣,可以已聋。其草多条,其状如葵,而赤华黄实,如婴儿舌,食之使人不惑。符禺之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渭。其兽多葱聋,其状如羊而赤鬣。其鸟多鴖,其状如翠而赤喙,可以御火。又西六十里,曰石脆之山,其木多棕、枏,其草多条,其状如韭,而白华黑实,食之已疥。其阳多?琈之玉,其阴多铜。灌水出焉,而北流注于禺水。其中有流赭,以涂牛马无病。又西七十里,曰英山,其上多杻、橿,其阴多铁,其阳多赤金。禺水出焉,北流注于招水,其中多?鱼,其状如鳖,其音如羊。其阳多箭、?,其兽多?牛、羬羊。有鸟焉,其状如鹑,黄身而赤喙,其名曰肥遗,食之已疠,可以杀虫。又西五十二里,曰竹山,其上多乔木,其阴多铁。有草焉,其名曰黄雚,其状如樗,其叶如麻,白华而赤实,其状如赭,浴之已疥,又可以已胕。竹水出焉,北流注于渭,其阳多竹、箭,多苍玉。丹水出焉,东南流注于洛水,其中多水玉,多人鱼。有兽焉,其状如豚而白毛,毛大如笄而黑端,名曰豪彘。又西百二十里,曰浮山,多盼木,枳叶而无伤,木虫居之。有草焉,名曰薰草,麻叶而方茎,赤华而黑实,臭如蘼芜,佩之可以已疠。又西七十里,曰羭次之山,漆水出焉,北流注于渭。其上多棫、橿,其下多竹、箭,其阴多赤铜,其阳多婴垣之玉。有兽焉,其状如禺而长臂,善投,其名曰嚣。有鸟焉,其状如枭,人面而一足,曰橐(上非下巴),冬见夏蛰,服之不畏雷。又西百五十里,曰时山,无草木。逐水出焉,北流注于渭,其中多水玉。又西百七十里,曰南山,上多丹粟。丹水出焉,北流注于渭。兽多猛豹,鸟多尸鸠。又西百八十里,曰大时之山,上多榖、柞,下多杻、橿,阴多银,阳多白玉。涔水出焉,北流注于渭。清水出焉,南流注于汉水。又西三百二十里,曰嶓冢之山,汉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沔;嚣水出焉,北流注于汤水。其上多桃枝、钩端,兽多犀、兕、熊、罴,鸟多白翰、赤鷩。有草焉,其叶如蕙,其本如桔梗,黑华而不实,名曰蓇蓉,食之使人无子。又西三百五十里,曰天帝之山,上多棕、枏,下多菅、蕙。有兽焉,其状如狗,名曰谿边,席其皮者不蛊。有鸟焉,其状如鹑,黑文而赤翁,名曰栎,食之已痔。有草焉,其状如葵,其臭如蘼芜,名曰杜衡,可以走马,食之已瘿。西南三百八十里,曰皋涂之山。蔷水出焉,西流注于诸资之水;涂水出焉,南流注于集获之水。其阳多丹粟,其阴多银、黄金,其上多桂木。有白石焉,其名曰礜,可以毒鼠。有草焉,其状如藁茇,其叶如葵而赤背,名曰无条,可以毒鼠。有兽焉,其状如鹿而白尾,马足人手而四角,名曰玃如。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足,名曰数斯,食之已瘿。又西百八十里,曰黄山,无草木,多竹、箭。盼水出焉,西流注于赤水,其中多玉。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苍黑大目,其名曰(上敏下牛)。有鸟焉,其状如鸮,青羽赤喙,人舌能言,名曰鹦?。又西二百里,曰翠山,其上多棕、枏,其下多竹、箭,其阳多黄金、玉,其阴多旄牛、羚、麝。其鸟多鸓,其状如鹊,赤黑而两首四足,可以御火。又西二百五十里,曰騩山,是錞于西海,无草木,多玉。淒水出焉,西流注于海,其中多采石、黄金,多丹粟。凡西山之首,自钱来之山至于騩山,凡十九山,二千九百五十七里。华山,冢也,其祠之礼:太牢。羭山,神也,祠之用烛,斋百日以百牺,瘗用百瑜,汤其酒百樽,婴以百珪百璧。其余十七山之属,皆毛牷用一羊祠之。烛者,百草之未灰,白席采等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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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节够多的!有什么要问的吗?

问:洗石是咱们杀猪煺毛的那一类石头吗?

答:是的。

问:“可以已胕”“可以已疠”,这已怎么讲?

答:消除、治愈之意。

问:“枳叶而无伤”,是枳叶不会损坏吗?

答:不,它是指尖刺,说枳叶没有长可以伤人的尖刺。

问:“婴以百珪百璧”,怎么是小孩子以百珪百璧去祭祀?

答:错。婴是绕,围绕。

问:汤应该是热水,可“汤其酒百樽”,醒不开。

答:在这里作动词,是热的意思。咱这里不是常说汤一下辣子,汤脚吗?

问:原来咱们的方言土语还是古词呀!

答:随着历史的演变,许多古词遗落在民间,以方言土语的形式保留了下来。在流行书面语言和普通话的今天,咱们秦岭里的人常常觉得我们的一些方言土语让城里人笑话,其实把它写出来却是很雅的古词。比如城里人说“把孩子抱上”,咱们说“把孩子携上”;城里人说“滚开”,咱们说“避远”;城里人说“甭说话”,咱们说“甭言传”。

问:嘿嘿。书里的华山就是秦岭里的华山吗?

答:是的,还提到了渭水、洛水、汉水。

问:可是,这里说到十九山十九水,别的怎么没有了?

答:有的山水或许更名了。有的发生了变化,比如倒流河,可能是山体崩塌改变了水的流向。有的则完全消失了。

问:真向往那时的中国有那么多的好山好水,我不明白的是书中没有写到人。

答:书中所写的就是那时人的见闻呀,人在叙述背后。当它写到某某兽长着牛足羊耳,你就应该知道人已驯化了牛和羊;当它写到某某山上有铜有金,你就应该知道人已掌握了冶炼;当它写到某某草木可以食之已胕,你就应该知道人已在治疗着人的疾病了。

问:那时人的疾病就多吗?

答:人是有病的动物么。

问:那时怎么橐(上非下巴)长着“人面而一足”,玃如“马足人手”,数斯也是“人足”,鹦?还“人舌能言”?

答:人和兽生活在一起,如果从橐(上非下巴)来看,还觉得人怎么长了它的脸。从数斯来看,人长了它的腿。

问:现在怎么再见不到那些长着有人的某部位的兽了呢?

答:当人主宰了这个世界,大多数的兽已灭绝和正在灭绝,有的则转化成了人。

问:转化成了人?

答:过去是人与兽的关系,现在是人与人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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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解放,这世上啥没转化呢?马生是小鸡成了大鹏,王财东是老虎成了病猫,就连我吧,再次碰上了药铺徐老板,他一只眼睛还瞎着,却已经是副县长了。他说:哎,你咋还是个唱师,唱的那阴歌不怕鬼上身吗,你应该参加革命工作么!他的一句话,我就去了县文工团,做了好多年的公家人。

事情也是凑巧,当年被王财东请去给白土娘唱了阴歌,我就在老城村住下来,也给去世的八个人唱过阴歌,唱的最后一个就是张高桂。张高桂的墓一时拱不好,尸体装在棺材里还停放在家里,张高桂老婆就让我每日晚上唱到鸡叫二遍。因为不知道张高桂啥时才能埋葬,我就唱《天地轮》,唱到:人吃地一生呀,地吃人一口。张高桂老婆说:现在还没埋我男人的地哩,不要唱这个!那我就又唱《引路歌》。村里人来看热闹的多,他们在那八九户人家里听会了我的《引路歌》,我一唱:亡人亡人莫走东啊,东有大海波浪凶。他们就合着唱:鱼虾吃你难托生!我再唱:亡人亡人莫走西,西有大漠和戈壁。他们就合着唱:太阳把你晒干皮!我唱过了亡人莫走南,莫走北,最后唱着让亡人走中央,一屋子里的人全在唱:走中央走中央,中央神仙站两行,派鹤驾你上天堂!唱过了五天,直到张高桂的棺材缝里开始往外渗黄水,臭味熏得难闻了,张高桂终于入土埋葬。埋葬了张高桂,老城村就忙着分地,我是准备着要离开呀,可我还是没有离开,因为这一个乡二十三个村寨里不停地死人,除了正常的死亡,更多的是一些想不通事理一口气上不来死掉的地主,还有在分地过程中因分配不公斗殴打架死去的贫农。马生对我已不待见了,说:你是猫头鹰呀,飞到哪儿了哪儿就死人!我说:不对,是哪儿死了人我才到哪儿。但我也嘲笑我是个走虫,能走路的虫,昨天还在那个村,今天就到了这个村,在这个村三五天了回到老城村,还没住下几天,得去前往另一个村了。直到徐副县长带人来乡里检查土改工作,碰上了我,我才回到了岭宁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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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查组在乡政府召开了一次各村寨农会主任汇报会,老城村原本是拴劳去的,拴劳那天正好上了火,满嘴都起了疮,马生便参加了。会上,乡政府附近的几个村都讲了他们的情况,大致是土改工作基本完成,但不约而同地出现了新的问题,即分了地主的土地、房屋、牲口、农具和大件家具后,村里的富农反倒成了土地最多的人家,而中农又不如了贫农。他们就提出:能不能也分富农的土地、房屋、牲口、农具和大件家具?或者,不论阶级成分把所有的土地、房屋、牲口、农具、大件家具统统收起来,再按人头平均分?白石就强调土改是有政策条文的,政策条文上怎么写,我们就怎么去执行,不能遗漏也不能突破,所以只能是在阶级成分上动两头,固中间,把地主的分给贫农,而富农不能分,中农更不能分。马生是坐在会场后一排的右边,他一直看着主席台上的徐副县长,觉得徐副县长右眼瞎着,一定是看不到左边,他就捅了捅身边的刘山。刘山是涝池村的农会主任,他说:你是不是共产党?刘山说:四七年我就入党啦。马生说:共产党不是共产吗,咋就不让按人头平均分?刘山说:国民党当年诬蔑共产党共产共妻,你是不是也想着给你分谁家的老婆呀?!马生哧哧地笑。白石却点名马生笑什么,你汇报汇报老城村的情况。马生站了起来,刘山低声说:别说二话!马生回了句:我知道。却就大声说:我恨哩!白石吓了一跳,扭头看徐副县长,徐副县长说:你恨哩……你恨谁哩?马生说:我恨我们老城村!白石说:老城村怎么啦?马生说:老城村穷么。我刚才听几个村寨的介绍了,田王村有四户地主,一户是二百亩地,一户是一百八十亩,另外两户也都是一百四五十亩。李家寨有五户地主,两岔堡有三户地主,人家的地全是一百多亩。东川村的地主竟然是三百亩地。老城村最大的地主是多少呢,也就是六十六亩。白石说:不要比较这个,你只说土改情况。马生说:政策上规定动两头固中间,可老城村穷,矛盾又复杂,土改任务我们还没有完成。白石有些不高兴,说:还没完成?老城村不能拖全乡的后腿啊!马生说:我抓紧,会抓紧。白石就说:一定要抓紧,检查组会到老城村去检查的。

马生一回到村,把会上的事说给拴劳,拴劳说:咱已经任务完成了,你咋能说还没完成,自己给自己脸上抹黑?马生说:别的村地主都是二三百亩,土地一分,贫农就分到十四五亩,咱却仅仅是七亩,现在两个富农一户三十三亩,一户二十七亩,那不是打倒了两户地主,又出现两户地主?拴劳说:你这啥意思?马生说:土改是让穷人翻身的,到最后富农还是比贫农多出一二十亩地?拴劳说:政策上是不能分富农的呀。马生说:咱不分富农,可以把富农改定为地主,那不就分地啦?拴劳说:富农是咱算出来的呀。马生说:肉在咱案子上还不是由咱切呀剁呀?!两人就商量了,先是决定把李长夏刘三川都定为地主,后又考虑没有富农也不行,那就改定李长夏为地主。而且得快定快分,赶在检查组来之前把生米做成熟饭。

老城村有木匠,也有泥瓦匠,而既是木匠又是泥瓦匠的只有李长夏。李长夏的本事大,但脾性狂,同样的一句话从别人嘴里出来是一个味儿,从他嘴里出来就让人听着不舒服。土改一开始定成分,他没了解情况,一看好几户有手艺的人如木匠、泥瓦匠、席匠、石匠的都是中农,他说我家成分不要和他们一样,要定就定富农,富农这名字好听。后来知道了定成分是咋回事了,又给他家定了富农,虽然心里不高兴,但他家地多,剥削多,也没了办法。而当白河分到了王财东家的方桌,在巷里说这是老城村最好的桌子,他还拉了白河到他家去看他家桌子,说:王财东的这是核桃木的,我这是楠木,你知道楠木吗?现在,要把李长夏定为地主,马生在村民会上讲了话,他说老城村的地主指标应该是三个,先指标完成了两个,还缺一个,那就得从富农里往上递增。贫农们一听,就计算着李长夏家三十三亩地,留下十亩,那每家便能再分一亩半多的地了,于是全场叫好,还呼了一阵:共产党万岁!那天李长夏也在场,当时骂了一句:娘的×!但×字还没骂出来,人就晕倒在地。他老婆给他掐人中,掐醒来扶了回家,他挪不动步,说:我腿呢,我没腿了!老婆把他背了回去。会上的人都说李长夏多张狂的人,一遇到事也是一摊泥么。

李长夏回家后就睡下了,第二天脸全成了绿色。以前是张高桂哭,现在是李长夏哭。王财东和玉镯在家里吃饭,玉镯说:你多吃一碗。现在咱又多了个垫背的,还有啥想不通的,好好吃饭!王财东说:咱盖房时长夏一直帮忙,这个时候了你该去给宽宽心。玉镯说:他家就那么些地也定了地主,我去了他老婆会不会以为我是去看笑话的?王财东说: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谁笑话谁?!玉镯去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反倒是李长夏老婆抱住了玉镯,鼻涕眼泪把玉镯的怀襟都弄湿了,玉镯就也陪着流眼泪。拴劳马生领着人在地里栽了界石,再来家拉牛搬家具,李长夏腿瘫得还是下不了炕,只在炕上骂。马生就吼:你地主在骂谁?你骂吧,骂一句多装一升麦!就往麻袋里装麦子,装了两麻袋。李长夏老婆赶紧进了卧屋,劝李长夏不敢骂。搬走了两个板柜,三个八斗瓮,四个箱子,一台织布机,一辆牛拉车,五根檩木,还有那张楠木桌子,四把椅子。拉牛时,牛长声叫,李长夏对玉镯说:你把牛拉来让我看一眼。玉镯去给拉牛的人求情,牛被拉到卧屋,李长夏把牛全身都摸了一遍,最后拍着牛头说:你去吧,谁分了你,你让谁上坡滚坡,下河溺河,不得好死!马生听到了,冲进来说:你说啥,你说啥?!李长夏说:马生,你家那房,是你爹求我去做的木工,工钱我只要了一半,你这白眼狼这么害我,我后悔当初没在你家屋梁上做个手脚!马生啪地扇了李长夏一个耳光,说:你以为你没做手脚吗,你肯定做了,才使我家日子过倒灶了!再扇一个耳光,李长夏就昏过去了。玉镯说:马生,他没说啥,他哪儿有做手脚的本事,做手脚都是写个咒语夹在卯缝里,他不识字,他哪儿能写咒语,他要有那本事,该给自己屋梁上弄个好处,家产也不至于被分的。马生说:你来这儿干啥,地主和地主串通呀?!一脚踢过去,没踢着,玉镯顺门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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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生把镜子挂在他家的门框上,镜子就能照到前边邢轱辘家的后窗上。分了地后,邢轱辘还是出去赌博,他媳妇劝过吵过都不顶用,索性自己也在村里和一伙妇女码花花纸牌。她们玩纸牌不押钱,每人来都端一升豆面,输过十把牌了,豆面就归赢家,自己拿个空升子回去。邢轱辘赌博没迟没早,回来常是媳妇不在家,猪在圈里哼哼着,鸡把蛋下在了麦草堆里,他就立在门口死狼声地喊:喂——死到哪儿去了,冰锅冷灶的?!旁人取笑说:懒婆娘休了去!邢轱辘倒笑了,说:她离了我咋活呀?旁人说:怕是你离不了她!这两口子都是能在炕上折腾,确实是谁也离不了谁。马生忙了一天,晚上回来,一进巷口就听见邢轱辘在屋里骂媳妇,骂得啥脏话都有,走到后窗外了,却传来啪啪啪的肉声。马生知道这是邢轱辘和媳妇又干那事,手在拍媳妇的屁股了,便猫下腰还要听,听着听着两口子又吵骂了起来。马生回到家里,一时啥也心慌得做不成,就把拿到的李长夏家的那个镜子挂在了自家门框上,镜子里果然就有了邢轱辘家的后窗,窗里的炕上邢轱辘在拿鞋抽打媳妇的光屁股,屁股白得像个大白石头。

从此,马生一回到家总要站在门下看一会儿镜子,镜子里的邢轱辘家后窗没装木扇板,就那么个大格子框,也不糊纸,吊个布帘子。这布帘子常拉开着,那媳妇就睡在炕上,喜欢把两条腿举起来,可能也是他们嫌太光亮了吧,帘子有时就又拉合了。镜子里只剩下印花布帘,马生就咽口唾沫,闷在屋里转来转去。

马生这时候就出去到那些贫农家去吹牛了。吹到分地,他总要说在分李长夏家的地时,拴劳是怕这怕那,而他就硬下手,哈,分了不是就分了吗?!那些贫农就给他拿吃喝,说拴劳太软,干农会的事就得刀子残火哩!马生说:拴劳最近好像家里有什么事,身体不好么。那些贫农说:身体不好了,你就应该当正的嘛!马生嘿嘿地笑,说:正的副的都一样。

拴劳确实是自立春后和媳妇有些合不来,经常脸上有血印子,明明是被指甲抓过的,他说是让树梢子挂的,但时不时就捂个肚子,承认着得了胃病。当他找到马生要记账时,马生说:我不识字,账本子还是你装上好,我能吃能跑的,我给咱把印章拿上,你说在哪儿按,我就在哪儿按!拴劳却说:这啥意思?马生说:你身体不好,还不是为你好?拴劳说:你甭给我想点子,我是胃不好,口兜里装着胃药也装着花招呀!

这一天,马生从巷子里走,腰带松了下来,一头吊在腿前,他突然想到这吊着的是他那东西,嘴里就哼哼着:腰里缠三匝,地上拖丈八,半空里撵着×老鸦!抬头就往天上看。邢轱辘媳妇提了一副羊肠子要去河里洗,碰上了,说:看啥哩?马生说:看天哩。邢轱辘媳妇说:看天哩?马生说:看能么能上天去!邢轱辘媳妇说:我用簸箕一扇就上去了!马生说:是不是?在邢轱辘媳妇屁股上捏了一把。邢轱辘媳妇没理会,说:再给大家分些东西么?马生说:多分了让你们受活呀?!手又到怀里去。这回邢轱辘媳妇把羊肠子甩过来,打中了马生的脸,拧身走开了。马生缓了半天神,说:你以为你是白菜?!没想巷口里正走过白菜,一闪就不见了,进巷来的却是张高桂老婆。马生说:白菜又去寺里啦?张高桂老婆不理他。马生说:你个地主婆,不理我?张高桂老婆说:地主婆不敢理你么。马生说:是白菜去寺里啦?张高桂老婆说:我怎么能知道她去哪儿?马生说:她顶了印花帕帕。张高桂老婆说:哦,再过两天是庙会呀。马生说:娘的×,和尚又发财呀!

还在寺前,马生就看见了白菜和一些妇女在打扫寺前的场子,他没有前去搭话,背了手就在那块地里用脚步丈量起来。和尚是首先发现了他,跑过来说:马生,马生!马生说:我是农会的!和尚说:噢,马农会,你在寻啥东西?马生说:我量地哩。和尚说:量地哩?马生说:量量看能收回多少亩。和尚说:这地是寺产呀。马生说:一切土地归农会啊,你这一块是二十亩吧,寺后那块是多少?和尚说:这我得找拴劳说去,他当主任哩,怎么政策又变啦?!马生说:你不是有佛吗,还可再问问佛!

马生又继续用脚步量地,他以为和尚回到寺里要给那些妇女讲的,那些妇女也会来地里问他的话了,可是,妇女们没有来。当他迈着脚步到了地的那头,就没意思再迈着脚步丈量过来。地头上有一个土洞,查看了洞口的蹄爪印,知道是一个獾洞,就给自己找个事儿,捉起獾来。捉獾得用柴禾在洞口生火,烟熏进去獾就出来了。他找了些柴禾在熏,天慢慢黑下来,那些妇女陆续回村了,路过地畔,还是没有理会他。但马生在回村的妇女中,始终没有见到白菜。

马生提着一只獾回到村,直直地往白菜家去。白菜的男人在院子里举石锁子。这男人脑子简单,身体却好,喜欢使枪弄棍的,举了几十下石锁子,又趴在地上俯卧撑。马生站在院门口,说:下边又没有女的你晃啥哩?那男的不撑了,说:你寻我?马生说:你吃獾呀不?那男人说:你咋舍得给我吃?马生把獾扔过去,说:白菜呢?那男人说:中午就回娘家了。马生说:是吗,那我后半晌咋看到她在寺里?那男人说:啊。声音不大,却提了棍顺门就走。马生说:你?那男人说:我去寺里!马生说:你这脾气,咋搁不住事呢?别打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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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生叮咛着别打人,他回到家里,就等着打人的消息。

这白菜怀不上孩子,去铁佛寺烧过香,就结识了和尚,隔三岔五往寺里去,甚至和尚还来过她家,带了一包香灰让白菜和她男人冲了水喝。但后来村里就有了说法,说白菜去寺里怀里揣过一瓶酒,和尚怎么能喝酒呢?又说白菜头上的印花帕帕是和尚给的。这些话当然没人给白菜的男人提说,但白菜从此不同她男人睡觉,她男人就起了疑心。男人说:你求孩子哩,不和我睡觉哪能有孩子?白菜说:佛会赐的。男人说:佛会赐的?!我可告诉你,你敢给我戴绿帽子,我就卸你的腿!当马生说了白菜在寺里的话,那男子就觉得白菜骗了他,又从马生说话的神气里听出马生是在嘲笑他,一时恼火,提了棍赶去寺里要看个究竟。到了寺里,寺门关着,咚里咚咣敲了半天,和尚才出来开了门,他劈头喝问:是不是白菜在寺里?和尚说:没,没没没呀!他说:没有你牙花子乱叩?便往里走。和尚倒提高了声音说:白菜就是没在寺里呀!他说:你喊那么大声是报信不成?!看了大殿,大殿里没有,进了禅房,禅房里也没有。和尚说:你到厨房厕所再去看,哪里有?他偏不去厨房厕所,就坐在禅房的床沿,这床支得很高,床单子垂在地面,突然闻到了一股桂花油的香味,白菜的头发上搽的就是桂花油,他说:白菜肯定在,你把她藏哪儿了?和尚说:没有,真的没有。他气得一把拽掉床单,没想床下竟然还有一床,白菜就在里边蜷着。他一拳把和尚的鼻梁打得陷下去,又在身上撂了三棍,采着白菜头发回了村子。

和尚一死,这些男人散开就走,白菜的男人说:谁走就是谁打死的!他们又回来商量对策,最后把和尚拉到寺前地里,刨个坑埋了。然后回村给拴劳汇报,说和尚先在寺里要糟蹋白菜,白菜不从逃了出来,他们的确是去了寺里要教训和尚的,但一到寺里,和尚畏罪上吊了。拴劳吃了一惊,说:死啦?他们说:死啦。拴劳说:你们没打他?他们说:人都死了打他也不会疼,没打。拴劳说:尸体呢?他们说:埋了。他没亲没故的,不埋让臭在寺里?拴劳就去找马生,给马生说:爷呀,老城村摊上事啦!马生说:是打了人啦?拴劳说:你咋知道是打了人了?马生说:瞧你这神色,那还不是打人啦。拴劳就说了铁佛寺的事,马生一时愣了,噢噢了几声,却笑起来,说:也好,也好,二十亩寺产就收回来了!拴劳说:这是人命啊!马生说:咱对外说和尚云游去了不就得了?!拴劳说:这成?马生说:成!拴劳说:我心里还是慌的,那你就去收地分地吧。

二十亩二分地再分给十四户贫农,每户一亩四分。为了便于耕种,马生决定如果谁肯把分到的河滩地退出换寺前的地,一亩可以兑两亩。结果,他自己得了十二亩寺前地,又动员白菜的男人和白土各兑到剩下的一个三亩一个五亩。这些地在和尚手里时已经犁过,现在只需要用铁齿耙耙一遍。耙地时,马生在,白菜的男人在,白菜也在。马生耙到埋和尚的地方,埋的坑浅,铁齿就把和尚的天灵盖耙开了。马生喊白菜:你来看这是啥?白菜一看,瘫得坐在地上,自后人就傻了,不再说话,除了吃饭,嘴都张着,往外流哈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