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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海把四凤接到皇甫街,给李得胜说他就这一个妹子,他不能让妹子在外边遭罪。李得胜考虑游击队还没条件带家属,就在偏僻的村子先安置个家吧,便对老黑说:那给你完个婚?老黑同意,四凤也同意了,老黑见匡三提了一个瓦罐过来,高兴地在匡三肩上猛击一掌,匡三吓了一跳,瓦罐掉了,浆水菜倒了一地。老黑提了枪,在村子里寻找他的新房,撬开一户财东家的门,这财东在县城里开有店铺,屋里的摆设新奇,楠木**有帏帐,被面是印花的,还有搪瓷脸盆和菱花镜。老黑想着有得胜的话就算成婚了,让四凤也去看了选定的新房,当时就要做夫妻之事,但四凤不让老黑沾身,须得第三天有个仪式。这两天里,老黑在河里洗了澡,用的是皂角,洗一遍又一遍,一身的肉还是洗不白。匡三在另一户人家的地窖里发现了藏着的一瓮包谷酒,抬了来,雷布就杀了一富户的猪。杀猪的时候,刀捅进去放了一盆血,已经开始泡在烫水筲里要刮毛呀,猪却跳出筲跑出村子,在跳一个水沟壕时才倒下死的。煮肉是在隔壁院里,煮熟后剔出一笼子骨头,雷布和匡三啃了一堆,也找了两个妇女来陪四凤说话,两个妇女也一人啃了一块骨头。

到了天亮,崖最上面的那石窟有了一片雾,雾里的窟口垂落着一条绳索,崖下的人发现了,还纳闷是怎么回事,又见最西边的窟口也垂落了一条绳索,有人抓了绳索往下溜。雷布就打了一枪,绳索断了,那人掉了下来。等到一堆柴草烧过,去看那掉下的人,已经烧成炭块,而同时发现在崖根旁有了血迹,还有一只鞋,但没死尸,便怀疑是不是最上面的窟里也有人溜下来过,估摸已经逃走。可雷布没把这事告诉李得胜,也没给老黑说,自己倒和几个烧崖的兄弟在火堆里烤土豆吃。

第三天晌午,老黑布置新房,弄来了三十二根蜡烛,二十六盏菜油灯,还有一堆松油节,准备着晚上一齐点亮。四凤坚决反对,只留下一盏菜油灯。院子里,饭菜正做着,桌子已经摆上,三海帮着厨房切完了肉,和一个人把酒瓮里的酒又往小坛子里分装,老听见有咕咕咕的叫声,出来看时,院墙外的榆树上落着一只猫头鹰,头很大,眼睛黄,站在树丫中一动不动。三海喊了一声:失!没有撵动,把笤帚扔上去,猫头鹰才扑腾腾飞走了。老黑从隔壁院子过来,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身新衣,有些窄小,进来问:树上有啥哩?三海说:喜鹊。刚才来了一群喜鹊!老黑说:那好嘛!就喊:匡三,匡三,叫队长和雷布他们,来了咱就开席呀!匡三却钻在楠木床下没吱声。匡三是趁人不留神,早早钻到楠木床下,这是雷布给的点子,要他在老黑和四凤入洞房后突然跳出来吓他们一跳的。

匡三藏在床下,两个妇女和四凤坐在**。**放了一个床凳,四凤坐中间,左边坐的那个妇女用丝线绞拔四凤额头上的茸毛,四凤嫌疼,不让绞拔,那妇女说:老规矩,结婚都得开脸哩,不开脸好比吃猪肉不褪毛。有多疼?夜里你才知道疼的!右边的妇女给四凤梳头,一直嘟囔着没有桂花油,这头发梳不光,就自己把唾沫唾在手心了,再往四凤的头发上抹。有两个游击队队员进了屋,分别抱着从别处弄来的两个绣了鸳鸯的枕头,往**放,一个说:呀,睡觉呀把头脸收拾着干啥?一个说:你知道啥,睡觉就睡个头脸的。话刚落,咚的一声,屋子里爆炸了。

这爆炸就是从石窟逃走的那户财东去了镇公所,镇公所又报告了县保安团,保安团就扑到皇甫街放了一炮。保安团也就这一门炮,支在街东头的山梁上往街上打,第一炮偏巧钻进新房,打在婚**。坐在床凳中间的四凤没事,两边的妇女全倒在**。右边的那个伤在胸脯,一个奶子的肉翻过来,人是没吭一声就死了。左边的那个伤在小肚子上,喊叫疼,喊叫了十几声也死了。院子里,天上往下掉砖头、瓦片、木块,还有人的胳膊和腿,乱声喊:保安团来了!李得胜和雷布刚从外边回来走到院子前的巷道,忙领着人就冲上街去。三海在厨房里往两个碗里装麦子包谷,结婚讲究娘家给出嫁女要拿五粮碗放在新房里的,听爹说王世贞当年来他没给四凤拿五粮碗,导致了四凤去了王家又被休了,现在他当哥的一定要给妹子把五粮碗装好。他去问烧火的人:还缺三样。烧火人说:有白米绿豆和谷子吗?爆炸声一响,放下碗还出来问:咋回事,咋回事?!而老黑那时在茅房里蹲坑,爆炸中一扇窗子砸在茅房墙上,他一看窗扇是菱花格,认得是新房里的,提着裤子跑过来,见两个小兄弟死在新房门,两个妇女死在床下,四凤还坐在床凳上,像个木头,而匡三刚从床下爬出来。老黑抱住四凤,说:你死了没?四凤灵醒了,一头倒在老黑怀里,哇地就哭。老黑说:保安团来了,你快躲起来,躲起来!拿了枪也就往外走。四凤在地上找鞋,怎么也找不着,找着了,又穿成对脚,要和老黑一块走,说:我跟你!我是你的人了,你到哪我到哪!老黑说:危险哩!你跟我?四凤说:危险哩你娶我?!要死一块死!老黑说:我不死!已经跑到院子里了,回头对匡三说:把你嫂子藏好!

匡三拉着四凤到后院去,后院里有发现藏着土豆的那个地窖,匡三让四凤钻下去,说他会在窖口盖上包谷秆,没人能看得出来。四凤却不愿钻下地窖,说她还要跟着老黑。匡三说:你先到地窖去,把敌人打退了我们来接你。四凤还是不肯钻下去。匡三说:你不到地窖也行,敌人来了不要让他们知道你们在屋里结婚的,你去把**的被子枕头拿来扔到地窖。四凤去抱被子枕头往地窖里扔,刚一扔,匡三一拳打在四凤的下巴上,把四凤打晕了,再掀进地窖,盖了窖板,还堆了些谷秆,说:女人麻烦得很!跳过后窗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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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黑到了街上,街上已有了保安团的人,忙闪到一堵矮墙后,就听见喊:那就是老黑!三个保安边开枪边跑了过来。老黑打了一枪,跑在前边的那个倒在地上,没想后边的一个也倒了,知道打了个穿弹,自个也就张狂了,将一颗子弹在嘴里蘸了唾沫,说:炸你的头!果然最后那个保安还跑着脑袋就炸了。他大声喊:队长!队长!没见李得胜,连别的游击队的人都没有,另一个巷口却拥出七八个保安,叭叭地一阵乱射。老黑转身就跑,身子像树叶一样,忽地贴在街南房墙上,忽地又贴在街北房墙上,眼看着跑出街了,一颗手榴弹扔过来,竟然在地上又跳着滚,他赶紧跳进一个猪圈里,人还仰八叉躺着,手榴弹就炸了。他睁了睁眼,自己还活着,又在交裆里摸了摸,东西没伤着,骂了声:我×你娘!然后出了猪圈,趴下身子爬过街口,再跑到街后河堤上的柳树林子里。柳树林子里藏着十几个游击队的人,正给李得胜包扎手。

李得胜和雷布带人从巷子出来后,很快和从街西头冲来的保安接上火,打了一阵,保安退到那座土地庙,却听见街东边也枪声炒了豆。李得胜说:是县保安团的还是镇保安队的?雷布说:我看到保安团长了,也看到镇保安队的一个排长,他们可能是一块来的。李得胜说:咱在街的东梁上布了哨,咋就没得知消息?!雷布就喊:二魁!二魁!二魁是负责布哨的,没人应声,李得胜有些恼火,说:把镜给我!雷布把一个望远镜给了李得胜。这望远镜是上一次伏击县保安团的战利品。李得胜站在一家柴草棚顶上举了望远镜看,街东头几十个保安也打了过来,他刚说句:把人往后街撤!突然一颗子弹飞过来,穿过了拿望远镜的右手,人就从柴草棚上掉下来。人当时就昏了。李得胜一昏,众人就慌了,雷布就指挥着把队长背着往后街撤,却见二魁从西头跑了过来,一见李得胜被人背着,以为人死了,哭起来叫:队长死啦?队长死啦?!他这一哭叫,土地庙那边的保安又往这边打过来。雷布吼道:他只是昏了,你胡哭啥哩?!二魁说:没死就好!却从口袋里掏出一疙瘩血棉花套子就往李得胜的脸上抹,抹了个红脸。雷布说:快背走,抹啥哩?!二魁说:这避灾哩,避灾哩!原来刚才交火时,二魁打死了一个保安,而十几个保安追过来,他躲进一个厕所里,厕所里正好有个妇女蹲着,这妇女来了月经,他就要了那染红的棉花套子装在身上,从厕所出来后竟再没见那十几个保安了。雷布一把将二魁推开,骂道:让你布哨哩,你布的啥哨?把队长往后街撤!大家才钻进一个巷子,街西头街东头的保安合围过来,子弹稠得像蝗虫一样飞。雷布一看情况危急,就说:撤到后街了,如果还不行,就到河堤柳树林子去!他自己却上了屋顶,顺着屋顶往前街方向一边跑一边打枪,想把敌人引开。跟着他一块上了屋顶的却是二魁,他让二魁往后街去,二魁说:我布的哨让人家端了,我要跟你!雷布说:你腿那么短能跳低上高,寻死呀?!二魁说:我有血棉花套子哩!两人一前一后往前街方向跑,敌人就追着往上打枪,二魁便被打中了,倒在一家屋脊上,更多的子弹打上去,身子成了马蜂窝。雷布趁机从前街的房顶上跳下来,才独自跑到柳树林子里。

老黑看了李得胜的伤,埋怨雷布:要观察敌情你雷布观察么,你让队长上柴草棚?!雷布说:这镜是配给队长专用的,你不是不知道!老黑把望远镜扔在地上,拿脚踩扁了。老黑清点人数,竟少了一半,也没见到三海,也没见到匡三和四凤。雷布说他们冲到街上后到处都是敌人,就分了三股往外打,也不知别的人在街上还是跑出来了。老黑说:我寻去!二返身又跑到街上,在三条巷里来回和敌人周旋,见巷道里有二三十个游击队员的尸体,还是不见三海、匡三和四凤。想着今日原本是办婚事的,没料到遭了敌人的“围剿”,听雷布说这里躲在崖上最西边窟里的人溜下崖去给保安团报的信,他知道那户人家的房院,就去房院里点了一把火,等烟火起来了,跑回到柳树林子。直到天黑,皇甫街上已是火光冲天,知道无法夺回,一伙人才涉水过河,向沟里转移。

匡三离开了院子,手里却没带家伙,扭身回去拿了劈柴的斧头,瞧见一张桌上还有切开的熟猪头肉,拧了一疙瘩吃在嘴里,又把半个猪脸塞在怀里。跑进一个拐巴子巷,一群保安正围着一座房子,房顶上是七八个游击队的人,那些人没有枪,揭瓦往下砸,子弹一打上去,就趴下看不见了,保安搭梯子往上爬,房顶上的人又跳出来用刀砍。保安开始点火烧房,屋顶上的便往下跳,一个跌断了腿,被保安围住打死,一个来救时被抓住,手脚绑了扔到火堆去。还有五个跳下来往巷口跑,跑在最后的一个滑了一跤,被撵上的保安拿刺刀从屁股捅了进去,一时刺刀却拔不出来。匡三忽地扑出去,甩了斧头,斧头扎在那个保安肩上,他就要夺保安的枪。没想已经跑出的四个人突然一叽咕,过来扭住了匡三,大声喊:不要杀我们,这是小队长,我们捉他给你们!匡三吼了一句:王长理我记着你!一脚踢在那个叫王长理的裆里,王长理一哎哟,他挣脱开就跑。保安团的人却全开了枪,扭他的那四个人倒在了地上,匡三向一堵墙跳去,那墙一人多高,竟然就跳了过去。跳过去了,摔在地上,刚要翻起,有人一把拉住他,正是三海。

三海是李得胜、雷布往街西头打过去时,他断后,趴在一个碾盘下放枪。他的枪法准,放一枪就把过来的保安打倒一个,打倒了五个,要放第六枪,枪却炸膛了,只好钻进一个巷子。墙下拉住了匡三,匡三说:我要有枪,就吃不了这亏!三海也不言语,拉着他跑,见一户人家院门掩着就进院,那户主人是个妇女,推着不让进,三海硬往里进,妇女大声叫喊,匡三去捂嘴,一时又捂不住,对着两个奶包咚咚打了两拳,妇女翻白眼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拖到一边用一卷席盖了,进屋便往炕洞里钻。匡三钻进去了,三海身骨子大,头进去了肩膀不得进去,看见墙角有一个水瓮,水瓮里只有少半瓮水,顺手将一个雨帽盖在头上蹴进瓮里。保安六七个进屋搜,没有搜到,出门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水瓮上的雨帽动弹,过来一揭雨帽,把三海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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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击队再次撤进深山,这次一直撤到最偏僻的黄柏岔村。

黄柏岔村只有三户人家,每家都有两丈高的土院墙,墙上画了石灰白圈防兽。石灰白圈能吓住狼、豺和野猪、?牛,却吓不了豹子,村里的鸡和猪常常就没了。这月的初三夜里,月黑风大,豹子又来了,一头牛就和豹子在村前的路口上搏斗,它们的力气差不多,谁也没战胜谁,都累死了。天明村人去耕地,才发现牛和豹子都是后腿蹬着,半个身立起来,豹子的前爪抓着牛的肩,牛的头抵着豹子的头,撑在那里像个人字架,用脚一踢,夸嚓倒下去。这牛是姓冉那家的,姓冉的不忍心杀牛吃肉,挖坑埋了,在院子里剥豹皮,来了一个长着白胡子的人。姓冉的留那人吃了顿饭,还给换了一双龙须草鞋,那人临走时给姓冉的画了一张符,还剪下自己一撮白胡子,说这一月里村子里还可能有灾难,如果到时候把符和胡子烧灰用水冲服,然后离开村子就能避过。姓冉的初九日是他娘三周年祭日,在坟上烧纸上香哭了一场,又招呼另外两户人家吃喝了一顿,准备着初十离开,初十中午老黑和李得胜他们就来了。

李得胜的手伤,在来黄柏岔村的路上已敷了南瓜瓤。南瓜瓤可以治枪伤,敷上后果然痛止了,肿也往下消,胃却又疼起来。李得胜有老胃病,一直吐酸水,在皇甫街多喝了酒,再加上不断自责在皇甫街决策失误,使游击队蒙受重大伤亡,胃病又犯了。老黑将几十人分住到三户人家里,让各户给他们先做饭,姓冉的很客气,就起火烧水,却在水烧开了将符和胡子烧灰让老爹冲水喝,老爹不喝,说他腰疼要走也走不动,姓冉的自己喝了,给老黑说他去地里摘些青辣椒回来炒菜呀,跳下地塄就逃跑。哨兵发觉后喊起来,屋里跑出来三四个游击队员,把姓冉的压倒,骂道:你是要山下报信啊?!拉回院子。老黑问了情况,骂道:我最恨报信的,拉出去埋了!姓冉的吓得瘫在地上,稀屎从裤腿里流出来,他爹跪在地上求饶,说他总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呀!老黑说:看在你爹的脸上,不埋你。自己却亲自拿了一把镰,过去把姓冉的一个脚筋挑了。另外两户都乖了,把所有能吃能喝的东西全拿了出来,说住一天两天行,住十天半月也行。李得胜趴在炕上,用另一只手给他们写了欠条,说革命成功了,拿这欠条到苏维埃政府兑钱,兑三倍钱!

这些山民不知道苏维埃是什么,连老黑都不知道,那两户人把欠条拿走了。老黑说:苏维埃政府?李得胜说:那就是咱们的政府。老黑说:咱们还真会有政府?李得胜说:这就是革命的目的!

这顿饭是包谷糁子糊汤,还熬了一锅土豆南瓜,每个人都吃得肚子像气蛤蟆。吃完不久,老黑去上茅房,茅房在屋后的坡根,要经过菜地,菜地过去是一片白眉子蒿,房东说:你去了要跺跺脚。老黑说:啥意思?房东说:那里常闹鬼,鬼爱吃屎,就躲在茅房里。老黑说:鬼还怕我哩!在茅房里却发现有了擦屁股的纸,他不识字,却认得这纸是李得胜给写的那个欠条,回来就呵斥房东为什么用欠条擦屁股。房东说:我还指望你们还呀?!老黑眼一瞪,说:你不相信我们有政府?不相信我们革命成功?!吓得房东说:成功,成功!让李得胜重新写了欠条,把欠条塞到了屋梁上。

待了三天,李得胜胃疼不止,开始吐血,人都下不了炕了。这得下山请郎中,买些药,即便请不来郎中,买不来药,也得弄些大烟膏子或罂粟壳呀。老黑不放心别人去,就反复给雷布交代了在黄柏岔一定要注意安全,他才让房东炒了一升包谷豆,装扮成赶集的山民,扛着一根木头往山下去。

雷布在黄柏岔村特别小心,除了照顾李得胜,加强站岗放哨,还要给大家鼓劲。任何意外是没有发生,但另一户人家的事仍让他闹心。那户人家是兄弟两个,老大是傻子,没有娶妻,长年睡在灶房的柴禾堆里,老二和媳妇睡在上房。上房五间,东西各隔了小房,中间是堂厅,四个队员分配去住他家后,老二夫妇就晚上睡东小房,四个队员睡西小房。原先老二夫妇睡觉,尿桶是放在炕边的,现在尿桶放在堂厅,半夜里老二的媳妇要两三次去尿桶里小便,响声像泉水一样叮叮咚咚,四个队员就听见了,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里,把这话说给别的队员,再到晚上大家都争着要去那家睡,甚至吵了起来。雷布了解了情况,要在往常,绝对要惩罚的,但现在他忍了,只是骂这些人没水平,口太粗,见个母猪都认作是貂蝉啦?骂过了,却让所有队员每四个人一组轮流去那家睡,可以听,要求用绳子拴住胳膊,要去小便一块去,免得一个人去了发生意外。他是第二天用石灰水在所有的墙上写了标语,有“参加游击队,消灭反动派”,有“建立秦岭苏维埃”,还有了一条:“打出秦岭进省城,一人领个女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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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里山高路远,以前捎书带信常常需要十天半月,如果紧急了,那就在书信角上粘一根鸡毛,驿站就换马不换人,一日两日的必须送到。老黑扎了裹腿,扛着木头下山,并没有再去皇甫街,绕道去的却是清风驿,饥了吃包谷豆,渴了喝泉水,日夜不歇,竟在第五天晌午到了清风驿北梁上虎护寺,就等着天黑了进驿街。

虎护寺算是清风驿的八景之一,但其实就是一个山洞。传说有高僧曾在这里闭关一年,一只老虎每夜就卧在洞外守护。现在的虎护寺早已没了僧人,洞口的房子也坍了一半,老黑进去黑乎乎的,半会才看清里边还有一尊佛像,供桌是石台子,不见香炉,倒是蜘蛛网粘了他一脸一身。老黑脚心发烧,脱了鞋,才把双脚蹬住洞壁,就听到肚子里说话,说的什么话他听不真,听着听着,突然还哼了一声曲儿,他觉得好笑,才揉了一下肚子,那曲儿的哼声却是从洞外传来的,忙提了鞋藏在佛像后,洞口进来的是匡三。老黑差点叫起来,但他把嘴捂了,心想游击队被打散后,匡三能在这儿,是他把四凤也送回清风驿了吗?就故意要捉弄一下匡三。匡三是把一个笼子放下,又出去了,老黑跳过去翻了,笼子里是些柿饼,红薯片子,几块黑豆渣饼,一个萝卜,还有一个槲叶包,绽开槲叶包,是一疙瘩煮熟的猪鼻子。老黑就把猪鼻子拿走了。过一会儿,匡三抱着一搂干茅草进来,把干茅草铺在地上倒头就睡,睡下又趴在笼子里翻,突然跳起来,喊:有贼!啊贼你出来!你敢吃我的猪鼻子我就吃了你!老黑咚地从佛像后蹦下来,说:你吃谁呀?!匡三见是老黑,哇啦哭了。

匡三告诉老黑,他在炕洞里待到半夜才跑出来,皇甫街上没有了一个游击队,他才又开始要饭的。在要饭中听人说三海被抓住后割了头,再割了尘根,割的时候没有用刺刀,知道三海以前是挑猪阉狗的,偏找了一把小阉刀,一点一点割下来,在布告上说这一次“围剿”把游击队的根阉了。而四凤的事他也听到一些消息,人是从地窖里被搜出后,同三海的头一起押往了县城,至今下落不明。匡三把他所知道的全说了,还说:全靠了这半个猪脸我才活下来,就剩下个鼻子,你吃吧。老黑把猪鼻子甩在匡三脸上,骂道:你这狗东西,让你保护我媳妇哩,你活着而她被抓走了?!匡三说:我只说地窖里安全,谁知道敌人就能发现?他让老黑打他,往死里打,他不会叫一声。老黑没有打他,窝在那里半天没再出声,牙齿咬得嘎嘎响。匡三害怕了,趴在地上,看着老黑把两颗槽牙咬碎了,他说:你吐出来,吐出来。老黑竟一梗脖子咽了。匡三就发誓说他要立功,立功赎罪,让老黑先留在寺里,他去驿街的药铺里买药。他走出了洞,又返回来,给老黑交代,如果半夜里他没回来,到天亮还没回来,那就是他被敌人捉住杀头了,求老黑以后在这寺后给他修个坟,祭奠时多放些蒸馍,黑馍白馍都行,不要让他成了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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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匡三并没有到驿街去,他是来找我了。

我在王屋坪唱完一场阴歌后,又被请去了涧子寨,涧子寨在清风驿到皇甫街的官道上,那里有个药铺,老板姓徐。这药铺为清风驿广仁堂药店的分店,实际上是广仁堂的一个药材收购点。徐老板是广仁堂王掌柜的外甥,十多年一直跟着舅舅。王掌柜在院子里的柿树下埋了银元,埋时徐是知道的,可过了几年再挖银元时却没挖到,王就问徐这是咋回事,徐说银元在地下会跑的。徐说的是实话,银元在地下的确会跑的,但王听了竟怀疑了徐。虽然后来王在院墙外的梨树下挖到了银元,相信了徐,而徐再不肯在广仁堂干了,就到了涧子寨收购店来当小老板。徐只有一个儿子,为了以后能有势力,将儿子送去县保安团当了兵,没想皇甫街一仗,儿子被打死了,便托人请了我去店里。我去后才知道徐的儿子才二十三岁,没结过婚,徐已经联系到了邻村一个病死女子的家人,那女子也是未婚,两家商定了给两个孩子办阴婚。我说:我是唱阴歌的,这结婚的事属于阳,得闹阳歌。徐老板说:咱这一带没有闹阳歌的呀,再说给孩子结婚也是阴婚。我就这样留在了涧子寨。涧子寨住户分散,药店建在村子最高的坡头上,办阴婚的那天,门上的白联换成了红联,灵堂上也撤了白纱挂起了红帐,那儿子的棺材和女子的棺材就在锣鼓敲打声中并排安放,我当然也换了腔调,唱的是:打起扁鼓把歌唱,来到婚家院门上,院门外抬头看,一对白鸡立门档。管家开言道,唱师唱师,那不是一对白鸡,那是一对凤凰。凤凰凤凰闪两旁,让我唱师早进华堂。来到婚家上房门,一对黑犬卧门墩。管家开言道,唱师唱师,那不是一对黑犬,那是一对麒麟。麒麟两旁分,让我进去闹新婚。到了上房里,我绕着两副棺材唱起了《十八扯》。《十八扯》就是东拉被子西扯毡,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下的牛鬼蛇神,天上地下之间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猪狗牛羊,柴米油盐,只要记性好,能顺嘴编排,没有什么不可唱的。我正唱到:哮喘哥你听着,前世你说话爱嘟囔,今生喉咙里有风箱。麻子哥你听着,前世和猪争过糠,今生里你的脸不光。跛子哥你听着,前世你偷摘人家梨,今生走路腿不齐。旁边看热闹的还真有个跛腿的,他拿长杆子烟锅子敲我头,说:前世里嘴里生过蛆,今生你就当唱师!大伙哈哈大笑,我也笑了,正笑哩,保长来了,院门口有人喊:保长行礼了!但保长并不是来行礼的,他提了一面锣,咣咣咣敲了三下,宣布:保安团今日押解了在皇甫街活捉的游击队匪徒往县城去,要经过涧子寨,上边要求沿途村民都得出去看!徐老板一听保安团,自个就又哭起来,哭得直翻白眼,众人赶紧舀碗浆水往嘴里灌,摩挲了一阵心口才缓过气来。保长没让徐老板去,我说:我不是涧子寨的人,我陪徐老板吧。保长说:你在我的地盘上你就得听我的,去!赶了所有人都站在了官道边。

在被押解的人中,我看见了四凤,她穿着一件新衣服,却沾满了血,担着一个担子,担子的前笼里放了块石头,后笼里就放着她哥三海的头,嘴张着,塞着一条尘根。四凤没有朝人群看,一直在和她哥说话,说爹和娘是在你当了游击队后被抓去了镇公所,受不了折磨和羞辱才上吊死了,是用根绳子拴在窗棂上,一个吊死在窗里一个吊死在窗外。说清风驿东街口的柳姑娘对你一直有意,但你当游击队了,她才嫁给了街后村卖挂面的张小四。说你怎么就藏在水瓮里呢,藏好了为什么又要动呢?说一月前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一群狗和猪在自家的院子里说话,它们都是被你阉过挑过的。接着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或者停下步说她要尿呀。保安团的人却用树条子抽打,说:尿呀,往裤裆里尿呀!裤脚里就流下血尿。就在四凤后边,是一头驴,驮了五个受了重伤的游击队员,他们一个压一个被垒起来。押解的保安停下来坐在榆树下歇息,驴先站着,后来四蹄就跪下了,再往起拉不起来,有人就说:这么重的伤,不到县城就该死了,还累驴干啥,干脆挖坑一埋算了!便有个当头目的拿棍儿在五个伤员身上敲,敲一个不动弹,再敲一个不动弹,又敲了三个,其中一个呻吟,两个也不动弹,就下令埋了。要埋就得挖坑,保长让村里人挖了坑,却没人往坑里抬死人,他们就拉着那些尸体的一条腿或一只胳膊扔进了坑。我说:要放平呀!村里人说:那你去放平!我便下了坑,将四个尸体一排头朝西脚朝东放平。有一个在拉时掉了一只鞋,我说:看鞋在没在驴那儿?果然鞋遗在驴那儿,被踢进坑里,又扔进了最后一具尸体。但我在搬动这具尸体时,尸体说:你把我面朝下。我这才知道他还未死,就对那个头目说:这个人还活着。头目说:就你多事?!上来,填土啊!那人嘴张着还要说话,而我已听不清,俯下身了,他在说:面朝下了填土不砸脸。我说:噢。翻他的身。他又说:以后有人来,你说王朗就埋在这。我把他的脸刚朝下放好,坑上就开始填土,急忙爬出来,一会儿那坑就填平了。

以后的四五天,每当我一个人在药铺里,风刮得呼呼响,耳边老觉得是那个王朗在说话。有一个夜里,我已经睡了,突然听见门在响,唰啦唰啦,我心里还埋怨:这么晚了谁还来买药材?穿了衣服下炕,从门缝往外一看,竟然是一只狼!这只狼一身灰毛,眼睛发绿,用前爪抓了一会儿门,卧来低声呜呜,又掉过头去,用后爪刨了土,土就撒在门上,又是呜呜,好像是让开门。涧子寨一带狼多,这我是知道的,当然就不开门,还在门后又加了一道横杠。那狼见不开门,就把什么东西叼着放在了台阶上,然后坐在台阶下再次呜呜地叫,叫过三声,转身才走了。这一夜我没敢出门去尿,直到第二天太阳泛红,徐老板来了开的门,门口放着一个银项圈。这明显是狼吃了或抢了谁家孩子,将孩子戴着的银项圈给我的,可狼为什么要把银项圈给我呢?纳闷到晌午,忽然明白,我把那个叫王朗的游击队员面朝下了没让埋时土石砸着他的脸,而可能是我听错了,他不叫王朗叫王狼吧,阴魂附了这只狼,来感谢我的?!于是我在做好了晌午饭,端了一碗去埋人坑祭那些死鬼,就碰着了匡三。

匡三穿了一件很烂的衣服,可以说半个屁股都露了出来,头上戴着草帽,走路一瘸一跛。他完全不是以前的匡三了,但我一眼认出他就是匡三。我一把将他拉到大树后,说:你咋敢从这儿走?匡三说:这官道我不能走?!我说:你不是跟老黑走了吗,老黑是游击队的,到处贴着捉拿老黑的布告哩。匡三说:谁说我跟老黑走了?我跟他走出清风驿就不跟他了!匡三把祭在那里的一碗饭端起来吃,问我怎么在这儿,我说了我住在徐老板的药铺里,他就要跟我到药铺去,我没让他去,谎说我得去村里某某家办事呀,就匆匆离开,他在后边还说:你祭饭也不用个大碗?!

***

那一夜,徐老板仍是去住了涧子寨坡底的房子里,只留下我还在药铺看门。坡底的那家是个寡妇,徐老板和寡妇相好只给我知道,我说过,你放心我住在药铺呀,他说你阴阳两界往来的人,谁敢惹你,何况药材你又不能当饭吃!徐老板信任我,我就煮了一壶茶慢慢喝呀,匡三就寻了来,说他要买药。可他买药只说药名却认不得药样,我也认不得,他让我带他去找徐老板。我不愿意。他说你不带我找也行,就在铺子里找吃的,一时没找到吃的,便鞋不脱衣不解睡在我的炕上了,说今黑他不走了,明日后日也不走了,热糯米糕就粘在你狗牙上。我没了办法,只好带他去敲坡底那家寡妇的门。敲了几下,屋里有动静就是不开,我说:是我。门开了,徐老板是满头的麦糠,披着衣服披反了,骂道:三更半夜的鬼催命呀?!我说有急事,他说:有急事你不吭声就只会打门?!我知道他是在敲门时藏到柴草棚里去了,后来听出我的声才出来的。他说:啥事等不到天亮?匡三却一下子挤进去,说他是买药的。徐老板说:你是谁?匡三说:你卖药的认钱还是认人?就报了一堆药名。徐老板讨厌了匡三,说:病人没来,这药不能卖。匡三忽地变了脸,说他是给秦岭游击队买药的,你卖不卖?游击队几百号人就在这南山里住着,过不了三天要来清风驿呀!徐老板说:你别唬我,游击队被打散了,没了那么多人的。匡三说:信不信由你,这是给李得胜队长买的。徐老板说:你以为我认不得李得胜吗,以前他在清风驿时见我不笑不说话的。匡三说:那就好了,这药我不买了,你得亲自去给他看病了,你现在就跟我走!徐老板说:吃屎的倒把屙尿的缠上了!甭说我不去,就是去,我这一个眼睛摸黑能去?徐老板是从小就右眼失明,他指着右眼让匡三看。匡三说:独眼呀!便在怀里掏,掏出了一把刀。匡三还揣着刀,吓了我一跳,徐老板也打了个哆嗦,但匡三是用刀把他的草鞋带割断扔了,换上了炕边的一双新布鞋。那炕边还有一双鞋,是绣花鞋,匡三往炕上看了一下,半个炕上是窗子照进来的月光,一堆被子里还睡有人,人一直没动弹。匡三说:你嫌是摸黑,就是大白天,你那右眼还不是黑的?!徐老板再没话说,把衣服穿好,我们就又到药铺,他装了半背篓草药跟着匡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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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三领了徐老板先去虎护寺见老黑,他是用绳一头绑在徐老板的手上,一头绑在自己的手上。三人连夜进的深山。李得胜喝了三天汤药胃疼止住了。徐老板临下山时,李得胜让老黑和徐老板拜把子,徐老板一走,老黑说:我就拜个独眼龙?李得胜说:我担心他举报。老黑说:他敢?!

徐老板果然没有举报,而且以采药为名,还进山又送了几次药。

徐老板多年以来都是出诊的次数少,也很少采药,都是坐在药铺里收购和制作,而近来常进山,涧子寨的保长就起了怀疑。他虽然没有引保安团过来审问,却三天两头到药铺来喝茶吃烟,什么都不说,临走把活捉李得胜和老黑的布告就贴在门上和墙上。这期间匡三来过一次,看了布告,有些不舒服,说:我也是游击队的小队长呀,没我的名字?!晚上翻院墙进了保长家,保长起来小便,一点煤油灯,中堂的柜盖上坐着匡三,吓了一跳,说:你是谁?匡三说:游击队的匡三!保长说:我不认识你。匡三说:你现在认!拿枪指着保长,把揣在怀里的一疙瘩布告扔过来,要保长吃进肚里。保长说这吃不下去。匡三让烧了纸灰吃!保长烧了半碗的灰,用水冲着喝了。匡三说:你要再敢去药铺门上贴布告,我就把你一保人从东往西全杀光!保长磕头作揖,保证再不生事,当下还给了二十块大洋。

这事发生不久,我到了别的地方去唱阴歌,从此再没去过涧子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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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子寨在官道边,保安团去皇甫街,或是从皇甫街回县城,都要在涧子寨歇息,而药铺又是秦岭游击队的一个秘密联络点,涧子寨的保长就两头为人。他会画画,儿子还在县城开了个画店,县保安团的人来了,当然就迎到家里,打开一坛酒,当场给画一个鹰,上边题写英雄二字。秦岭游击队的人来了,不到他家去,他一得知消息便提一坛酒,也送一张画,画的还是一个鹰,上边题写着:英雄。游击队的人每每喝了酒,画是不带走的,药铺里的墙上已挂了八张鹰画。到了第二年四月,桃花开得白生生的,李得胜右手伤好后,成了鸡爪子,连筷子都握不住,他练习用左手打枪,但胃病又犯了,再熬汤药喝已不济事,吃啥吐啥,人瘦得失了形。老黑陪着在药铺多住了些日子。在十六日那天晌午,涧子寨一户人家生孙子,徐老板让那个寡妇去讨要孩子的胎盘,说把胎盘烘干研粉让李得胜喝,或许能补补元气。寡妇去了,人家不给,认为孩子的胎衣要埋在树下了孩子就会像树一样长得旺。老黑一听,提着枪出去了,不一会儿拿回来了胎盘。徐老板说:你咋能要到的?老黑说:只要能治病,就是孩子没生出来,都要从他娘的肚子里要胎盘的!徐老板洗了胎盘切碎,把瓦在炭火上烧红,再把胎盘碎块放上去烘干。正烘干着,保安团要来涧子寨,保长忙派人来报信,让李得胜和老黑快跑。可李得胜已经走不动了,老黑要背着李得胜从坡后钻到沟里去,李得胜说:咱到他家去,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老黑就背了李得胜去了保长家,保长说了声爷呀,只好让他们藏在中堂的夹墙里。老黑没想到中堂的墙是夹层,里边有洋元、丝绸,还有大烟膏子,就对保长说:向你借钱的时候你哭穷哩,竟然有这么多的好东西?!保长一脸尴尬,说:你看上啥你拿啥。李得胜说:这些我们一样都不要,你让老娘也进来看管着,你就放心了。保长明白李得胜的意思,说:这你还不信我吗?把老娘叫来也待在夹墙。几个人藏好,保长就去官道上迎接保安团的人,取了酒坛,又铺了画案,画案就在中堂,开始画鹰。天并不热,保长汗流满面,保安团长说:你咋出这多汗?保长说:穿得厚,穿得厚了。当下脱了外套,留下紧身褂,还说:穷汗富油,我啥时能像你满脸油光光的那就活成人了!

躲过了一劫,只说李得胜命大,没想二十二日又吐了血,人就昏过去,竟再叫不醒。后半夜远处传来几声叫,徐老板问老黑:是不是猫头鹰在叫唤?寡妇说:是猫头鹰在叫唤。徐老板说:坏了坏了,人不行了。老黑还骂了一句:闭嘴!李得胜就咯儿咽了一口气,真的死了。老黑抓住徐老板就打,徐老板说:你不打我,咱看咋样处理后事呀!老黑去喝了一瓢浆水,才冷静下来。

没有棺材,又不能设灵堂,李得胜被连夜埋在了寡妇家的蓖麻地里,也没有隆坟堆。埋过了,仍担心被人发现,就把整块蓖麻地都翻了一遍,不显得新动了一块土。天亮的时候刚刚翻完地,邻村的一个人起得早拾粪,过来问:咋把蓖麻铲了?寡妇说:种苜蓿呀,起来这么早就拾粪呀?拾粪人说:起来早不一定能拾到粪么,啥时候粪让我一个人拾就好了!蓖麻长得好好的怎么就铲了种苜蓿?寡妇说:种苜蓿好么,你要这粪由你一个人拾,那你当县长么!拾粪人嘿嘿地笑,说:地全翻了,你家没有牛吗?老黑不耐烦了,说:去吧去吧,关你屁事,淡话这多?!拾粪人说:徐老板我认识,应该来帮忙的,你是谁?老黑吼了一声:滚!吓得拾粪人赶忙走了。

就是老黑这一声吼,惹下了大祸。拾粪人是个光棍,平日里见了寡妇就爱搭讪,他耳闻寡妇和徐老板相好,心里就恨徐老板,也耳闻游击队李得胜到药铺买药看过病,还盼着让保安团知道了来收拾徐老板。他不认识老黑,受了老黑呵斥,窝了一肚子火,回到他村后,村口牌楼上贴着布告,顺便瞅了一眼,上面的字不认得,照片上的人却有几分像刚才吼他的黑脸,就把这话说给了村里一个财东。这财东头一天刚从清风驿回来,知道镇保安队正在清风驿扒了三海家的一院房子,又挖了三海家的祖坟,就立马跑去报告了保安队,保安队又以最快速度扑来,让拾粪人领了到寡妇家去查问。寡妇经不住拷打,说了原委,保安队就围住了药铺。

埋葬了李得胜,老黑和徐老板在药铺里收拾了李得胜的遗物,准备着吃了饭就离开。饭端上桌了,多放一双筷子,才说:队长,你吃,你吃过了我吃。门前土场上就来了一群保安,叭叭叭一阵放枪。老黑带了徐老板从后门就跑。徐老板眼睛不好,路上被石头绊倒了几次,说:老黑,你害了我!老黑返身来拉,左腿被子弹打中,老黑说:你才害我哩!最终还是逃脱了,逃到清风驿北边的一个村子外的砖瓦窑里。

这砖瓦窑早已废弃了,窑旁边的地里才出了土豆苗,两人藏了一天,又饥又渴,老黑出去刨土豆苗下的土豆,那些土豆是切开了拌着草木灰和鸡粪,加上已生出了苗,就成了蔫瘪,他们擦了擦灰土和鸡粪还是吃了。但老黑在刨土豆时在地垄上拐了一下,受伤的左腿就彻底折了,骨头茬子都露出来。徐老板把衣服撕了条儿给老黑扎腿,老黑嘴里叼着柴棍儿,把柴棍儿都咬断了,说:这是啥村?徐老板说:卧黑沟村。老黑说:咋叫这么难听的名字?徐老板突然叫苦:坏了坏了,你叫老黑,这犯地名了!老黑说:呸呸呸,你就会说霉话!徐老板再没说话,只是唉声叹气。天一黑,徐老板对老黑说骨头折了这得寻找块木板和绳子把腿固定起来,就叮咛老黑不要走动,就静静待在窑里,他就出去了。徐老板一走,便再没回来。

***

在药铺里没有抓到老黑,保安队恼羞成怒,拉了寡妇去挖李得胜的尸体,寡妇已吓糊涂了,一大片新翻过土的蓖麻地,她说不清埋在哪儿。保安队让保长召集全村人,拿镢头从地的东头齐齐往西头挖,挖出了李得胜,就在太阳穴上打了一枪。为了证实李得胜是他们击毙的,保安队让寡妇回去捉鸡,捉了鸡来扭断脖子,偏让寡妇把鸡血往枪眼上涂,寡妇说:你别恨我,你别恨我!一头栽下去人就没气了。

李得胜的尸体被运到县城,头割下来,悬挂在城门楼上。刮了两天大风,尘土黑天灰地,第三天李得胜的头不见了。到处流传,说李得胜的头是秦岭游击队的残部抢了去,也有说是飞来两只老鹰,一嘴叼着一只耳朵抬着去了。这些传说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但城门楼上有三处被砸坏,碎砖块还在那里,也有老鹰屙下的稀粪,白花花的像石灰水一样在城墙上淋着三尺长一道。

不久,正阳镇公所就押解来了老黑。老黑的双腿全断了,走不成路,被蘸了水的麻绳五花大绑,用杠子抬着。沿途的村庄,保长们都敲锣让村民去看,就有财东家放鞭炮,往老黑的脸上唾,浓痰糊了老黑的眼。原先那个保安队姓严的,家在清风驿东十里铺,他爹得知要押解老黑从村口过,早早就在路边摆了儿子的灵牌,等老黑抬过来,就对着灵牌喊:儿呀,你看看,他老黑也有今天!然后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不笑了,人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耳孔里往出流血。

这一天,镇公所大院里设了王世贞的灵桌,摆上了猪头牛头,姨太太烧纸洒酒,老黑就被拖了出来。天上的太阳正红,像油盆子一样,老黑仰头看了,觉得有些热,说:来点雨就好!果然一颗雨就落下来,也就是一颗,黄豆大的,在老黑的额颅上溅了。新任的镇党部书记姓林,早年在省城念书的时候和李得胜还是同学,王世贞当镇党部书记一闲下来要端个水烟锅子吸,他不吸烟,爱玩弄折扇,倒像是戏台上的秀才。现在林书记审问老黑了,手上的折扇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合起,他是第一次见到老黑,说:哈真个是黑!老黑说:我娘生我的时候蝗虫把天遮黑了。姓林的说:传说中你能上天入地的呀,怎么就把你给抓住了?老黑说:我犯了地名,不该到卧黑沟村。姓林的说:你知道为什么在卧黑沟村没有击毙你吗?老黑说:是你要当面感谢我吧。姓林的说:我要感谢你?老黑说:我不杀了王世贞,你当不上党部书记呀!姓林的把打开的折扇哗地收了,说:那你为什么要杀王世贞?老黑说:我需要枪。姓林的说:你活着就为了枪?!老黑说:我就是一杆枪!王世贞的姨太太就叫道:老黑,你个没良心的贼,你谁杀不了你杀你的恩人?!老黑说:我今天就把命还给他。姓林的说:是得把命还他,不但你还,你儿也得还。就让保安把四凤抬了出来。四凤已经死了,脚手被拉扯后,用刀要剖肚子。老黑说:把她脸盖上。四凤的眼睛还睁着,剖肚子的保安就把四凤的袄割下一片,盖住了脸。孩子被挑出来了,是个男孩,用刀像剁猪草一样剁成碎块。老黑说:那不是我儿,使劲剁!姓林的把折扇拍在桌子上了,说:你怎么个还命?老黑说:我是子弹打在王世贞的眉心的,你也往我眉心打,你要是打偏了,我笑话你!姓林的又是笑了,说:我可不会打枪。几个保安就扛来一页门扇,把老黑压在了门扇上,开始拿四颗铁打的长钉子钉起手和脚。老黑没有喊叫,瞪着眼睛看砸钉的人,左手的长钉砸了两下砸进去了,右手的长钉砸了四下还没砸好,老黑说:你能干个?!长钉全砸钉好了,老黑的眼珠子就突出来,那伙保安又把一块磨扇垫在老黑的屁股下,抡起铁锤砸卵子。只砸了一下,老黑的眼珠子嘣地跳出眼眶,却有个肉线儿连着挂在脸上,人就昏过去了。姓林的说:继续砸,这种人就不要留下根。保安用冷水把老黑泼醒,继续砸,老黑裤裆烂了,血肉一摊,最后砸到上半身和下半身分开了才停止。这时候,灵桌的猪头上趴着了一只指头蛋大的苍蝇,王世贞的姨太太赶了几次没赶走,突然哭起来,说:世贞,世贞,我知道你来了!就破嗓子喊:剜他的心!剜他的心!老黑的心被剜出来了,先还是一疙瘩,一放到王世贞的灵牌前却散开来,像是一堆豆腐渣。

三海、李得胜和老黑相继死去,秦岭游击队的领导只剩下雷布,雷布宣布游击队暂时解散,而他带了三个人发誓要杀了正阳镇党部书记和王世贞原来的姨太太。他们化装成看客,到正阳镇的关帝庙里烧了香,就去了镇公所的那条街上。镇公所门前原是一排子杨树,杨树已经砍伐了,据说是镇公所里常常闹鬼,还能听到鬼在拍手,后来发现是杨树叶子在夜风中老响,就把杨树全伐了。门口又新增了一道岗哨,谁也不能靠近,连给镇公所伙房里买菜的,出入都得登记和搜身。雷布他们四人无法偷袭,曾想过在镇公所对门的街上寻户人家,挖条地道钻过去,寻了几户人家,没人让他们租住,甚至还被一户人家认出了雷布,雷布他们赶紧撤出了正阳镇,而镇公所从此也做了防备,在院子里埋了一口瓮,瓮里灌上水,派人日夜观察瓮里水的动静。雷布他们在南山的苟树洼村待了三天,日夜在哭,头发就都白了。镇保安队继续在追捕他们,一度是见了白头发的都抓。

当我在骡马古道的寺坪镇为人唱阴歌时,那天中午吃完饭,我在集市上转悠,正探头看旁边有人在捏面人,一个挑着缯箩担子的人过来,挑子前头是一垒大大小小的箩,挑子后是一捆缯箩的竹篾子,我也没在意,还给他让了让道儿,他经过我身边时却踩了一下我的脚,气得我说:把你脚垫疼了吧?!那人低声说:到前边树下说话。我定眼一看,是雷布。我没敢吱声,先去了前边桥头的树下,后来他来了,我说:你咋还敢乱跑?他说:我是死了没埋的人。我们互问了一些情况,雷布请求我为三海李得胜老黑唱一回阴歌,说他们死得那样惨,尸体不全,没有入土,现在仍是孤魂野鬼,难道就不能让他们再托生吗?我说凭你这份义气,我就应该唱,但唱阴歌要在丧事场面上唱,那我该在哪儿为他们唱呀?!雷布就说他要用木头刻出三海、李得胜和老黑的头,然后挖个墓一块儿安葬了唱,墓就挖在他老家那儿的竺山那儿吧。我说要刻也给四凤刻一个头,并应承等他一切都弄好了,到清风驿找德发店的伙计秃子,秃子知道我的行踪会及时通知我的。

但是,雷布再没有找过我,我甚至去了一趟清风驿还问过秃子,秃子也说没见过雷布。而倒是在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月明星稀,远近都没了人,我在山坳里找了四块石头,石头上分别写了三海、李得胜、老黑和四凤的名字,挖坑埋了,然后就坐在那里唱。先唱的是《开四面》,再唱的《敬五方》,开的是东西南北大门,敬的是金木水火土宝藏,以使亡魂入地府上天堂各路都有迎驾的神灵。再后来唱《悔恨歌》:腊月里来女儿探娘,探了一年都是忙,蒸上十双馍,称上二斤糖,大娃慢慢吃,小娃挎背上,来到爹娘大门上,手扒门框往里望,油漆棺材当堂放,叫了一声爹,哭了一声娘,一年到头想爹娘,爹娘临了没有看上。唱着唱着,我感觉到了不远处的草丛里来了不吭声的豹子,也来了野猪,蹲在那里不动,还来了长尾巴的狐狸和穿了花衣服的蛇。它们没有伤害我的意思,我也不停唱,没有逃跑。唱完了,我起身要走,它们也起身各自分散,山坳里就刮开了风,草丛里开着拳大的白花,一瞬间,在风里全飞了,像一群鸽子。

***

雷布四人进不了镇公所,就去了镇党部书记的老家程家堡,挖他的祖坟。挖开祖坟,里边盘着一条蛇,坟里有蛇那是预示着后辈人能升官,他们把那蛇斩了,又把一堆骨殖掏出来用脚踩,还泼了一盆子狗血。至于王世贞原来的姨太太,打听到住在县城甘露巷,蹲了几天巷口没碰到,四月八日过庙会,她去庙会上买香粉,雷布走过去叫了声:陆太太。那女的应了一句,还没转过身来,一条麻袋就从头上套下去,被扛着跑了。扛到倒流河边,四个人商量着怎么个处死,那时他们已没有了几颗子弹,还舍不得用,想拿木棒乱砸还是系一块石头沉到深潭去。却又好奇这女人到底是啥模样,能让王世贞娶了又能让陆掌柜娶?解开了麻袋,一个说:果然长得好!一个说:脸长得好心肠毒哩!这女人问了是谁,知道来的是秦岭游击队的人,就没再求饶,也没哭,说:让我涂脂抹粉了再杀。这话倒提醒了雷布,便哼哼哼地笑着,拿刀在她脸上写字,鼻梁以上写了个老字,鼻梁以下写了个黑字,脸就皮开肉绽,血水长流,然后拉了另外三人扬长而去。那三人不解,说:不杀她了?!雷布说:让她去活吧!

报了仇,雷布四人一时不知下来该怎么办,先是决定把枪埋了,改名换姓到大深山给财东家当长工去,但心里总是不甘,闹腾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不再当农民,到头来还是去种庄稼?把枪埋了后又把枪刨出来哭。其中一个就提出既然拿枪拿惯了,也干不了别的活,那索性投奔周百华去。周百华是岭宁县竹林镇的大财东,仗着其舅是省城西北军的一个旅长,他在家有自己的武装,越发展越大,岭宁县保安团拿他没办法,便默许着他独霸一方。周百华排行老二,人称二先生,势力大后,却兔子不吃窝边草,待家乡人友善,修路筑桥,开设粥棚,还办了学校,免费让学生读书,号称自治。竹林镇家家户户家里没挂蒋中正的像,贴着他的像。李得胜在多年前,曾去过竹林镇让周百华加入秦岭游击队,甚至提出游击队扩大后,周百华做司令,他做政委。但周百华没同意。此后他们再没往来,也互不侵犯。当一人提出投奔周百华,另外两人反对,说当年是让周百华参加游击队的,而现在咱去投奔他?!可是,不投奔周百华又难以生存,他们就没了主意,雷布说:事情到了这一步,那就让天断吧。掏出一枚银元,以正面为去竹林镇,以反面为去当长工,往空中一掷,银元落地是正面。雷布说:是去竹林镇?一次不算数,咱三掷二胜吧。又掷了一次,是正面,再掷了一次,还是正面。四个人去了竹林镇。

去竹林镇,还不知周百华肯不肯接纳,四个人也做了准备,如果周百华要消灭他们,见机行事,与他拼打。可是,竹林镇的防守把消息通报了周百华,周百华来见他们时头上缠了一条白纱。雷布说:我们来得不是时候,二先生有重孝在身?周百华说:我是给李得胜老黑他们致哀啊!就这一句话,雷布落了泪,把枪交给了周百华,另外三人也把枪放在桌上。周百华说:当兵的人怎么不随身带枪呢?拿上,都拿上!领了他们就在镇街上转,转到街十字路口,那里有一个石碑,四四方方,高达三丈,周百华念碑上的字:自闭桃源称太古,欲栽大木柱长天。念毕,说:我虽有武装,但我见不得打打杀杀,治镇如治家,仁德为上。你们如肯愿意,就去经管林场吧。

***

又过了两年,七月十五日夜里竺山上又落陨石,这一次不是流星雨,是掉下来一块笸篮大的石头,把地砸了一个五丈深的大坑。人人都说这是天裂了,要出大事呀,谁也不敢去捡,其实是谁也捡不了。那大坑后来下雨聚水,里边生了龟和蛇,有两户人家的儿媳寻短见,跳进去再没捞出来。到了十月,共产党的二十五军从湖北进入秦岭,计划北上延安,国民党的西北军也就开进秦岭围截追堵,双方展开了长达三年七个月的拉锯战。

二十五军一来,雷布四人便脱离了周百华,又寻找到了匡三和那些失散的同伙,重组秦岭游击队。二十五军曾在十里峡遭西北军堵住了峡的前后口,游击队带领从一条沟里成功转移,二十五军就给了游击队一批武器。有了这批武器,游击队发展壮大队伍,人数比李得胜时期多了一倍。但是,二十五军在一次战斗中,命令游击队袭击敌军的后勤车队,游击队为了保存实力没有去。后来又让给筹集粮食,明明筹集到了一百石粮,却只给二十五军运去了三十石,其余的七十石藏在一个山洞,竟然被保安团发现又一把火全烧了。二十五军的首长很生气,派一位姓邓的任游击队政委。姓邓的来后以肃清异己分子名义,处决了八名游击队的人,其中就有雷布最早带领的那三个人。雷布和姓邓的意见不合,时常争吵。二十五军和西北军又打了一仗,命令游击队去东山垭阻击敌人的增援,敌军来增援的是三个团和两个县的保安,游击队打了三天三夜,最后撤出了姓邓的等五个人,其余全部战死,包括雷布。匡三是在仗打到第三天早上,雷布让他去二十五军军部送信,等他再返回东山垭,仗已经结束了。听当地人讲,雷布牺牲在东山垭左边沟里的一棵白皮松下,他往前冲的时候中了弹,子弹从身后打的,当时倒下去就死了。匡三大哭了一场,只得再去了二十五军。在二十五军找到了姓邓的,询问雷布的死为什么是子弹从身后打中的,这子弹是谁打的?姓邓的说,谁打的我怎么说得清,战场上的子弹长眼睛吗?匡三随后被编入二十五军,第二年部队终于到达延安。

解放后,正阳镇为秦岭游击队修建了烈士陵园,每一个墓里都埋一个木头刻的人,并写着名字。刻木人时,匡三亲自来指导,因为只有他知道游击队先后有多少人,每个人又都长着什么模样。那时的匡三已住在州城,州城改为秦岭专署所在地后,他是秦岭军分区司令。整个秦岭市,有两个人以民主人士的身份在政府里任事,一个是竹林镇的周百华做了岭宁县的副县长,一个就是涧子寨药铺徐老板也做了岭宁县副县长,右眼还是瞎的,戴了眼罩,人称独眼县长。

独眼县长活了七十七岁。活着的时候夏天里四个兜的中山装,冬天里还是四个兜的中山装,外面披一件九曲羊羔毛做的黑布大衣,到中小学里去做报告,讲当年秦岭游击队的英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