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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个尸体拖出去摆在庙门口,王魁的头割了,被吊在山门牌楼上,而桌上的酒菜还热着,麻县长说:哈哈,这是关公温酒斩华雄嘛!就让史三海把保安队的人和各乡镇的那些保镖打手都叫上桌吃肉喝酒。庙门外拥了好多人往里看,后边的把前边的一挤,前边的刹不住脚,跨进来了,又立即退出去,回头骂道:挨枪子呀你挤?!麻县长倒招呼:进来吃,都进来吃!呼啦人全进来了,有的在捡地上的鞋和帽子,有的端了酒不换气地喝了,又端了一碗,有的从锅里抓肉,肉烫手,用柴棍插着了吃得嘴角往下流油。而郑老汉提了半个猪脸,一边喊着蚯蚓却一边朝庙门外走。蚯蚓没有跟他爹,直奔井宗秀去,气呼呼说:你打土匪哩你让我睡觉?!井宗秀顾不了和他说话,正给麻县长一一介绍着陈来祥、李文成、唐景、巩百林、苟发明、马岱、王路安、张双河的功劳,说他们打死了三个土匪,更重要的是控制了庙门口,没让一个土匪逃掉。麻县长亲自给每一个人都倒了一碗酒。井宗秀在人群里寻找杨钟,没有见,问:杨钟呢?杜鲁成说:他差点坏了大事,怕是臊了脸面,回家了吧。杨钟却从那一排平房里出来,说:我脸大得很!你们翻过墙啦?!井宗秀说:你钻哪儿去了,麻县长要赏你酒哩!原来战斗结束后杨钟从树上下来,他是看见把俘虏和王魁的女人押在了平房,就去从女人手腕上卸银镯子。女人不给,他说:这是我媳妇的,你不给?女人说:咋是你媳妇的,井宗秀送给架杆,架杆给我的聘礼。杨钟说:井宗秀问我媳妇借的!女人呜呜哭,双手抱紧还是不肯给。杨钟说:我把你胳膊砍下来!女人给了银镯子,他跑过来也接受了麻县长的一碗酒,说:我在后院拿砖拍倒了两个土匪,如果有枪,那十个八个都撂倒了!麻县长说:那引路的还是你媳妇?杨钟说:是我的糟糠。麻县长说:哦,你替她喝一碗!杨钟端了又喝,但喝呛口了。

麻县长把史三海叫到一边要说事,却传来一阵惊悚的音响,麻县长侧了一下头,问:这是尺八声么,涡镇上还有人吹尺八?井宗秀说:庙里有个老尼姑,是她在吹。麻县长说:老尼姑倒吹得狂放啊?!井宗秀说:是吗?这我不懂。麻县长说:她吹得好,等我和史队长碰头后,你把她叫来给咱们再吹一曲。

在平房里,麻县长告诉史三海:平川县经69旅认可,要组建个预备团的,趁着今日的胜利就直接宣布吧。史三海感到很突然,说:我知道要组建预备团了,可我没想到让我来灭土匪就是为了预备团的成立!那谁来当团长?麻县长说:当然还是你当团长,参谋长让井宗秀干。史三海说:井宗秀当参谋长?平川县真的没人啦,让涡镇的一个小掌柜当参谋长,他连枪恐怕还没摸过吧?麻县长说:没摸过枪今后去摸么,这次内应中,他表现得有勇有谋。史三海就焦躁起来,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而尺八的音响时不时从窗子外飘进来,就大声喊门外的护兵:去,不让那老尼姑吹了,烦不烦!然后一歪头问:那预备团和保安队是啥关系?麻县长说:各是各的呀!史三海黑着脸,说:你是不是趁机把我撬出保安队了,让阮天保当队长?麻县长说:我可没这个想法,你去预备团不是更好吗?史三海说:屁好!就这么一个县,有着保安队却还要有个预备团,这是明摆着撬我么!那我把话说开,你利用我成立预备团就利用吧,我还是在保安队,如果不行,我到省警备司令部吃饭去!说罢就出去了,在院子里吹哨子,集合县保安队的人,那些一块来的各乡镇的保镖打手,没让加入,却把王魁的女人带着,说了声:回城!呼呼啦啦就走了。

麻县长和史三海争执时,杜鲁成其实就在窗外偷听,等史三海带着保安队离开,他就把听到的话给井宗秀说了。井宗秀立即喊过唐景沏了一壶茶端到平房麻县长那儿去,他给杜鲁成说:是不是?麻县长还真兑现他的承诺了!我怎么能当参谋长?杜鲁成说:现在不是参谋长,应该是团长。井宗秀说:我真的还没摸过枪的。杜鲁成说:历来都是不会打枪的才管会打枪的,何况枪只要练一练,狗都会扣扳机的。麻县长让你当你可别推辞。井宗秀说:史三海他不当,你和阮天保可以当么。杜鲁成说:我知道我的能耐,阮天保是块料,太独,在麻县长眼里,他和史三海是一路子人。井宗秀哦哦着,说:史三海这一要挟,麻县长还不知咋想的?杜鲁成说:正是史三海老是要挟麻县长,麻县长才有了组建预备团的念头,他是文人出身,软是软,但要犟起来也是头驴,咱得给他煽火着。井宗秀说:他喜欢听尺八,咱把宽展师父叫去给他吹一曲消消气?杜鲁成却说他先去单独看看麻县长。

杜鲁成进了平房迟迟没有出来,井宗秀自己沏了一壶茶,坐在一张小木桌前,叫蚯蚓来陪他喝,蚯蚓跑过来,才喝了一口,井宗秀又不喝了,把蚯蚓骂走。蚯蚓委屈地走了,还躲在墙角偷偷看他,井宗秀兀自坐在那里,小木桌上的茶碗却动起来,桌面上就扑洒了茶水,一垂头,是自己的两个膝盖在摇,带着桌子晃。井宗秀就无声地笑了一下,又招手把蚯蚓叫过来。蚯蚓说:还叫我喝?井宗秀说:喝。蚯蚓说:你不骂我啦?井宗秀拿眼看着平房门,说:那房顶上站的是啥鸟?蚯蚓说:扑鸽。井宗秀说:扑鸽啥时候能飞起来?蚯蚓说:我打一下弹弓,它就飞起来了。井宗秀说:你数着数儿,数二十下看它飞不飞?蚯蚓就盯着扑鸽数数儿,平房门开了,走出杜鲁成,井宗秀忽地站起来,凳子一翘,把蚯蚓撂倒在地上,数的数儿就忘了。

杜鲁成通知着井宗秀和阮天保去平房里见麻县长,两人一进去,麻县长青着脸在那里坐着,说:保安队的人都走了?阮天保说:我还在。麻县长说:走了也好啊!就笑起来。他的声音有些尖,笑起来像打碎了玻璃片子。阮天保说:啥东西嘛,保安队还不受县长管了?!麻县长说:不说这个了。把你们叫来,我要宣布组建预备团的决定。他看着井宗秀和阮天保,井宗秀和阮天保都严肃起来,前倾着身子听他讲。麻县长却在讲社会纲纪松弛,百姓生灵涂炭,他作为县长虽无女娲补天之力,但仍心怀戚戚,夜里辗转难眠啊。讲涡镇是平川县的大镇,自古都是县西的锁钥之地,他查过县志,涡镇过去叫平安镇,就是说这里安了平川县就安,这里乱了平川县就乱。讲今日合力剿灭了这股土匪,取得了平川县近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胜利,但不知明日来的是刀客呢逛山呢,还是共产党的游击队,仅靠保安队难以保安,必须有一支武装队伍。讲他到任以来深知体制败坏,党派不和,军阀林立,而他四处游说,多方周旋,终于取得69旅同意,组建这个预备团的,这合天理,顺民意,更是他在平川县终于做成的第一件大事。讲今日宣布成立,先委任井宗秀为预备团团长,有了团长,杜鲁成、阮天保鼎力协助,尽快完善预备团的建制,鉴于目前的形势,预备团就驻扎在涡镇,保卫平川县,威慑秦岭东南。麻县长讲完了,杜鲁成首先拥护,表态他和阮天保会尽力协助井宗秀。阮天保也表示拥护,却问:那龙马关保安班呢?麻县长说:龙马关保安班的事你就不用再管了。阮天保说:那我将来就回县保安队的?麻县长说:后边的事后边再说吧。轮到井宗秀了,井宗秀说:我没有想到麻县长真的就组建预备团,我更没有想到让我来做团长,麻县长既然这般器重我,我只有热身子扑着干吧!可我是没使枪弄棒过,也没领过人,是半路出家啊!麻县长说:干任何事谁都可以说是半路出家,我以前也没当过县长。井宗秀说:当团长责任重大,我真担心没干好了辜负县长的信任,但让杜鲁成、阮天保来帮我,我这心才有些底了。现在是那些俘虏的土匪可以留下来改编,各乡镇的保镖打手,县长得给各乡镇的大户人家说道,都得留下来,涡镇的人我能吸收一部分,这就是预备团的基础和骨干,然后继续扩招。预备团吃住暂时涡镇还能解决,但也不是长久之计,最紧要的是枪支弹药。麻县长说:吃住你得自己解决,我可以给你个政策,涡镇方圆三十里你们纳粮纳税。至于枪支弹药,我会再联系69旅,他们是会管的。井宗秀说:这就好了!杜鲁成就先负责具体建制的事,阮天保就先负责操练,我们通力合作,让县长放心。麻县长说:哈你倒这么快就想得周全啊!

随后,麻县长就让井宗秀把各乡镇来的保镖、打手和涡镇在庙里的所有人,还把那些关在房子里的三十多个俘虏,都往庙山门的牌楼下集中。井宗秀走到哪儿,蚯蚓也跟在哪儿,井宗秀喊:都集合!蚯蚓也喊:都集合!井宗秀就给蚯蚓耳语了几句,蚯蚓才一溜烟跑出庙了。百十号人集合起来,麻县长宣布了成立以井宗秀为团长的69旅预备团,众人齐声欢呼。蚯蚓和他爹在街上黑水汗流地跑来,喊: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他爹拿着三大盘鞭炮,拉开在牌楼下了,蚯蚓要点,但他爹的火镰一时打不出火,杨钟跑来,说:我点!提了鞭炮就往牌楼上攀爬,爬上去了用火柴点着,顿时烟雾腾起,火花四溅,噼里啪啦声震耳欲聋,炮皮就落下来满地铺红,连麻县长的头发上也沾了几片。麻县长说:那个杨钟像猴一样,爬得那么高!杨钟听到了,还来了个金鸡独立。杜鲁成说:他能飞檐走壁哩!麻县长说:涡镇是藏龙卧虎啊,你们好好干,真要从此平安,商贸繁荣了,说不定我会把县政府也迁过来?的。

麻县长在天黑前离开涡镇,井宗秀、杜鲁成、阮天保一直相送到虎山湾。刚回到北城门里,吴掌柜的太太却从巷口出来叫井掌柜,井宗秀恼得没有理。杜鲁成说:什么掌柜不掌柜的,叫团长!吴太太说:怎么是团长了?!井宗秀说:回来啦,没事就回来了?吴太太说:井团长,你能到我家去一下吗?他快要死了,想给你说几句话。又问杜鲁成:是啥子团长?杜鲁成没好气地说:带兵的团长,杀人的团长!井宗秀说:他不是躲死才跑了吗,怎么却要死呀?吴太太说:你别生气,他就是那心小的人。听说土匪灭了就回来的,一进门,家里什么都空了,吐了一口血人就不行了。你别怪他呀,他没办酒场子,他是给我说,原本答应给喝酒的,后来想着在家里摆酒场子要打起来那不是会损坏家里的东西吗?谁知道土匪就把家腾空了!井宗秀说:这我不去!吴太太说:我估摸你不会去的,但我在想,现在土匪死了,抢去的东西能不能归还我们?井宗秀说:这你向土匪去要呀!头一拧就走了。吴太太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吴掌柜是第二天傍晚死了,镇上没有几个人去吊唁,吴太太在灵堂上哭了一会儿,就到院门口站一会儿,街上的人乱乱地往过跑,却都不是到她家来的,她就又坐回灵堂上哭。天慢慢地黑下来,门檐上挂着的灯笼蒙上了黑纱,光半明半暗,在风里摇摆。托王妈终于把宽展师父请来给吴掌柜吹尺八超度,吴太太却听到远处烦嚣鼎沸,问王妈这是什么声,王妈说:耍铁礼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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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山门的牌楼前是在耍铁礼花。耍铁礼花是社火的一项内容,逢年过节,白天里抬芯子,舞狮子,晚上跑龙灯的时候都要耍铁礼花。先前吴掌柜出面组织,唐景的爹和巩铁匠、老魏头一伙人热闹着耍,耍得黑河白河上下十五里内都知道涡镇的铁礼花好。但这十年里世事混乱,所有的社火都停了,当井宗秀给吴掌柜提出咱耍一回铁礼花,吴掌柜知道唐景的爹过了世,巩铁匠也瘫在炕上,就让巩百林和老魏头着手准备,而一灭土匪,老魏头就问巩百林:这铁礼花还耍不耍?巩百林说:没说不耍呀!老魏头说:吴掌柜不是早跑了吗?巩百林说:耍铁礼花不是给他姓吴的耍的,灭了土匪要耍,井宗秀当了团长了更要耍!连夜,老魏头就在家里翻寻以前用过的刻有凹槽的木板、木勺、短木棒和草帽,又找废铁犁铧,没有找到废铁犁铧,就去了苟发财家。苟发财是苟发明的堂兄,怕耍不好。老魏头说:现在没人了么,以前你跟着我们耍哩,我不愿教你,现在我教你啊。两人拿了废铁犁铧一块去了铁匠铺,巩百林正收拾火炉子,说:这儿废铁多的是,还提了废犁铧?老魏头说:我也快死的人了,以后耍铁礼花就全靠你们了,一定要耍得好才是。铁礼花铁礼花就是铁犁铧,用废铁犁铧熔出的铁水,花才甩得匀显得艳的。巩百林说:噢,原来这样!明日一早我再找几副废犁铧,让老手艺不走样,你把别的家伙准备好了?老魏头说:木勺都在水里泡了。

第二天麻麻亮,蚯蚓就到了大街上,看见了一只老鼠他就跺着脚撵,老鼠并不往巷道里钻,顺着街跑出一段了还停下来回头看他。这么跑跑停停了一会儿,到了老皂角树下,突然一个人从半空下来就把老鼠抓走了。蚯蚓吓了一跳,那不是个人,是雕鸮,长着个胖老头的脸。蚯蚓还从来没见过长着胖老头脸的雕鸮,但这种好奇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看到有几家的门面打开了,主人还蓬头垢面着,却往天上看,他说:晚上要耍铁礼花呀!那些人说:今日天好!啊是不是?!蚯蚓跑过了中街,又跑了西背街和东背街,吆喝着晚上要耍铁礼花,听到的人没有不兴奋的,甚至就叫喊着孩子去通知周围村寨里的亲戚。这一天里,涡镇上人比往常多了许多,才到傍晚庙山门外牌楼前的土场上就拥满了,而老魏头、苟发财也早早在铁匠铺帮着巩百林熔铁水。

正熔着,卤肉店的张掌柜跑了来,神秘地说:知道不,吴掌柜死了!老魏头说:你和他有仇,就盼着人家死呀?!张掌柜说:我和他有什么仇?我娘和他娘还是表亲哩。老魏头说:忌妒才是最大的仇。张掌柜说:他有钱就有钱么,这不人就死了要钱有什么用?他真的是死了!苟发财说:还真死了?!他不是跑了吗,怎么就死了,死到哪儿了?张掌柜说:他昨晚就回来了,一进门看家空了,吐出一口血,挨到今日傍晚就咽了气。这杨家的该有生意了!巩百林说:少一个吃你家卤肉啦?老魏头朝吴家方向作了一个揖,说:人死为大,嘴上多积些福着好。张掌柜说:我是给他流了一股子眼泪的,这不,拿了黄表要去吊唁啊。巩百林从屋里就也拿出了一卷麻纸,说:你用钱拍一拍,替我也送些烧纸,我忙着熔铁水哩,走不开。张掌柜从怀里摸出一个铜铁在麻纸上一反一正按行拍打,老魏头却给了一块大洋,说:用这个印。张掌柜说:哇,阵舍得的!

铁水是熔得多,装了两个大泥槽里,一伙人就叫喊着抬去了牌楼前。牌楼前人黑压压的,井宗秀、杜鲁成、阮天保也都在,铁水一抬来,杨钟就开始把人群往四周推,要清出个场子来。杨钟凶着喊,忽然刮起了风,风堵了他的嘴,还把他刮倒在地,爬起来拿了树条子乱打,就看见了陆菊人拉着剩剩站在那棵榆树根上,说:你站在那儿剩剩能看见?把他架到脖子上。陆菊人说:风把你刮倒了你以为上天呀?清场子就清场,拿树条子胡打啥呀!杨钟就把树条子扔了,去问井宗秀:你开场子吧。井宗秀说:你开。杨钟便站在了场子中间,大声说:原本是井宗秀团长来开场子,他需要我开,我就代表他开了。今日高兴,咱们耍铁礼花,现在都喊起来,让老把式上场!众人欢呼中,老魏头、苟发财、巩百林抬了铁水槽子,又都戴上草帽,拿了木勺、槽板和棒子,先是如狼似虎地吼叫着蹦跶了一阵,木勺舀了铁水倒在凹槽的木板上,然后棒子和木板一磕,迅速往上空打去,流星般的铁水在牌楼两边的树枝上碰击散开,黑夜一下子闪亮,满空都是簇簇金花。打向树枝上的铁水越来越多,又越来越高,老魏头又打出了金菊,苟发财怎么打都打不匀。老魏头叫他木棒和槽板相磕的时候,不一定用力,但必须要快,掌握住节奏,苟发财依着所教的方法去打,果然铁花就匀就亮,打出了金花也打出了金菊,说:就这点窍啊!你歇下,你歇下。老魏头说:不认师傅啦?偏舀了一勺,并不倒到槽板里,竟扬手向牌楼上一甩,顿时万珠铁屑,溅出火花,如蜂阵蝶群,还带着哨音。苟发财说:啊你又留一手?!

陆菊人把儿子抱在怀里,她是第一回看铁礼花,就看呆了。世间真是奇怪,那么黑硬的铁,做犁做铧的,竟然就能变得这般灿烂的火花飞舞。更让她差点叫出声的是井宗秀冲进了场子中间,他并不是张扬人,也不会耍铁礼花,却在那降落的火花中蹦跶开来。老魏头、苟发财、巩百林都是戴草帽的,而井宗秀光着头赤着膀子,杜鲁成就在喊:小心烫伤!井宗秀根本不理会,他旋起身子翻跟头,足足有三尺多高。杨钟也跑进去了,似乎要比试着翻得更高,但他就是没有井宗秀翻得高,退出来了,不解地给阮天保说:他平日不会旋跟头呀!阮天保说:他当了官了嘛!杨钟说:不就是个团长么!阮天保看见了不远处的陆菊人,说:替你媳妇抱孩儿去!陆菊人没有搭理,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火花,觉得井宗秀蹦跶着才有了那么多火花,他在火花里,火花就是他身上迸出来的,是一个火人,在燃烧。

陆菊人看得入神,剩剩却在拔他娘的头簪,陆菊人的发髻便散了,隔壁的柳嫂走过来说:剩剩剩剩,别把簪子弄丢丢了。陆菊人这才赶紧把儿子放下,重新拢发插簪,说:你让我丢丑!啊,柳嫂也来啦?柳嫂是长舌头,总有着镇上的是是非非,她就偷声换气地告诉陆菊人,北城门口来了个疯子,预备团的人不让进,陈来祥还动手打哩。她说:你想得到疯子是谁?陆菊人说:我想不到。她说:是井宗秀,哦他是团长了,他以前的丈人,谁也想不到他成了疯子!陆菊人说:哦,人家来看热闹的为啥不让进?她说:疯子要找井宗秀救他二女儿的,井宗秀是当团长了,可他二女儿被保安队长带走的,井团长怎么救?陆菊人再看火花,火花里竟然就有了那女人,还是被保安队长带着出庙门时的样子:看见了她,想给她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灰沓沓的,只一声叹息,她听着石头一样沉重。陆菊人再没理了柳嫂,她把剩剩拉过来,用腿夹住了,在人群中瞅拾,没有见到宽展师父,就又抱了剩剩离开了。剩剩说:娘,不看了吗?陆菊人说:咱到庙里去。

母子俩进了庙,有什么虫子在叫,虽然庙院外那么响动,虫子仍叫得清清楚楚,一跺脚声停了,不久又细碎连成一片。而王妈就在路边的篱笆上挂灯笼,已经挂了六七个用表纸糊成的灯笼,晃晃悠悠闪着黄光。陆菊人说:这么晚了你还在庙里?王妈说:师父让我等着她。陆菊人说:师父不在?王妈说:给吴掌柜超度去了。陆菊人吓了一跳,说:吴掌柜不在了?!王妈说:人命说顽实就顽实,老魏头被刀砍了那么多刀都没死,说脆也脆得像冰片子,吴掌柜一口气没上来,人就没了。前两年岳掌柜一死,听说有人在麦溪县城碰着了岳太太,拉着孩儿讨饭哩。这吴掌柜又死了,吴太太还年轻轻的……唉,男人的罪咋都让女人受哩!陆菊人没有说话,所有的虫子全在叫着,如潮水一般,她仰头吁了一口,满空里还在灿烂着,分不清哪是星光哪是铁礼花。剩剩在草丛里寻找虫的叫声,陆菊人说:师父啥时能回来?王妈说:这我不晓得。陆菊人说:你要肯,咱俩是不是去吴家一趟。

铁礼花耍到鸡叫两遍才结束了,地上再不是金花而成了一层黝黑的铁屑,人们在议论着今夜的铁礼花耍得好,却听到远处的哭声,这才意识到吴掌柜是死了,但没有几个人再去吴家吊唁,倒笑话着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性命。而北门洞陈来祥他们终于放行了疯子。疯子满脸是血地跑到了中街,大声叫喊着他的二女儿,见人就拉住看是不是井宗秀。当然不是,被拉的人说:井团长在前边!他又往前边跑,见门墩踢门墩,见树踢树。后来有人说:井团长在油坊里。他就去油坊,油坊的门关着,使劲拍门,马六子开了门一顿臭骂,他还在说要找井宗秀,马六子拿门杠戳过去,他就久久地窝在那里不动了。路过的人谁都没有去拉他,甚至连询问一下也没有,只当是一只狗,一块石头,一个装着垃圾的烂筐子。但他们兴趣了他的二女儿到底好在哪里,五雷要她,王魁要她,保安队长也要她?于是就推测那女人脸蛋一般,身材一般,肯定是下边的东西好,像嘴一样能大能小会吸吮吧。笑声爆起,像无数的皮球在跳,又滚动着去了街的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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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了三天的荒草杂木和砖头瓦块,又盖了三排平房,城隍庙的场院焕然一新,预备团就要驻扎进去了。宽展师父最为高兴,过来坐在院中那棵银杏树下吹奏了五天尺八。这五天里,银杏叶全黄了,像金箔一样,再纷纷下落,落成了一尺多厚。老魏头给井宗秀建议,既然恢复了城隍院,那把原来城隍爷的石像请回来供吧。在井宗秀的印象里,小时候就没见过城隍石像,问石像在哪儿,老魏头说庙院里的大殿几十年前便坍了,修北城门外的路时,拉去了好多殿基上的石条,会不会也把石像拉去铺路了。井宗秀就派人在北城门外的路上挖,是挖出了十多块石条,但没有见到石像。老魏头看见张双河,忽然想起张双河的爹当年参与过修路,去见张双河的爹,可那老汉十五年前进山伐木时被虎咬断过一条胳膊,从此吓瘫一直睡在炕上,嘴能吃能喝,就是不说话。寻不着石像,也就没有再建个大殿,但营房依然还叫着城隍院。

土匪留下的粮食还不少,井宗秀又从家里拿来了几担稻子谷子麦子和黄豆,一时的吃住都没了问题。杜鲁成把俘虏的土匪和保镖打手打乱了组成两个营。至于涡镇的要谁不要谁,他听从井宗秀的意见,当然陈来祥、苟发明、唐景、巩百林、杨钟、李文成、王路安、马岱、苟发财不但要参加,而且是两个营的骨干。井宗秀还想在镇上多征招,午饭时就到老皂角树下去,那里聚集着一堆端着老碗吃饭的人,问谁愿意到预备团去,好多人都说:好么好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井宗秀说:这可是当兵,立生死状的。他们说:知道当兵是死了没埋的人,可这年月,与其让别的当兵的欺压咱,还不如咱也当了兵!白起也在那里吃饭,地上正爬过一条青虫,他拿筷子戳了一下,青虫就被戳烂了,在地上蹦跶。白起说:这虫子还能蹦跶啊?!刘老拐说:它蹦跶着解疼哩。白起说:老拐叔,你参加不?刘老拐说:日子过得艰难的,我也想蹦跶哩,可我老了,预备团不肯要了。井宗秀说:要呀,跑不动了,可以在伙房做饭么。刘老拐说:那好。把白起也叫上。白起说:我上个厕所去。饭碗放在地上,人去了厕所,却再没有回来。

涡镇有了四十二人参加,就是没有蚯蚓,井宗秀还是嫌他小,要过几年再说。预备团在城隍院开第一天灶,饭正做着,屋里一时烟雾倒灌,刘老拐出来一看,蚯蚓拿稻草在屋顶上塞烟囱,把他撵下房,去抓又没抓住。这顿饭是玉米糁子熬成的稠糊汤,大家端了碗蹴在院里吃饭,半空里忽然掉下一只鹌鹑,不偏不倚就把阮天保的碗打翻了,拾起鹌鹑发现是石子打死的,还说:谁的弹弓阵准的?蚯蚓在院门口说:我打的!刘老拐扑过去要揍,蚯蚓竟不走,说:你要再过来,我就撞头呀!刘老拐说:我还让你唬了?!往前又扑,蚯蚓真的就拿头撞院门,额颅上的血流下来。井宗秀就笑了,说:来吧,你来吃饭!蚯蚓跑进来,但已经没了碗,他从屋里找了个木棒在锅里一入,抽出来了伸长舌头舔着吃。吃了预备团的饭,就是预备团的兵,蚯蚓一口一个井团长地叫。

阮天保开始领着兵操练了。涡镇加入进来的人都没有打过枪,教他们射击时,杨钟是学得最快的,但他总是不按时集合,天一亮别人都到了,半早晨才趿着鞋来,不是说睡过头了就是他爹又让他先去开了寿材铺的门面,嘴里还吃着什么,一会儿右腮鼓一个包,一会儿左腮鼓一个包。阮天保说:把嘴里的吐出来!谁家没有地还是没有店,就你的事多?!杨钟吐出来一疙瘩熟红薯,说:当个预备团的还把我箍住啦?阮天保说:你现在是兵,就要箍你!杨钟说:谁能箍了我,我爹都不箍我,我受你箍?这算什么兵呀,是给我枪了,还是给我穿了军装发了饷?!拧身就走了。

那夜看了耍铁礼花,陆菊人的脑海里就一直是井宗秀浑身火光的样子。她坐在屋里,风从门缝往里挤,先是一股,再是一团,后来就是笸篮大的一堆,门全部被刮开了。她没有去关门,任着门成了走扇子,不停地开合着响。她真的高兴,井宗秀当上团长了,井宗秀怎么就当上了团长,或许这是那三分胭脂地起了作用吗?自己就暗暗有了些得意。连续三顿,她都是做扯面,面条扯出来像裤带一样又宽又长,煮熟了,泼上油,再拌上用肉、豆腐、木耳、香菇剁碎了做的杂酱。杨钟喜欢地端了一碗坐在院门口,吃得一头的水,说:咱这日子好啊!杨掌柜却说:明年有个闰二月的。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是自己轻狂了,就说:啊爹,这我知道,过日子是要计算着吃而不是吃了再计算,只是剩剩看见了柳嫂家吃扯面就和我闹,我才和的面多了。就自己没敢多吃,端了碗去给剩剩喂。喂着喂着,却又想,这井宗秀一下子当了团长,该怎么个当法?那保安队长就瞧不起他啊,而他是和杜鲁成、阮天保一块儿闹起的事,杜鲁成、阮天保能服气吗?涡镇上那么多人也都参加了,又都肯受他管?剩剩说:娘,娘!她一回神,是自己把面条喂到剩剩的鼻子上了,就笑起来,说:好吃不?剩剩说:好吃。她说:好吃了就多吃点!

这一天,陆菊人要涨豆芽,刚洗着一个瓦盆,要泡上黄豆,杨钟一身的脏土回来了,她说:今日操练回来得早?成土蛆啊!杨钟拍着身上的土,拍得人像冒了烟,说:我不当兵了!陆菊人一下子愣了,说:果然出事了!问起缘由,杨钟说过了,骂道:得罪他阮天保,球,就得罪了!陆菊人说:那是阮天保的事吗?你这是打井宗秀的脸!预备团脚跟还没站稳,你就起这么个坏头,都像你这样,那预备团不散伙了?!杨钟说:散伙就散伙么。陆菊人说:你说的是屁话!抓起瓦盆就摔在杨钟的面前。杨钟是第一回见她摔盆子,倒害怕了,就去了上房。半天没出来,陆菊人进去看,杨钟却趴在公公的炕上睡着了。她拧着杨钟的耳朵说:起来!杨钟说:干啥?她说:你给我再去预备团!杨钟说:我都离开了,再能去?她说:再去!井宗秀才当团长,这时候正需要你帮他的,再去!杨钟说:人家坐轿哩,让我抬着?!但还是又去了预备团。

杨钟一走,陆菊人倒不生气了,把摔破的瓦盆又捡起来,已经是三片,一片一片放在了院墙头上。柳嫂和什么人在隔壁院里说话,一个说:你爷头疼还没治好?一个说:唉,吃了陈先生的药,三天轻了三天又重了,就是剜不了根么。一个说:是不是撞上邪了,这得到庙里去求求菩萨?一个说:听我爷说,当初塑菩萨时来的匠人是平原上的人,他做小工给和的泥。一个说:就算是他用泥塑的,塑出来那就是神啊,得去磕头祈祷的!陆菊人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又坐了半天,起身倒去了寿材铺。

寿材铺里,杨掌柜新收购了一批木板,正往后院里垒。陆菊人帮着垒完了,给公公沏上一壶茶,说:爹,城隍庙是啥时候塌了的?杨掌柜说:几十年了吧,咱家门外的桂树是庙塌后我从院里移过来的,那时胳膊粗现在都碗口一样了。陆菊人说:城隍庙塌后咱镇上就没安生过?杨掌柜说:就是。陆菊人说:用庙里的石像石条铺路时你没去?杨掌柜说:那几天我进山买木料了。陆菊人说:石像铺在路上一只手奓着使路面不平整,张双河他爹用锤子把手砸了,后来张双河他爹就让老虎咬断了胳膊?杨掌柜说:还有这事?陆菊人说:我听别人说的。杨掌柜说:原来张双河他爹断胳膊是报应啊?!

寿材铺每日来闲聊的人多,杨掌柜不免要说起城隍庙和张双河他爹的事,很快这话就传开来,传来传去就成了城隍是守护镇子的神,城隍庙里有石像的时候,石像是不敢不恭的,涡镇也就五谷丰登,生意兴隆。而现在没石像了,却驻进去了预备团,预备团原本可以驻别的地方,偏就驻进了城隍院,这都是天意,也活该井宗秀就是城隍转世。试想想,保安队长是带兵的,阮天保是背抢的,杜鲁成是县政府的人,他们都没有当团长,而井宗秀当上了,他一起身,五雷就死了,王魁就死了,连岳掌柜、吴掌柜都死了!

这些话当然也传到预备团,阮天保问杜鲁成:咋突然镇上有这谣言?杜鲁成说:有这谣言也好么,可以维护井宗秀的威望么。阮天保说:咱可是挨了个肚子疼。杜鲁成说:啥肚子疼?阮天保说:唉,这世道,你不敢谦让,一谦让你就啥都没有了。

杨钟每天夜里回来,陆菊人总要问预备团的事:今日操练了什么,你们团长训话了吗,中午吃的啥饭,你迟到了没有,和别人又吵嘴打架了?杨钟说:我好着哩!就爬上了她身上。杨钟折腾起来没完没了,陆菊人就再不出声,却推算着井宗秀应该比杨钟大几岁的,而井宗秀的媳妇死去两年多了吧。预备团家在镇上的人晚上都回家了,井宗秀是住在城隍院还是他的屋院?想喝一碗热汤谁去烧呢?谁给铺床暖被?有了这样的想法,这想法就像饭一端上桌子飞来的苍蝇,老赶不走,尤其杨钟来要她的时候,她说:咋能天天来,没够数呀!杨钟说:昨天吃了饭今天不是还要吃呀。她说:这会伤身子的。杨钟说:我行。她说:你行,我不行。她把杨钟掀下去了,黑夜里睁大着眼睛,却思谋起涡镇有没有个好姑娘呢?

这一日,杨钟又去操练,杨掌柜还忙在铺里,陆菊人把麻丝拴在上房门环上用拧车子拧绳子,剩剩从街上玩回来了,喊着脸动,陆菊人说:是不是和谁打架啦?剩剩说:风打我哩。过了一会儿又说:娘,流口水哩。陆菊人说:知道你又谋着吃呀!看着鸡,下了蛋给你炒。剩剩就坐在院中的捶布石上看着上房台阶上的草筐,草筐里卧着一只母鸡,脸憋得通红。拧成了一条绳子,再拧第二条,剩剩说:娘,谁扯我嘴哩。陆菊人说:院里没外人,谁能扯你嘴?!一看剩剩的脸,嘴是歪的,忙过去摸着,问疼不疼,剩剩说疼。陆菊人说:嘴歪成这样,你咋不早说?剩剩说:我看不见嘴哩。陆菊人不拧绳子了,要用针挑儿子眉心放滴血,却眼看着儿子嘴越来越歪,背了就去安仁堂找陈先生。

安仁堂里还是很多病人,陈先生给白起正说着什么,不说了,过来摸摸剩剩的脸,说:遇到毒风,面瘫了。吓得陆菊人说:严重不严重?陈先生说:针扎来得快,也得扎十多次吧。陆菊人说:风里还有毒?陈先生说:人身上都有毒哩,风没毒?就给剩剩头上、脸上扎上了十多根针,剩剩正好坐在一面镜子前,说:我成刺猬了?!陆菊人说:那是镜子照的。把镜子拿走了,再抱了他不让动。

陈先生继续和白起说话,陈先生说:这五服药先拿回去服,或许就好了,或许还不行,我再给你换方子。但我要给你说的是,不要一天到黑都想着我有胃病了,而要不断地感谢胃,它出了那么多血,现在还每天给你装了饭呀菜呀消化着,你要给它说好话哩。白起说:我不知道怎么就把人得罪了,就是没参加预备团么,好像我就不对了,丢脸了,活的不是人啦!陈先生说:风来了当然草木都摇的,惊蛰之后老虎豹子也动了,苍蝇蚊子也出动了么。我不管你参加不参加,你来我这儿就是病人,其实你这胃病就是你有了压力而得下的。白起说:我为啥没参加预备团,这里边有我的苦么,事情复杂么,你要不要听我说?陈先生说:我不听。世上的事看着是复杂,但无非是穷和富,善和恶,要讲的道理也永远就那么多,一茬一茬人只是重新个说辞、变化个手段罢了。白起说:那我这压力能过去吗?明天的日子会顺吗?陈先生说:这我说不清,或许明天和今天一样吧。人这一生都是昨天说过的话今天还说,今天有过的事明天还会再有。但我给你说,凡是遇到事,你没有自己的主见了,大多数人干啥你就干啥,吃不了亏的。

一个时辰后,剩剩头上脸上的针被拔了,陆菊人向陈先生告辞,说:我走啦。陈先生说:走吧。背了儿子顺着西背街往回走,还在想,这陈先生真是涡镇上成了精的人,能看病还能说那么多让人开窍的话,只可惜自己就像是拿了碗在瀑布下接水,要么能接那么半碗,要么一丁点也接不上。剩剩在背上,老往下坠,她就走一会儿,躬了身往上耸耸。一伙女子叽叽喳喳地从前边跑了来,又叽叽喳喳跑进三道巷里去。她说:你沉得娘快背不动了!便觉得那些女子太咋呼,好像是一群鸟变的,配不上井宗秀的。这念头一起,她就摇头笑了:我这是咋啦,尽操些闲心,牵挂了人家出人头地的当官,还要牵挂人家的婚姻?嘴上就出了声:不管了!没想剩剩在背上说:娘不管我了?她说:不是说你。剩剩说:那你管谁?她说:管这蜂。

陆菊人说蜂是她看见了有几只蜂在他们头上飞,还寻思:我今日头上没抹桂花油啊!越往前走,蜂更多起来,一抬头,旁边的院墙头上涌堆的蔷薇开满了花。陆菊人停下脚步往上看,一时倒觉得那密密实实的花全都在绽,绽得是那么有力,似乎有着声音,在铮铮嚓嚓地响。这时候院门被拉开了,先伸出了一条腿,深蓝色的宽裤管,一只绣花鞋就落在台阶上,那么一点,跳出个女子来。那女子跳出来时猛地看见了院门外有人,要收脚已来不及,身子一歪就撞在陆菊人的怀里,剩剩从背上跌下来。女子赶忙抱起剩剩,吓得脸色煞白,说:呀呀呀,跌疼了,疼得嘴歪了!陆菊人把剩剩又抱过来,在地上捏了一撮土放在头上,说:没事没事。给女子说:孩儿面瘫了,我背他看病才回来。女子还是手脚无措,说:我以为没人的,就……陆菊人说:也是我吓着了你。女子说:剩剩,来,让我抱。再把剩剩抱了过去。陆菊人这才看清女子银盆大脸,眼睛水汪汪的,左耳下长着一颗黑痣,她说:你也认得剩剩呀?女子说:认得,他整天在街巷里玩的,都认得。伸手要给剩剩擦鼻涕,剩剩却哧啷一声把鼻涕吸进了。陆菊人说:哦,我剩剩是不是流鼻涕有名啦?!就笑起来,盯着女子,说:这是刘老庚的家,你是他家的……?女子说:我是他女儿。陆菊人说:你是刘老庚的女儿?!你娘下世的时候我见过你,也就剩剩这么小,没想长这么大了,我怎么就在这街上没见过你?女子说:我一直在我姨家。陆菊人说:你爹咋能有你这么俊的女儿啊,你叫啥名字?女子说:我叫花生。陆菊人说:真是从花里生出来!又盯着女子看,忍不住在脸上摸了一下。花生一下子羞得脸红,却像剥了皮的熟鸡蛋在胭脂盒里滚过一样,更显得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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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陆菊人安顿着剩剩在炕上睡了,出来才要继续拧绳子,却见杨钟从外边进来,把鞋上的泥往门槛上蹭。她说:哪里蹭不了在门槛上蹭?!想告诉说剩剩病了,但想着孩儿已经扎过针又睡着了,话到嘴边便咽了。杨钟不蹭了,在台阶上坐了,说:还有鸡蛋没?给我炒一盘去!陆菊人说:就那几颗了,给剩剩的。杨钟说:没菜,那我咋喝酒?陆菊人说:这半晌午喝的啥子酒!杨钟说:不给我吃鸡蛋了我吃鸟蛋!搭了梯子要在屋檐下掏鸟窝。陆菊人看着杨钟爬上了梯子,就怕梯子滑动,过去帮着扶了,说:你嘴就恁馋啊!哎,哎,我问你个话,西背街刘老庚成年进山割漆哩,他家竟能养得蔷薇爬了一院墙。杨钟说:他家是花好。陆菊人说:他女儿那么大了,长得有红是白的。杨钟说:是长得好。陆菊人说:你和刘老庚熟?杨钟说:他是个一锥子扎不出个屁的人,我跟他熟?!陆菊人说:恁丑的人却生了个俏女儿!杨钟说:谁知道是不是他的种。陆菊人说:你信嘴胡说!哎,今天咋回来这么早?杨钟说:阮天保狗日的先前爱糟践我,现在还是寻我的茬,河滩里稀泥糊汤的他让我往前爬,爬他娘个×哩!陆菊人说:你是不是又不干了?杨钟说:我不受他的气!陆菊人就不扶梯子了,喊:爹!爹!杨钟说:爹在铺子里。陆菊人说:你就这样没出息啊,甭说让你去帮井宗秀,想着你是个蛤蟆蝌蚪就跟着鱼去游吧,就这你也不行?!气得坐到了卧屋里去。杨钟还在檐下掏鸟窝,掏了一个没有鸟蛋,再掏一个还是没有鸟蛋,说:跟鱼游,游得尾巴掉了还不是个蛤蟆?还吭吭地笑,突然哎哟一声,院子里有了脆响。陆菊人跑出来,杨钟还在梯子上,他是掏出了一条蛇掉在地上。陆菊人站住了,靠在门扇上再没有理会。

鸟蛋到底没掏到,杨钟也就没有喝酒,到了太阳光从屋檐上跌下来一尺了,估摸爹该回来吃饭呀,爹知道他不在了预备团肯定又是一顿数落,干脆到街上逛去了。走到三岔巷口,正不知往老皂角树下去还是进巷去转转,蚯蚓提了个炒面口袋,一边走一边抓着炒面往嘴里塞,鼻子上都是白的。杨钟一把扯住,说:去借个火,我吸烟呀!蚯蚓却翻白眼,说:快拍拍我后背。杨钟说:噎死你!拍了三下,蚯蚓喉咙通了,才说:你说啥?杨钟说:我吸烟呀没火!蚯蚓说:我饿得很,才在我叔的店里要些炒面。杨钟说:你干啥去了饿?蚯蚓说:一大早我跟团长到纸坊沟他爹坟上去了。杨钟愣了一下,说:井宗秀是不是给他爹……蚯蚓说:是井团长!杨钟说:你这个碎狗腿子!他给他爹说虽然井宗丞还没有回来但他已当了官啦?!蚯蚓说:你咋知道的?杨钟说:我啥能不知道?!蚯蚓说:你说团长是多大官,和县长一样吗?杨钟却踢了蚯蚓一脚,也忘了要吸烟,倒自个去了酒馆。一壶酒喝了一半,才记起身上已没了钱,正好陈来祥胳膊下夹着个纸卷儿从门口往过走,就叫进来一块儿再喝。

陈来祥虽然拿了钟馗画,心里还是不畅快,街上有一家门面没开张,他就蹴在那里自己跟自己生气,不远处的白起看见了就走过来。白起在镇上已经活成个独人,便去虎山挖药草,这日挖了一背篓药草回来,看见了陈来祥,走近去说:来祥,谁欺负你了,自己揪自己头发,不疼?陈来祥见是白起,没有理,还把屁股挪开了一丈远。白起说:我是毒药呀,连你都嫌弃!将背篓里的药草倒出来,把同类的进行分拣,说:款冬花三支,忘忧草五支。陈来祥忍不住了,说:忘忧草?白起说:叶子像蒜苗,开花又像百合,早晨开晚上就蔫了。陈来祥说:这哪是忘忧草,是萱草!白起说:萱草又名叫忘忧草,不知道了吧?还有更多的药草,你想认得不?陈来祥不说话,却看着白起在分类,白起说:这是连翘,没长叶子就开花,花黄得像金子,果实还生着的时候是青而圆的,一旦熟了是黄的,大张口。这是绞股蓝,延蔓生长,五片叶子攒在一起,结的子有豌豆大。这是天花粉,叶子像甜瓜叶,有细毛,七月里开白花,结的果像拳头。这是白前,叶子像柳吧,花紫得好看,就是有些瘦。这是锁阳,你见过锁阳吗?陈来祥语气就软和了,说:没看出你还懂恁多的!白起说:你以为呀!秦岭上的草你随便问,我都给你说。陈来祥说:吹吧,你顶多知道些药草。白起说:这你又不懂了,秦岭上哪有药草,是草都入药的。陈来祥说:是不是?一群人便从街上走过,陈来祥就不问了,扭转了头,好像他不晓得白起就坐在旁边。那群人走过了,白起说:你故意避我?陈来祥说:你能去预备团你却不去,当然避你。又有三个人从街上走来了,白起偏坐近了陈来祥,说:啊来祥呀,我给你说锦灯笼草,它身上尽是柔毛,叶边又有齿,稍不留神齿就割手,但它的果实是五个棱,红红的像灯笼。还有漏芦,你肯定认不得漏芦,它顶上开一簇花,叶子薄得像纱,又像是鸟的羽毛。陈来祥就站起来走了。白起还在叫:来祥,来祥!陈来祥说:甭叫我!来的人看见了,说:来祥,你和谁说话哩?陈来祥说:我刚经过这里。那人说:听说预备团不要你了?白起马上说:来祥你也不在预备团了?陈来祥愤怒地说:我和你不一样!拍着屁股上的土走了。

第二天两人出镇,都戴草帽扎裹腿,紧身袄系了腰带,外套一件褂子。陈来祥还多背了个背篓,里边有盘缠,有两双麻鞋,还有那钟馗画的卷筒儿。钟馗画原本陈来祥顺路要还给老魏头的,杨钟没让还,陈来祥说:别人还以为我装着一杆枪的。杨钟说:以为是枪了好,路上就没人敢惹咱!但是,井宗丞在哪儿,苍苍莽莽的秦岭里寻一个人,这就像牛身上捉虱子。一出了镇子,两人在虎山湾龙王庙旧址上丢石子,说好:石子丢在那块大青石上弹到了东边,就顺着白河往下游走,弹到了西边,就逆着黑河往上游走。结果石子弹到了西边,两人就过十八碌碡桥,翻虎山后垭,下七里坪,穿流云沟,进入桑木县界。桑木县是八山一水一分田,比平川县苦焦。傍晚经过一个深坳,远远看到有一个村子,但往村子去的路上满爬着云,一走动像灰一样就腾上来,听到了有说话声,扭头看了四周并没有人。再看,是收割后的地里一束一束的稻草簇着,在风中嘁嘁嚓嚓地响。进了村,人家很分散,这一户与另一户都隔着土塄,土塄垒着石头,横石头压竖石头,长石头压圆石头,石头上全长着苔藓。陈来祥说:这垒得结实!杨钟说:小心狗咬!两人就各拿了一根木棒,但没有狗。地上的牛粪越来越多,牛虻悄无声地爬在身上,叮得火烧火燎地疼。进了一户人家,屋里黑乎乎的,一面土炕前的火塘边坐着一对夫妇,夫妇都惊慌地站起来,杨钟就拿出了钱,说想借宿一夜,并吃两顿饭。说好了,两人也坐在火塘边,那家女人开始收拾锅灶,男人却出去了。树根烧成的疙瘩火已经没了烟,但也没起焰,红得像埋了个太阳。陈来祥说:能给咱做啥饭?杨钟说:这边山里人有句顺口溜,土豆糊汤疙瘩火,除过神仙就是我。陈来祥说:我才不吃土豆煮糊汤!杨钟就问那女人:做啥好吃的?女人说:炝浆水,烩面片吧。陈来祥说:有腊肉没?女人说:没腊肉。陈来祥说:杀个鸡么。女人说:养不成鸡,这里黄鼠狼子多。陈来祥说:深山肯定野鸡多,也没打过野鸡?女人说:去年雨水多。这时候屋后的树林子里有鸟在噪,杨钟往门外看了看,说:好,烩面片就烩面片,我们到河边地里摘几个辣椒去。给陈来祥招手,陈来祥出来说:没有肉了,吃烩面片一定得把辣椒放重。杨钟却说:咱赶快走!陈来祥说:不吃啦?!你是看见那女人眼烂着头发没梳?脏女人做的饭往往才香哩。杨钟说:她男人看咱的眼光不对,以为咱带着枪,他又出去了,后山的树林子鸟声乱着,多半是叫了人来要抢咱呀!陈来祥说:你不是说别人以为咱有枪就不敢惹咱吗?杨钟说:这社会有了枪就有吃有喝了,谁都想有个枪的。两人顺沟就跑,果然后边就有了呐喊声,忙藏在一块大石头后,看着七八个人拿着刀和绳索追来见没人又返回去了,赶紧再跑,后半夜才到了口镇。

一觉睡到半晌午,杨钟醒来,陈来祥却坐在床边,问:醒来早?陈来祥说:我没睡,我怕都睡着了有人进来把咱抢了杀了。杨钟说:你没见我在门后放了铜脸盆吗,谁要一推门铜脸盆就响了,咱还不会醒来?!两人起来后,就到镇街上去,街上人很多,陈来祥一见有人肩扛的木棍上挑着狐狸和獾,就上前翻动,能说出这狐猎的不是皮毛最好的时候,那獾是三年的还是五年的,杨钟趁势打问这附近有没有游击队。猎人说前年他打猎时见过,都是一些年轻娃娃,穿啥衣服的都有,黑的白的还有花裤子。上个月他们村一个富户被抢了,是游击队干的,他听说了还跑去看,但他只看到那富户死在后门那儿,杀富户的人没看到。又问你家在哪儿,猎人说在留仙坪,离镇不远,六十里路。杨钟就和陈来祥去吃饭,饭馆里买了一盘炒腊肉,一盘烧兔,一壶酒,六个蒸馍,说:咱不能亏嘴!吃结实了,到留仙坪去。

去了留仙坪,竟没找到一个村子,山是直上直下的高,顶上有黄羊,要数黄羊帽子就掉了。还往深处走,树越来越多,并没有黑松林,而栲树、檞树、?树都是高大粗壮,通身锈满了苔藓,枝股上又一嘟噜一嘟噜吊着藤蔓,颜色如烟熏过的黑,天就觉得不清亮。偶尔什么地方突然便冒出一股子云雾,云雾却白得生硬,好像要有妖魔鬼怪出来。陈来祥把钟馗画拿出来,说:要敬香着才显灵的,这儿没处挂么,又没带香。杨钟说:看我的!学羊叫着壮胆。杨钟练轻功时以发声聚力,也曾模仿过动物叫,他咩咩地学着羊叫了,山弯后却出来了一只狼。这狼像是反穿了皮袄,还摆着个大扫帚尾巴,把嘴扎进地里呜呜叫。两人吓了一跳,杨钟说:它说啥?陈来祥说:那是土声,是叫狼群哩。杨钟撒腿就跑,陈来祥说:不能跑,你一跑它随屁股撵哩,你还会学老虎叫吗,学老虎叫,用老虎镇它!杨钟就手里握了块石头,口里连续地发出虎的呼啸。狼是站在那里不动,后来就掉头走了,两人才松了一口气,没想就在远处的林子里竟又冒出一只老虎来。陈来祥忙扯了杨钟往一棵青冈树上爬,那老虎也扑到了树下,幸亏老虎不会爬树,在树下坐了一会儿才走的。老虎走路慢,皮显得很松,像是披了件被单,杨钟和陈来祥直待到老虎无影无踪了溜下树,才发现裤裆里有了屎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