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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马关一仗刚结束,69旅就到了平川县城。69旅几年来一直在秦岭西一带追剿逛山和刀客,共产党的游击队又在秦岭北部蓬勃发展,这三股武装都是你一打他就跑,你停下了他又打了来,69旅便忙于奔波,精疲力竭。来平川县休整了五天,麻县长当然得供应粮草,却也请求能铲除涡镇的土匪。69旅没有应允:像五雷那些毛毛小匪,秦岭各县都有,杀小鸡子用得着牛刀吗?但是,69旅的旅长和麻县长曾经是小学同学,倒给了一些枪支弹药,建议县上组织一支自卫武装,可以挂名为69旅的预备团。麻县长觉得这也好,69旅一走,他便思谋着如何把县保安队和各乡镇大户人家的保镖、打手组合起来,攻打涡镇。杜鲁成把这消息给了阮天保,阮天保就问:知道不知道让谁去带队?杜鲁成说:这我不知道。阮天保低了头不语,闷上半天,牙缝里挤出一句:这就看县长怎么用人呀!平川县保安队百十号人,队长叫史三海,但史三海性情偏软,领不住人,保安队的佟西童、夏彪和阮天保都蠢蠢欲动,争权夺利。麻县长便先后派佟西童带一个班去驻守县北的栾镇,夏彪带一个班驻守在县东流峪镇,而阮天保带一个班到龙马关。杜鲁成见阮天保恶狠狠的样子,就后悔透漏了消息,忙说:阮天保,咱们都是从涡镇出来的,我才把这事说给你,你可千万不要去找麻县长,也不要给任何人提起,否则我就在县长那儿干不成了。阮天保说:轻重我能掂量,这世道里出来混靠的就是兄弟,我不认爹娘也要认你杜鲁成的!再有啥消息,你及时告诉我,也多在县长那儿说我些好话。但阮天保当天就悄悄回到了涡镇,把消息又透漏给了井宗秀。井宗秀既兴奋涡镇将不再匪乱,却又担心若打起来,镇上肯定要死人和毁坏屋舍,而自己与五雷来往多,会不会牵扯出他的不是呢?就不停问几时来攻打,又会是如何攻打,打得赢是一种什么结果,打不赢了又是一种什么局面。这些阮天保也说不清。阮天保说:咱们从小在一块儿玩着,都是井宗丞做娃头,可惜他不在。井宗秀说:提他干啥,没了杀猪匠还吃连毛肉呀?这一夜,两人对麻县长的预案几度揣猜,做各种设想,直到鸡叫了四遍。阮天保黎明前搭船赶去了龙马关,井宗秀仍是没有睡意,就找杨掌柜。

经过街上瓷货店,店家正支瓷货摊子,和对面过来的吴掌柜说话。店家说:吴掌柜,你又不拾粪的倒起得这般早是去哪里呀?吴掌柜说:啊前头。店家说:忙啥事么走得阵急的?吴掌柜说:啊碎碎个事。店家说:问你个话呀吴掌柜,明年你觉得这日子能好些吗?吴掌柜说:啊差不多吧。店家说:吴掌柜呀,永远问不出你个明确话!吴掌柜说:是吗是吗?就看见了井宗秀,便拉着到一边,说:井掌柜,我还说这几天去拜会你么。井宗秀说:你是长辈,还是叫我宗秀着亲。吴掌柜说:生意场上没有辈分么,五雷是在龙马关有事啦?井宗秀说:挨了一枪。吴掌柜说:不要紧吧?井宗秀说:躺着起不来啦。吴掌柜却对五雷受伤不置可否了,拍了拍井宗秀肩上落的头皮屑,夸这褂子在哪儿买的布料,还有这高腰皂面鞋是谁制作的,穿了得体。井宗秀突然有了想法,偏说:五雷作孽太多,天该收他了。吴掌柜说:你是说这一两天他会死呀?井宗秀说:即便不死,麻县长领人也要来除恶啊!吴掌柜睁圆了眼睛,却说:这是你说的?井宗秀说:不是我说的,但这绝对是真事。吴掌柜说:你以为呢?井宗秀说:我觉得好!吴掌柜说:好!好!真灭这股土匪,我置几桌酒席!井宗秀说:这又可是你说的啊!吴掌柜说:到时你出面,咱招呼麻县长!两人笑着分了手。井宗秀走过了,又返身过来说:这事先不要给任何人提说。吴掌柜说:我正要给你提醒啊。井宗秀说:我还想了,你以前组织过热闹,听说巩铁匠上个月就睡倒啦?吴掌柜说:你是说撒铁火呀?来一场,要来一场,我给咱笼络人,巩铁匠不行了,他儿子巩百林会,唐景他二叔和老魏头也都会。井掌柜谢谢你啊!井宗秀说:让你出钱呀你谢我?吴掌柜说:多少钱买不来能睡踏实觉么!

井宗秀到了杨家,院门开着,院里没人,门楼瓦槽里还是卧了那只黑猫,睁着眼一动不动,问:人呢?也不出声。上房的卧屋里,杨掌柜在说:是宗秀啊,你进来!井宗秀一边进上房,一边说:来了人你家这猫也不叫唤,我给弄条狗来看门。杨掌柜说:我不要狗。这猫不吭声,心里有数哩,你看见它眼睛森煞不?井宗秀说:不森煞。杨掌柜说:是坏人就不敢看它。井宗秀就笑起来,说:那我是好人哟?!进了卧屋,杨掌柜靠在炕头墙上,额颅上捂着热手巾,井宗秀叫道:你病了?杨掌柜说:你知道你伯是沉不住气的人,那天陈皮匠来我这儿串门,突然听到五雷半死不活的消息,我一高兴,披了件单衫子就去买酒,招了些风。接着就问:五雷还没死?井宗秀说:还没死。杨掌柜说:他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井宗秀说:就是。把麻县长要来的事说了一遍。杨掌柜便喊:剩剩他娘,你拿酒来。

陆菊人在厨房里烧姜汤,她知道井宗秀来了,待要出来见时,井宗秀已进公公的卧屋去,她就在厨房里继续烧锅,火便在灶膛里嚯嚯嚯地响,像笑一样。汤烧好了,她悄声说:急啥哩?!取了头上的帕帕,拍打起身上的柴灰,又坐下来擦鞋面,倒得意鞋穿半年了绣着的花还新鲜着。待到公公喊她,再对着瓮里的水照了一下影子,把帕帕重新裹在头上,端了两碗姜汤去上房,给公公一碗,说:你来啦?也给井宗秀一碗。杨掌柜说:我让你拿酒的。陆菊人说:你还敢喝酒啊!杨掌柜笑了笑,说:宗秀,咱把姜汤当酒,来,碰一下!井宗秀看了一下陆菊人,却说:杨伯,麻县长这回带人灭了五雷,听说要组建一个预备团的,隶属69旅,可能就驻守在涡镇。杨掌柜说:镇上还要有兵?额颅上挽起了一个疙瘩,说:前门走了狼后门又来虎,你没开凿洞窟吧,得加紧也弄一个哩。井宗秀说:土匪在镇上,咱还能稳住他,不害扰镇上人就是,如果真是驻了政府的兵,那是刮地皮的,你就是有洞窟,能一年四季都住在洞窟里?杨掌柜放下汤碗不喝了,又靠在炕头墙上。陆菊人说:爹,你是让土匪走还是不走?杨掌柜说:哪有不想送瘟神的?宗秀,你这不是来给我报喜的,我这病也是白得上了。陆菊人说:你和宗秀刚才说话我都听见了,他县上来人撵五雷,咱也撵么。杨掌柜说:你撵呀?!陆菊人说:咱借着县上的势撵么,撵走了五雷,县上就是组建什么团,涡镇人有功劳,能少了涡镇人的?杨掌柜说:你甭插嘴,我和宗秀说话哩!陆菊人就不再吱声,到院子去了。井宗秀听了陆菊人话,倒把头垂下闷了半会儿,再把那剩下的半碗姜汤喝着,看着院子。院子里陆菊人在捉鸡,捉住一只母鸡,指头塞屁股里试着有没有蛋,连试着两只鸡,都把鸡又放了,捉到第三只试了,拿到一个瓦盆里,再用背笼反过口罩住。井宗秀喝完了姜汤,浑身出了一层汗,问:杨钟呢?杨掌柜说:几天没沾家了,宗秀,这日子不怕穷,就怕家里出个虫。我说啥话他都给顶回来,你多说说他,或许还听你的。井宗秀应承着,却告辞了要走,杨掌柜说:你来就是要我出个主意吧?你伯老了,老猫都不逼鼠了,没能给你说出三个梨两个枣的。井宗秀说:来和你说说话,说啥话不重要,来说说我这心就不乱了。走到院里,却没见了陆菊人,他站在那里左右扭头,黑猫仍在门楼顶上的瓦槽里看他,他就出院门走了。

当天下午井宗秀坐船去了龙马关,天擦黑又和阮天保再坐船去县城找杜鲁成,三人叽叽咕咕了一夜。第二天看见麻县长,发愁起了带什么礼。阮天保说拿酒提肉有些小气,买丝绸,别人送礼都是几尺一丈么,咱拿上三匹。杜鲁成说:麻县长是文人出身,官场上他不会长袖善舞,却也自视清高,送再多的吃喝和布匹他不一定乐意。井宗秀说:那去买幅字画吧。到了字画店,杜鲁成选了一幅书法:心将流水同清净;身与浮云无是非。井宗秀认为,麻县长毕竟是县长,还是选个奉承的词儿好。阮天保选了幅:此地自惭遗爱少;斯民竟说被恩多。井宗秀还是觉得词虽说好,但这是自谦话,既要气势大的,又要体现县长勤政爱民的,最后看到一幅:六百里秦岭之地,每嗟雁肃鸿哀,若非鸾凤鸣岗,则依人者,将安适矣;万千山蹊径之区,时叹狗盗鼠窃,假使豺狼当道,是教道也,安可禁乎。问店主:这词是谁做的?店主说:这是清朝秦岭道衙的旧门联。井宗秀说:好,就要这幅!买了三人去县政府。

到了县政府门口,阮天保却说他是县长的部下,去了不好说话,他就在大门口等着。杜鲁成便和井宗秀进去,麻县长也正在办公室读一卷诗文,见了条幅,夸道这联语好,书法也好。井宗秀立即就说涡镇的老百姓饱受土匪五雷的**,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推举他来恳请县长能为他们扫除恶患,如果县长能去,他可以在镇上组织一些人里应外合。麻县长因已决定了要攻打涡镇,瞌睡遇上了枕头,心里倒也暗暗高兴,就说:你们是不是三个人一起来的?杜鲁成说:是三个人,阮天保在大门外。我们都是涡镇的。麻县长说:看吧看吧,今早我一进办公室,那花开了三朵,思忖着是不是有三个人要来说好事呀?!窗前的盆子里果然种植着一蓬草,开着三朵花。井宗秀说:是吗?我是山里人倒还没见过这种草能开花的。麻县长说:那我这个平原上来的人告诉你,这叫牵牛,一年生的蔓草,叶有三尖,互生。侵晨开花,受日光而萎,结实为球形,有蒂裹之,黑色的为黑丑,白色的为白丑,二丑都有毒,可以入药。井宗秀说:县长这么懂呀?!杜鲁成说:县长现在研究秦岭动植哩。麻县长指着井宗秀,说:你是谁,来给我说这话?井宗秀说:你记不得我了,我永远记着你的恩德,当初你在这里宽大了我。杜鲁成说:他就是井宗秀,我和他一块儿被带去,你留下了我。麻县长说:哦,你以前有胡子,现在没胡子了。井宗秀说:我这胡子不好看,来见你把胡子剃了。麻县长说:我当初放你是放对了?杜鲁成说:他现在是涡镇的乡绅了,威望很高,一心要给政府做事的。麻县长说:凡作器先有隙而后则漏其水,若置滋卉地了来年必是花满街啊!井宗秀一时没听清麻县长的话,只是笑着。麻县长说:你这名字倒像是个女人,人也白白净净的,你怎么个里应呀?井宗秀说:我现在还无法说个具体,那五雷一伙既凶残又狡诈,但他有的软肋,我只能见碟下菜,随变化行事。可我能给你保证,我会让土匪内部先乱起来。麻县长说:从这儿出去的字就是政府的牒文,在这儿说话就是军令!井宗秀说:如果我说了诓话,将来没起作用或者作用不大,你带人攻进镇了,你割五雷的头也割我的头。麻县长说:好!那你要求我做什么,给你一杆枪?井宗秀说:我不要枪。麻县长说:钱呢?井宗秀说:钱也不要。你如果愿意,派杜鲁成和阮天保也回涡镇,我们仨有个商量头。麻县长说:把阮天保叫上来。杜鲁成跑下去叫阮天保,阮天保问:县长是不是生气啦?杜鲁成说没有。阮天保说:是不是嫌我没在龙马关?杜鲁成说:没有。两人到了办公室,麻县长就说了攻打五雷的事,阮天保却说:派谁去攻打?麻县长说:我想好了,以县保安队为主,再把各乡镇大户人家的保镖打手叫上。阮天保说:这一半年龙马关保安班和韩家那些人捏合好像一个拳头。麻县长说:你还是和杜鲁成井宗秀先回涡镇做内应吧。阮天保就不再说了。麻县长说:这可是我上任来要做的第一件大事,成功了我好你们都会好!

从县政府大院出来,阮天保说:这文人到底弄不成事。井宗秀、杜鲁成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阮天保说:麻县长趁这机会完全可以重用自己人么,他却还用史三海。井宗秀说:麻县长和史三海不和?杜鲁成说:保安队长的姨父是省警备司令部的,他跟谁能和?井宗秀说:他能力怎样,如果派他来打不赢就坏事了!杜鲁成说:那么多人和枪的,何况有天保哩!阮天保说:是不是你给县长唆唆着让我也内应?杜鲁成说:是宗秀提议的。井宗秀说:笼子和笼襻拆不开么。见旁边有个厕所,便进去解手。阮天保倒说:唉,咱本来透个消息给宗秀的,怎么咱倒和他一起要做内应呀?!杜鲁成说:以前我们师徒四人的时候,做什么事情,都是师傅凶巴巴地说了算,可事情做着做着又全是顺着宗秀的意见走了,我也纳闷这是咋回事?两人多少有些疑惑,见井宗秀从厕所里出来,手又在下巴上摸着拔胡子,杜鲁成悄声说:你看他像谁?阮天保说:个头和他哥一般高,他哥他爹都是络腮胡,他竟然没有几根,像他娘?杜鲁成说:以前倒不觉得,麻县长说他像个女人,我就越看越像的。阮天保说:还真是!就嘿嘿笑起来。井宗秀过来,说:笑啥的?杜鲁成说:麻县长说咱三个是三朵花,我和天保又黑又壮的,你才是花。井宗秀说:这县长也是信嘴胡说,哪有把男人比花的。杜鲁成说:我和天保都有胡子,你咋没有?井宗秀说:你们都谢顶了么,这头发好了就不长胡子,胡子好了就不长头发。阮天保说:你哥你爹胡子那么多却没谢顶呀!井宗秀说:你俩这话啥意思,说我不是男人?杜鲁成说:这可是麻县长说的。井宗秀说:知道不知道北人南相、男人女相?杜鲁成说:那你是雌雄同体啦?阮天保说:噢,是二尾子!在涡镇,二尾子是骂人不男不女的,井宗秀就扑过来拧阮天保的嘴,阮天保的脸皮松,把嘴唇一拧,半个脸的皮都离了位。杜鲁成就说:不是二尾子,涡镇的骡子多,宗秀是人里边的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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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镇子后,阮天保要住他家去,井宗秀不让回去,秘密地把他和杜鲁成藏在酱笋坊里。喂马的孙老伯就每天在门口瞭望,凡是有生人来,就咳嗽一声,杜鲁成和阮天保便躲到上房后间的席筒里去。而井宗秀便陆续带他的一帮子发小来,有陈来祥、苟发明、唐景、杨钟、巩百林、王路安,还有拐子巷的李文成,卖油糕的张双河,油坊马六子的侄子马岱,赵屠户的外甥许开来。凡是带了人来,讲了要起事的原委,问愿意不愿意干。当然,都答应跟着干,阮天保就交代:近日不要出远门,在家准备着家伙,不管是木棒还是铁锤,腰里都先得有一把刀子,一有风吹草动,就到这里集中。最后,阮天保把话说狠了:能把你们叫来,都是一块儿长大的兄弟,叫来了也就是蚂蚱拴在一条绳上了,谁也不能生了外心!

第五天傍晚,井宗秀和杜鲁成、阮天保正在酱笋坊里说话,孙老伯接连在院门口咳嗽,杜鲁成和阮天保还未藏好,孙老伯已和来人吵起来。井宗秀忙出来,原来一个土匪买了一坛酒经过,却要买酱笋,孙老伯不让进,说这里是作坊,要买到街上商铺子买,那土匪却说:我偏要在作坊买!井宗秀制止了吵嘴,说:你进来,我送你些酱笋。土匪进来了,还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井宗秀笑着指着棚子里一个缸说:你多拿几包啊!土匪低头弯腰去取,井宗秀捡起旁边一个棒槌,在土匪后脑勺上一敲,扑通,土匪就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井宗秀叫出了杜鲁成、阮天保,说:进来了个土匪,咱把狗日的收拾了吧。杜鲁成赶紧去关院门,又扒在门缝往外看,阮天保却拿了刀子就在土匪身上捅。杜鲁成过来说:外边没啥动静,咱想想该咋处理?阮天保说:已经死了。杜鲁成去摸土匪的口鼻,果然是死了,说:咋就弄死了?!阮天保说:进来了还能让活着出去?杜鲁成说:那就快把后路想好,这少了一人,他们今晚不发觉明天就发觉了,发觉了肯定要在镇上搜人,咱必须趁天黑扔到河里去,或者就在院子里挖坑埋了?另外,宗秀你得连夜去五雷那儿,免得过后让他怀疑了你。井宗秀说:这是要想想办法,但也用不着太急,他死了好么。咱也不能让他白白死了。杜鲁成、阮天保听了他的话,倒糊涂起来。井宗秀笑了笑,说:我出去一下就来。过了一会儿,井宗秀领着唐景进来,杜鲁成说:背尸得个力气大的,唐景这瘦小的。井宗秀却让唐景在那土匪身上又捅了一刀,让去把张双河叫来。杜鲁成和阮天保这才明白井宗秀的用意。这一夜,联络的十一个都来过了,每人在那土匪的身上捅一刀,就捅成了个烂筛子。然后井宗秀把死尸装进一个大缸,上面灌满了面酱,堆在院角。

因要熬松香和桐油在棺上涂刷大漆,杨掌柜和杨钟忙活了半夜,也就睡在了寿材铺。天明陆菊人蒸了些红薯送去,公公弯腰又用生漆涂着布糊棺内的合缝,吭哧吭哧,呼吸艰难。陆菊人说:爹,你歇着。杨钟呢?杨掌柜说:后半夜巩百林把他叫去了酱笋坊,说有事。陆菊人说:井宗秀找他?怎么是后半夜?出了铺门,就站在痒痒树下朝酱笋坊方向看,却见那上空红光一片,正说:爹,爹,酱笋坊那里是不是着了火?杨钟却在前边的墙角一冒头,回来了,说:咋呼啥呀,那是着火了?!拉着陆菊人进了铺子,把麻县长要带县保安队来灭五雷,而井宗秀、杜鲁成、阮天保正联络人做内应的事说了一遍。杨掌柜说:他们也叫你了?杨钟说:这么大的事能不叫我?陆菊人说:叫了你,你就走漏风声?杨钟说:我哪儿走漏风声了?陆菊人说:你给我和爹说了还不走漏风声?杨钟说:给你们说算走漏风声?!陆菊人说:你赌博输了钱回来咋不说?你是显摆井宗秀叫了你就说给我们,如果出去喝些酒了还能不给别人显摆?!杨钟说:我咋样都不对!气得蹴在了门外台阶上喘息。陆菊人给公公剥了个红薯,回头说:你吃不吃?杨钟不理。陆菊人又说:红薯趁热吃,问你哩!杨钟说:你不是不让我说话吗?陆菊人恨了一声,扔过去一个红薯。

杨掌柜出了门,也往酱笋坊方向看,上空真的是一片红,说:着火了?杨钟吃红薯吃得急,噎住了,手只是指着天,陆菊人说:狼撵你哩,不会慢慢咽?终于,一疙瘩咽下去了,杨钟说:瞧你们这眼神,那是火光吗,那是云!果然那里越来越红,是往上涌起了红云,不大一会儿晕染得满空都红了。杨掌柜说:哦,火烧云,一早就上火烧云那是要下雨呀!吴掌柜匆匆走过,一只手提着长袍的前摆,露出一双崭新的高腰白底鞋。平日吴掌柜都是长袍拖地,腆个大肚子,慢慢地走,今日却故意要让人看到他穿了一双新鞋?杨钟偏不说这新鞋好,也不看,把头抬得高高的望着痒痒树梢。其实吴掌柜并不是要露他的新鞋,他迈着碎步要去找井宗秀,才把长袍的前摆提起来。到了井家屋院门口,大声地咳嗽了几声,在门口的蚯蚓说:你要吐痰呀?吴掌柜说:我要见井掌柜,他听到咳嗽就知道我了。要进门,但蚯蚓不让进。吴掌柜气得骂:你是井家的儿子,还是井家的狗?蚯蚓说:我是他的护兵!吴掌柜说:你碎?还知道护兵,他是长官啦还是土匪呀有护兵?蚯蚓抱住吴掌柜的腿就是不让进,吴掌柜拿拳头在他头上敲,都敲出栗子色了还不松手。井宗秀出来,说:吴掌柜呀!吴掌柜说句你啥时让这碎?看门啦,屋里却传来一声:你说谁是土匪啦?!吴掌柜进去见坐着二架杆王魁,吓了一跳,慌乱笑了说:是我说啦?王魁说:狗说的!吴掌柜说:瞧我这×嘴!就弯腰往出退,说:我路过井掌柜的门口,你们说事,不打扰了。退到门口,悄声对送他的井宗秀说:没那事啦?井宗秀说:你想有还是想没有!吴掌柜说:那他咋在屋里?井宗秀说:与那事没干系。吴掌柜说:不敢日弄我啊!

送走了吴掌柜,王魁又开启了第二坛酒,还在骂井宗秀的小姨子:大架杆一回来她就不肯见我了?!井宗秀说:人家毕竟还是大架杆的女人么。王魁说:屁,他现在不死不活的,前天跑了两个,昨晚又少了一个,她还傻×地伺候,是能亲她还是能×她?!井宗秀说:哦,有人跑了?王魁说:跑了就跑了。井宗秀说:大架杆伤成那样,你就该管么。王魁说:我是管了,谁敢再跑,他跑到老鼠窟窿也要把他逮回来!我生气的是她见了我嘴上不好说话了眼里也没了话?!井宗秀说:唉,你是二架杆么。王魁说:哼!井宗秀就再敬酒,两人喝完第二坛,已经到了中午,天突然变了,眼看着要下雨,王魁就一脚高一脚低要往庙里去,蚯蚓竟然还在门口。井宗秀要蚯蚓拉着王魁,别让倒了,蚯蚓拉着走了一会儿,说:我给你寻个拐棍去。就跑得再没影了。

王魁回到庙里,五雷的护兵正送陈先生出来,王魁问护兵:又请郎中啦,情况咋样?护兵说:伤化脓了,发烧不退么,二架杆你喝酒啦?王魁说:我咋不喝?大架杆伤成这样我心烦么!护兵说:是烦呀,他再不好,兄弟们这嘴就吊起来了!王魁从怀里掏出一个大洋,说:你也喝去,我来照看大架杆。那护兵拿了钱街上去了,王魁就直脚往五雷的住屋来。五雷的住屋是里外间,隔墙的小门上挂着布帘子,王魁要进里间去,却见五雷的女人在外间的火盆上熬汤药。柴火塌了,一时起不了焰,女人低头用嘴吹,屁股就圆嘟嘟地撅着,王魁从背后便搂住了。屋外,一股风进来,雨点子噼里啪啦下起来,风把帘子刮开了,五雷在**发烧得迷迷瞪瞪,刚一睁眼,看见王魁搂住女人,女人回过头了,王魁趁势逮住嘴亲了一口,女人在推王魁,示意五雷还在里边哩。五雷大怒,却坐不起来,枪在床边的墙根靠着,硬爬着去取,从**跌下来。里间屋一响动,王魁进去,五雷在地上还往枪跟前爬,王魁一下子骑在五雷身上就双手掐脖子。掐了好久,谁也没出声,五雷就被掐死了,舌头吐出来一拃长,王魁一松手,喉咙里倒有咕噜一声响。女人听出里间不对劲,但她没敢进去,还在吹火,药罐子突然一斜,竟扣在火上,灰忽地腾了个蘑菇,火全灭了。王魁出来把女人像兔子一样,提着耳朵压在外间的条凳上剥衣服,女人浑身僵着,还是没说一句话,拿眼睛看着王魁在摆弄她。摆弄完了,王魁再到里间拿刀剜了五雷的**,说:我的女人被你×了阵长时间!

雨越下越大,先还是白雨,后来成了黑雨,天在傍晚就啥也看不清了,王魁在庙院里点了十二个火把,集合了全部土匪,宣布五雷死了。五雷的那个护兵喝得东摇西摆地回来,问:我出去时大架杆只是发烧,怎么说死就死了?王魁说:那你去问他!一枪把那护兵打得窝在泥水里,然后大声说:五雷是我打死的!为啥打死他?他让兄弟们枪吃不饱,肚子更吃不饱,我王魁要重起炉灶!再说:谁要走?土匪们还没缓过神儿,都不说话。王魁说:要走的可以走,我不拦的!土匪们说:啊走去哪儿?走了饿死呀!王魁就成了架杆,他再没设大架杆,也没设二架杆三架杆四架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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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二日,麻县长派人给杜鲁成送来通知,中秋节攻打涡镇,而黑河白河的上游却下暴雨,都涨水了。黑河的十八碌碡桥安然无事,白河上的木板桥被冲垮了,漂浮着树枝草根,甚至有旧房的檩条木椽和整垛的麦草,还有死猪死狗黄羊狍子什么的,偶尔也看到有人,白花花的一丝不挂,头朝下,起伏不定。往年这个时候,镇上的青壮年都拿了笊篱和带着铁钩的绳索站在岸边打捞柴火,胆大的腰里系了绳去河中拉那些木料和树。但今个能去打捞的人全在家里等候消息,只有一些老人、妇女、孩子,还有一些土匪去了南门口外看涡潭。涡潭自涨水后就一直旋转,旋转得越急,涡潭中间的坑就越深,河面上的浮木乱草进去之后瞬间就没了。井宗秀趁机和陈来祥、杨钟把装有尸体的那个酱缸抬出来要扔进河里。陈来祥和杨钟抬着,井宗秀在前面观察着人,一旦遇见人了,就说是给万家寨的表姐家送去,娘要吃鲜酱笋,干脆连缸一块抬了。仅顺着东城墙根抬了三四丈远,杨钟说:一涨水,河里该有丹鱼了,这种鱼你见过没,侧面有赤光,用它的血涂在脚底,就能从水面上踏过去!陈来祥说:还练轻功呀?好好抬!杨钟说:你不懂!没想脚下一滑,缸蹾在地上裂开了三片,酱流了一地。三人吓得脸都白了,只好把死尸拉起来要往城墙外扔。井宗秀说:别把酱溅在城墙上!就自己脱了衣服把尸体包了。扔了两次没扔过去,三人同时发力,一二三,扔了过去。又担心掉在墙外的崖岸上,陈来祥蹲下,让杨钟踩着肩往墙头跃,抓住了墙头沿爬上去,尸体其实已扔进了河里,杨钟再翻墙过来。偏这时前边来了面馆佟掌柜的媳妇,井宗秀就高声骂陈来祥和杨钟抬个酱缸就能把缸打碎了,要让他们赔。那媳妇说:真是可惜,这有多少面酱啊?弯腰去捡缸底,缸底里有残留的面酱,说她捡回去。杨钟不让捡,那媳妇说:怪可惜的,不让捡?杨钟说:就是不让捡,我要给井掌柜赔的,这酱就是我的!竟把缸底再用脚踩了,酱流在地上,还往面酱上踢了踢土。

井宗秀急急火火还要找吴掌柜,要告诉吴掌柜中秋节那天了在吴家院里置办酒场子,把土匪全集中去灌醉了,麻县长他们来便可瓮中捉鳖。可去了吴家,家里人说吴掌柜在涡潭那儿看热闹哩。就又去了南门口外,果然吴掌柜在,而那时河面上漂过来一个人进入了旋涡,也是赤条条的头朝下,可旋转时那尸体翻了过来,土匪中就有人说:那不是牛拴牢吗?他偷跑了怎么是淹死在了河里?!井宗秀吃了一惊,再看时,尸体不见了,他松了一口气,把吴掌柜叫到一边说了他的安排。吴掌柜说:是中秋节?井宗秀说:中秋节晌午。吴掌柜说:咋能设在我家?那打起来我家就没完整的家具了啊!井宗秀说:损失我过后给你补!吴掌柜回家去了,井宗秀又回到酱笋坊给杜鲁成、阮天保商议,让他们半夜转移到吴家后院外的苟发明家,到时一旦听到前边有枪声,便从吴家后院翻进来。阮天保说:用不着这么早就住到苟发明家,他媳妇窝窝囊囊的,做的饭能吃进去?你到时让吴掌柜在他家后院墙搭把梯子,墙那么高,杜鲁成胖得跳不进去。杜鲁成说:到时我从房顶上往下打。井宗秀同意后,再去一一见陈来祥、李文成、唐景、巩百林、张双河、杨钟、马岱、王路安、苟发明,安排当天在吴家斜对门的饭馆里吃饭,事先藏好家伙,再备些石灰和麻袋,一旦吴家院里打起来,有土匪从院门往外逃,就在脸上撒石灰,麻袋套头,乱棒乱刀往死里打。

到了十三日晌午,井宗秀让蚯蚓跟着,装了一笼子核桃仁馅的点心和麻糖、酥饼,还有一笼子葡萄梨子枣,送去了庙里,王魁这才知道要过中秋了。井宗秀说:架杆有女人了,把日子过糊涂了!王魁说:是呀是呀,亏你有这心!井宗秀说:还有好事哩,后天晌午你们哪儿都不要去,吴掌柜在家设席款待哩。王魁说:好呀,那你再准备一对银镯子,权当是给我办婚宴的!井宗秀说:这没问题!心里却起愁,镇上没有银器店,一时到哪儿买银镯子?离开庙后,想来想去只好找陆菊人,他是见陆菊人戴过银镯子的,便支开蚯蚓,去了杨家。杨钟也在家,一听不同意,说:如果灭不了土匪,这银镯子不是没了?!井宗秀说:肯定灭!杨钟说:就是灭,银镯子再从死人胳膊上摘下来那不晦气?陆菊人却从手腕上卸下银镯子给了井宗秀,说:有啥晦气的,灭了土匪我这镯子还有一份功劳哩!

十四日的清早,王魁起来得早,刚刚到庙门外伸胳膊屈腿地活动,听到有什么叫,叫得怪瘆人的,扭头寻找,一只猫头鹰就在山门牌楼上。猫头鹰叫是要死人的,王魁说:今日我不出去,这死谁呀?便扬手打了一枪。枪一响,巷口的阴影里突然有人拉着毛驴跑出来,毛驴驮着两个大竹筐先是跑不快,那人使劲拽缰绳,毛驴跑前去了,那人又撵不上,一只鞋都跑遗了。王魁喊:谁?那人站住,说:不怪我,这不怪我,是掌柜让驮的。王魁近去一问,是吴掌柜的店伙计驮东西要去虎山崖的洞窟,已经去了五个驴队,他是最后一个才到了巷口,看到架杆了就藏在阴影里,枪一响还以为是架杆要打他才跑出来的。王魁说:吴掌柜呢?伙计说;掌柜一家昨晚上就上了洞窟。王魁当下火了,喊护兵去把井宗秀拉来!井宗秀听护兵说了原委,心里叫苦不迭,后悔不该相信吴掌柜。一到庙门口,王魁叭的一枪就朝头上打来,他摸了一下头,头还在,头上的帽子也在,把帽子卸下,帽顶上的那个帽疙瘩被打掉了,说:真是好枪法!王魁说:你说姓吴的中秋节在家摆酒场子,他怎么就跑了?你们在耍我?!井宗秀就破口大骂吴掌柜,骂过了,说:他跑了还有我么,我来摆,就在庙里摆,咱三天三夜的海吃海喝!王魁说:他舍不得钱是吧,那我偏让他出些血本!

这个中午,王魁派人去破吴家门,上楼阁,下地窖,翻箱倒柜,是没有搜腾出大洋细软和大烟土,却搬走了三十二麻袋食盐,五个瓮的菜油,十三捆布匹,二十担稻子和二十担麦子,还有三缸烧酒和一缸米酒。街上的人都在看,不敢上前阻拦,倒感叹吴家的家业厚呀,珍贵的财物都驮光了,剩下的还有这么多东西!而当两个土匪最后往出赶三头猪,不是这头往北跑就是那头往南跑,收拢不住,两个土匪就指着人群说:来把猪吆到庙里去!没人过来。其中一个土匪朝街面放了一枪,子弹蹦起来打到屋檐上,一页瓦哗地粉碎在空中。有三个人便帮着吆猪了。人群里有妇女低声问郑老汉:不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吗?!郑老汉却在瞅着小儿子,但人群里没有瞅到蚯蚓。

蚯蚓是跟着井宗秀到了南门口,井宗秀说:你是吃屁呀,一步不离的!蚯蚓说:我是护兵!井宗秀说:你带弹弓了没?蚯蚓说:带着,百发百中!井宗秀说:你到老皂角树上给我打些皂角去,打好了就在树下等我!蚯蚓去了,井宗秀立即钻进苟发明家,阮天保和杜鲁成正吃饭,说了事情变化,阮天保说:你偏让姓吴的摆酒席,你是摆不起啦!井宗秀说:别人平白无故地摆酒席土匪容易疑心么,谁能料到会这样!我答应了我来重摆酒场子,就在庙里。你俩明日一早藏身在庙西北角围墙外,那里是庙里厕所的粪池子,庙里要打起来,就从粪池子的蹲槽下钻进去打土匪的身后。阮天保说:从粪池子的蹲槽钻进去?那怎么钻?!我要翻院墙,让杜鲁成去钻吧。井宗秀就说:不管用什么办法,必须在第一时间进入庙后院。然后又找陈来祥、唐景、巩百林、王路安、张双河、马岱,安排他们晚上就同他去庙里杀猪宰鸡,明日早早过去帮忙挑水、淘米、洗菜、生火做饭,仗若打起来就拿刀棒守住庙门口。再去杨家交代杨掌柜明日一早假装在北门外沙壕里淘沙,等候县上的人一来,指引着直接去庙里。直到一切安排停当,去了老皂角树下,蚯蚓还是在那儿,却和一个人吵闹。

那人叫施四司,长着个长嘴,人叫他时也就噘了嘴,牙齿咬着发死死死,他常常贩羊时猪价涨了,贩猪时又涨了羊价。那日从黑河北边的构峪贩了一批药材,给老皂角树磕头,蚯蚓也去了树下拿弹弓打皂荚,他说:你敢拿弹弓打皂荚,以后枪子就打你的头!蚯蚓就不敢打了。施四司祷告:如果这批药材卖给安仁堂大价了,你就掉下皂荚来!蚯蚓也仰头看着树梢,说:井宗秀要皂荚,皂荚你就掉下来!话说完果然掉下四个皂荚。蚯蚓捡了,施四司却说皂荚是树给他的,蚯蚓说皂荚是树给井宗秀的,两人就吵起来。井宗秀对蚯蚓说:行,靠得住!蚯蚓说:我一说你要皂荚,皂荚就掉下来了!井宗秀说:这好啊,事情要成啦!蚯蚓说:啥事要成啦?井宗秀怔了一下,给施四司说:你不是药材要卖个大价吗?就把皂荚扔给了施四司。施四司高兴地去了,蚯蚓不解,井宗秀便给蚯蚓买了一碗饸饹吃了,还给买了一包瓜子。蚯蚓说:明日干啥呀?井宗秀说:明日好好睡一天。蚯蚓说:过节呀睡觉?井宗秀说:睡觉。我睡觉,你也睡觉。

那三头猪被人吆着,有一头不知吆到哪儿去了,井宗秀带了陈来祥、李文成、唐景、巩百林、苟发明、张双河、马岱、王路安当天夜里在庙里把两头猪杀了蒸肉,心里仍惦记着明日阮天保杜鲁成能否及时进入后院。等肉蒸出来,土匪们都来啃骨头,他说去上个厕所,到了庙院西北角。那厕所是有个小房子,里边有两个蹲槽,直对着墙外的粪池子。井宗秀看了看蹲槽,是有些小,用脚踹了踹,又踹掉了两页砖,就把踹下来的砖再松松放上去,出了厕所,见地上有一根木棍,拾起来扔到院墙外。

第二天中午,陈来祥他们在庙里做饭,井宗秀张罗着摆了一排七张桌子,招呼土匪们坐席,整盘整盘往上端肉,打开了一缸酒给每人都倒一碗。酒淋洒在桌面上,有土匪凑了嘴去吸,井宗秀说:不吸了,咱有的是酒!就掏出银镯子给了王魁,王魁当场给女人戴上,说:我现在是有女人啦!我会让兄弟们都有女人!众土匪哇哇叫好,拍桌子敲板凳,一时间胡吃乱喝,杯盘狼藉。

半早晨,杨掌柜起身去北门外沙壕里淘沙,陆菊人嫌公公年纪大了,手脚不便,她和杨钟去。杨钟却不愿意,说:陈来祥他们去做饭了,肯定井宗秀给我大任务哩,我等着!陆菊人便独自走了。杨钟等了一会儿,仍没见井宗秀找他,杨掌柜说:可能没啥大任务了。杨钟说:没大任务为啥不让我去庙里?杨掌柜说:宗秀是不是嫌你沉不住气,容易坏事?杨钟说:我能坏什么事,我自己去!杨掌柜说:你现在去那里真会坏事的!杨钟说:这么大的事我能不参加?!杨掌柜说:那你也指引路去。杨钟便嘟嘟囔囔不满着也去了北门外沙壕。两人在那里淘沙,原本是做样子的,而太阳端了顶,还没见县上人来,杨钟说:是不是不来了?我去山弯那儿迎接去。陆菊人说:淘你的沙!又淘了一会儿,杨钟说:我去看看阮天保杜鲁成在庙后墙藏好了没?说罢就走。陆菊人气得说:你是猴呀,就不能静——静一会儿?!杨钟说:我是戏里的孙悟空!陆菊人说:把罐子提上!来的时候陆菊人提了水罐子。杨钟说:我不渴。陆菊人说:谁是让你喝呀!提上罐子了没人注意你。

杨钟到了围墙西北角外,阮天保和杜鲁成已经在那里了,正为难着从粪池子的蹲槽那儿怎么钻进去,即便能钻进去,那也是弄得一身一头的屎尿。杜鲁成说:井宗秀让你来的?杨钟说:我怕你们没到位哩,咋藏在这里熏死人啦!西边那儿有个豁口,草半人高的,藏在那儿多好!就领了阮天保和杜鲁成去了西边围墙外,没想那豁口在土匪住进庙里后已重新砌了。阮天保说:这墙能翻过去?杨钟说:你还讲究是保安队的,这都翻不过去?阮天保说:要是往常,你说这话是寻着我揍哩!杨钟说:我寻些木棍儿插在墙缝里,到时候踩着就翻过去。记起粪池子那儿有根木棍,取了来,还没插好,庙里有了枪声,立即叫喊一片,枪响得更激烈。杨钟说:再跃,我抓手!阮天保一跃,杨钟抓住手了,阮天保又往下掉,杨钟身子失衡,脱了手,竟自己跌进了墙内。墙内的杨钟着急喊:把枪扔进来,把枪扔进来!但阮天保和杜鲁成没有把枪扔进去,折身又往粪池子那儿跑。

杨钟手无寸铁,就趴在草丛里,看着保安队的人和土匪在乱打枪,有三四个被打死了。他赶紧在地上捡了块砖头往巨石上跑,想占住高点,但石下已经有三个人在追着一个人打,那人也往巨石上的亭子跑,他就倒在那里装死,等追赶的三个人从他身边跑过,他又站起来,爬那棵古柏。在树上,看到那三个人终于追上那一个人了,那人打了一枪,追在前边的人哎哟一声倒在亭子的台阶上,另两个追着的人扑上去就用刺刀戳,那人就死在亭子的栏杆上。那两个人扶着受伤的人跑下巨石再往前边去,他从树上往下溜,想去亭子上捡那个死人的枪,还没溜下来,再有三个土匪也往后院跑,跑着跑着不跑了,站在那里,三个人都没了头,然后柴捆子一样全倒下去。他又爬上了树顶,还想那三个人怎么突然没头了,是炸子射中了头吗?听说子弹蘸了唾沫射出去就是炸子,打到脑袋上脑袋就会爆的。便见王魁拉着他的女人跑过来,跑着跑着,一推女人,自己却跑向那厕所,回头连打了几枪,就蹿上厕所的小屋顶上,屋顶是柴草苫的,踏上去似乎一脚踏空了,但很快又跳起来到了围墙上,回头还看了一下就跳了出去。

杜鲁成站在粪池子里从蹲槽洞往里钻,头顶掉了两块活砖,刚塞进去头,肩膀还卡着,咚的一声墙上掉下个东西,他在问:是啥?是啥?阮天保正要跳进粪池子,见掉下来的是人,来不及答话,也顾不得开枪,抡了枪托砸了去,那人就倒在粪池子里。杜鲁成抽出了头,那人已经从粪池子往出爬,爬一次,阮天保抡一枪托,连爬三次,抡了三枪托,那人就窝在粪池子里不动了。杜鲁成扯了那人头发,再从粪池子里拉出来,一看脸,说:天保你打得好,这狗日的是王魁!阮天保说:是不是?杜鲁成说:宗秀说王魁是大鼻子豁豁牙,就是他!阮天保说:擒贼擒王,我打的就是他王魁!王魁还昏迷着,两人就抽了他的裤带反绑了双手,又把头压住塞进他的裤裆里。

庙里的枪声不久就停止了,井宗秀领着麻县长和保安队长史三海清查人数,土匪被打死了十三个,俘虏了三十八个,就是没有王魁。问王魁的女人,女人说王魁翻后院墙跑了,麻县长很生气,问井宗秀:不是让你们内应吗,后院里就不布置人?井宗秀说:安排了杜鲁成和阮天保啊。史三海听说阮天保,鼻子里连哼了几下。井宗秀便大声叫喊杜鲁成、阮天保,杜鲁成在围墙外应声:在这儿!井宗秀说:到现在了你们还没进来?!杜鲁成说:王魁逮住了,逮住了!众人出了庙门到围墙外,王魁的头还塞在裤裆里,身子窝蜷着是一个圆球,而杜鲁成和阮天保则浑身的屎尿,臭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