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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钟和陈来祥没有找着游击队,游击队其实就在留仙坪北三十里的云寺梁。

云寺梁是一座山,在众沟丛壑间孤零零崛起的山,山上并没有寺,乱峰突兀,叠嶂错落,早晚霞光照耀,远看着就如一座庞大的寺院。它三面陡峭,无路可走,唯有南边有一条凿出的石磴能登顶,顶上却大致平坦,分散着几十户人家,都是石头垒墙,石板苫瓦,石磨石桌石槽石臼,人睡的也是石炕。地势险恶还罢了,还多怪兽奇鸟,有一种熊,长着狗的身子人的脚,还有一种野猪牙特别长,伸在口外如象一样。但熊和野猪从来没有伤过人,野猪吃蛇啖虺的时候,人就在旁边看着,而熊冬季里在山洞里蛰伏着,人知道熊胆值钱,甚至知道熊的胆力春天在首,夏天在腰,秋天在左足,冬天在右足,也不去猎杀。不喜欢的是啄木鸟,把所有树都凿裂,即便它常常以嘴画字,令虫子自己出来,人还是不喜欢。最讨厌的是那鸱鸺,夜里雌雄相唤,声像老人一样,开头如在呼叫,到后来就如笑,人就得起来敲锣,一敲锣它才飞走的。有一种虫人却靠它生活,那就是白蜡虫。这虫子长得像虱子,嫩时是白的,老了就变黑,人在立夏前后把蜡虫的种子置在梣树和女贞树上,半个月里就繁殖成群,麻麻密密缘着枝条开始造白蜡。白蜡的价钱很贵,云寺梁的白蜡也最有名。

云寺梁有程国良的老表,程国良就建议把游击队转移到这里休整,虽然会供给不足,却易守难攻,比较安全。于是在一天,祥云万朵,踊跃驱驰,游击队带了粮食、布匹、食盐和菜油,呼呼啦啦来了。但是,云寺梁从来没有过外人进入,听说游击队要来,三户人家连夜逃跑。有一户从石磴上下山已来不及了,就把绳索一头拴在树上,拽着绳索从峭壁上往下溜,先让老爹和媳妇溜下来,在他最后刚溜到一半,李得旺带人到了山顶。李得旺要寻梣树,说:让我看看白蜡虫是咋样造白蜡的?走到崖头,便见一棵梣树上拴着一根绳索,提了提,绳索绷得很紧,知道有人溜崖,问程国良:天上云都有鼓舞欢迎之状,这咋还有逃跑的?山上有没有土豪?程国良说:这我还不清楚。李得旺就拿刀砍了绳索,半崖下便传来一声惨叫。程国良去了老表家,让老表把山上的人家都喊来集合,老表跑得像猴子一样,半天后,各家各户的人都拿着腊肉或提着自酿的苞谷酒出来欢迎。蔡一风高兴,放话让大家好吃好喝,再闷头美美睡一觉,他自己就喝醉了,倒在一家的石炕上,直到半夜鸡叫头遍了还没醒。

井宗丞因手上的伤未彻底好,没敢喝酒,也不去睡,负责着布岗设哨,由程国良的老表领着又把整个山头察看了一遍。察看完,井宗丞说:给咱上妇女!程国良的老表脸就白了,说:井队长,这,这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有几个年轻的媳妇都是本家族的,使不得的。是这样吧,离这儿往东七里地有个村子,村里的铁匠铺有一个小娘们长得风流。井宗丞说:你这是啥意思?我是要这里的妇女集中起来把那些布给游击队做衣服。程国良的老表说:你把我吓死了!啊这就好,这就好。跑去要喊妇女,井宗丞叫住又问:你说离这儿不远有铁匠铺?程国良的老表说:他家的菜刀有名哩。井宗丞说:你把妇女召集了,还得去一下,让一天内造出一批刀矛来!程国良的老表额颅上就皱起了绳,口里像噙了核桃,吭吭哧哧话说不清。井宗丞说:你是不是要工钱?程国良的老表说:实在不行,就让各家垫钱,说起来各家都卖白蜡哩,卖白蜡糊不住个口啊。井宗丞说:就这样办,最后游击队会还的。程国良的老表说:再说要造刀矛,这我去恐怕那铁匠不认,那狗日的牛得很。井宗丞说:那我派人拿枪和你去,他不认人总认枪吧?!那一夜里,鸱鸺成双成对的在山上叫唤,仍是先是像呼,后是像笑,但没人出来敲锣,就叫唤到了天明。

云寺梁的妇女把那些布匹全做了衣裤,每个队员拿到了一套。剩下的布头子,奖励给了妇女,她们就大的做了孩子的裹兜,小的缝在自己的鞋尖,诚心诚意地腾出石炕让游击队的人去住。虽然还不到冬季,山上的夜里冷,石炕上没被子,她们天未黑就烧了炕。游击队的人先睡上去,很暖和,可越睡越热,身子像是在锅里烙,穿上衣服再睡,还是烫,就卸下门扇垫在炕上睡,又睡不着了,坐起来议论这地方穷,没个褥子,还议论这里不长麦子不长棉花了也不长好女人,姑娘都是黑黑,媳妇都是墩墩。而十天后,铁匠铺把十把砍刀和十二支长矛造好了,传来话让游击队去取。两个队员去了,却看上了铁匠铺的小媳妇,竟然趁小媳妇上厕所时,冲进去扛了就往铁匠铺后边的树林子里跑。小媳妇的裤子溜在腿弯上,杀猪似的喊,铁匠铺的掌柜和伙计过来救人,双方打开了,一个队员枪还来不及拉栓,头上就挨了一铁锤,当时倒下就死了,另一个胳膊上被戳了一刀,再顾不及拿砍刀长矛,跑回云寺梁谎报铁匠铺埋伏着口镇来的保安队。井宗丞忙带了二分队扑到铁匠铺,已空无一人,铺子的三间房子还正烧着,就眼巴巴地看着火苗子腾空,椽成了黑炭掉下来,檩成了黑炭掉下来,最后担子坍了,墙也坍了。井宗丞觉得蹊跷,把那受伤的队员叫来再问,那队员才说了实情,井宗丞一怒之下就把那队员绑了拉回云寺梁。

第二天,游击队接收了程国良的老表和山上另外三个人,蔡一风集合全体队员,布置了下一步的军事行动,为了严肃纪律,把那个受伤队员当众绑在东崖沿的一棵女贞树上,下令:不给吃不给喝,谁也别去管,让他自己反省。两天两夜之后,游击队的一分队二分队继续留守在云寺梁,三分队去口镇南十五里的太峪村,四分队去口镇西北二十里的土桥镇。出发的队伍经过东崖沿,那个队员还在女贞树上绑着,下半身没了屁股,被豺狗子掏吃了肠子,而一只鸢正站在头上俯身啄眼珠子。

三分队进驻了太峪村,首先抓了周长安。周长安是村里首富,有三个院落七十三间房子和二百六十亩地,常年雇着二十个长工。抓了周长安,当众烧了地契和借粮借款的合约,村里人都放鞭炮,但当程国良把周长安绑在打麦场的碌碡上,宣布要成立农民协会,谁要敢杀了周长安谁就当会长,因周长安有个儿子在桑木县当参议,倒没人敢出头。有个长工叫张栓劳,他不是太峪村人,他就要杀周长安。周长安说:你要饭来的,是我收留了你做长工,你要杀我?张栓劳说:你是收留了我,可你让我喝油,差点把我喝死。周长安说:我让你去买油,是你把半桶油洒了却用水灌满,那油吃不成了我才让你喝的,那是教训你。张栓劳说:你让我喝了半盆子,我今日也让你喝半盆子!就从周家端了半盆蓖麻油,竟用水烧煎,压住周长安往口里灌,还没灌完,周长安就死了。等下午收尸时,油都透过肚皮渗出来。周长安一死,张栓劳真的就当了农民协会会长。此后,张栓劳表现非常积极,农会再分了另外三个富户的田地、粮食和牲口。三分队就开始联络周围村子的穷人,也准备着新的农会的建立。

周长安的儿子得知了老家的变故,大哭了一顿,用木头刻了个他爹的人形,请和尚做焰口。他和县保安队长袁金辉是结拜兄弟,袁金辉在焰口做完后就带保安队来太峪村要剿灭三分队。程国良得知消息,又听老表说袁金辉是口镇人,就设了空城计,只留下两个人在村口的土围墙上放枪,其余人顺村外的沟壕跑了一晌午赶去攻打口镇,占据了袁金辉的老家,杀了家里老少五口,又放火烧了房子。待到保安队在太峪村扑了个空,再赶往口镇,三分队早已跑得没了踪影。过了七天,三分队又与四分队联合在土桥镇打掉了土桥镇十八家财东。

那段日子,秦岭区行政长官刘必达正好在桑木县,游击队接连在口镇和土桥镇取得胜利,刘必达大发雷霆,他亲自撤了袁金辉的职,从秦岭区调来一个科长,任命为保安队长,一边重新集合保安队,一边收买奸细企图从内部瓦解游击队。

第一个被收买为奸细的是王三田,他在三分队当一个班长,因为有了贼心,就越发殷勤,极力巴结程国良。程国良爱吃狗肉,凡到一地,王三田要想办法逮条狗杀了,让伙房里炖了端给程国良。在攻打土桥镇时有个叫马谋子的保镖逃脱,当有一天程国良接到情报,马谋子的外甥女嫁给了范村,马谋子可能去参加婚礼,他就带了三分队去抓马谋子。一进范村口,没想就碰上马谋子,一阵乱枪将其打死,而婚宴上才酒菜上席,客人一哄而散,新郎新娘两家人也都跑了。程国良哈哈大笑,说:这是给咱摆的庆功宴么!几十人坐下来吃肉喝酒,王三田又在村里逮了一条狗来要杀,程国良说:你咋到哪儿都能弄到狗?王三田说:不是我能弄到狗,是哪儿的狗都在等着你。程国良又是哈哈大笑,拿了婚席上的纸烟就给队员们散发。纸烟在县城里也是稀罕物,原本他全收了起来,一高兴就说:都吸都吸,一人一根!散发到刘兴汉那儿,却不给刘兴汉,说:偏不给你,让你记个醒儿!原来刘兴汉在攻打土桥镇时不往前冲,抱着个肚子说疼,往后溜,有人就报告了程国良,程国良传话:朝头给一手榴弹!那个人就在刘兴汉头上用手榴弹砸了一下,砸昏了,等战斗结束后,刘兴汉醒来,血把身子都糊了。人人都有纸烟吸了,刘兴汉没得到纸烟,就对程国良有了仇。王三田趁机和刘兴汉亲近,劝刘兴汉别为一根纸烟记恨程国良。刘兴汉说:他让人用手榴弹砸我了个血头羊我不恨他,可他这是让我丢了脸,我就要恨他!王三田说:也是,士可杀不可辱!从此话说到一起,就成了死党,又以金钱引诱,收买了吕永、连伯洛、程西民三人,悄然变节。

到了春上三月,山就绿了,沟里水也旺起来,开始跳跃滚雪,风一直在天上跑跑停停,时不时能看到有桃花在崖畔笑着,而山顶的云涛却像露头的白熊呼啸过来了,又若无其事地散去。井宗丞毕竟是学生出身,他还能欣赏这明媚的风光,蔡一风、李得旺、程国良、许文印全都嘴噘脸吊,因为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游击队难以筹到粮食,两顿饭改成了一顿饭,一顿饭也多是苞谷面糊糊里煮野菜,人都快瘦干了,做梦也变成果子里的蛀虫。刘必达在69旅于秦岭西南终于剿灭了刀客后,趁机集结了几个县的保安队再次围攻游击队,蔡一风就紧急通知各分队在云寺梁研究对策。最后决定三分队重进太峪村,为了加强力量,四分队也进去,二分队继续在云寺梁,一分队则在口镇、土桥镇一带流动。这样不至于被包围,若敌人攻其一方,流动的一方能立即支援,而另一方又从敌人的后路夹攻。

三分队、四分队在太峪村严加防守,加紧备战,农会就挨家挨户搜腾粮食,连老鼠窟窿都寻遍了,还是没东西给游击队吃,就开始杀鸡杀猫杀狗,后来把牛和驴也杀了。五月三十日,王三田一伙按事先约定,要在太峪村与连夜扑来的保安队里应外合,特意去站哨。鸡叫两遍后,许文印查哨走到村北口,见没人,问:谁站哨?黑影里王三田说:我在。许文印说:让你站哨,你在那里蹴着?王三田说:我刚才正拉肚子哩。许文印说:你在原地拉?王三田说:蹴在塄边,拉到下边壕里了。许文印说:没事吧?王三田说:没事,只是风大,吹得壕里的芦苇响。许文印站在塄边往壕里看,王三田一脚踹在许文印的腰里,许文印就掉落壕里,腰伤了爬不起来,被芦苇里跑出的一队黑影俘虏。随后,太峪村四个路口的哨兵全被杀死,刘兴汉、连伯洛、吕永、程西民接应保安队进村,到处搜捕。刘兴汉带路闯入村里的关帝庙,于前院厦房外用矛戳伤并捕了披衣出来上厕所的吕风歧,接着在相邻的厦房内捕了正光着身子在一个尿桶里小便的王浪波、王廷碧四人,再到后殿里捕程国良。程国良却不在,只有方文强、千双林、严老三还在睡着,听见门环响,千双林侧头见进来一伙人,问了一声:谁?对方砍来一刀,千双林当下脑袋没了一半,方文强、严老三吓得再不动了。刘兴汉问:程国良呢?严老三说:程队长昨晚去了安家村,还没回来。刘兴汉说:什么队长,球!保安绳绑了方文强、严老三。连伯洛又带路去王家院,那里有游击队七八个人,程西民又带路去砖瓦窑,那里有游击队十多人,刘兴汉、吕永又带路往村小学校区,那里有游击队二十多个人。王家院的都被抓了,押着到了砖瓦窑,砖瓦窑里抓了八个,逃脱了四个,这四个人都没有枪,拿着刀一路跑一路喊:敌人来了!这时候天开始放亮,小学校的人刚起来,炊事员到校门外的井里摇轱辘打水要做饭,听见叫喊,忙跑进校拉响吊在树上的钟绳,队员们还在取枪拔刀矛,校门外就响了枪声。双方打了一袋烟工夫,各死了几人。后来校内静下来,保安队冲进去,见一伙人搭梯子翻墙要上房,又打下来三四个,别的就全逃跑了。再后来是保安队三人五人一组,挨家挨户搜查,到了一户院子,院子很大,保安队的问王三田:村里还有这好的房子?王三田说:这原是周财东家的西院。没想上房门里就出来了张栓劳。张栓劳在睡梦里听见枪响,以为游击队在训练哩,又沉沉睡去,可枪声很乱,觉得不像是在训练射击,就起来要出去看看。但他已经很讲究了,出门必须要穿上得来的周长安的长袍马褂,还要戴瓜皮帽子。一出门就见院子里有了保安队的人,知道事情坏了,跑是无法跑,就立着只是笑。保安队说:屋里有游击队?张栓劳说:没有呀。保安队说:你是周财东?张栓劳说:啊,啊是。你们是来打游击队的?我去看隔壁住的游击队起来了没。说着就要出院子。王三田说:他不是周财东,他是农会会长,周财东就是他杀的!张栓劳一下子跑到东边厢房门口,门口正放着一把斧头,拿起来了,骂道:我就是会长,周财东就是我杀的!保安队围上来,端着枪用刺刀戳他,他拿着斧头乱砍,一时混乱,一个保安想冲进门里,要从后面戳他,他一斧头砍去,斧头砍在了门框上拔不出来,七八柄刺刀同时就把他戳着顶在了墙上,就被戳死了。王三田说:不能让他死了还穿这么好的衣服!去摘了帽子,剥了长袍马褂。

程国良是前一天傍晚去安家村王希胜家,王希胜是安家村的富户,两人却也曾是一个私塾的同学。他听说王希胜的儿子生前做大烟土生意时有着一杆枪,枪肯定还在,就想着以拜访老同学之名能把那杆枪弄到手。去后,王希胜很热情,从院子的梨树下是挖出了一杆枪来,但枪已经锈成了废铁。程国良说这年月有枪不容易,你倒这样糟蹋。王希胜却说枪是要靠人血喂养的,它吃喝别人的血,也就可能吃喝了自己的血,我不埋,或许我都没命了。招呼了程国良吃饭喝酒,挽留能住一宿唠嗑唠嗑,程国良见没弄到枪,就不再住,却多喝了几杯酒,喝高了,已是后半夜才独自回到太峪村。到了村外,土塄下藏了许多村民,被告知村里发生了变故,程国良惊得酒醒,眼泪长流:都是我的过错!都是我的过错!村民拦不住,他还是进了村,走到王家院前的十字路口,有人叫:程队长!程国良扭头看时,从四面的墙角树后扑出来十几个人就把他按住。程国良看见了刘兴汉,拿眼睛恨恨地瞪。刘兴汉说:你看啥呀?!两个指头向程国良的眼睛戳来,程国良头一歪,左眼没戳上,右眼球被抠了出来。

刘兴汉、连伯洛、吕永、程西民等在日头冒花时分又赶往土桥镇,看到李得旺在一家祠堂前的土场子上骑马,就上去放声大哭,说保安队包围了太峪村,要一分队快去支援。李得旺是头一天刚夺来镇上盐行掌柜的一匹枣红马,正骑得兴起,听了刘兴汉他们的话,还在马背上就骂道:咋让人包了饺子?这程国良能耍嘴皮,打仗不行么!刘兴汉突然用长矛戳伤李得旺的大腿,李得旺滚下马来,连伯洛、吕永就把他捆了。土场外的杨树下有三个游击队员见状往跟前跑,程西民捡了李得旺的枪就扫射,三人死了一个,伤了一个,一个将受惊的马拉住,跃身骑上返回一分队队部叫人,等人再到土场上,已没见了李得旺和叛徒。发现李得旺的一只鞋在土场子南边的地畔上,估摸是从村南的沟里跑的,追到沟里的梨树弯,没想当时刘兴汉是故意把李得旺的鞋扔在土场子南边的地畔上的,而押着李得旺从北边沟里途经史家塬,先到了太峪村。

一分队后来也赶到太峪村,保安队早在村外三里地的石畔沟摆下阵势,双方激烈交火,一分队难以抵抗,追到老君坪。老君坪有个老君殿,一分队派二人去给云寺梁报信,其余人在太上老君像前烧香为李得旺祈祷,痛哭流涕。蔡一风、井宗丞接到报信率二分队连夜奔来,一二分队集中兵力再打太峪村,保安队却已转移到了桑木县城,又往县城扑去。刘必达吸取了前几次被游击队攻破城的教训,将所有保安队都布置在城墙上,又将城里群众全集中,以防有生人混入。游击队来了后,无法攻下,又死伤七人,蔡一风只好下令先撤到城外沟道里。部队已一天一夜没吃没喝,见沟道的地里种的土豆还未出芽就去刨,种土豆是把土豆切了块儿再拌上鸡粪和草灰埋在土里的,刨出来在沟里的泉中洗了生吃,准备第二天再上塬攻城。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刚上到塬,忽然起了大风,从来没见过有那么大的风,人必须伏地,不抱住个大石头或抓住树,就像落叶一样飘空,而有的村民在放羊,羊全在地上滚,滚着滚着便没了踪影。游击队根本没法前行,蔡一风无奈撤销了攻城命令,退回沟道,随后进入莽山。

桑木县城再没有攻打,也多亏没有攻打,因为刘必达调来了方塌县一部分保安,夜里又运来一门山炮架在了城门楼,城门楼柱子上还五花大绑了程国良、许文印、李得旺。游击队彻底撤走后,由王三田负责把程国良、许文印、李得旺关押在城内的一个马房里,要在刘必达六十岁生日那天枪决。程国良的那个同学买通了看守马房的保安,送去了一坛酒和口信,又以三十个银圆买通了王三田在行刑时一旦程国良先倒下,不再向他身上开枪。五天后的中午,程国良、许文印、李得旺被押到刑场,保安队把他们的家人亲戚都拉来,让眼瞧着枪决。三人不停喊口号,刘必达让割舌头,割了舌头还给押解的保安呸唾沫,唾沫全是血,又把他们的喉管割破。但程国良并不装着昏厥倒下,一直睁着眼站着,枪一响,许文印、李得旺的胸部都中了弹,程国良是枪打在大腿上倒的。等家里人用草席卷了抬回家时,程国良因失血过多,半路上还是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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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寻到井宗丞,杨钟和陈来祥回到涡镇就绝口不提他们外出的事,但老魏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陈来祥赔钟馗画。杨钟说:这死老汉!钟馗画真像他说的灵验,也不至于把人家柴屋烧了让咱半途而废!你偷你爹一张黄羊皮给他做褥子去!却又问:你家有没有熟好的狼皮?陈来祥说:有。杨钟再问:狼皮是不是做褥子睡了,半夜里毛奓起来会扎人?陈来祥说:我爹说过这话。杨钟就说:那就不给黄羊皮了,给个狼皮!陈来祥拿了狼皮去,总觉得吃亏,便复述了杨钟的话,气得老魏头在街上骂:没了钟馗画,以后涡镇上的鬼就没人管了,狗日的杨钟、陈来祥呀,让凶死鬼、病死鬼、冤死鬼、饿死鬼缠你们去!旁人也说:井宗秀才当了团长,要管涡镇的天呀地呀,还管不了个鬼?你这话啥意思?!老魏头不骂了,大家才知道好些日子不见陈来祥,原来是跟着杨钟出去了,就说:跟啥人学啥人,多老实的陈来祥也要瞎呀?!

井宗秀在杨钟再次离开预备团后心里很是恼火,但听到杨钟这次是和陈来祥寻找井宗丞,心里什么滋味都有,思谋了一番,觉得还是不能丢下杨钟,既然吊儿郎当惯了,就让去喂马吧,晌午吃罢饭,井宗秀让蚯蚓坐在马上,他牵着朝杨家去。蚯蚓抓着马鬃,却坐不住,就横着趴在马背上。卤肉店掌柜看见了,大声地呵斥:蚯蚓,你下来!马是你坐的吗?蚯蚓说:我没坐,我趴着,是团长让我趴的。就是不下来,井宗秀只是笑而不语。

杨掌柜在上房门槛上坐了,端着碗却吃不到嘴里,气得还骂杨钟:你咋不死在外边,还知道回来?杨钟说:没钱了我不回来?杨掌柜嗷的一声,说:别人生的是儿,我生的是讨债的!不吃了,把筷子拍在门墩上。杨钟说:那你欠了债么。陆菊人正在厨房给猫拌食,赶紧出来劝公公进上房屋去消消气,说:你养的狗你还不知道狗的德行,生的他啥气?!出来却见杨钟把爹的饭碗端了吃,恨了又恨,还是忍了,说:井宗秀让你去找的?杨钟说:饭里盐轻。我要找的。陆菊人说:井宗秀才当了团长,你就给他下巴垫砖。别放那么多盐,骆驼呀!你是帮他还是害他?杨钟说:我这不是帮他吗,井宗丞回来多好,就用不着他阮天保了。陆菊人说:预备团又不是土匪逛山刀客,井宗丞回来了井宗秀还能当团长?你是猪脑子?!杨钟说:我啥不知道?什么国军呀土匪呀刀客逛山游击队呀,还不是一样?这世道就靠闹哩,看谁能闹大!辣子呢,饭阵难吃的。陆菊人说:井宗秀还没闹大哩!杨钟说:拿辣子去。陆菊人说:你爱吃不吃的!杨钟就把碗往台阶上一放,向院门口走,碗没放稳,饭倒了出来。

杨钟一出院门,井宗秀牵了马过来,杨钟一见马就兴奋了,一把将蚯蚓抓下来,自己翻身骑了上去。杨钟是第一次骑马,马尥了三个蹶子,没把他抖下来,倒安静了,他竟能提缰绳在院前场子上转圈子。并没有碰着痒痒树,树却哗哗哗地摇动。陆菊人听见外边动静,出来一看,一下子变了脸,拿起个扫帚就把杨钟打下马,对井宗秀说:你咋能让他骑马?杨钟从马背上跌下来,喊叫着尾巴骨疼,说:马就是人骑的,我为啥就不能骑?井宗秀笑着说:骑吧骑吧。陆菊人还在对杨钟生气,说:你是团长啊?!井宗秀说:没预备团时我出门骑哩,有了预备团我倒觉得有些那个……我把马归到预备团了,以后送个信呀有个什么紧急事呀,谁都可以骑。杨钟也爱马,我还考虑让他养马管马的。杨钟说:啊这事我喜欢干!又要往马背上跃,陆菊人却把马拉进院拴在了树上,对井宗秀说:井团长,你刚才的话怕不对哩。杨钟嘻嘻地笑了,说:你也叫井团长?陆菊人说:我叫团长就是要让你看哩!都像你这样子,他还咋当团长啊?!杨钟说:你别提我的事。陆菊人是没有再说杨钟,去上房里拿椅子让井宗秀坐,井宗秀渴了,倒是自己去厨房舀了一碗水,端出来喝了,要把碗再送回厨房。陆菊人说:就放在地上,一会让杨钟拿回去。井宗秀说:碗咋能放在地上?蚯蚓眼活,倒把空碗接了放到厨房灶台上。陆菊人说:对着哩井团长,碗是吃饭的碗,不能放在地上的。你说以前你骑马,当团长倒不骑了,是你不配当团长呢还是你当不了团长?不要说以后送个信呀紧急事呀谁都骑的话,你的马,你井团长就威威风风骑着,你高高地骑在马上了,别人才高高地拿眼睛看你!在上房里睡着的杨掌柜听见院子里说话声,喊叫:宗秀,宗秀,你进来!井宗秀问陆菊人:杨伯好着吧?陆菊人说:他叫你哩,你让杨钟和你一块儿进去。杨钟说:我不去,蚯蚓,你吃过饭啦?蚯蚓说:我不饿。杨钟说:你不饿,那就是你没吃么,你这碎?,要吃到锅里盛去!井宗秀就自个儿去上房,猫却坐在门槛上,一动也不动,井宗秀没有赶,从门槛边跨进去了。院子里,蚯蚓钻到了厨房,陆菊人喊:多盛些,辣子罐在案板上。又问杨钟:你真要去养马管马呀?杨钟说:这才是我干的活,蚯蚓你说是不是?蚯蚓正吃饭,说:我知道。杨钟说:饭白叫你吃了!陆菊人说:真要去,我也乐意,可我给你说,这次去就要经个心,再撂挑子,你就没了这个家,这个家也没你了!还有,马只能团长骑,杜鲁成不能骑,阮天保不能骑,你更骑不成!杨钟说:马是皇帝金銮殿上的椅子啊?!陆菊人说:就是!杨钟说:好好好,别让蚯蚓也瞧着我在家里过的啥日子!陆菊人说:蚯蚓没吃饭,他肯定也没吃,你去盛两碗饭,给爹一碗,给他一碗。陆菊人催促着杨钟,她也到了厨房,一人端一碗饭进了上房。上房里,井宗秀说:你顺顺气杨伯,他和陈来祥去找也好,没找着也好,我和我哥自小就吵吵闹闹的,都长大了,又人各有志么,他干他的,我干我干的。杨掌柜说:唉,我为啥恨他,怕他坏你的事么,你俩年纪差不多咋就……杨钟把碗往炕沿一放,说:我浑身没一两好肉,行了吧?井宗秀是姓井,你倒热惦,我都怀疑我是不是你亲生的,都这么不待见了,我到安口下窑呀!杨掌柜说:你敢!陆菊人就把饭也端给井宗秀,井宗秀不吃,陆菊人说:你陪着我爹吃一碗!爹,宗秀把马牵过来了,要杨钟以后给预备团养马管马呀,也许他会收心哩。杨掌柜没了言语,井宗秀就端了碗,说:杨伯,谁家都有难念的经,吃饭,这糊汤面做得蛮香的。杨掌柜就吃起饭,扒了两口,又说:他善良是善良,就是不会做人做事,我这么大年纪了,管不了他一辈子,你现在是团长了,不论将来再干天大的事,都得承携杨钟哩!井宗秀说:不是我承携他,是他要帮我哩。杨钟,你俩先出去,让我和杨伯好好把饭吃完。陆菊人拉了杨钟又到院里,约莫两袋烟工夫,井宗秀出来了,拿着两只空碗,陆菊人接了,说:还吃不?井宗秀说:不吃了。却问杨钟:你说安口,你在安口有熟人?杨钟说:是有个熟人。井宗秀说:那我给你商量个事。陆菊人就进厨房收拾锅碗,还没洗完,杨钟叫陆菊人,说:我们明日去安口呀,你把那间厦房腾出来做马圈,得买些草料。又问:马料里拌豌豆还是黑豆?井宗秀说:马在城隍院里有马圈了,饲养的也有孙老头,以后你负责就是了。

井宗秀走了,他是骑在马上走的,马后跟着杨钟和蚯蚓。杨掌柜从上房出来,说:他们要去安口?陆菊人说:要去安口。杨掌柜说:去那地方干啥?井宗秀可不敢信着杨钟呀!陆菊人说:他们没给我说,去就去吧,我估摸井宗秀是不是想去招兵呀?杨掌柜张着嘴,哦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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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口其实就是青冈洼,距涡镇一百里。秦岭西部和西北部有永坪、白川、澄家沟数个煤矿,而秦岭中和秦岭东也就青冈洼能出煤。青冈洼的煤质量不好,又多是些小窑,安全条件差,但因在平川、南阴、麦溪、安邑四县交界地,谁也管不了,逐渐成了逃荒逃债和犯了罪逃命人的安家糊口处,青冈洼就没人叫了,叫安口。杨钟是认识那里一个叫兰成的,兰成原本是黑河岸构峪人,打麻将下老千被人追杀就跑去了安口。前四年兰成托人带话,说那里钱多人傻,杨钟去过一次,在那里却害病出了一头疤,不到十天就回来了。这次和井宗秀到了安口,已是第二天下午,井宗秀见一座独山下房屋连片,说:煤矿这么多人,是个镇?!杨钟说:煤窑还都在五里远的后沟的,这算是屁镇,是安口街,也就一条街。引了井宗秀进去,街竟然是绕着独山在转,两边的人家门里都支着铲子,到处落着一层煤灰,狗不少,脏兮兮卧在那里,人过来叫两声,人过去了就再不吭气。所有的门上面安着天窗,井宗秀觉得奇怪,杨钟说:烧煤么,平日得通风去烟,再是这里人死得多,能让神鬼进来。果然前边起了哭声,有一家门里穿孝衣的人出出进进,近看站着两个人在问答,问:几时出的事?答:今日太阳端的时候塌的。再问:没了几个?再答:这回是三个。问的人就说:唉,这顺成一死,那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往后指靠谁啊?!那人家的屋顶上有个烟囱,突然冒了黑烟,知道是死人的魂在飘散,井宗秀和杨钟呸着唾沫快速走过。转到山后街上,客栈和酒馆多起来,有白痴站在那里,裤子的交裆烂着,给任何人都傻笑,有醉汉就抱了树吐。一个女人摇摇摆摆过来了,轻声说:啊哥,暖脚不?井宗秀还在疑惑,杨钟说:咱是不是先住下?这里娘儿们便宜,只要给买吃一碗馄饨,她会成夜抱着你脚睡哩,或许你能选上一个带回去做媳妇?井宗秀气得说:咱是干啥来的?直接到窑上去!杨钟说:也好,这里的女人尿尿都是黑水,咱不要。

到了后沟的一个窑上,二三十个煤黑子刚从地洞里出来在那儿吃饭,一个个浑身乌黑,只有牙和眼珠子发白,咬一口蒸馍,说:我是在吃蒸馍吧?我还活着?!全哈哈笑着又赚了一天,但蒸馍噎住了喉咙,我给你捶背,你给我捶背。杨钟就给井宗秀说:一伙鬼么。井宗秀说:给他们散纸烟。杨钟散了纸烟,打问兰成,回答却是兰成早在前年冬就死了。两人登时闷了半天,突然有人喊杨钟,杨钟看着那人坐在地上收拾脚上的草鞋,问:你是谁?那人说:你不记得我啦?你看我这腿。他站起身,一个腿长一个腿短,撅着屁股。杨钟想起当年兰成就是让他带话来安口的,说:你是冉双全!冉双全拉杨钟在一旁,说:兰成在这里还是下老千,犯了众怒,那次下窑就被人砸死了,而一块儿在窑里的人都证明出了塌方事故。杨钟说:唉,死在这里了!在哪儿埋着?冉双全说:死了就拉出来扔在旁边那坡上,埋到野狗肚里了。你咋这时候来?兰成没了,我可不敢带你和他们赌了。杨钟说:我是来带你走的!井宗秀便说了招些人到预备团的事。冉双全说:抓我壮丁呀?井宗秀说:你算什么壮丁?冉双全说:我是残疾,但跑得不比杨钟慢!就跑起来,果然倒快,跑到吃饭的那伙人跟前,指手画脚地说了一阵,那些人就不吃了往这边瞅。井宗秀招了招手,一些人起身竟跑了,剩下几个嘟囔着挖煤是埋了没死的人,当兵是死了没埋的人,都一样么,走过来说:到哪儿都行,看能不能保护我们?杨钟说:是69旅预备团的人了,谁还来杀你?你还要杀他谁哩!井宗秀却说:安口煤矿上就这二三十人?冉双全说:先前五六窑哩,现在人少了集中在这一个窑的,你是嫌人少吗?井宗秀说:是少。冉双全说:那就得寻周一山。井宗秀说:周一山是谁?冉双全却不说了,只是笑,笑得很诡。

当天夜里,杨钟要回街上住客栈,井宗秀却主张和这些窑工一块儿睡窑边的茅草屋。杨钟说:我咋看冉双全说话怪怪的,咱睡这儿安全不?井宗秀说:你怕啦?杨钟说:我只怕我娘,我娘却早死了。这些人脏,睡着了放屁你别怕熏啊!井宗秀笑了笑,说:我倒想知道那个周一山是啥人哩。茅草屋一共五间,四间是打通的,南北两排土炕,几十个破棉絮被筒,每个筒前都是一块砖做的枕头。东头隔出了一间,有门还有个窗子,窗子没有窗扇,原本是工头睡的,工头没在,井宗秀和杨钟就被优待了睡在里面。月亮明晃晃的,睡到后半夜,杨钟觉得浑身发痒,醒来刚睁开眼,却见窗口有五六个脑袋,猛地跳下炕,那些脑袋就缩了回去,急忙扑进通间,挤在窗口的人全跑了往被筒里钻,冉双全还没跑离,抓住了领口就打。冉双全疼得叫唤,杨钟低着声说:你要吵醒团长?!冉双全说:他还是团长?杨钟又打了一拳,就把冉双全往屋外拉,拉出来了,顺手把屋门打闭,在门栓上别上了木棍儿,才问道:要给我俩下黑手的是?!冉双全说:不是不是,我们只是看你们睡着了是啥模样?杨钟就拧着冉双全耳朵,说:球朝上睡哩能有啥模样?拧着冉双全耳朵。冉双全说:你听我说,你放下耳朵了我给你说。杨钟就是不放耳朵,说:说!

冉双全就说,在安口下窑的原有百多十号,啥样的人都有,有今没明地活着,还窝里斗,见了工头却口就拙了。后来来了周一山,此人在方塌县当过保安,和刀客打仗时受了伤,昏倒在沟渠三天四夜,一个孤老婆子发现时,狗正啃他,把右脚五个指头全啃没了。老婆子轰走了狗,把他背回家,给吃给喝给治伤,半年后伤好了,他认了老婆子是娘,再没去保安队就来下窑了。他是经见过世面的人,慢慢就有了威望,凡是窑工的什么事也都是他出头,和工头甚至矿主交涉。

冉双全说,周一山更有一个奇怪的本事,就是窑上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他事先会梦到,没有不准的。比如,他梦到三号窑塌了,死了七个人,七天后三号窑真的就塌了,当时死了五人伤了两人,那两人疼得喊叫了三天也死了。比如,他梦到王长生有了孩子,王长生是个老光棍哪里会有孩子,大家说这回不灵了,没想半年后来了个讨饭的女人,工头让王长生收留下过活,那女人竟然有着三个月的身孕,王长生就媳妇孩子一下子都有了。周一山在八天前,说梦到安口要来个老虎赶羊的,可能要出大事,让大伙讨要了窑上的欠款就离开,这就逃走了多半人。没逃跑的人认为老虎赶羊与自己没关系吧,还在窑上留着,但周一山自己也藏了,他这一藏,又有一些人也都藏到街上去,窑上就剩下这二三十?人。

冉双全说:我都说了,你放下耳朵。杨钟说:你只说周一山,没说你们趴在窗口看啥的?冉双全说:你们一来,大伙就疑心应了梦啦,虽然不是老虎,跟你来的那人,哦,他是团长,会不会是老虎变的?如果是老虎变的,一睡着了就会显原形的,这才偷看的。杨钟说:看到老虎啦?冉双全说:还是人,不是老虎,他睡得静静的,你只是咬牙。杨钟说:我咬牙?我是老鼠呀?!冉双全说:是老鼠也好啊,老虎和老鼠都有一个老字么。

杨钟放开了耳朵,发现两人都赤身**,让冉双全老老实实去睡,他也回到隔间。井宗秀已经坐在炕上,其实在杨钟下炕去打冉双全时他就醒了,知道没啥事,便装着还睡,倒要看看杨钟会怎么做。杨钟进来见井宗秀坐在那里,说:你也醒啦?井宗秀说:你出去上厕所啦?杨钟说:我去问冉双全个事,哎,你是不是属相是虎?井宗秀说:是属虎。杨钟眼睁得多大,说:你还真属虎?这周一山还真有两下子嘛!就把冉双全的话复述了一遍。井宗秀说:人家说的是老虎,属虎的就是老虎啦?睡吧,睡吧,明日再说。就睡下了。杨钟说:睡就睡,我也困了。也睡了,把被子蒙住了头。

但井宗秀没有睡着,他琢磨周一山老虎赶羊的梦,心里咚咚地打鼓,他属相是虎,他跟师傅学画匠的时候,师傅不止一次地说过他是老虎托生的:老虎是独来独往,宗秀就不拉扯,啥事总是闷头自个儿干。老虎吃食是前爪护着食物的,宗秀也是把碗抱在怀里。老虎平时蔫蔫的,但一旦捕杀猎物时就凶猛残忍,宗秀也是呀,没啥事了就他显得无能,而一有了事还只有靠他,他有股狠劲。师傅那样说是在比较着自己的徒弟,他并没有在意,可周一山说安口要来老虎赶羊,偏巧自己是来招募的,莫非还真是老虎托生?这样想着到了天明起来,窑工们都远远拿眼睛看他,他竟然就觉得浑身有了一股气,这应该是虎气吧,走路的步子就慢下来,眼皮耷拉,时不时还张嘴上下大幅度地嚅动,龇出了牙齿忽然又想到,如果我是老虎,老虎的威风是凭山的,正好涡镇在虎山下,那预备团还得有个名字中有山字的人啊!但预备团里没有。他就把杨钟喊来:你要找到周一山!杨钟说:他藏了呀。这到哪儿找?他说:我不管你在哪儿找,我要周一山!

杨钟问冉双全知道不知道周一山藏在哪里。冉双全说他不知道。冉双全的神色不对,杨钟就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说:你肯定知道,你不说就卡死你!冉双全说:你放开手,我喘不上气了怎么说。杨钟手一松,冉双全便说这得给他三个大洋。杨钟给了三个大洋,冉双全领着井宗秀和杨钟去了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绕到村后,指着一片树林子,说:你们去吧,我去他会恨我的。井宗秀独自去了,杨钟就一脚踹在冉双全的跛腿上,冉双全一倒地,他从怀里夺回了两个大洋。

树林子里啥树都有,深处是三间房子,靠近房子都满是些果树,核桃、梨、梅李、杏、柿子,竟然还有海棠和枇杷。井宗秀一见到那房的台阶上坐着两个年纪差不多的人,就知道左边的是周一山。周一山黑瘦,长脸,眉毛很浓,但耳朵却高出眉毛,肿眼泡,而且在不停地眨。坐在右边的那人正把一堆稻糠和碎瓷片拌搅了装进个布口袋里,又双手在口袋里捏弄,说:来生人啦,你昨夜没梦到吧?周一山说:好像也做了梦,醒来什么也记不起,我是不是治好了?那人说:还得七天吧,巩固巩固。井宗秀打了招呼后,直接就蹲到周一山的身边自我介绍,说明来意,还未说完,那人却从口袋里捧出了一个拼接完整的青花瓷瓶来。井宗秀惊讶地叫了一声。周一山说:他在练手哩,莫师傅是这一带名医呀,我就是住了他家治病的。那人又把瓷瓶打碎,再装到口袋里去捏弄,说:只会个按穴、接骨。井宗秀说:你有病?周一山说:我梦多。你能找我,肯定知道我做梦的事。井宗秀说:是听说了你能预知。周一山说:预知有什么用呢?是好事你不预知它也来,是坏事了你早知道只能更恐慌,这不,我都躲藏在这儿了,你不是还找来了吗?我现在做不了那样的梦了,你还让我去吗?井宗秀身子怔了一下,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周一山废了本事!任何人盼不得自己能有奇异的功能,可周一山竟然就废了?!井宗秀看着周一山,周一山也看着他,眼睛眨得像闪电,井宗秀就在心里一边遗憾不已,一边更觉得此人非同寻常。他哦哦着,要说出本事废了就废了吧,你名字里不是仍有个山字吗,但他不愿说破,话出口了却是:我还是要你去!周一山望起了那树海棠,树上还没有叶子,每条枝丫似乎都是尖刺,他说:你带了兵吗,是不是枪就架在前边村口?井宗秀说:要是那样,还用得着我给你说这些话吗?周一山说:你要硬拉我的丁,我也没办法,你如果是来劝说我,那我给你说,我去不了,我是不愿意当兵才来安口下窑的。井宗秀说:戏里有三顾茅庐,你不是诸葛亮,我更不是刘备,不去预备团还可以住到涡镇么,这窑上是啥鬼地方,十天半月就死人的吧。周一山说:不是十天半月,每天都有死的。但我死不了,起码二十年里死不了。井宗秀说:噢?!周一山的眼睛又眨了,他说:我娘在哩。

说不动周一山,井宗秀就在五十多个窑工中招募了二十人返回了涡镇。临走时,却让杨钟继续留下打听周一山的娘是家在哪儿,能把他娘接到涡镇,周一山也便就范的。杨钟又找冉双全帮忙,冉双全坚决不肯了,嫌井宗秀招募了二十人就没有他。杨钟哄说这是井宗秀故意的,是要让你立个功了将来好提拔。冉双全同意帮忙了,却说:我就不明白为啥总要周一山?杨钟说:我也不明白为啥。冉双全说:是人才?杨钟说:或许吧。冉双全说:就算他是人才,你得不到么!我以前在构峪老家,一泡屎拉不到自家地里了,又不愿意让拾粪人拾去,我就拿石头把屎砸溅了!杨钟说:你啥意思?冉双全说:何必下那么大功夫要他去,把他弄死了咱也算立了功么!杨钟唰地变了脸,说:啊呸!井团长给我的任务我就得完成,你狗日的敢伤了他一根毫毛,我就把你大卸八块!吓得冉双全回话不及,又掏出那一块大洋给了杨钟,让杨钟一定守口如瓶,不敢将这话以后让井宗秀和周一山知道。

把老婆子送去了万家寨,陆菊人也就没回来。老婆子住了三天,没见到周一山,才知道她来的是涡镇不是安口,陆菊人赶紧讲了事情的原委,她倒说:这地方好,人也好,周一山咋不肯来?就拉着陆菊人手,夸陆菊人银盆大脸的,眼睛多水灵呀,又能照顾人,问今年多大啦?陆菊人说她是杨钟的媳妇,孩子都比窗台高了。老婆子唉了一声,说:一山还没成家,我儿可怜,没这个福!陆菊人就说:只要你老把儿子叫来,婚姻的事就包给我了,涡镇这么大还愁没他个媳妇?!老婆子说:让他来,我让他来。从手上卸下一个顶针给了陆菊人,说周一山认得这顶针,拿去见他,他就会来的。陆菊人把顶针交给井宗秀,井宗秀又给了杨钟,让他再去安口一趟。杨钟说:为了周一山,你倒把你兄弟这么折腾?井宗秀说:不折腾兄弟折腾谁呀?!心里又耽怕杨钟节外生枝,便派巩百林一块儿去。

四天后,周一山来到涡镇,见过了干娘,晚上井宗秀请他喝酒,周一山说:你这老虎到底是把羊赶走了!井宗秀说:是我这老虎要上山啊!周一山一愣,笑了说:正是正是,这也是命呀!可我这一来就得少活十几年了。井宗秀说:这话咋讲?周一山说:你知道庄稼怎么就算死了?井宗秀说:结了穗就该死了。周一山说:人和庄稼一样理儿,任务完成就没用了,上天不会让没用的东西还留在世间。我娘七十二岁了,就算长寿也只有二十来年,我为啥说过二十年里我死不了,我得养活娘呀。现在你们把我娘接来照看得这么好,那我就没用了么!井宗秀说:咋是没用了?咱们一块儿才要弄预备团呀,这不是折寿反倒要给你延寿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