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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溪县暴动的消息传来,五雷倒受了刺激,在后院里和井宗秀喝酒,喝得满脸酱红了,突然拍着桌子说:×他娘的,我还得人多枪多啊,有一日也杀个县长!井宗秀媳妇拿来了柿饼,又拿了核桃在上房门口砸,柿饼里夹上核桃仁下酒是最好吃的,她正砸着一个核桃,听了五雷的话,核桃一滑,锤子把手砸了,就哎哟一声。井宗秀说:嗯?叫你砸个核桃就能把手砸了?五雷不拍桌子了,半个身子却从桌面上俯过来,说:井宗秀,你有事瞒着我!井宗秀说:没啊!五雷说:我昨日才听说了,游击队的二分队长是你哥,一母同胞的亲哥?井宗秀就哭起来,说:你不说我倒把这个哥忘了么,他比我大得多,又一直在县城读书,我们谁不黏谁。五雷说:听说他弹无虚发,百步穿杨,你怎么就不玩枪?井宗秀说:各是各的心性,他爱武,我就文着,做我的画匠。喝,咱两个喝美。再拿一坛酒来!我们还要喝呀,喝……他给媳妇喊着,就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窗子前,一手捂着嘴一手竟在窗子上摸,摸呀摸。五雷说:你文着?这年代文算个?!你这干啥?井宗秀说:门呢,门呢,我吐呀,吐……五雷说:门在左边。井宗秀弯腰到左边,推开了门就咯哇一声,媳妇忙帮他捶背,说:你吐,你吐。井宗秀把手指在喉咙里抠了一下,真的就吐出了一堆。五雷哈哈地笑,说:井宗秀,你真没彩,一坛子酒就把你喝成这熊样了!

这顿酒就这样散的场,井宗秀一扶回到前院,就扑踏在**了。屋檐下的天窗里,太阳进来一道光,斜斜地照在床头,像个白柱子要顶住了他,他挪了下身子,却发现那白柱子里有了那么多的小东西,全都活活地动。他说:天黑了?媳妇说:天黑还有这光柱子?!他的舌头已经发硬,说:这柱子能爬上去吗?媳妇说:喝得不多呀,你就醉了?井宗秀说:醉了。媳妇说:能说自己醉了的都还没醉。井宗秀没再言语,竟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井宗秀又醒了,人已经睡在被窝里,是媳妇在揉搓着他那根东西。他说:睡觉。媳妇只是不听,还揉搓,他就完全醒了,说:它起来了你用去。后来真的起来了,媳妇便坐上去自己动,满足了,给井宗秀说五雷今日为啥喝酒,是他今日派人去龙马关踩点了。井宗秀说:踩啥点?媳妇说:他问过我韩掌柜是不是最有钱的。井宗秀一下子坐起来,说:他要绑韩掌柜的票?!媳妇说:你这阵坐起身了?我还不如个姓韩的?井宗秀却说:你去给我煮碗挂面。媳妇说:三更半夜的吃啥挂面?井宗秀说:吐了酒这阵我想吃么!媳妇穿了衣服去煮挂面了,井宗秀坐在那里吸起烟锅,嘟囔了一句:姓韩的被惦记上了。井宗秀自有了岳家的布庄,韩掌柜就不再认布庄是他的分店,几次要续生意,都被拒绝了,现在五雷在打姓韩的主意了,他心里骂着五雷狠毒,却多少有了些幸灾乐祸。媳妇端了煮好的挂面来,说:五雷这也是给你出气了。井宗秀戗了一句:给我出什么气?饭吃在人家肚里,我就不饥?啦?!

过了一天,五雷给井宗秀说:你明日跟我去一趟龙马关。井宗秀知道五雷要下手呀,却说:咋想着要去龙马关?五雷说:听说龙马关有家烤羊宝店。井宗秀说:不就是个烤羊蛋么。五雷说:最近身子虚,得补一补。井宗秀媳妇扭着腰身去院里的莲缸换水,说:去了给我买件披肩,那里织的披肩好,岳家的姨太太就披过,我没有么。井宗秀没理她,说:哦补,补,我陪你去。吃过了午饭,井宗秀要找陈来祥,才走过魏家粉条坊前,一伙人蹲在那里下象棋,杨钟伸长脖子在看着,急得说:走车,走车!红方却回了一下相。杨钟说:臭了!红方说:观棋不语!黑方就又攻来一马,红将没法动了。杨钟说:让你走车不走车,是不是现在死硬啦?就这水平还在街上下棋啊?!红方恼羞成怒,骂道:你嘟囔不停,×里灌了米汤啦!两人便打起来。杨钟瘦小,根本不是那人对手,但杨钟出拳快,戳出一拳就闪开,等那人再抡了胳膊过来,杨钟跳起来又一拳戳中了那人脸,那人的胳膊却抡空了。井宗秀突然不想找陈来祥了,说:杨钟,喝酒去喝酒去!杨钟趁势跟了走,还回头骂:不打你了,我喝酒呀,臭棋篓子!

两人到了酒馆,井宗秀说:想不想赚钱?杨钟说:我爱钱,钱不爱我么。井宗秀掏出一封信,又把两个大洋放在信封上,说:你把这信交给龙马关的韩掌柜了,他还会再给你钱的。杨钟说:几时?井宗秀说:现在就去。杨钟说:啥信呀这么紧火?井宗秀说:我可告诉你,不能看!杨钟说:我能识几个字?看了也是狗看星星一片明么。井宗秀说:更不准让任何人知道,你给我把嘴管住!

翌日一早,刮着大风,五雷一伙真的去龙马关,井宗秀就跟着,一到关街上,尘土飞扬,罩得太阳都看不见了。井宗秀说:这天气怕是烤羊宝店关门了。五雷说:吃什么羊宝,弄韩掌柜呀,你熟悉地形才把你叫来了。井宗秀假装叫苦不迭,说:你这要害我了,这我以后就没法再见韩掌柜了!五雷说:叫上你了咱们就是一伙了,你要以后不想见他了,我这次就弄死他!从腰里拔出枪装子弹,又说:这枪饿着,许久没喂血了。井宗秀说:这枪一次能打几发?五雷说:五发。没打过这样的枪吧。井宗秀说:单发的都没打过。五雷把枪给了井宗秀,井宗秀翻来覆去看,五雷说:弄了这姓韩的,拿钱去省城买枪了也给你一把。井宗秀说:好,好……话未落,枪却响了,五发子弹叭叭叭地射在了空中。井宗秀惊慌地说:这咋就响了?五雷拿过了枪,说:你胡动的啥,这一响关里的人还不都逃了?!忙让井宗秀带路,向韩家跑去。

井宗秀故意鸣枪给韩掌柜报信,其实韩掌柜在头天晚上接待了杨钟后就转移了家里重要财物,一家老少逃走了。五雷在韩家扑了空,什么也没得到,问看门的下人和厨房的老妈子,都说韩掌柜和家人到县城给保安队长祝寿去了。五雷一听也不敢多逗留,气得把中堂上写着“光前裕后”的匾拽下来踏了,又砸了一面楠木屏风,捅掉了檐下三个玻璃挂灯。二架杆王魁还恼不过,五雷他们都走了,他还跳上灶台要往锅里屙粪,这时候听见了马叫声。王魁出来就进了隔壁院子里拉马,上屋出来个人忙阻止,王魁说:马叫我哩,要跟我走哩!那人说:这是我的马。王魁说:就你这一身烂衣裳,你能有马?老实说马是谁的,不说就毙了你!那人说:马是韩掌柜让我藏的,你拉走了我咋给人家赔呀?!王魁掏出一颗子弹,说:你把这个东西给他。就把马拉走了。

井宗秀是在事后去了一趟龙马关,偷偷见了韩掌柜,韩掌柜哎哟叫着,让井宗秀坐在了太师椅上,率全家老少磕头。井宗秀也赶紧伏地对磕。韩掌柜给井宗秀收拾了一个箱子,里边是五百大洋,井宗秀不收。又送他家那个女仆,女仆白面细腰,眉清目秀,井宗秀还是不收。韩掌柜说:我是不是小气啦?井宗秀说:如果你老肯提携我,涡镇我那个布庄是你的分店就荣幸了。韩掌柜说:哦?你个分店那挣不下多少钱么,我一次给你五百大洋你倒不要?!井宗秀说:你老是平川县的多大的人物啊,我就沾个名分!韩掌柜说:咦,这倒是有成大事的味气!那我就让你多挣些钱呀,平川县以西就你一家分店,当年岳掌柜的分店还只是零售,从今往后,秦岭西北西南五县的十个分店都从涡镇分店批发吧。我再送你件好东西,你肯定喜欢的。着人抬出一根木头来。这木头盆子粗,两丈多长,通体褐黄。井宗秀说:哎呀,这是樟木,还是楠木?韩掌柜说:沉香木。井宗秀说:虎山一带没有,我还没见过哩,这就是沉香?!韩掌柜说:沉香是沉香,沉香木是沉香木,沉香是从沉香木中提取的。就告诉沉香木产在二百里外的天竺山,雷劈了或风刮折了,那断裂口流出的树汁结成痂就是沉香。而没被雷劈和风吹折的要取沉香,就用烧红的铁棍在树上钻窟窿,让汁流出来。这根木头拿回去可以钻了取沉香,也可以锯成小片放在缸里泡酒。井宗秀说:我不取沉香也不泡酒,我就摆在分店里敬着,它是镇店之宝么!韩掌柜说:好,好,你让我看到年轻时的我了!说完,却问:那土匪还在涡镇吗?井宗秀说:撵不走呀。韩掌柜说:是不是麦溪那边又闹了什么暴动?井宗秀说:是听说了。韩掌柜说:唉,到处都是狼虎啊。县政府要粮要款那么凶的,这保平安的事就没人管啦?!井宗秀说:多保重,你老保重。韩掌柜说:这是逼咱得有自己的武装么!

不久,韩掌柜就买了三杆枪,又招了十几个打手,看家护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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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掌柜的那匹马,五雷不会骑,王魁会骑但马不让骑,他是从龙马关把马拉出来时一骑上,马便尥蹶子把他摔下来,让别人牵回镇了,仍是一见到他便躁,浑身扭动着蹦跶。而井宗秀一走近,倒安静了,骑上去也乖乖的。王魁骂:他娘的×,是不是记我仇啦?拿了枪要打,五雷说:既然井宗秀喜欢,让他出些钱买了。王魁出价二十个大洋,井宗秀买了,王魁还说:把你那马褂搭给我。入冬来,井宗秀套了件马褂,黑绸子面,黑边缝着九曲毛羊皮,井宗秀也就把马褂脱了给王魁。他把马牵回了酱笋坊,专门盖了间马厩,特意雇了东门里的孙老伯饲养。先前从县城到龙马关每日有一趟马车,孙老伯当过马夫,后来白朗的队伍过秦岭,那条路上的马车就停了,孙老伯才回到了涡镇。孙老伯回镇后两个儿子都不孝顺,晚景狼狈,也乐意来饲养马,就住在了酱笋坊,有吃有喝,也能和酱师拉拉话儿。这马就养得膘肥体健。

井宗秀再忙,每天都要过来看看马,骑上了在街上溜达。镇上人看到了,都说多漂亮的马呀,鬃毛那么长,屁股滚圆,还有眼睛,水汪汪的,比女人还漂亮!站在屋院门口的井宗秀媳妇看着井宗秀在马上颠着,她也晃着,墩儿墩儿颤着两个奶子,听了旁人的议论,脸慢慢沉下来:还真是的,他自有了马骑,就很少来骑我身上了。

井宗秀玩马是玩马,严加保守着他和韩掌柜的秘密协约,没敢露出一点蛛丝马迹让五雷察觉,也没给媳妇提说。但他毕竟一肚子得意,想起来就觉得这是不是那三分坟地在起作用,自己要干什么还真的就干成了?!他不止一次地给马述说,还信誓旦旦道:我一定要当个官人的!每次说过了,马就很响地喷鼻子,昂首嘶鸣,他却又警告了:哈,你现在知道得太多了,不准说人话啊!就开始装修起原来的布庄门面,墙刷了,地上重新铺砖,柜台柜架全换,门框扩大,活动的门面板增加到十六页,白天卸开了让阳光全照进来,晚上关起了,外边的檐下就挂六个八角红纱灯笼。这一日清早,天上横着一道白云,从东边直到西边,像是流通了一条河,井宗秀就骑了马,要去下河庄看望岳家原来的那个账房了。

马噔噔噔上了街,街上还没有多少人,冷清着却显得干净和新鲜。苟记挂面坊门口,苟发明的爹正把吊出来的挂面上高架,那不是在上挂面,简直是吊瀑布。井宗秀说:苟叔,今日吊几缸面啊?苟老爹说:不多,也就三缸。井宗秀说:生意不错么!苟老爹说:你都高头大马了,我明年了要买个驴哩!自己就笑,嘴里没了两颗门牙,笑得扑哧扑哧的,但井宗秀已经走过去了。斜对面的油坊里,马六子把蒸熟的圆饼放入榨内,正指挥三四人抱着一根原木撞楔子,马六子看见了井宗秀,说:遛马啦?井宗秀说:马岱呢,他没帮你榨油?马六子说:我那侄子能靠得住吗?怕是还睡着吧。井宗秀说:嘿嘿。严家油坊都用绞榨了,你还用撞榨?马六子说:要看油的好赖哩,他姓严的敢把油拿来比比?啊你停停,让叔也拍个马屁!竟跑过来举手要摸马屁股。井宗秀双腿一夹,马跑了。在中街的甜水井巷口,刘老拐子在他家门前做灶糖,一个人却对他说什么,他就生气了,大声训道:大清早的你在厕所墙外听人家尿尿?那人说:你小声些。我是路过的,偏巧就听到了么,以为是谁家媳妇,尿声发粗发散的,后来人出来了是李家的小女儿,她怎么尿尿就没了哨音?!刘老拐子说:去去去!那人就走开了,摇头晃脑地还在说:他李掌柜不是人模狗样的吗,他小女儿都把哨子丢了!刘老拐子呸了一口,抬头看到了井宗秀,说:遛马了?你听听,这啥人嘛!井宗秀只是笑着说:做你的灶糖!你也做灶糖了?刘老拐子说:孩子整天嚷嚷要吃哩,苏家的灶糖那么贵,还不如我自己做些。井宗秀说:你真会过日子。刘老拐子说:吃别人的那是乞丐,吃自己的是财东啊!这时候,一只鸟从空中扑啦啦飞过,是水老鸹,羽翎银灰色,亮得像一团铂纸。马刚到了三岔巷口,出来了陆菊人和她的剩剩,陆菊人哦了一声,忙拉住往前跑的剩剩,马就站住了。

井宗秀还在想着水老鸹从来都是在河里翻毛亮翅的,怎么就从白河里能飞过镇子要去黑河呢?一定睛就看到了陆菊人,太阳刚迎面照着,陆菊人身上一圈光晕,由白到黄,由黄到红,忙从马背上翻下来,笑笑地站着。陆菊人说:遛马去?井宗秀说:我要去下河庄,你这是和剩剩到哪儿呀?陆菊人说:他吵闹着要出来玩,街上还没多少人,哪有耍猴的和卖炒栗子的?剩剩却说:我要摸马!井宗秀说:摸呀,摸呀。抱起了剩剩,让摸马脸,马头动了一下,剩剩吓得又不敢摸。井宗秀说:马耳朵往后耸了,那是马生气了,它现在耳朵耸向前,它是让你摸的,摸呀!剩剩摸了一下,马乖乖的,一个蹄子抬起来,放下去,再抬起来,再放下去。剩剩说:娘,娘,你也来摸。陆菊人并没去摸,说:土匪倒能让你骑马威风了。井宗秀说:他们骑不了么。一手扑索着马脖子,一手竟将剩剩放在马背上,说:剩剩和马也有缘分哩,将来我骑了他也骑。陆菊人说:小屁孩骑什么马。你去下河庄?井宗秀说:去看望岳家先前的那个账房。陆菊人说:那是个可怜人。就从马背上往下抱剩剩,剩剩不愿下来,她说:大人有事哩!井宗秀就牵着马转了一圈,才把剩剩抱下来,剩剩却顺手抓了井宗秀的围巾,说:我也要!井宗秀和陆菊人对视了一下就全愣住了。陆菊人赶紧拉了剩剩,说:你咋是见啥都要哩!井宗秀系好围巾,看着陆菊人,说:刚才我看着你身上有一圈光晕,像庙里地藏菩萨的背光。正说着,一股风从街面上嗖嗖地扫过来,腾起灰尘,忙用手捂了一只眼,说:哎呀,快给翻翻,眯眼啦!陆菊人近去翻了他的眼皮,吹了一口气,眼睁开了,说:别胡说!干你的事去吧。井宗秀很老实地嗯了一下,骑上了马,马却侧头看着陆菊人,打了个很响的喷嚏,四蹄才撂开去了北门,一出北门就不见了。陆菊人还站在那里,突然间,她觉得那马的眼神有些熟悉,想了想,像她娘的眼神,连那喷嚏也带着她娘的声音。

心情不错的井宗秀把马策得飞快,半晌午就到了下河庄,他说的是去看望账房,想着能把账房请回去负责经营布庄,而账房确实是已经傻了,见了他竟然叫岳掌柜。井宗秀一向不愿意提说岳掌柜,账房将他认作是岳掌柜,他心里就不快活了。他没有再说请账房回镇的话,甚至连病情也没过问,在账房躺着的炕头上放了一个大洋,便怏怏回来。

到了家,前院没人,门道里放着一篮子青菜,鸡在那里乱鹐,撵走了鸡,去桶里舀水熬茶喝,桶里却也干着。提了桶到后院井里打水,便听到后院上房里有说话声,以为五雷和王魁他们在里边,便没在意,继续摇轱辘,嘣的一下,轱辘绳断了。这井并不太深,但井筒子细,井宗秀站在井口往下看,黑黝黝的看不清,这时候媳妇从上房出来,低了头一边用手帕摔打鞋面,一边说:你回来啦?他要喝酒的,我给端了盘卤肉。井宗秀说:这桶掉在井里啦!媳妇说:掉了就掉了吧,一会儿护兵来了让他捞上来。井宗秀说:这咋捞呀?媳妇还是低了头就到前院去了。上房里有了水声,五雷在叫:井掌柜你来喝酒!我这桶里还有水的。井宗秀进了上房,房里都是酒气和烟气,五雷好像才洗了脸,西间屋里的洗脸盆的水溅湿了地,而酒肉却摆在东间屋的床桌上,说:我口渴,想熬茶哩。心里想:这个时候他洗的什么脸?提了西间屋那半桶水往前院去,媳妇在对着镜子照。他说:你看着我。媳妇说:我补粉哩。井宗秀没有说话,便去熬茶。往常茶熬成琥珀色正好,但他熬了半天,熬得黑乎乎的,像是药汤,筷子一蘸能吊线儿。

井上的轱辘重新系了绳,而掉进去的桶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有捞上来。井宗秀说了几次要请淘井匠把井筒子扩大,却一直没有请淘井匠,媳妇再去打水,就只好换了个铁皮罐子,每次也就吊上来半罐子水。

天越来越冷,下过了一场雪后,又刮起风,风里像有着刀子,黑河白河的两边浅水都结了冰,涛声小了许多,街巷里那些屋院或店铺门口的石狮子,甚至石门墩,手一摸上去就把手粘住了。家境好的人家,差不多全穿上了毡窝窝,笨得像狗熊掌,但井宗秀的媳妇一直没穿毡窝窝,她嫌难看,还是那双绣花单鞋,脚跟就冻了疮。这天一早起来扫院子,冻疮已经很疼,走路不敢踏实,她说:赵屠户今天杀不杀猪,提些烫猪水泡脚能治冻疮的。井宗秀还坐在**,他起床是习惯了吸几锅烟的,说:去提烫猪水,你就这贱命!为啥还穿单鞋?媳妇说:还不是让你好看吗?!井宗秀哼了一声。涡镇历来治冻疮都是用烫猪水泡脚或在火上烤化了猪板油来涂抹,媳妇就生了火,烤化着猪板油,门外便不断地传来哎哟哎哟的叫声,接着就一片哄笑。她推开窗子看了,自家的屋檐上挂了冰凌,对面那一排屋檐上全挂着冰凌,一家饭馆的伙计把一盆洗菜水泼出来,街上行走的人说:街面上都结了冰,你还泼水?伙计说:没事的,没事的。自己却滑倒了,铜盆子就在街面上滑,咚地撞在另一家门口的石门挡上。媳妇说:天阵冷!今天初几了?井宗秀点第三锅烟,划了三根火柴,火柴都没着,说:潮了?今日冬至哩。媳妇说:啊冬至讲究吃饺子,你起来去买肉,我掏些萝卜的。她把烤化的猪板油涂抹在冻疮上了,烫得咝咝地吸气,然后穿好了鞋,提笼子去了后院。

后院西墙根,那里挖了个土坑,下边埋着萝卜,上边壅着白菜和葱,然后覆盖了苞谷秆,冬天的菜就这么储存着。这女人掀开了苞谷秆,屁股撅着掏萝卜,扭头看见井里往出冒白气,上房门嘎吱开了,五雷枪挎在肩上,跺着脚,腿上的毡窝窝上还套一双扒滑的麻鞋。女人说:天一冷人口里冒白气,井里也冒白气,井是地的口?五雷说:是我的口!看着女人滚圆的屁股,又说:大蜜桃。女人低声说:你起来了。站直身,手里握个大萝卜,大声说:今日冬至吃饺子,我给包猪肉萝卜馅的!五雷说:又冬至了?给我留一盘啊!女人说:又出镇呀?五雷说:总得过冬嘛。

五雷他们一走,井宗秀先去街上买了肉,回来又到后院,把井台上的一块砖做空了,然后坐回前院屋的火盆边,一边取暖一边吸烟锅,说:一会儿陈皮匠来和我说个事的,热些醪糟吧。媳妇说:没水了。井宗秀说:去打么。媳妇说:你没看见我在包饺子吗?井宗秀说:嗯?媳妇嘴里嘟囔着,但还是手在腰里的围裙上擦了擦,提铁皮罐到后院去。井宗秀装了一锅子烟丝,刚点上火,听到后院啊了一声,他没有动,狠狠地吸了一口,憋着,没让口鼻有呼吸,突然一个长吁,一堆烟雾就喷出来,并没远,罩了他的头。

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过去了,媳妇没有提水来。火盆上的炭烧化了塌下去,加上新炭,把新炭旧炭混合着架起来,陈皮匠来了。陈皮匠提着一吊肉,说是黑河的黄甫峪有猎户送来了一只狼,早晨才杀了剥皮的。陈皮匠问:那些人还在后院?井宗秀说:一早就出镇了。陈皮匠说:好,这肉你自己吃。井宗秀说:冬天里的狼肉有啥好吃的,柴得咬不烂。陈皮匠说:这狼肯定是头一天吃了山鸡或野兔的,拿来的时候毛油汪汪发亮,如果它七天八天没进食了毛灰秃秃的发锈,那肉才是柴的。你在砂锅里加些猪油了慢慢炖,肉味鲜得很哩!你媳妇哩?井宗秀说:她到后院井里打水了。哎,哎!水咋还没打来?!井宗秀朝后院喊了几下,把烟锅递给陈皮匠,说:我给你热些醪糟,暖和暖和。从柜里搬出一个瓷罐,舀了醪糟坯来倒进铜锅里,问:你家的醪糟今年拿啥做的?陈皮匠说:苞谷糁子。井宗秀说:咱涡镇都用苞谷糁子做,她娘家那儿用小米,你尝尝小米醪糟的味道重哩。哎,哎!你也往快些!井宗秀还在喊着媳妇,后院里仍是咕咚不响。井宗秀起身去后院,立即大呼小叫陈皮匠。陈皮匠跑去后院,井台上少了一块砖,却留着一只绣花单鞋,才知道井宗秀媳妇早掉进井里了。

这个下午,屋院里来了好多人,井宗秀的媳妇就是无法打捞出来。掉进去的时间太长,天又这么冷,人肯定是死了,要捞出尸体,只能扒开井口扩大井筒子,那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众人问井宗秀咋办,井宗秀痛苦地说:那只有不打捞了,就以井做坟墓吧,咳,咋能想到她给自己选了这个地方。说完,眼泪流下来。众人说:生有时死有地,你也不要太悲伤。在让陈来祥、张双河、马岱他们从河岸拉沙石填井时,井宗秀吩咐:你嫂子爱干净,沙石要水洗的,不能有杂土呀!正摆设灵堂,五雷一伙进了镇,他们把票子押在庙里,听说井家出了事,五雷跑来,看着井宗秀,说:上次把桶掉进去了,这次把人也掉进去?!井宗秀说:我倒了血霉啊!五雷转身坐到上房去喝闷酒,喝了一坛子后出来,往正填着的井里丢了一枚金戒指,一支银头钗,两个翡翠耳环,还有十个大洋和三身绸缎衣裤。

填埋了水井,在原址上修了个小花坛,冬天里种不了花,移栽了捆仙绳草。捆仙绳草一年四季都绿,枝蔓丛生,虽高不过两拃,但抓住一根枝蔓就能扯起一片子。但井宗秀先是在草丛里发现了许多蝎虿,这种黑色的虫子,长尾的是虿,短尾的是蝎,蝎又分雌雄,雄者蜇了人就在蜇处疼,雌者蜇了就牵扯得浑身都疼,于是又把捆仙绳草铲除了。而后来夜里总有鸟叫,叫声很怪,像人的打嗝。五雷就夜里睡不稳,把井宗秀叫起来,说:是不是有啥冤魂?井宗秀说:有啥冤魂,你大架杆还怕冤魂?他发现屋顶上落着一只鹖鴠,样子像鸡,身上的毛都脱了,只有翅上有硬羽,赤褐颜色。他告诉五雷,鹖鴠是千里之远,一处抛粪,这鸟是夜里来拉屎的,没事,啥事都没有。但五雷说:这地方我住不成了!领着护兵又住回了庙里。

五雷从此虽还和井宗秀来往,却疯狂地在黑河白河岸十五里方圆的村寨绑票。更是绑花票,好多妇女头套了麻袋拉来,就关在庙里。开春之后,陆菊人的爹患鼓症死了,她奔丧从纸坊沟回来,经过河滩一片蒲草丛,发现两只狗在那里撕夺什么,近去看了是具女尸,下身**,私处溃烂,竟还插着半截秤杆,而一只肺已经被狗啃没了。陆菊人忙跑回镇告诉了杨掌柜,杨掌柜叫了苟发明和刘老拐子,还有杨钟去看了,恶心得都吐。要挖墓埋葬,杨掌柜让杨钟回去拿些东西来。杨钟说:是送副棺?杨掌柜说:买张席,再买一卷烧纸。埋葬了女尸,刘老拐子回来给人说那死者是土匪绑的花票,他去过庙里曾看见过五雷还和这花票在石桌上喝茶呢。涡镇好多人有洞窟的再次想逃到洞窟去,又怕五雷知道了反而坏事,就偷偷租用给了别的村庄的富户或家里有美眷的人家,但毕竟惊恐,又来找井宗秀:虽然五雷不在屋院住了,千万还得把人家笼络好啊!

井宗秀殁了媳妇,孟家庄的岳丈并没有怀疑过井宗秀,只叹大女儿命薄享不了福,倒有意思将小女儿再续嫁给他。这岳丈一生没儿,两个女儿虽相差三岁,却长得十分相似。井宗秀就给岳丈磕头,说井宗秀永远是大女婿,定会给二老尽养老送终的责任,只是他悲伤太重,害怕再续娶小姨子,看见小姨子就想起亡人,那一辈子都在阴影中难以自拔,这也对小姨子不公。他提出能否把小姨子嫁给五雷,乱世出英雄,五雷也是个人物,如果可以,这他可以从中作合。井宗秀这么说着,估摸岳丈会同意,小姨子或许拒绝,没想到小姨子说她若是男儿身,她早就使枪弄棒了,而岳丈却是坚决反对,嫌五雷凶神恶煞,这事就耽搁下来。过了半月,二架杆王魁来家喝酒,因井宗秀时常给王魁些大烟土,王魁倒来得勤了。两人喝到八成,都面红耳热,井宗秀便说了做媒把小姨子给他的话。王魁高兴,说:几时让我见人?井宗秀说:馍不吃在笼里放着呢,几十年都过去了,不在乎这几天。王魁说:早一天,孩儿就早有一天么,要不,夜夜都射到墙上去!给王魁说过后,第二天井宗秀竟又把小姨子的事说给了五雷,五雷说:姐妹俩长得像?井宗秀说:差不多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五雷说:好!当天下午便带了两个护兵去了孟家庄。这岳丈听说五雷来了,把小女儿脸用灰抹黑,藏在另一家柴楼上,五雷端着枪在孟家要人:我的新娘子呢?!孟老汉回话小女儿到三合县她姨家去了,小姨子却洗了脸回到家来,五雷就把小姨子带回了庙里。

五雷有了自己的女人,弄了一堆酒肉在屋里,三天两夜不出门,一会儿叫着她的名,一会儿又叫着她姐的名,他分不清,乱叫着。等终于开门出来了,女人扶着墙走,他给护兵说:得给我寻些驴鞭炖炖,×得都没?了么!王魁却来找井宗秀,把刀子忽地扎在桌子上,问井宗秀:咋回事,是戏弄我吗?井宗秀把刀子按倒在桌子上,解释他是去孟家庄要接小姨子来镇上与二架杆见面的,走到北城门洞那儿不巧就碰着了大架杆,大架杆问干啥去,他如实说的,大架杆说大麦先熟还是小麦先熟,就跟着也去了孟家庄呀。王魁说:那是我的媳妇啊!井宗秀说:都怪我说了实话,我只说你们是兄弟,谁知道他就把人抢了。王魁说:你能干个×!而以后再来,就认为井宗秀欠了他,要吃要喝,吃喝完了还要拿走几包大烟土,连一句客气话都没有。

井宗秀并不在乎王魁的要挟,甚至王魁几天没有来,他倒去找了他喝酒,那是一个皮球,要使皮球能弹跳,就得不断地给充些气啊。井宗秀把洗过的衣服晾在大门外的绳上了,站在那里看着街巷,远处的树都是笼着一团绿气,但他知道那些树还并没有爆出叶芽。而在白河黑河岸上种地的,有人扛着犁拉着牛,是立春了,要开第一犁的,他们经过时,说:井掌柜,天阴着你晾衣服,在等太阳吗?井宗秀回过神来,说:哦,等风哩。说过了,井宗秀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就笑了一下,春耕的人走过去了,他也想着去镇外踏踏春吧,就去了老宅屋要牵马。

走在了街上,还没到老皂角树下,井宗秀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尾随,他走慢,脚步就慢,他走快,脚步也快,回头一看是郑家的小儿子蚯蚓。蚯蚓一头的毛乱奓,像是个刺猬,脸色猩红,手里提了只田鼠。井宗秀说:在哪儿逮的?蚯蚓说:暖风一吹,田鼠就从地里跑出来了,多得很!井宗秀说:你这个蚯蚓也拱土了?!跟着我干啥?蚯蚓说:我学你走路哩。井宗秀说:滚!把蚯蚓轰走了。而这时一只猫从巷子里跑出来,是黑猫,黑得油光乌亮的,跑出来了却又在当街上卧下,回头往来路看。井宗秀怔了一下,也就站住了,立在那里笑笑着。果然,一阵吱扭响,陆菊人从巷口推出了一辆木独轮车。陆菊人是满头的汗,她在出巷口的瞬间里看到了井宗秀,忙一只手把扑撒在脸上的一撮头发往耳后别,车子就向左边倾斜,赶紧双手扼住车把,用力着,腰身就扭成了半弓状。井宗秀跑过去扶稳了车子,陆菊人已脸色通红,不好意思,说:啊瞧我这本事!井宗秀说:这路不平。杨钟呢,咋你推车子?陆菊人说:这我能干得了,去葛家米行贷了些米。井宗秀说:你家还贷米?陆菊人说:这几年铺的生意一直不好,这一到春上,一顿就紧巴一顿了。井宗秀说:那给我说一声呀!明日我让人送去几斗麦吧。陆菊人说:千万别送,老掌柜的好面子,他才不让人知道他把日子过烂了。推了车子要走,却又停下,说:你还住在那屋院?井宗秀说:还住那。陆菊人说:我听杨钟说,陈来祥给你拿去的钟馗像,你也不挂?井宗秀说:我就是钟馗,看他有多少鬼哩!陆菊人说:这倒也是。推车子走了,猫又先跑在了前头。

井宗秀还在那里站了许久,才继续往前走,不停地碰见着熟人,有说井掌柜你好,多日不见人倒白胖了,有说井掌柜呀,生意是要做,但更要顾身子呀,怎么就瘦了?井宗秀一一点头,打着哈哈,又觉得身后有尾随的脚步,还是他停脚步停,他快脚步快,就不走了,说:你是我的尾巴啊?!蚯蚓说:我学你走路哩。井宗秀说:你不会走路呀学我?蚯蚓说:你走路沉,手在身后甩哩。井宗秀再不理他,也不去了老宅屋,要回去,他甩着胳膊在前边走,蚯蚓也甩着胳膊在后边走。走到家了,蚯蚓竟也跟着进了家。井宗秀说:喜欢跟着我?蚯蚓说:喜欢。井宗秀说:我让你干啥你干啥?蚯蚓说:干啥?井宗秀说:把我这脚上鞋脱了,再去那台阶上把那双鞋拿来给我穿上。蚯蚓真的就把井宗秀脚上的鞋脱了,取了另一双鞋换上。井宗秀说:去平了那个花坛子!蚯蚓说:不要花坛子啦?井宗秀说:不要!

连续三天,井宗秀把花坛子平了,用石夯捶地,蚯蚓也都来。捶过的地上安了土地神石像,石像下埋着瓦罐,装了大麦、小麦、稻子、谷子和黄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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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马关的韩掌柜自有了打手,还请了一个叫崔天凯的做教头,而且以龙马关是县城以西最大的码头为名,申请能给予特别保护,县保安队就派出了一个班驻守在那里。崔天凯曾是五雷手下的人,驻守班的班长又是涡镇阮船公的儿子阮天保,五雷就气不过,说:我卖面哩,他姓韩的敢卖石灰?!让王魁带人去灭了龙马关。去的人本该走旱路,偏要坐阮家的船。五雷送王魁他们到了南门口外,他坐在褐石岸崖上,让人去喊阮天保的爹,阮天保的爹来了问要到哪儿去,五雷说:去龙马关收拾你儿呀!阮天保的爹一听就不愿撑船,五雷抓一把树叶子扔进涡潭,潭水旋转起来,树叶就被搅拌着瞬间没有了,再扔进一大抱树枝进去,还是被搅拌着瞬间没有了。五雷说:人进去是不是转两圈衣服就被剥光了?阮天保的爹再没说话就去解了系在石头上的船缆绳。五雷这时给王魁交代:打赢了,把姓韩的姓崔的姓阮的一绳子捆了给我拉回来,韩家的钱财你们去分。如果没拿下,能杀多少杀多少,杀了割下一只耳朵做凭证,回来一个耳朵赏两个大洋!

王魁带人去了,结果失利,只带回来十二个耳朵,自己人倒死了三个。五雷把十二个耳朵用绳子串了去见吴掌柜,吴掌柜掏了二十四个大洋做赏钱。五雷又派护兵去给杨掌柜捎话,限天黑送三个棺到庙里。杨掌柜气得心慌病又犯了,躺在炕上起不来,陆菊人以老办法,把银戒指放在锅里煮,煮出的水端给公公喝。杨掌柜说:做好的棺就这三个,我不喝了,让我死了先占一个!杨钟在院子里磨刀,说:一个木板都不给,让来抬吧,谁进来我就砍谁!陆菊人站在院子里看天,低声说:老天呀,这咋办?天上正上方,黑云从虎山后像是往外扔黑布片子,把天都扔满了。陆菊人在想:这要出乱子啦!只能去求井宗秀帮忙了,去找井宗秀?可井宗秀能办吗,就是能办,我去他家里找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一扭头,门楼上的瓦槽里卧着黑猫,黑猫正看她,她也就看着黑猫,陆菊人便在心里说:我去找井宗秀?如果能找,你叫一声。猫竟然就叫了一下。陆菊人拢了拢头发,给还在霍霍磨刀的杨钟说:你给我听着,不许到寿材铺去!出了院门,还把院门拉闭了上了锁,自己往井宗秀的新屋院去。

走到中街,碰着了白起,白起一见她要躲避,躲避不及,扭头给正从巷子出来的老魏头说:魏伯,最近吃过肉没?老魏头说:牙咬过舌头。白起说:我给你一疙瘩肉。老魏头说:你舍得给我肉?白起说:早上我在十八碌碡桥那儿拾到狼吃剩下的半头猪,给你切一块。老魏头说:狼吃剩下的?你知道狼是怎么吃别的动物吗,狼哈一口气,那动物就熏得不会动弹了,狼是毒口,咬过的动物都不动的,我不要。陆菊人就叫过了老魏头,问:你见到井掌柜吗?老魏头说:没见。陆菊人说:你陪我到他家去找。老魏头说:啥事,你脸色不好。陆菊人拉了老魏头,一边走一边说了缘由,老魏头也急了,说:那快,快。自己先小跑起来。到了井家屋院门口,院门都锁着。老魏头摇着锁子,说:锁着,咋着锁着?这锁的啥门啊!陆菊人一扑踏坐在门墩上,人像了个蔫茄子。老魏头说:这咋办?陆菊人看着老魏头,说:找不着井掌柜,只能直接去见他五雷?老魏头说:你直接见五雷?!陆菊人站起身,说:有你老哩么,他能把咱怎么样?老魏头说:你这是把我老汉箍住了!想了想,说:那咱就豁出去了!便又感慨:杨钟媳妇呀杨钟媳妇,你这女人行呀!陆菊人说:你老是不是觉得我不男不女啦?事情把我逼得没办法了么。老魏头说:那咱得把话想好,见了他要怎么个说。还在商量着,看见了陈来祥在一家糍粑摊上买糍粑,陆菊人就跑过去给陈来祥说了什么,陈来祥不吃糍粑了,却在旁边的酒馆里买了一坛酒,匆匆跑了。陆菊人再过来,老魏头问:你咋没叫陈来祥跟咱一块儿去?陆菊人说:他去不会说话反倒坏事的,我给了钥匙,让他去我家和杨钟喝酒去,最好把杨钟灌醉了,别发生事故。老魏头哦哦着,说:这杨家的门楼子多亏有你撑着啊!两人到了庙门外,庙门开着,奇怪的是没人站岗,老魏头却说:咱就去见他?陆菊人说:见他!进了庙,一拐弯,却见五雷一伙人正在一块巨石前说什么,而井宗秀竟然也就在场。

井宗秀是得知吴掌柜出了二十四块大洋后,他也拿了两匹布和三斗米送来庙里,正赶着五雷给土匪们发赏。五雷在清点带回来的耳朵,突然发现十二个耳朵各是两个两个一模一样的,就问王魁这是咋回事?这时陆菊人和老魏头进来。井宗秀吃了一惊,陆菊人说:你在这儿呀!井宗秀忙使眼色,他们再没说话,在一旁看着。王魁过去也把耳朵看了,确实是六对,问手下人这是谁在一个死人的头上割下两个耳朵?土匪里站出六个人,都发咒说他们是只割了一只耳朵,是朱三环、刘石羊、巩八宝在撤退时又跑去把剩下的六只耳朵割了。五雷说:狗日的骗我!这三人呢?他们说:就是死的那三个。他们去割耳朵,保安队的人来了,放枪把他们打死的。陆菊人趁机就说:大架杆,杨记寿材铺是有三个棺的,但都是人家缴了订金,你们所要的三个棺能不能宽限几日,我们抓紧做好了就送来?五雷说:装什么棺?狗日的骗我哩还给棺?!你是谁?井宗秀赶紧说:这是杨记寿材铺杨掌柜的儿媳妇,我刚才拿来的三斗米就是她家出的。五雷说:你家咋肯拿三斗米?陆菊人说:你和井掌柜是一挑子,井掌柜又把我公公认的干爹,咱也是亲戚么。如果这三个棺不要了,你让我家把那三个兄弟埋了,也算尽一份心。五雷说:涡镇的妇道人家我见得多了,还没你这么会说话的!好吧,就把他们埋了,奠些酒,多给烧些纸,让他们在阴间里也当个富户!

陆菊人回到家,杨掌柜已经从炕上下来,用刀削了三个小木棺楔,还杀了一只公鸡,把小木楔蘸了鸡血,催督杨钟拿去嵌在那三个棺的内角,他说:睡我棺的人断子绝孙,永远不得托生!而杨钟并不理会爹的话,他在和陈来祥喝酒,喝高了,为一盅酒没有喝净和陈来祥吵起来。陆菊人一回来,陈来祥倒叫苦,说:嫂子,他酒量比我大,我快不行了,他越喝越来劲了!陆菊人说:收拾收拾,都不要喝了!便告诉了她去见五雷的事。杨钟红着眼说:你去见他?你咋能去见他?!他给你动手动脚啦?陆菊人说:这时候才知道你是丈夫啊?现在就去埋人!杨钟、陈来祥推独木轮车就走,杨掌柜把蘸血的小木楔扔了,拿上锨和镢头跟了去。四人从庙里拉了三具死尸出了北城门,在河滩里只挖了个坑就扔进去,壅土埋了。陆菊人就烧了一沓纸,说:我答应了人家的。打开酒壶要奠酒时,杨钟夺过去说:给他们奠什么酒,还不如咱喝了。自己仰脖先喝了一气,又递给陈来祥,陈来祥把酒却往每个人身上喷洒,说:酒也辟邪的,咱别沾上晦气。

五雷决意第三次再去龙马关,他亲自出马,要求手下人这次去了不割耳朵,只割**。王魁窝了一肚子火,头一天去街上买了个卤猪头,两只烧鸡,一整夜都在喝酒,第二天没想却闹肚子,稀屎拉得提不住裤子,便没有去龙马关。五雷带人一走,王魁就派护兵去叫井宗秀,让井宗秀把陈先生叫来。井宗秀来了拿的又是一包大烟土,说用不着找郎中,泡罂粟壳子水喝了立马止泻,王魁喝了,果然不再跑厕所。五雷的女人熬了些小米粥,派护兵喊王魁来吃,王魁说:她送过来呀!护兵说:二架杆,这话有些大,我不敢传。王魁说:她本来是我的,她不伺候?!五雷的女人还真把小米粥送了过来,见着井宗秀,叫了声:姐夫!井宗秀说:真个是人靠衣服马靠鞍,我都认不出了!女人说:还不是托姐夫的福!王魁说:女人要经几个男人弄了才好看!女人说:啥话呀啥话呀!姐夫,二架杆肚子不好,我特意熬了些粥暖胃,你也端一碗?井宗秀说:我不吃了,你把二架杆伺候好,他可是他们伙里枪法最好的。女人说:这我知道。王魁说:你还知道啥?女人说:你眉毛重,胳膊腿上有瓷疙瘩肉。王魁说:老虎我也打得死!原本你嫁我的,我让给了大架杆,你问你姐夫。女人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井宗秀说:这是真的。女人就说:还是这样呀,那你看不上我么。王魁说:想着你是黄鹂儿,只会站高枝的。女人却努了努嘴,说:我站在哪儿,哪儿就是高枝!王魁就张狂起来,从床下拉出坛子要喝酒,井宗秀不让喝,他说:喝!三人坐下来喝了一坛子,王魁三番五次端了盅子给女人喂。

攻打龙马关的人是回来了,走时是四十二人,回来的是三十人,背着的五雷昏迷不醒。

王魁询问了五雷的护兵,护兵说了详情。他们一到龙马关,大架杆一定要先解决崔天凯,当时活捉了一名哨兵,得知崔天凯住在东边一条巷里,就派三架杆提人头去。三架杆见了崔天凯,因为两人老家是一个村,一块投靠的五雷,三架杆说:大架杆让我提你人头,我不忍心,你赶快跑了,我杀个人砸烂脸给他冒充去。崔天凯却说:他明知道咱俩是乡党,会不会故意试探你,你放了我若被他看出破绽,他也会提了你的头,不如你也过来,咱一块给韩掌柜干。拿出酒倒给三架杆喝,三架杆犹豫不决,坐下来喝了几盅。五雷在巷口等着三架杆,三架杆迟迟不出来,以为出了事,就带人冲了进去,却瞧见三架杆和崔天凯在喝酒,一下子怒火中烧,举枪就打,崔天凯和三架杆当场就毙了命。这边枪一响,韩家大院里的保安和打手就扑了过来,分成两路,堵住了巷道南北口,一时枪响得像炒了爆豆。一个老汉牵着毛驴刚出门,老汉便中了弹,毛驴惊了往南巷头跑,五雷他们就跟在毛驴后面往出冲。毛驴咕咚倒下了,毛驴身后也同时倒下两个人。五雷喊了一声:上房!所有人都上房。龙马关的住房都是硬四椽的架式,房顶的坡度不陡,但房与房并不接连,住家户们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就听到屋顶上像跑了马,瓦片咯喳咯喳响。有人刚跑到院子往上看,巷道里的保安以为是还没爬上房的土匪,一枪就打死了,院里的鸡同时往起飞,飞得不高,站在了院墙上又从院墙上掉下来。另一个大院子里,三个妇女把晾晒的经线络在了籰子,抬出织布机正要把经线板缠绕在经轴上,房上飞来的子弹就把她们打倒了两个,血渍溅到经线上,白线就成了红线。还活着的一个就傻了,立在那里不会叫,也不会动,嘴张得多大。巷道又窄又长,中间还拐了个弯儿,巷里的人像狗疯了,嗷嗷地叫着,端着枪胡扑乱撵往上打,房上的人却猫一样腾挪跨跃着拿枪往下打。子弹没个方向,到处嗖嗖地响。在拐弯那儿,一阵乱枪里,地上躺着了三个尸体,别的人就退开躲了,房上竟有人跳下来,极快地用刀划死者的裤裆,五雷喊:不割了,快上来!退躲的又出来了三个,对着割裤裆的人射去,那人蹦起来再仰八叉掉下去,半个脑袋没有了,手里还握着一截**。五雷吼起来:我×你娘!就站起身双手往下打枪,巷道里又躺上了几个尸体,但随之更多的子弹打上来。五雷跳上另一高大房顶时,跟着的人有的跳过去了,有的却掉下去,掉下去的断了腿爬不起,五六个保安和打手扑上去用刀戳了。五雷身前身后有四个护兵,一个枪里打完了子弹,揭瓦往下砸,因为用力过猛,脚下打滑,从房背上滚到房檐,双手抓住了檐头,身子吊在空里。另一个护兵去拉,挨了一枪,肚子里的肠子流出来人就掉下去,肠子还挂在瓦槽上。而吊在檐头的那个,身上无数个窟窿在冒血,却始终没松手。已经顾不上了,几十人忙跳过六座房顶,向北头跑,一颗子弹像长了眼睛,偏偏从五雷的后腿钻进去,再从前边对襟袄的最后一个纽扣处出来,纽扣也打没了,他说了句:你打我的×呀?!从房的后檐面滚跌了下去。五雷跌到后边巷道里,房上的人也就往后巷道跳。前边巷里人在喊:堵后边巷道两头!护兵背了五雷不敢从巷道两头跑,护兵说:都来保着我!见一户人家门开着就往里进,屋主却手拿了把毛镰不让进,后边上来的人就和屋主打,那人身上多处受伤,仍拿毛镰乱砍,正砍着,毛镰柄忽然脱了,被打死。护兵进了屋就寻后门,从后门出去又到另一条巷,二十多人也陆续从后门出来,逃离了龙马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