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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一死,五雷一伙又来了,五雷说:涡镇欠我一条命啊!竟然就住进了130庙,不走了。

私下里,老魏头给人说过陆菊人急中生智引诱玉米枪打野蜂巢的事,镇上好多人也就知道了杨钟有个厉害的媳妇,还把她和陈来祥比,嘲笑陈来祥竟然被玉米剥了个精光。陈来祥说:人家有枪么,你们谁不怕?一只豹子会撵得成百只黄羊都逃窜哩!人说:这倒也是。咱镇上的都是些黄羊,空长着一对犄角。陈来祥说:有犄角只会窝里斗么!

唐景在南门口摆凉粉摊子,他的手大,抓凉粉抓得多,和别人一样一天能卖出一百碗,挣的钱却没别人多。他媳妇在家里嘟囔着让他学开面馆的畅掌柜,畅掌柜是馆里来了熟人,要向后厨喊:来三两碗面哟!馆里来了生人要喊来两三碗面哟!三两碗就是把三碗面条分成两碗,两三碗就是把两碗面分成三碗。媳妇嘟囔着,唐景总是不吭声,媳妇就说:咳,我咋嫁这么个窝囊男人?!唐景烦得出门要走,走到门口了却叫媳妇:哎,你来,你来。媳妇出来,正是陆菊人从门前经过,前边跑着的是小儿,后边跟着的是黑猪,她背着一大捆芦苇。唐景说:我是窝囊,可你能生儿子,能干力气活,能诱杀土匪吗?噎得媳妇从此再不嘟囔。

涡镇人还在夸说着陆菊人,而五雷二返身住在130庙里不走了,人们又都傻了眼,再不说了陆菊人的好,反倒抱怨这都是玉米的死导致的。杨掌柜当然听到了闲言碎语,在吃饭的时候,给陆菊人说:啥事情都要顺着大溜,别人能过去的事,咱也就能过去,啥时都吃不了亏。陆菊人说:爹,你是要给我说啥事吗?杨掌柜说:真的是你把那个土匪蜇死的?陆菊人说:是野蜂蜇死的!杨掌柜说:杨钟在家里不顶事,剩剩又小,全靠着你,在外咱不该逞那个能的。陆菊人说:我要不逞能,你儿就成光棍,你孙子就成孤儿了!杨掌柜一双筷子在碗里捞呀捞的,一碗苞谷面糊糊就稀汤寡水了,他说:野蜂在那树上叫人提心吊胆的,可这五雷咋就住下不走了?陆菊人给杨掌柜重盛了一碗,说:爹,不是有井宗秀吗,这话你要给井宗秀说哩。

井宗秀也是一夜之间嘴上起了燎泡,他不能不让五雷在涡镇住下,又后悔着曾说过让五雷把涡镇当个落脚点的话。既然自己用泥塑了个神像,那就得给神像跪下磕头,于是,他对五雷百般讨好。一样的肉,他让人做了“十三花”的蒸碗再送去,而七坛八坛的酒,不是让人提着去130庙,而两人抬一坛,坛子上还必须用红纸写个福字贴上。他说话也是边想边说,尽说些五雷爱听的。一次和五雷一块上过厕所,他半天拉不出来,五雷却一蹲下去就完事了,粪便又特别粗,五雷伸手揭厕所墙头的瓦,要用瓦擦屁股,他从口袋掏出一沓麻纸,说他早给准备的。五雷说:井宗秀,你对我好!井宗秀说:我是涡镇人么,应该对你好。五雷说:我也是涡镇的呀!井宗秀说:是呀,是呀,你在涡镇就是涡镇的皇上,镇上人都是皇上的臣民。五雷哈哈笑,说:这话我当真的听哩!井宗秀说:臣民有供养皇上的义务,皇上也就有保护臣民的责任。五雷说:你这话啥意思?井宗秀说:这乱世老有人来欺负涡镇,以后就靠你啊!五雷说:你们以后把给政府纳的粮缴的税都给我了,我五雷在,看谁敢到涡镇来?!井宗秀就说:这好,这好!两个人站起来尿尿,把尿都尿到厕所墙上,他尿得很高,但他尿的不能超过五雷的高。

果然,土匪待过半月,在黑河白河岸上的村寨里杀人越货,倒没在镇上为非作歹,还抢回来了三头毛驴,让井宗秀给地里送粪、拉笋用。井宗秀也就常请五雷来家喝酒。

这一个晚上,再请五雷到家里喝酒,喝到耳热,五雷从怀里掏了双玉镯子给井宗秀的媳妇,媳妇收了,凑近灯下看成色。五雷说:喜欢不?媳妇说:太喜欢了!井宗秀说:东西是好东西,但什么样的马配什么样的鞍。媳妇说:咋啦?井宗秀说:戴这种玉镯的不是富豪太太,就是官家的夫人。媳妇说:那怪谁呀,是我的男人不行么!井宗秀说:好吧好吧,只要你能戴上就戴。媳妇把玉镯往手腕上戴,就是戴不上去。井宗秀说:你就没长岳家姨太太的那细胳膊么。媳妇偏要戴,取了一碗花籽油在手背手腕上抹,龇牙咧嘴了一阵,终于戴上了,说:我现在比他岳家姨太太戴得好!五雷说:姓岳的咋能那么富?井宗秀说:岳掌柜有布庄、茶行的,布庄的靠山是龙马关的韩掌柜嘛。五雷说:他那么富的,上次只拿了些酒,后来就再没个表示了,是不是让他出出水?井宗秀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嘴张了张又没说出来,弯腰用手指去把五雷面前桌上的酒渍压实了一抹,竟抹得干干净净,就想起又去火炉上提壶要续水。壶在火炉上咕嘟咕嘟地响。

五天后,井宗秀给岳掌柜暗示该多去见见五雷,岳掌柜就坐船在河心涌泉里取水,取了三桶,晌午把一桶提到庙里。庙里自从住进了五雷,宽展师父就只能每日除去大殿礼佛外,都得待在禅房里,不可随便走动。岳掌柜在庙院没有见到宽展师父,看着那些还残留着的脚手架,心里忍不住有些得意。但把水提给五雷了,五雷却说:我以为你提的是油,是水呀!我是树吗只喝水?!岳掌柜赶紧说:我已安排人给你碾米哩,碾出一担了就送来。这水可不是一般水,是从河心里取来给你泡茶的,你品品,同样的茶泡出来的味道就不一样了。他满头的汗,卸下礼帽就放在了桌上,开始要烧水泡茶。护兵却瞧着礼帽稀罕,用手摸了一下,摸了一块黑,五雷说:谁说我要戴这帽子?!岳掌柜回过头来,笑了笑,说:啊,啊你要不嫌弃我戴过,你就戴上吧。五雷就把礼帽戴上了,却看着岳掌柜的头,头发脱得没有了一根,圆乎乎一个大圆肉球,说:你这头好。岳掌柜说:猪头,猪头。宽展师父从大殿出来,看到三四个土匪对着花坛子尿,低了头匆匆就走,经过五雷住的屋前了,五雷就喊:尼姑尼姑你过来!宽展师父过来双手合十,五雷说:你吃不吃猪头?接着就哈哈大笑,说:噢,尼姑不吃腥的!

岳掌柜受了羞辱,回来在碾好的米里尿了一泡尿,然后动身去的龙马关。龙马关的韩掌柜明日过六十大寿,他特意带了五匹布,三箱茶饼,六包大烟土,十斤木耳十斤石斛十斤牛肝菌十斤蜂蜜,还有两桶河心涌泉水。在龙马关热闹了一天,第三天返回,走到十八碌碡桥西边的芦苇滩却被绑票了。当夜有蒙面人到岳家,限三日在十八碌碡桥上以五千大洋赎人。岳掌柜的姨太太赶紧让人去叫账房,账房那时在阮家打麻将,账房一走,打麻将的人就疑惑了,先前井伯元遭绑票,现在又是岳掌柜遭绑票,是不是共产党又来了,可平川县早都没了共产党,那支游击队一直在秦岭西北边活动呀。但如果不是共产党,是别的土匪,那镇上住着五雷,谁还敢在五雷的地盘上吃食?到了天明,只说五雷知道了这事肯定怒不可遏,而五雷却带着他的护兵在白河滩上打老鹳哩,他不会打老鹳,枪一响,成群的老鹳全飞了,连一根羽毛都没留下。五雷没有反应,有人就怀疑是不是五雷自己干的活。也传出岳掌柜送给五雷礼帽,五雷却看上了岳掌柜的那颗头,这正是预兆啊!

岳掌柜有两个女人,大老婆在县城经管着两个店铺,平日不大回来,岳掌柜和姨太太就住在镇上。姨太太和账房派人接回来了大老婆,三个人商量了半天,两个女人都不同意拿出五千大洋:哪有这么多?即便能拿出来,岳家不是全完了?!她们各自只肯出一千大洋,让账房去赎人。到了第三日的半夜,账房背了两千大洋去了十八碌碡桥,没能见着岳掌柜,反挨了一顿打,骂道:两千大洋你赎的啥人,赎个指头?!过一会儿,真的拿来一根血淋淋的指头,让账房再去拿钱。账房把指头带回来,两个女人哭了一顿,可大老婆让姨太太拿三千大洋,姨太太问账房账上还有多少钱,账房说还有一千大洋。大老婆对姨太太说:这么大的家业,账面才一千大洋!你攒了多少私房钱?姨太太说:掌柜是能让我攒私房钱的人吗?上个月他在白河岸置了五十亩地,前几天又派人去收茶叶,哪儿还能有现钱?县城的生意好做,你该拿三千么。大老婆说:县城的店铺就那么大个门面,虼蚤腿上长不了多少肉,我拿三千?拿骨殖去呀?!她们吵起来,谁也不肯掏钱,姨太太气得去喝闷酒,大老婆见姨太太喝,她也喝,结果两人都喝多了,醉了一天不苏醒。账房只好拿一千大洋、五包大烟土在鸡叫头遍赶去十八碌碡桥,按约定的暗号学狼叫,三个蒙面人出来了,收了一千大洋和五包大烟土,问:就这些?账房说:岳掌柜放的账多,两个夫人都不知放的是谁,等掌柜回去了,收了账,会如数补的。蒙面人说:你等着。拉出岳掌柜,当着账房的面,说:你家女人不肯出钱,怪不到我们!用石头把他砸死。

账房从十八碌碡桥回来,屎尿拉在裤裆里,人就吓傻了,他儿子背着去老家下河庄,再没闪面。而收茶叶的四个伙计走到半路得知掌柜死了,把收茶叶的钱分了,各自逃散。岳家没了主事人,井宗秀就去给料理后事,按风俗在外死了的人不能进屋,岳掌柜的尸体停放在大门口,要买棺,两个女人又吵闹着不愿出钱,井宗秀拿了四匹布,还有一乘轿子去换杨记寿材铺一副松木料的棺。杨掌柜倒没看上那轿子,说:这对我没用,他家不是有两把黑檀木圈椅吗?两把黑檀木椅子又顶了轿子。入殓的时候,拐子巷的胡婆婆来给岳掌柜洗身子换老衣,岳掌柜的鼻子被石头砸得陷下去,没办法整容,就在陷下去的坑里填了面团,又捏出个鼻子,才涂粉搽了胭脂。胡婆婆回家后呕吐不止,她儿子又来寻岳家的不是,井宗秀让姨太太把岳掌柜的一副石头镜和一个白铜水烟锅送了做补偿。到了下葬那天,镇上人是去了不少,岳家却没有置办酒席招呼,参加埋葬的先是有人把岳家门口挂着的铁丝灯笼提走了,说:咱给埋人哩,还饿肚子?!灯笼一被提走,学样的人就多,你顺手在怀里揣了柜台上的景泰蓝果盘,他趁人不注意把青花瓷罐塞在了袍子下,凡是能看到的小件东西几乎全拿了。有人就挑了那对大水桶往出走,井宗秀说:这干啥?那人说:我帮着挑水去!井宗秀说:怕是挑到你家去吧?放回去!

岳家的茶行关了门,德裕布庄关了门,连住宅屋院的门也关了,两个女人在岳掌柜的灵牌前不供祭品也不烧纸,还是吵。吵了三天,大老婆拿了七个大竹皮箱子的细软坐船回了县城,丢下话:再不回头看了!姨太太说:散吧,咱都散!便托付井宗秀帮她卖房卖店卖地了,她带上小儿子也要回娘家去。

井宗秀经管着卖房卖店卖地,井宗秀把价抬得很高,吴掌柜说:井宗秀你行,他生前害过你,你倒还在帮他!井宗秀说:人都死了就不计较了,吴掌柜你是看不上他家屋院的,可那店面位置不错哩。吴掌柜说:啥价钱?两人手伸过去,在衣襟下捏了指头,吴掌柜说:你咋要的阵贵?!井宗秀说:不是我要的贵,是人家定的价。吴掌柜说:我想想。吴掌柜回去动了心,盘点了一夜的银圆,天亮要出门时,无风无雨的,上房檐头上却掉下来一块砖,正好砸着他家怀孕的母狗,母狗当下就流产了。吴掌柜觉得不吉利,改变了主意,不买了。粮庄的薛掌柜来问过白河岸包括井宗秀租地在内的那八十亩地,货栈的方掌柜也来问过那茶行,但都不了了之,只是挂面铺的苟发明和糖果店的杨小平合伙买了布庄的店面。交割店面的时候,当着众人面,姨太太问井宗秀:还有买家吗?井宗秀说:还没有。姨太太哭鼻流眼泪地说:你是租着我家一块地的,你就把所有的地,还有这宅院、茶行的店面买了吧。井宗秀说:我是想买的,可我拿不出那么多钱呀!一时出不了手,也不急,我给你多打听打听。

隔了一天,井宗秀又去了岳家,说:是不是五雷来过?姨太太说:没来过,咋啦?井宗秀说:早上见了五雷,五雷问起你家的事,哦,没来过就好。姨太太说:他问起我家的事?我一直都疑心掌柜的死和他有干系的。井宗秀说:这话可不敢说!姨太太说:他是不是也瞅拾着我卖房卖店卖地啦?井宗秀说:这事还是抓紧着好。姨太太就慌了,说:井掌柜,你要帮我啊!井宗秀说:我是尽力帮你的,只是实力不够么。姨太太说:你是有水烟店,又有酱货,你应该行的,你就出手把这些接了么。井宗秀说:唉,话说到这一步,是这样吧,把这所有打个包,我先付你三分之一,到开过年再付三分之一,后年全部付完。姨太太说:我已经是贱卖了,只图走个干净,甭说后年,就是开过年,我孤儿寡母的都不知漂到哪里去。井宗秀说:这房子地走不了,这涡镇走不了么。要么,我也是一根椽一厘地买不了啊。姨太太扑咚倒在地上,大声哭起岳掌柜:掌柜呀!你回来把我也引上走呀!井宗秀说:你甭哭,我受不得人哭。伸手去拉,女人软得像面条,拉起来又要歪下去,他揽住了腰,腰那么细,女人的鼻涕眼泪就沾在他的衣服上。姨太太说:我不哭了。亏得有你能帮我,我还要好好谢你,那我就给你打个对折,你一次付清了,我和涡镇就刀割水洗了。井宗秀把女人扶到椅子上,说:那我只能东借西凑了。

出了岳家屋院,夜已经黑了多时,街上冷冷清清,并没有多少人走动,成群的蝙蝠飞过去,空中像是有扫帚在扫,嘶啦嘶啦地响。井宗秀长长出了一口气,突然想喝酒,就往一个酒馆走去。两边店铺差不多都关了门,门环上插着桃树枝,而有人却在那里烧柏朵火。井宗秀只顾往前走,说:咋烧柏朵了?那人说:你处理完岳家的事了?井宗秀说:完了。那人说:快来燎燎火,柏朵火驱鬼哩。岳家那么大的家业说没有了稀里哗啦就没有了,岳掌柜死了会是凶鬼啊!井宗秀说:我不用燎,他谢我还来不及哩!你是欠了他的债还是拿了他家的东西?说着,嘿嘿地笑,进了一条巷,巷道又窄又深,像是黑洞,嘿嘿声就咕咕噜噜往前滚,明明知道是自己的脚步响,却觉得这脚步响在撵他。而远处的巷口那里站着了一个,似乎是陆菊人,这么晚了陆菊人咋在巷口站着?井宗秀走近了,是一棵李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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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老宅院完全做了酱笋坊,井宗秀就搬进了岳家的屋院。杨钟、唐景、陈来祥,还有铁匠铺的巩百林,卖油糕的张双河,都跑来在大门口放鞭炮,问新屋院整修不,若整修他们肯定不要工钱来出力的。井宗秀说不用不用,谢绝了。杨钟就从地上捡了鞭炮皮,贴在门口两个石狮的眼珠上,石狮倒像是活了,眼里凶着红光。

新家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格局,进大门是一面照壁,照壁后两对檐的厢房,一边是三间厨屋,一边是三间客舍。天井里一块元宝巨石,再是一个八角瓦缸,栽着睡莲。上房面阔五间,硬山顶,五架梁,苫灰色布纹板瓦,脊端施兽,两面檐滴水。庭内四大明柱,方砖铺地,摆有条案、方桌和四把扶手椅。穿过一道园门到后院,院中一棵石榴树,树下一口水井,两边又都是厢房,左手三间是仓库,右手三间还是仓库。再是上房,却是六间,墙头嵌石雕葵花图案,四扇格子门,方形镂花格子,下部浮雕宝瓶、仙桃和八仙八骏。六间以每两间用板墙隔开,两边置有躺椅、酒桌、茶炉,还有两张罗汉床,供贵客来喝茶饮酒吸大烟土的。中间是一面顶箱柜,前边摆一屏风,上面刻着踩云吐火的麒麟。东边是道双扇小门,进去就是一面大床,床柱上、围板上、帐顶檐上全是雕花。井宗秀的媳妇一住进去,眼就睁得滚圆,嘴也张着,以为在做梦,拿手掐腿,腿疼的,才说:这是我的啦?!她看什么都稀罕,尤其那个便盆还是铜的,大白天的就使用了一回,听着尿声都响得中听。井宗秀在第一个晚上把所有房间全点了蜡烛,一上到**也来了劲,遗憾这房子到手得晚,没能在这里成婚。他指着双扇小门外的屏风给媳妇讲:知道那屏风上的瑞兽叫什么吗?叫麒麟。麒麟屏风原本是县大堂才能配用的,据说县政府做了新的要淘汰旧的,岳掌柜花了一大笔钱才弄来的。知道为什么在县大堂的屏风上要雕刻麒麟吗?麒麟是指栋梁人物的,栋梁人物就是国家的官员。井宗秀的媳妇不听这些,她在想,井宗秀在这**怎么就有了那么大的疯劲和花样,而岳掌柜的姨太太瘦得竹棍似的那是有原因的啊。她就把戴了玉镯的那只胳膊高高举起,说:别人总该也叫我是太太了吧。

井宗秀的媳妇一夜一夜想这想那,就失眠了,总是天快亮了才闭眼睡去。第七天的后半夜,似乎睡着了,似乎还醒着,迷迷瞪瞪,后来就觉得有个黑桩子进来了,进来了在西间里喝茶,吸大烟土。她问:谁呀?回答说:蚰蜒精。再问:从哪儿来的?回答:麦草垛。她要起来,起不来,浑身瘫得没一丝力气。如此三个晚上的后半夜都是这样,媳妇说给井宗秀,井宗秀说:你做梦了吧?媳妇也说不清是不是做梦,心里总有一块石头压着,白天里恍恍惚惚。过了两天,媳妇到后门外的麦草垛上撕柴火做饭,就在麦草垛下竟然发现了一条蚰蜒,有酒盅子粗,吓得叽吱哇啦跑回来。井宗秀便去把麦草垛烧了,也烧死了蚰蜒。媳妇害怕再在这里住,井宗秀说:即便是蚰蜒精作祟,已经被我烧了,还怕啥?媳妇说:咱还是住老宅院吧。井宗秀骂了一句:你真是贱命!媳妇说:这屋院太大了,肯定有怪处,要不岳掌柜的光景……井宗秀说:他镇不住,我还镇不住啦?!媳妇说:要么是他的阴魂不散,惹不起你了才来纠缠我。听说老魏头那儿有钟馗像,你去借了挂在家里。井宗秀说:不是房子的事,是你的阴气重,要去你去。媳妇说:你去么,你去了,你啥时要我,我都依你。

井宗秀只好去老魏头那儿借钟馗像,经过老皂角树下,树上就掉下来三个皂角荚,便听见有人说:呀,我天天在树下它不掉,你一来便掉皂角荚啊?!井宗秀见是斜对面的一间小铺子里,康艾山正给一个妇女治牙,歪了头看着他。

康艾山是镇上的穷人,但也算是能人,没什么活计他不会的,年轻时和井宗秀的爹混得熟,逢年过节了两人跑过旱船,耍过狮子,尤其赤着膀子撒铁花,那身手舞起来眼花缭乱。井宗秀的爹一死,他好像也失了势似的,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先摆地摊玩猴,让猴穿了花衣裳爬杆,猴不听使唤,他用鞭子打猴,猴倒扑过来抓破他的脸,也就不玩猴了,又开了牙所,专门给人拔牙。他手脚利索,用钳子夹住病牙了,在患者的脑门上猛击一掌,患者骂道:你狗日的咋打我?他说:你看这儿!钳子上已经夹出了病牙。大家都知道了这种拔牙法,再拔的时候,患者拿眼睛盯着他的手,掌击不能用,半天牙拔不出来,而且满口是血。

井宗秀扔过去皂角荚,那妇女说:给我,给我。康艾山说:你这牙得拔了。妇女说:你别用钳子夹了打我,我害怕!康艾山说:我用药线拴住牙,牙自动就掉了。妇女揣了皂角荚,坐在凳子上,让康艾山用麻线一头拴了牙,一头拉出来缠在桌腿上,嘴里叽叽咕咕念叨什么,突然惊道:五雷来了!门口几个人撒腿就跑,那妇女跌下了凳子,爬起来钻进一条巷去,麻线掉在地上,线头上是一颗黑牙。但也真的是五雷过来了。五雷敞着怀,把肚子放在了前头走过来,也看见了人忽地跑散,粗声说:咋回事?!康艾山朝着巷口喊:钱呢,钱呢,没给钱!你一来都跑了么。五雷说:这是怕我五雷?井宗秀忙给康艾山使眼色,康艾山还是说:五雷轰顶么。井宗秀说:康叔,你胡说的……五雷说:他说得对,我改名五雷时就想要的是这效果呀!井宗秀哦哦着,说:进他所里咱喝喝茶?五雷说:他这儿有啥好茶,你住了深宅大院的,要喝茶该去你那儿,你不请么?井宗秀说:别说去喝茶,你就是住在那儿都行。五雷说:这是你说的话呀,那我就住过去啦!井宗秀顺口应酬,五雷偏以假就真,井宗秀后悔不已,却又想,新屋院那么大,他住进去,一身的煞气倒能镇压鬼祟,就用不着挂钟馗像了。便说:你能去住,那是我的福分呀!

两天后,五雷真的搬了过来,井宗秀和媳妇住到前院,五雷住到了后院。五雷有两把枪,一把盒子枪始终在腰里别着,一把长枪就挂在后院的上房门,他带着三个护兵住在客房,平常把枪也靠在客房门口。别的土匪由另一个叫王魁的领着还住在庙里,每日便有土匪来井家,出出进进,自此屋院里不再安静,但井宗秀的媳妇不嫌嘈杂,晚上也睡得稳实了。

井宗秀和五雷混得太熟了,就知道了土匪有土匪的行规,而且严密:五雷是大架杆,王魁是二架杆,下边还有三个小架杆,每个小架杆各人有各人的兵。他们把聚集点叫窝子,比如,130庙就是庙窝子,五雷住在井家就是井窝子。把吃饭叫填瓢子,把路叫条子。向导叫带子。人质叫票子,打人质叫溜票子,打死了叫撕票子。以前抢岳掌柜还在镇外的十八碌碡桥上,后来出去抢一个村拉了很多票子,就全押在庙窝子里,然后下帖子让家属来赎,如果等不到赎票子的人来,专门有溜票子的,割耳、抠眼、断指、挖鼻,拿着那些东西给票子的家属,如果还不来赎,就撕票了。五雷好的是从没有把票子带到井窝子来。

但遭罪的是宽展师父,她住在那间禅房里,溜票子的声响太森煞,一夜一夜都睡不好,就起来吹尺八。五雷在这里住的时候,还不反感吹尺八,五雷不住了,王魁却嫌尺八像鬼叫,过来大骂宽展师父,夺过尺八用脚踩了。宽展师父每个冬天都要陆菊人陪她一块上山采竹子,在那些山壁上没有过蚊虫蛇患的竹丛里寻找水分少的竹林,回来做尺八,每一支尺八都要经过上百次的试验,先后做出了几十支。王魁踩坏了一支,宽展师父又拿出了一支还在吹,王魁就去钳宽展师父的嘴,吓唬道:再吹,把舌头割了!那天,镇上有人家出丧,请宽展师父去超度,宽展师父的嘴肿着,还是断断续续吹奏了一曲。等返回庙时经过杨记寿材铺,陆菊人看见她嘴肿得厉害,就让她来铺里安身。宽展师父却只是微笑,陆菊人说:你来了白天帮着照料生意,晚上也看守门户么。就要给宽展师父支一张床。宽展师父指着一口新做的棺,意思是她要来借宿,就睡在棺里了。陆菊人说:那我晚上过来陪你!可陆菊人晚上来时,宽展师父又回到庙里去了。

也就在那个晚上,王魁在巨石上的亭子里喝酒,喝醉了,躺在巨石上,没想蚊虫却在嘴上叮了一下,竟昏迷了三天。蚊虫叮不至于有那么大的毒,土匪们就说是不是不让尼姑吹尺八,地藏菩萨不高兴了?王魁就再也不敢限制宽展师父吹尺八了。

庙门口有着土匪站岗,宽展师父已经很长日子没有出来了,而镇上的人更无法进庙里礼佛,陆菊人就备了一个石香炉放在庙门外的牌楼下,供信男信女在那里上香点烛。有一个年长的土匪,除了背枪外,他腰里别着个竹挠挠,动不动就把竹挠挠伸进后背上挠痒,这一天他到卤肉店里吃卤肉,店里人说起礼佛的事,他也是肉吃着高兴了,说:也是怪了,只要有人在牌楼下上香点烛,尼姑肯定就坐在古柏下吹尺八,树上的柏花往下落,像下雨一样。陆菊人也正好去买肉,就去和那土匪搭讪,求着能进去看看宽展师父。那土匪说:明日我站岗,你来吧。第二天陆菊人拿了一袋米,四棵白菜,还有一篮子挂面,让老魏头同她一块去。在庙里见了师父,出来后,老魏头却说他能看见鬼,刚才在庙院里就有几个,还说后半夜了街巷的鬼也很多,那些鬼并不是本镇里死去的人,面孔生,常是哭哭啼啼诉说着各自遭撕票的往事。陆菊人说:魏伯,你别吓我!老魏头说:我没吓你,这五雷一来,真的是鬼多了。陆菊人说:那这咋办呀,咱到老皂角树下烧些纸钱?老魏头说:烧是要烧的,这土匪总得有人管呀。陆菊人说:你是说让井宗秀?老魏头说:不知他管得了管不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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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了新屋院,井宗秀讲究起衣着整洁,而且一闲下来,手就在嘴唇上、下巴上摸着胡须拔,脸便迟早见着都白白净净。但是,常常是正坐四方桌边喝茶,或拿了鸡毛掸子清理门窗和屏风上的灰尘,突然就停下来发愣。媳妇说:你咋啦?他说:我想我爹了。媳妇说:你爹死了那么久,想鬼呀?!他不愿意给女人多说,想自己现在住了这么宽敞的屋院,爹的坟却挤缩在那三分地里,这心思越来越困扰他,就筹划着要给爹迁迁坟。坟迁到哪儿?可以在自己的田里,也可以买另外的地方,一定要建在涡镇,不,就在黑河白河方圆一二十里内,都要是最大最体面的陵园。于是,他跑动了几天,都在虎山湾里和黑河白河岸上察看地形,回来自己倒先画起陵园的草图:墓丘高隆,石雕护栏,三级台阶必须是青砖砌起,墓碑要拥座和带帽。两侧柏树密集,前面明堂广大,有石香案,有石灯、石马、石羊。再矗一面几丈高的牌楼。画完了,脑子里又琢磨,牌楼是木结构还是石结构,而做石的是选方塌县产的白石料呢还是龙马关产的墨石料?一时拿不定主意。街上有人叫卖饸饹:北沟梁的荞面饸饹来啰。第一次不吃怪我,第二次不吃怪你!媳妇说:他爱吃饸饹,我去买些。井宗秀知道媳妇所说的他是指五雷,心里多少有些不美,却也不好说别的,那五雷确实是喜欢吃饸饹,每次吃都能吃三大碗,汤宽油旺芥末放重,吃得满头冒热气。媳妇拿了个小盆出去了,井宗秀觉得有些燥热,就也出来随便走走。

井宗秀是先走到西背街,又顺西背街往南走,经过那个大坑洼,坑洼里长着赤麻和老鹳草,那些干枯了的籽荚长喙就沾在裤子上,像是被射上了无数的箭。到了南门口,在唐景的凉粉摊上吃起一碗凉粉,阮家的二叔叼着个旱烟锅过来,说:井掌柜呀,你咋过来的?井宗秀说:走过来的呀还能咋过来的?阮家的二叔说:岳家原先不是有顶轿子吗?井宗秀说:去吧去吧。阮家的二叔并不生气,却说:唐景,你真不醒事,井掌柜想吃凉粉了,你应该送上门呀,让他大人大事地坐在这里吃?!井宗秀不吃了,起身就走。原本是从中街回去的,不知怎么脚就拐进了东背街来,呸了一口,心里想:这日子过不前去了,他捂着嘴用屁股笑你哩,日子比他强了,这话里不是凉水就是刺!东背街没有大坑洼,但砖石铺成的地经年失修,也是高高低低的不平整。井宗秀还生着气,一边踢着一个小石头,一边往前走,这么踢着走着,突然闻到一股香气,看见旁边的院墙上蓬蓬勃勃涌了一大堆蔷薇,花红的白的开得正繁。涡镇上的人家有喜欢在院子里种些花花草草,可从来还没见过这么大藤蔓的蔷薇,那花好像在院子里开得装不下了,就爆出了院墙。井宗秀痴眼看着,一朵花就飞起来,飞过了墙头,在街空中忽高忽低,扭头看时,那不是花,是一只蝴蝶,而远处站着陆菊人。

陆菊人从巷道口刚出来,头上顶了块花格子帕帕,穿着一件青蓝掖襟袄,袄角翘翘的,手里有一卷深褐色的布。她也是猛地看见井宗秀,站住了,站住了就微笑着。井宗秀说:啊,啊夫人!陆菊人说:在看花呀?!井宗秀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是谁家,有这么好的花?陆菊人说:割漆的刘老庚家。井宗秀说:咋能有这么好的花?陆菊人说:穷人家就不该有好花啦?井宗秀说:我倒不是那个意思,你才买了一卷布?陆菊人说:去年买了点便宜布,杨钟都看不上,我拿去给自己做件褂子呀。井宗秀说:啥布夫人穿了都是好布。陆菊人说:别夫人夫人的,杨家不是官府也不是财东,让人听着了笑话我。井宗秀说:我说过要叫你夫人的,你就是夫人!杨伯和剩剩都好吧,多久没去你们家问候了。陆菊人说:有啥问候的,各人有各人的日子么,都忙忙的。井宗秀说:你告诉杨伯,我住到新屋院了。陆菊人说:全镇人都知道你住到岳家了。井宗秀说:不是岳家,是井家。陆菊人说:是井家。房子就像钱一样,今日在你手里了就是你的,明日在他手里了就是他的。听说你还要给你爹迁坟呀?井宗秀说:这事你也知道?陆菊人说:有没有这事?井宗秀说:有这事。陆菊人说:哦。井宗秀说:我爹那坟毕竟是太挤狭……陆菊人说:坟地是小了点,可你爹是要让你当官显贵的,你就只是当个岳掌柜那样的财东吗?井宗秀说:我爹要让我当官显贵?陆菊人说:唔,唔,我顺嘴说说,你忙吧。转身就走了。井宗秀撵上来,说:夫人,你好像话里有话哩,你听我说,迁了坟,那三分地就还你们了,我还要再给你们三十亩地作为对你们恩情的报答。陆菊人是站住了,说:井宗秀呀,你说这话倒让我伤心。那三分地不是三亩三十亩三百亩能还得了的,按说你要迁坟我是该心里高兴的,可杨钟就是那个样了,我不敢多指望他,剩剩又是杨钟的坯子……我只说你是个能行的,你却也……井宗秀说:我咋越听越糊涂了,夫人!陆菊人说:唉,我实在是不该说的。我就给你说了吧。陆菊人看了看四下,她悄声把她当年见到跑龙脉人的事说了,再说了她是如何向娘家要了这三分胭脂粉地,又说了当得知杨家把地让给了井家做坟时她又是怎么哀哭过。井宗秀听着听着扑咚就跪在了地上。陆菊人忙拉他,他不起来,陆菊人拧身再要走,井宗秀这才站了起来。陆菊人说:那穴地是不是就灵验,这我不敢把话说满,可谁又能说它就不灵验呢?井宗秀只是点头。陆菊人说:如果真是好穴地,你爹能埋在那里也是你爹的造化,也是杨家的缘分太浅。既然你有这个命,我才一直盯着你这几年的变化,倒担心你只和那五雷混在一起图个发财,那就把天地辜负了。井宗秀说:经你这一说,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我要给你磕头。说罢就磕了一个响头。陆菊人说:你不要给我磕头,要磕到庙里给菩萨磕去!井宗秀说:你就是我的菩萨!再磕了一个响头。陆菊人说:我这话,从没给我爹我弟他们说过,也没给杨家大小的人说过,你知道了就烂在肚里。还有,以后我见你是井掌柜,你见我也就是杨家的媳妇。我得去做褂子呀。

井宗秀又磕了一个响头,抬起头来,陆菊人已经一步步走远了。他仰天想要大喊一声,可仰天了,天上的太阳正悬在头顶,直端端地照耀着,他的身前没有影子,身后也没有影子,一时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感叹,要喊出的声就变成了一股热流,嗖嗖地从脚底涌到了脑门,他觉得整个身子都在澎湃,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衣服显得紧窄,个子也在长了。这时候他想起了那件还留在家里的铜镜,镜的铭文上是有“昭日月光明”五字,这铜镜应该属于陆菊人,陆菊人是配得上这面铜镜的。

井宗秀回到了家来,翻箱倒柜地寻找那块铜镜,但就是找不着,急得又把所有箱子柜子里的东西全掏出来,一件一件抖着再找。早已在家的媳妇说:你这是抄家呀?!井宗秀说:我记着有一个小布包在箱子里咋不见了?媳妇说:是不是块黑布包的?井宗秀说:对对对,你见到里面的东西了?媳妇说:我以为是啥稀罕物的,不就是个烂铜片吗,我把它支案板了。井宗秀去了厨房,果然案板下支着那面铜镜,就揣在怀里出门往制衣铺去,盼望陆菊人还在那里做衣服。

制衣铺就在槐树巷,而斜对面是一家剃头店,郑老汉正拉扯着他的小儿子去剃头。郑老汉前十多年一直在县城开饭馆,专卖涡镇的“十三花”蒸碗,老伴病逝了才关闭饭馆回到镇上。他有三个儿,却只偏爱小儿子蚯蚓,觉得蚯蚓是他老来得子,又五岁上没了娘,就只想着怎样不让蚯蚓干活,又怎样能让蚯蚓吃好的穿好的。大儿二儿不在家的时候,大儿的媳妇对蚯蚓说:缸里没水了!蚯蚓拿了桶要去巷口井台上,他说:你不要去!蚯蚓说:那咋做饭呀?他说:炒去!而饭做熟了,蚯蚓在外边玩耍没回来,他不让开饭,大儿子出门看见蚯蚓在巷中一棵杏树上摘杏,喊:吃饭啦!他说:你声那么大,是要把他惊得从树上跌下来?郑老汉宠惯蚯蚓,蚯蚓就一身浑气,成天不是用稻草塞了谁家的烟囱,就是拿弹弓打坏了谁家檐下的灯笼。但这蚯蚓啥都不怕,就怕剃头,头发长得把耳朵遮住了,郑老汉哄说着才把他拉到了剃头店。

井宗秀到了制衣铺前,还没来得及往里看陆菊人在不在,郑老汉高声说:井宗秀,我该叫你井掌柜了,你也来剃头呀!井宗秀脚一拐,就走过去,说:剃么。郑伯,这是你那小儿子蚯蚓?咋起了这么个名字!郑老汉说:名字好吧,蚯蚓是土里的虫,可地面上一有动静它就出来了,是地龙啊!剃刀匠的刀子还没挨着头发,蚯蚓便哭喊连天。郑老汉说:哭喊的啥,杀你呀?!井宗秀笑着说:蚯蚓蚯蚓,头发长了要剃哩,剃惯了不剃倒难受哩。蚯蚓睁眼见是井宗秀,说:爹,爹,你不要按我,我伸长脖子让他剃。郑老汉手一松,蚯蚓却一下子挣脱了。井宗秀说:啊人小性子还烈!郑老汉喊蚯蚓,喊不来,倒笑了,说:这碎?就像我小时候。井宗秀,你现在可是咱镇上最大的掌柜了!井宗秀说:郑伯在县城见过世面,你得指教啊。郑老汉说:我没能耐,混达了十多年回来还是两手空空。我一直都想问你,你怎么一下子就发强了?井宗秀说哪里哪里,眼睛乜斜了一下制衣铺,陆菊人是从铺子里出来了。

陆菊人穿着新做的褂子,那褂子长到脚面,手里还拿着那件旧衣和一绺深褐色的布,可能是新衣裁制剩下的吧,出了铺,腰身扭动,褂子就款款地摆着,脚上的黑面红花绣鞋一下子露出来了,一下子又隐住不见了。陆菊人也看到了井宗秀,却只招呼了送她出铺的裁缝,朝巷口边走。井宗秀叫了声:哎,杨钟,杨钟,我问个话的。就跑过去。陆菊人站住了,眼睛看着剃头店,低声说:你咋又到这儿了,剃头呀?井宗秀说:我还要给你说件事的。挪身背向着剃头店,让郑老汉和剃头匠看不到陆菊人。陆菊人说:既然当着人说话,你不要挡我,这又不是做贼哩,偏往左站了一步,大声说:你杨伯还好,只是这几天咳嗽,没事的。井宗秀从怀里掏出铜镜,极快地塞进了陆菊人的旧衣里,也大声说:好些日子也没见杨钟了,还练他的轻功?陆菊人说:这是啥?井宗秀说:给你的。陆菊人撩起旧衣看了一眼,说:我一个妇道人家要这干啥?这时墙拐角闪过来一个妇人牵着一个孩子,孩子抱着一卷花布。陆菊人说:给孩儿做衣服呀?那妇人说:是呀是呀。哎呀,杨钟家的你这褂子也是才做的,合身得很么。陆菊人把旧衣一掖,伸手去摸孩子头上扎着的独角辫,说:你娘把你当女孩打扮呀,还给你做花袄啊!那妇人说:叫杨婶!认着你这杨婶,长大了娶媳妇就要像你杨婶这样的,又漂亮又能干!井宗秀说:这恐怕难了吧!说完就哈哈笑,陆菊人说:胡说啥的?!那妇人也笑了,拉孩子进了铺。陆菊人说:这我不要。井宗秀说:这东西只有你才配的,上边有铭文,回去你看了就知道了。陆菊人说:那好吧,我给你保存着,说不准杨钟看见了就给倒卖了!你去剃头吧。啊你那酱笋好是好,就是价贵么!井宗秀说:那我求你一件事,你得答应。陆菊人说:唵?井宗秀说:你把这绺布给我。陆菊人说:剩了这一尺布,要它有啥用?井宗秀说:你给我。噢,我几时给杨伯送些酱笋去!陆菊人把布一给,转身就闪过了墙拐角。

井宗秀把那绺布揣在怀里,回到剃头店,郑老汉说:和你说话的是杨家的那个童养媳?井宗秀说:埋我爹的时候多亏了他们家让给了一块地,我得去问候一下,咦这制衣铺生意这么好的!剃头匠说:汪家媳妇又给孩儿做新衣吗?孩儿穿得像花疙瘩一样,她爹却一年四季都是两件衣服,冷了装上棉花,热了抽掉棉花,现在这人咋都是向下爱哩,再不会向上爱了!井宗秀笑着说:你这是说我郑伯哩?!郑老汉说:剃头,剃你的头!

井宗秀没想到剃头,但他现在要削发明志,也就剃头,还剃了个光头,而且决意从此只剃光头。他光着脑袋回到了家,媳妇坐在门槛上嗑瓜子,弓背缩腰,两条腿分开着还不停地摇晃,他踢了她的腿,说:难看不难看!媳妇说:你不秃不脱的,咋剃了个老葫芦?井宗秀把怀里的那绺布掏出来让用针线锁个边儿。媳妇说:就这一拃宽的烂布呀,我做抹布去。井宗秀眼睛一睁,说:你敢?!媳妇就把嘴闭了,老老实实寻了针线锁了布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