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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宗丞是和杜鹏举的女儿杜英一块逃脱的,杜英知道她爹以前曾在方塌县的同济药房待过,两人去了后,才晓得那同济药房是共产党秦岭特委在方塌县的一个秘密联络点。掌柜姓叶,留下了杜英做店员,而介绍井宗丞就去投靠了牛文治。牛文治是方塌县的土匪,手下有几十号人,十三杆长枪,其中却有叶掌柜早介绍去的共产党人蔡一风,蔡一风在给牛文治做保镖。

那时期,正是政府军的69旅联合着逛山头领林豹打刀客,而林豹趁机扩张,接收了刀客的一些旧部,又降服了三合县黑水沟的土匪巩东才和方塌县黄柏岔的牛文治。林豹的势力比以前大了三倍后,就和69旅又翻脸对抗起来。69旅很恼火,派人策反牛文治,牛文治果然反水,林豹便反收拾牛文治,二百人把牛文治的三十人包围在卧牛沟的小山村。但是,双方还没有交火,牛文治就被嘴里塞了一把狗毛绑起来了。绑牛文治的是蔡一风、李得旺、米家成和井宗丞。那天这四人一商量,由井宗丞、李得旺去报告牛文治:得到消息,村里的王财主家有枪,并在家里发现了暗室。牛文治说:那就取来呀!井宗丞说:我们取不来,你去能镇住。牛文治就去了,王财主矢口否认,李得旺就揭了墙上一幅画,后面有一个小洞,牛文治说:有夹墙啊?!王财主说:盖房子时是做了夹墙,但里面什么也没藏,不信你看看。牛文治把头伸进去,里边蹴着的米家成就给牛文治的下巴下支砖头,一支砖头牛文治头收不回来,吱哇着叫,外边的蔡一风、井宗丞、李得旺趁势拿绳绑了牛文治,里边再取了砖头,拉出来把狗毛塞在嘴里。四人把牛文治献给了林豹,林豹就嘎嘎大笑。林豹向来是一笑杀人,他手下的兵就咔嗒咔嗒地拉枪栓,枪头全指着蔡一风他们。蔡一风说:我有些热。把袄脱了,扔给井宗丞。林豹问:你是谁?蔡一风说:我是牛文治的保镖。林豹说:你是保镖你杀主子?蔡一风说:他反叛你,我就反叛他。林豹说:你叫什么名字?蔡一风说:蔡一风。林豹说:一股子风?好!就亲手拔了牛文治嘴里的狗毛。牛文治能说话了,不骂林豹,骂蔡一风。蔡一风说:你别骂我,是你犯了地名,你姓牛不该到卧牛沟。林豹说:豹子是吃牛的,你就是不犯地名,迟早也是我的肉。又是嘎嘎地笑,手下的兵就让牛文治跪在了地上,端枪要打时却没有打,用枪托敲脑壳,掏出脑浆,把一截麻绳塞进去,点了天灯。

随后,林豹认定蔡一风是条汉子,两人结拜了兄弟,任命蔡一风为团长,增拨了十杆枪和十箱子弹,仍让带着原班人留在方塌,骚扰牵制69旅。蔡一风有了自己的一支武装,就接到秦岭特委的指示起义,而后更名秦岭游击队。他任队长,下设两个分队,一分队长是李得旺,二分队长是米家成。井宗丞原是个班长,提升成二分队的排长。

秦岭游击队在方塌、三合、桑木三县一带活动,自然就成了69旅和各县保安队的新对头,69旅和各县保安队围剿过几次,他们却从不正面交锋,敌来我撤,敌走我扰,在游击中倒一天天发展壮大起来。过了一年,69旅和逛山打了一次恶仗,逛山死伤过半,林豹带着残部就往西逃窜了。这天清早,游击队在桑木县的老君殿乡杀了一户富豪,正给穷人分粮,得到情报:69旅开拔去追剿逛山,桑木县保安队也派人去配合,几十人刚刚出发了半晌。游击队就决定,趁机灭了这股保安。当时天下大雨,游击队急速追到石家岭,老远见前边沟里一伙人,察看沟口泥脚窝子,其中有胶鞋印,二分队就斜插沟畔上的苞谷地到前边拦截,约定前边一打响,一分队就堵住往后边打。苞谷已一人多高,地里的土又黏,人一进去脚上便有了两个大泥坨子,米家成要求队员既要快又不能弄出响声,没想地里的小道上就过来了一个老婆婆。老婆婆背着一个小孩,把小孩双腿紧紧地拉在前面,嘟囔着说:把婆的脖子搂紧,别让狼从后边抓了你!二分队的人一跑过去,老婆婆就吓得跌坐在地上,小孩就哭,井宗丞扑上去先捂住小孩嘴,老婆婆说:孙子病了,我背娃去山上庙里求了香灰药,我没钱,就手上这个戒指你拿去。井宗丞说:不说话!一个队员也跑过来,井宗丞让那队员来捂嘴,他就跑前去了。沟里终于响了枪声,游击队一前一后压缩着打,一顿饭时间就结束了战斗。

这次追击,保安被打死了十五人,俘虏了二十三人,蔡一风估摸桑木县城的防守该空了,于是又下令进攻县城,并让井宗丞带他的一排人在前边打先锋。井宗丞就让队员换上保安的服装,却问那个队员:咋没见那婆婆和小孩出来?那队员说:是不是从苞谷地跑了?井宗丞说:你去看看。那队员去了苞谷地又跑回来,说:人死了。井宗丞说:你把他们掐死的?那队员说:我没掐,是我把他们脸朝下按在稀泥里,按了一会儿我就走了,谁知道不经按。井宗丞骂道:把脸按在稀泥里人能不死?!在身上摸了几遍,摸出个大洋,让那队员放到老婆婆那儿去。

游击队由井宗丞的排在前边开路,到了县城门口,站岗的在那里烧火,正扒出烤熟的红薯吃,见一伙保安进来,问:咋又回来了?井宗丞说:不去了。话未落扇过去一个耳光,那哨兵还以为要吃红薯,把红薯递过来,井宗丞一下子夺了枪,使劲一推,那哨兵就倒在火堆上,另外三个哨兵灰眯了眼,跟上来的队员拿枪要打,井宗丞说:不要开枪!一阵手榴弹便在头上砸,砸得脑浆出来,后边的部队冲进城里,直奔了保安队部。

保安队部设在城西北的德福街,原先是一家古董店,蔡一风曾在店里当过两年伙计,而保安队长在那时还仅仅是个兵,盗墓拿了几件陶器来,店掌柜说是赝品把价压得很低,从此怀恨在心,等到当了队长,以店掌柜给逛山走私文物筹备经费的罪名,拉到城外毙了,宅院充公就做了队部。这天保安队长的痔疮犯了,没有带队去跟随69旅,正在木桶里点了艾香坐上去熏,突然见进来了陌生人,抓住凳子上的枪就打,冲在前头的米家成一下子窝在地上。井宗丞连开七枪,保安队长当下毙命,喷过来的血却溅了自己一身一脸,把眼睛都糊了。井宗丞抹了一把脸,骂道:阵腥的!又到内间屋,保安队长的女人才擦洗了澡披衣服,衣服就溜脱了,吓得趴在地上磕头,白胖得像一堆雪。井宗丞举枪再要打,而跟进来的李得旺阻止了,说:蔡队长没说让杀她。用脚把地上的衣服踢到她身上。女人忙裹了衣服就从床下拉出一个提兜,说:里边有金条和大洋,饶了我。李得旺拿了提兜吆喝大伙撤走,米家成还坐在那里,睁着眼睛。井宗丞说:撤!撤!米队长你还看啥哩?米家成眼睛仍睁着,一动不动。井宗丞去拉他,一拉却倒了,屁股下是一摊血,这才发现人已经死了。井宗丞吼叫了一声,忙叫人背了米家成快走,他回头朝保安队长的头上又补了一枪。

蔡一风是带着其余队员去的县政府,县政府在一座两层的木楼上。刚到楼门口,县参议长出来,一边用牙签剔牙,一边回头和门里的一个人说话,门里的人见一伙人端着枪冲了来,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蔡一风一枪将他撂倒,那参议长回头看了,扑踏就坐在了地上。

上了楼搜查,政府职员全趴在地板上,蔡一风用枪指着一个,说:起来!那人说:不敢。蔡一风猛地瞧见前边站起了一个人,一枪又打过去,原来是楼过道头放置着的插屏镜里照出了他自己,玻璃哗啦碎了一地。他再说:起来!那人站起来,稀屎从裤腿里往出流。蔡一风说:给我说老实话,谁是当官的!那人就指一个说他是厘金局长,厘金局长就被抓起来。再指着一个说他是一科科长,一科科长也被抓起来。连着又指了二科科长、三科科长,全抓了。蔡一风问:县长呢?就听到另一个房间里有响动,忙冲进去,有人已经站在窗外了要往下跳,蔡一风的警卫员来不及开枪便把手榴弹没拉弦砸过去,那人腿断了,没有掉出窗外仍掉进屋里。蔡一风问:他是谁?指证的人说:县长,县长,我不说不行啊,你不要怪我!

井宗丞从保安队部出来后往县政府跑,身后一个队员说:排长排长,你咋流血哩!井宗丞以为是保安队长喷在他身上的血,说:那不是我的!街两边的店铺哐里哐当上门板,有人把门口的东西往家里抱,撞倒了一个桶,泔水像蛇一样就流过来。经过一个拐角,那里有两个当铺,门里却跑出了两个队员,好像还在争着什么,井宗丞就喊:嗨,到当铺干啥去了?两人跑了几步又站住,一个说:啊蔡队长眼睛不好,我看见那里有眼镜,拿了一副。他摊开右手,果然是一副硬腿子大石头镜。井宗丞说:左手!左手摊开了,是一块银圆。他说:这手里咋还有银圆?竟然就把银圆扔到房顶上去了。井宗丞问另一个:你呢?那个眼睁着,不说话。井宗丞说:张嘴!嘴一张掉下来一块银圆。井宗丞用左手指着他们,骂道:你两个狗日的,啥时候了还敢抢劫?为一块银圆就不怕店里人把你们拉进去剁了?!两个队员赶忙回话:我们错了,不敢了,再拿人家一针一线你枪崩了我们。说完也往县政府方向跑,又回头说:这事你千万甭给李队长说啊。井宗丞指着那两个队员说:滚!却发现指着的左手小拇指怎么短了?再看,半截吊下去,只连着皮,一下子就觉得疼得不行。

跑到县政府门口,蔡一风已经释放了别的职员,也才将县长、参议长、厘金局长和三个科的科长枪决,尸体就整齐地摆在木楼门口,地上是一摊一摊血,血是黑的,腥气难闻。井宗丞后悔着没把保安队长的尸体也摆在这里,就看见了那两个抢劫的,又骂道:你俩肯定看见我指头断了,故意不说?!蔡一风过来问:你受伤了?井宗丞说:可能是保安队长那一枪射穿了米分队长又打在我手上的。蔡一风说:唉,米家成命这么短。井宗丞说:谁死都不该是他死啊!蔡一风说:所以我把三个科长也枪决了。就喊叫:谁是桑木县城人?一分队的一个班长应声:我是。蔡一风说:你知道医院在哪儿,派人陪井排长去包扎手!桑木县有个教会医院,去了,井宗丞的左手已肿得像棉花包,医生说如果不行就得把左手截了。那班长就打医生,说:你这成心要毁他是不是,当兵的没了手当什么当?医生说:这我没办法治。井宗丞说:左手不握枪,咋都行,只要不让我疼!治疗时,医生又说手没有发黑,还是别截,结果左手保住了,只把小拇指剁了。

连着两个仗是游击队创建以来取得的最大胜利,共缴获各种枪支九十八支,子弹一百零三箱,手榴弹三百颗。没收商号布匹十二驮子,现大洋五千块,一起运回山中,基本解决了部队的冬装问题。不幸的是牺牲了米家成和四个队员,受伤的有九人,都是皮肉伤。井宗丞截了小拇指算为断骨,气得他说:往后掏不成左耳朵了。但他英勇,从此当了二分队的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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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宗秀能安安全全地回到涡镇,又能很快地就租到岳家的十八亩地,陆菊人真是高兴,更从心底里服气着这个男人。那天,井宗秀来杨家谢呈,给杨掌柜带了顶毡帽,给杨钟带了个铜嘴儿旱烟锅,又给剩剩带了一封糕点,街上买来的糕点都是麻纸包了,用细纸绳儿扎着,但这封糕点扎的却是一条红丝绳。杨钟说:我以为他会在县城给我买纸烟的,就这么个旱烟锅,还不是玉石嘴儿?!陆菊人把糕点让剩剩吃了,把红丝绳扎了头发,她知道这是头绳。

陆菊人扎着红头绳去河里洗衣裳,原本是带了在集市上买来的皂角荚,但走过老皂角树下,树上还是掉下来了两个干皂角荚,她喜出望外,就看到不远处一堆人围着,大呼小叫地看热闹。陆菊人问:那里啥事?旁边人说:刘锁子骂媳妇哩。陆菊人说:刘锁子没本事,就会打骂媳妇。旁边人说:那媳妇说一朵花插在牛粪上了,刘锁子就躁了。陆菊人提了篮子去南门口外的河边,在石头上砸皂角荚,砸得一堆的白沫,心里却说:一朵花插在牛粪上?那可能是花身上也有臭味,只能在牛粪上长么。说过,自己倒也笑了,一扭头瞧见右边的水面上有气泡,一朵一朵的像是在长蘑菇,她知道那里有了斗鱼。黑河白河里有斗鱼,但平日并不多见,陆菊人便好奇了,悄悄走过去,果然两条斗鱼都长得色彩斑斓,先是眼对着眼,一动不动,再是咬起来了,嘴咬嘴,不松口,后来双方竟绕着如同水中有个轴而旋转,就像是推石磨。丢一颗石子进去,斗鱼仍不肯罢休,不知怎么她就想到了涡镇上的人,在一群人里当然跳出来了井宗秀。她说:胡想些啥呀!开始洗衣服。陆菊人带的脏衣服并不多,但她整整洗了一后晌,直到**涨得难受,撩起褂子挤了挤奶,才往回走,而街上又乱哄哄的,是杨钟他们在杀猴。

三天前,老皂角树下就杀过李景明家的狗,听李景明说,这狗坐在他家院里的香椿树下,突然说了人话:老的太老,小的太小。狗说人话,这是忌讳的,当然就杀了。可这个后晌,有人看见虎山湾的龙王庙废址上冒着紫气,忽起忽止,去见了原是醉卧着一只山猴,缚住抬了回来,老魏头说:独猴不吉。杨钟、唐景、巩百林他们就杀猴,猴肚子里竟然倒出一斗五升酒。

镇上接连出些怪事,人们还在诧异,又传出井宗秀在十八亩地里种铁棒笋,还要办酱货坊呀,一时间,舌头是软的,说啥话的都有。

涡镇是有人种笋,都是大叶子莴笋,铁棒笋只有黑河上游的铁关镇生产,那里的万祥宝牌酱笋很著名,秦岭十六个县都销售。但铁关镇的酱笋那是独有的水土和一套奇特的制作技术呀,好多人就认为井宗秀是穷急了,越穷越要折腾,越折腾那会更穷的。陆菊人却不这么看,井宗秀是穷,折腾了或许就日子好起来,如果不折腾那就一辈子这么穷着,世上任何草木,哪个不在努力着长,长高了哪个又不再要开个花、结个籽的?她只是不晓得井宗秀要种笋做酱货具体有哪些措施。如若可能的话,也让杨钟跟着一块干。陆菊人还没来得及去问井宗秀,剩剩就发烧了,剩剩是动不动就发烧,她抱了去安仁堂找陈先生。

安仁堂在镇的西南角,门面不大,有个小院,院外那棵婆罗树却树冠长得像伞盖。全镇就这一棵婆罗树,花和苜蓿一样,果和核桃一样,镇上人一直传说哪一枝股上的花繁果多,枝股所指的方向,来年就五谷丰收。陆菊人抱着剩剩在树下看,想看看繁花多果的枝股是不是指向有井宗秀十八亩地的白河岸,但树上的花早谢了,连果实都落完了。放下剩剩,剩剩的眼睛灵活起来,见院门开着就往里跑,陆菊人拉住,一试额颅竟然不烫手了,她说:你给我作怪,一来安仁堂你就烧退了?!便听到上房里陈先生在和人说话。陈先生给人看病,嘴总是不停地说,这会儿在说:这镇上谁不是可怜人?到这世上一辈子挖抓着吃喝外,就是结婚生子,造几间房子,给父母送终,然后自己就死了,除此之外活着还有啥意思,有几个人追究过和理会过?算起来,拐弯抹角的都是亲戚套了亲戚的,谁的小名叫啥,谁的爷的小名又叫啥,全知道,逢年过节也走动,红白事了也去帮忙,可谁在人堆里舒坦过?不是你给我栽一丛刺,就是我给你挖一个坑。每个人好像都觉得自己重要,其实谁把你放在了秤上?你走过来就是风吹过一片树叶,你死了如萝卜地里拔了一棵萝卜,别的萝卜又很快挤实了。一堆沙子掬在一起还是个沙堆,能见得风吗?能见得水吗?哦,德生,你去拿几颗婆罗果给剩剩耍吧,他喜欢这个。屋子里就出来了陈先生的徒弟,笑眯眯的,说:来啦?陆菊人说:先生正看病着?德生说:还没病人。陆菊人说:我听见他说话的。德生说:刚是给我说的。陆菊人进了屋,真的是陈先生一个人在那里坐着喝茶,她说:先生知道我来了?陈先生说:剩剩又病了?陆菊人说:你说这是咋回事,他几次发烧,额颅烫得像炭一样,一到你这儿却又好了!陈先生说:你已经给他治了么。陆菊人说:我哪会治?!陈先生说:你见过山上的猴子相互抚摸呀,捉虱子呀,那就是猴子在治病。你一路抱他哄他拍他给他试额颅,也是给孩子治病的。陆菊人说:是这回事呀!陈先生说:以后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你就不用再往我这儿跑了。陆菊人说:那不行呀,这些年我都依赖惯了,就是不看病,听听你的话也好,不来这心里总不踏实么。说完去看炉子上的水壶,水壶里还有水,就伸手拿了挂在墙上的几件衣服。德生说:才穿了三天,不用洗啦。陆菊人把衣服又挂好,说:以后所有穿脏的衣服都给我留着,十天八天了我来洗。而这时,有个男的陪着媳妇来看病了,陆菊人便抱了扫帚去扫院子。院墙角站着剩剩,叫着让娘往墙头上看,那是一枝牵牛蔓,陆菊人似乎看到一个精魂努力地从墙根长出来,攀上了一根竹棍,再攀上院墙,在那里颤活活地绽开一朵花。她说:不敢掐啊!

来看病的媳妇嘀嘀咕咕给陈先生说她的病,好像在说发寒热,月经一来十几天干净不了,上次服了降火凉血药,现在却盗汗,经期不准了,不是提前就是推后,还腰痛得像刀刮一样。陈先生说:盗汗是气血虚,日期不准是肝脾亏。那男的说:先生,这肝长在哪儿?脾又长在哪儿?陈先生说:你不用知道,你知道长的部位了那部位就是病了。陈先生就开始给那媳妇把脉,一边让德生笔记,一边说:细软属湿,尺沉属郁滞,以酒煮黄连半斤,炒香附六两,五灵脂半炒半生三两,归身、尾二两为末。服六剂。另配服六味丸。德生去抓药了,那男的却说:先生你望闻问切哩,你看看我的气色,能不能发财?陈先生说:我看不来。男的说:近日是有宗生意,做好了利很大,可牵涉的事多,我又怕麻烦缠身,你能不能给我算算,做还是不做?陈先生说:我算不了。男的说:都说你能掐会算的,你是不肯给我算么,那我还得去庙里求神啊!陈先生说:这种事是得去问神,我只给你一句话,你去庙里了,不要给神哭诉你的事情有多麻烦,你要给事情说你的神有多厉害。

陆菊人扫地扫到窗子前,听了这话就不扫了,看着剩剩又在台阶上滚动婆罗果,她说:耍够了没?剩剩说:再耍一会么。陆菊人说:你不是生病哩,你是借着病来这里耍呀!

陆菊人和剩剩一回到家里,就给公公说了想让杨钟跟井宗秀种铁棒笋做酱货的事。杨掌柜觉得这好,又亲自去征询井宗秀肯不肯。井宗秀当然乐意,但杨掌柜拉着杨钟去了井家,杨钟却说:种铁棒笋的事我不干,做酱货的时候你来喊我。

此后,井宗秀就买了铁棒笋种,于十月份请雇农在地里埋下,第二年四月,铁棒笋苗长得欢实,便从铁关镇高价请了酱师,购买了上百口老缸。杨钟是一块把井家的院子腾空,搭盖起放老缸的棚屋。棚屋的梁架竖好,墙也用土坯垒毕,需要铺上绽板就上泥撒瓦呀,杨钟回家来向爹讨钱,说买些绽板,陆菊人却觉得能省就省,不必去街上买,她娘家兄弟前年盖房时剩下一大堆绽板,让杨钟去背些来就是。

杨钟去了纸坊沟,几年没见小舅子陆林,陆林长得五短身材,却是一身的疙瘩肉。陆林给杨钟拾掇了四大捆子绽板,杨钟竟懒得出力,掏钱雇人背送到镇上了,自己便和纸坊沟的几个赌友打麻将。到了傍晚回来,陆菊人说:你在我娘家吃饭了?杨钟说:吃了。陆菊人说:你瞧不起我娘家人,他们倒待你好,还帮你把绽板送了来。杨钟说:给钱了能不送?陆菊人问给了多少钱,杨钟说也就是一个银圆。陆菊人气得骂:你把萝卜价搅成肉价啊,有那么多钱,在街上也能买十捆二十捆绽板的!

自此,陆菊人对杨钟彻底失望,便不让他和井宗秀合伙了,怕以后给人家帮不了忙还会添乱。不知怎么,也不愿再见到井宗秀。井宗秀还曾来过杨家,公公和杨钟都不在,她打老远见井宗秀过来了,便先进院关了院门,院门被敲了半会儿,她躲在屋里都不敢咳嗽。一次,陆菊人在院门口拣豆子,一簸箕的豆子,先把红豆子往出拣,红豆子太多,又从红豆子里往出拣黄豆子,几个娘们经过,见了她就说:呀呀,孩儿都是偷娘的光彩呢,你倒越发长得嫩面了,有红是白的!陆菊人说:丑死了,丑死了!她们说:还没见过你孩儿哩,长得像娘还是像爹?陆菊人却听到巷道拐弯处传来井宗秀和人的说话声:啊昨天来了那么多驮子呀?来送麦溪县的青颗盐的。啊那盐老贵呀!酱笋只能用这种盐么。啊你还要从铁关镇运水不成?咱白河里有涌泉嘛!啊,啊,你肯定是先想到这涌泉水了才要做酱笋的?!几个娘们说:一定要像娘的!就咯咯地笑。陆菊人却极快地跑进院,呼地把门关了。杨掌柜坐在上房里喝茶,说:你请人家进来呀,咋关了门?陆菊人慌慌张张,不知所措,胡乱地簸箕里拣豆子,嘴里不歇气地说:进来干啥呀,看啥孩儿的?不让看,谁都不见,我孩儿丑在哪儿?少鼻子缺眼啦?别人再好,那是别人的,我不见心不乱,好好养我孩儿长大,啥日子还不是人过的。杨掌柜听不懂她说的啥,纳闷了半天。陆菊人不停地拣着豆子,把拣出的黄豆又哗啦搅进了红豆里,不拣了,突然觉得公公不言语了,一下子愣住。软和了声音,说:爹,不要喝那些陈茶末子了,你也得给你买些“秦岭雾芽”么。杨掌柜咳嗽着,说:啥嘴呀,还喝“秦岭雾芽”?!

井宗秀买了青颗盐后,就开始去白河中取水。白河里有涌泉,涨水的时候看不来,水流得小了,能看到河心里有一处往上冒泡,像是一簇白牡丹,冲不走的,不停地在那里开放。这是涡镇的一景,吴掌柜、岳掌柜他们富裕人家都讲究着取那里的水煎茶的。一切都备停当了,酱师把大粗棵青笋切掉根,刨老皮,要加工腌坯呀,却不让井宗秀在跟前。井宗秀说:你不要避我,我是筷子,啥都想尝尝的。酱师说:你一尝就没我吃的了。井宗秀说:我先前跟着画师,他不教我和猪血泥子,我后来学会了,待他更亲,还到处帮他揽活的。你放心,咱既然合作,谁都不防谁,咱的酱笋就在镇上卖,亏了全算我的,赚了一分为二。酱师说:那你写个契约。井宗秀说:唉,你也就是个酱师,一辈子只是个酱师!把契约写了,按了指印,就让酱师拿着。以后,井宗秀知道了:一缸配菜,先用盐一斤,一层菜一层盐地杀水。第二天捞出,再用二斤半盐,一层菜一层盐地腌泡,每天翻缸一次。五天后,三天翻缸一次,直至十天,把笋捞出来在另一缸中压紧,加进次酱。再过七周,每天搅动一次。再再往后,把笋从酱缸捋出,又投入新缸,加新面酱,每天翻动一次。一月后,还是倒缸,加甜面酱,封盖存放一月。井家的酱笋终于做成,味道虽不如铁关镇的“万祥宝”,但也差不了多少,就起名了“井日升”。“井日升”牌酱笋价格当然比“万祥宝”牌要低,但在涡镇就销售完了。第二年,产量增大,卖到了黑河的岸上的十五里方圆的村寨,又卖到龙马关和平川县城。

人人都说井家的酱笋赚钱,到底赚了多少又说不清,只看见那酱师出门也是长袍马褂,头上戴黑丝绒的地瓜帽,帽上还嵌了块碧玉。而井宗秀家的水烟店扩大了一倍,竟然开始返还他爹所欠的互济金。当初未还清的互济金,许多人都宣称不要了,现在井宗秀一定要还。

吴掌柜有个本族的侄子叫白起,一直在盐行里做事,也寻到井宗秀,说他当年也交给互济会三个大洋,只是收据丢失了。井宗秀有些怀疑,但还是付了。过了三天,白起在收购驮子送来的盐,正过秤着,突然倒地,抓土往口里吃,旁边人就说这是有鬼了,忙拿簸箕覆盖了,折桃木条在簸箕上抽打,白起不吃土了,才慢慢清醒过来。仅隔了一天,白起的媳妇也被鬼罚下,双目紧闭,声音变粗,大家听着是井宗秀他爹的口音,便问:你是谁?说:我是井伯元,白起赖了三个大洋,我才找他们麻达的。白起听了,脸色先是通红,再变得煞白,说:井伯井伯,那你是要我给你烧阴纸还是你要阳世的钱?说:把钱还给宗秀。白起一应口,他媳妇就恢复了常态,却是一头一身的汗,像是从河里才捞上来,问刚才是怎么回事,她说不知道。

鬼附体的事一发生,井宗秀赢得了一片好名誉,也让镇上人知道了井家是不能招惹的。吴掌柜却脸上没了光,在街上拉住白起骂,偏偏岳掌柜又来劝解,气得吴掌柜差点晕倒,回家睡了一天,自此有了打嗝的毛病,动不动就嘎的一下,就不多在人前说话了。

这样又过去两年,到了秋季,秦岭里有一股蝗虫从西往东飞,遮天蔽日的,一旦落地,咬噬声像河里发洪水,顿时成片成片的庄稼就都没有了。所幸蝗虫并没经过涡镇,人们还在往老皂角树上挂红布条还愿,从黑河上游来贩棉花的人却说五雷出现在漫川镇。五雷的名字早有耳闻,是三合县新冒出的土匪,手下几十号人,狗是走到哪里就奓起腿要撒尿,留下气味而占领地盘,五雷一伙以居无定所、四处流窜、打家劫舍来扩散社会对他们的恐惧。三合县距涡镇遥远,以前未多在意,现在五雷却出现在五十里外的漫川镇,涡镇人一下子心揪起来,有洞窟的人家开始收拾清理,还没完成的洞窟又加紧了施工。井宗秀没有洞窟,也不去开凿,倒迎娶了白河岸孟家村孟星坡的大女儿。

还在井伯元活着的时候,媒人提说过聘孟家大女儿给井宗丞,而井家接二连三出事,这门婚姻再没了动静,等井宗秀又翻腾了上来,媒人却上门提出把孟家大女儿聘给井宗秀。井宗秀先是不同意,请教过杨掌柜,杨掌柜说:这是你爹手里的事,你爹不在了,你哥他又不能回来,活着和死了没啥区别,你要成婚了这家才是回全,井家就又亮亮堂堂新光景么!井宗秀说:我还没见过那人的。杨掌柜说:只要不是瞎子瘸子,见不见那有啥啊?井宗秀就认了这门亲。一切都从简着,成亲的那天井宗秀只在家摆了几桌席,仅仅通知了一些亲朋好友。杨钟好热闹,当然少不了他,当叮叮咣咣的锣鼓一响,新娘子被井宗秀接进了院,他提着一串鞭炮,就跳到井家的门楼檐上放起来。烟尘雾罩里,见陈来祥来了,便高声问:拿的啥礼啊?陈来祥说:一条豹子皮,做褥子的。杨钟说:啊你让他们变豹子呀,那炕吃得消?陈来祥嘿嘿笑,说:坏??!你拿的啥?杨钟说:你家有皮货店,我从你家店里拿不成么!我在这里放鞭炮,你能上来?!陈来祥是上不来,却说:你媳妇没来?新娘子长得像你媳妇哩!杨钟说:人回娘家了!低头向上房里看,新娘的背影是和陆菊人一样高低,但转过身了,陆菊人是长脸长眼,新娘子圆脸,眼睛也是一对杏核,就骂陈来祥:你狗日的是瞎子!

陆菊人是在街上听说了井宗秀要迎娶孟家的大女儿,并不相信,还笑着说:有这事呀,他是该成婚的么。回到家里,向杨钟问这事是不是真的,杨钟吃甜瓜,把嘴埋在砸开的半个瓜里吞着,嗯了一下。杨钟咽了嘴里的瓜瓤,抬头见陆菊人愣怔在那儿,说:你不吃?陆菊人说:你有啥感受?杨钟说:不是很甜,还行。陆菊人说:我问你井宗秀成婚的事。杨钟说:人家成婚哩。我有啥感受?陆菊人说:天底下再没有女人了,还要娶孟家的?就是娶,也该是那二女儿么。杨钟说:我看好,是自己的媳妇,也是自己嫂子,这好么。陆菊人手一挥,把杨钟拿着的瓜撞在了地上,一摊瓜瓤就像流出的脑浆一样,她去收了洗晾的衣服在捶布石上捶,捶得啪啪地响。

陆菊人后来也知道了井宗秀娶亲的日子,杨钟还和她商量着拿什么礼去行情,她正熬煎着拿什么礼着好,而陆林从纸坊沟来说爹得了重病,她给杨钟说:这我得去看爹!在井宗秀娶亲的头三天就回了娘家。在纸坊沟住了七天,爹的病有了回头,说想吃水煎包子,家里没有麦面,为了让苞谷面做的煎包软和可口,天一露明,她就到坡上捡地软。地软是夜里有露水了就从草丛里长起来,太阳一出就又干在地上没有了。陆菊人绕过坡根的那个泉,纸坊沟的人都是在这个泉里吃水,给泉起了个名字叫哭泉。她站在哭泉边瞧着水里自己的倒影,脑子里一阵嗡嗡,像嘈嘈杂杂的锣鼓鞭炮响,就摇了摇头,不喜欢了这泉,更不喜欢纸坊沟人给泉起了这么个名字。上到半坡,那几簇村舍里不停地有狗叫,她捡着地软,这儿一个,那儿一个,形状都像小小的耳朵,就把无数的耳朵丢进篮子里,不理会了狗叫。说不清她是顺着那绳一样细的路往前边的平坎上去的,还是路在生拉硬扯了她上来的,竟然就走到了那三分胭脂粉地边。地现在是井家的了,坟墓隆起,满满当当占足了平坎,墓前竖着一块石碑,石碑已缀上苔藓。陆菊人偏过头,把目光移往坡下,便又瞧见了哭泉,明光光的,在荒沟里像睁着的一只眼在望天。

一只鸟呱呱地叫,陆菊人没有看到鸟在什么地方叫,声音却像在哭,她在坟地边站了一会儿,觉得是鸟在笑她,她也就笑起自己了,弯下腰用柴棍儿刮了刮鞋上的泥土,就到更高的坡上去了。等捡了半篮子地软,下了坡,还在院门口,就叫着:爹,爹,我给你做水煎包子啊!隔壁院子却起了哭声。爹在炕上说:快到你叔那儿去!陆菊人说:咋哭得阵恓惶?爹说:你叔刚才给我喊着说被土匪抢了。陆菊人放下篮子就去了叔家,叔坐在门槛上抹眼泪,而婶子呼天抢地般地哭,把头往墙上撞,撞得脑袋晕了,又咯哇咯哇了吐。

陆菊人是当天下午从纸坊沟便返回了涡镇,涡镇立即知道纸坊沟遭了土匪的消息。土匪是见谁家屋院大,院墙高,就进谁家,连抢了三个纸坊掌柜,后来又进了陆老二家。陆老二问打头的那人:你是谁?那人说:我是五雷!陆老二说:是三合县的五雷吗?那人说:知道了就把钱拿出来!陆老二是一家纸坊的伙计,当天正好领了半年的工钱,说:爷呀,你咋就知道我领了工钱!全拿出来,还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数好。五雷骂道:你就这么个穷光蛋还把院墙修得阵高?!这消息让涡镇慌乱了,吴掌柜岳掌柜便首先带了家眷,提着大箱小包的上了洞窟。吴岳两家一走,有洞窟的都走,没洞窟的便在屋里院里挖窟掘坑,能埋的东西全埋了,锁上门去周围村寨投亲奔友。

杨掌柜当然也要去洞窟,一家人已经走到北门外了,杨掌柜又担心自己不像吴岳两家主人去了洞窟仍有伙计照看,而寿材铺锁上门都走了,土匪没来,倒会有贼偷咋办?杨钟说:谁偷棺呀?杨掌柜说:人都会死的,买不起棺的多得很!杨钟说:谁想早死就让偷么!父子俩一吵闹,杨钟生气了,说他不去了,他就在店里看谁来抢来偷呀。杨掌柜说:你要死就死去,你还得管你孩儿哩!杨钟说:你都不管你孩儿了我也不管我孩儿啦!杨掌柜就有了哭脸,说:那咱凿的那洞窟是做样子啊?!陆菊人最烦的就是他们父子吵嘴,她说:你们都走,我去叫人给咱照看铺子。杨掌柜说:这时候你能叫谁去?陆菊人说:庙里的王妈肯定在镇上,她没别的事,如果她不行,老魏头一个人,让他去照看。杨钟说:那你快去快来,给人家一个大洋。杨掌柜说:干啥呀,给那么多钱?陆菊人已经走了。

陆菊人并没有找王妈,也没有找老魏头,二返身到了寿材铺,竟把门开了,还把那四扇活动的门板全卸下来,让铺子大敞着,站着看了一会,就转身离去。到街上了,却想着去洞窟还不知道待几天,就又到一家小店里要给剩剩买一包苞谷糖,店掌柜说:你没走呀?陆菊人说:你都没走我走啥的?店掌柜说:我把别的都埋了,就这些小么零碎的,我不怕。陆菊人倒笑了,心里说:我怕哩,我才给他演个空城计。一抬头,却见斜对面的井记水烟店锁着门,就疑惑了:井家并没有洞窟,也是没人在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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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第二天,按风俗新娘子要到娘家回门,井宗秀也就陪着去了孟家村。在孟家村待过两天,他就觉得无聊了,独自去趟县城。采买一批烟丝和酱笋纸袋,都打包装箱了要运回,没想当日码头上没有船去涡镇,便又去看望杜鲁成,一打问,杜鲁成也是跟随麻县长到黑崖底乡去了。井宗秀不免有些丧气,正寻着饭馆吃饭,却见阮天保穿了件绸褂子,呼呼啦啦从街上过来。井宗秀喊住,说:这是要上天啊?!阮天保见是井宗秀,说:宗秀呀!这褂子好吧,给你也做一件?穿上风一吹,真是要飞起来的感觉!井宗秀说:那是你们城里人穿的!褂子是翅膀啦?!阮天保笑了笑,就问几时进的城,听说现在是涡镇的富户了,来推销酱笋的还是到鸭子坑寻快活呀!县城里的妓院分两种,高档的是悦春楼,低级的是鸭子坑。井宗秀说:我要快活了就只配去鸭子坑?阮天保说:你来了我招呼你,咱现在去悦春楼!井宗秀便说了自己才结婚,来城里买些货。阮天保说:结婚了?哦,那你现在用不着下火了,我请你喝酒!拉了井宗秀去他的住处,当得知井宗秀还没吃饭,就拿眼在街上瞅,喊过来一个人:喂,叫你哩!来让你家饭店的掌柜弄一个烧鸡、二斤牛肉、一坛老酒送到我房子来!速度!那人跑去了。两人刚到住处不一会儿,果然送来了烧鸡、牛肉和酒,临走要钱,阮天保倒躁了:滚!保安队吃饭啥时候掏过钱?!那人一走,井宗秀说:你耍大啦!阮天保说:嘿嘿,一般般,才在保安队管了后勤。井宗秀说:好么,几时再把队长给咱当了!阮天保说:麻县长是有这个意思。井宗秀说:那我回去就在镇上吆喝啦!哎,你最近也该回去一次吧。阮天保说:我就不爱回涡镇,你在外边把事弄得再大,回去了还是说阮家的儿子回来啦!

这一夜,井宗秀就住在阮天保那儿,阮天保一直在说保安队的事,骂保安队长是个猪头,没本事,凭他舅是省警备司令部主任这层关系才当的队长,狐假虎威。井宗秀听着听着就瞌睡了。第二天坐船回镇,刚让人把货背到水烟店,便听见有锣声,街上的人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才知道三合县的土匪五雷来了。井宗秀的货来不及拆包,也来不及收拾店里的东西,索性哪儿都不去了,拉了条板凳就坐在了门口。

五雷一伙进了北门口,中街上家家户户窗关门锁,狗大个人都没有,说:不是说涡镇热闹吗,咋是空的?手下的说:你一来都跑了。五雷说:我有阵大的名声?!手下的说:只有街角坐着个不怕死的。五雷说:让我看是谁!就往南走,看到了井宗秀坐在店门口的板凳上。五雷说:你叫个啥?井宗秀说:井宗秀。五雷说:你为啥不跑?井宗秀说:你来了总得有人招呼吃喝呀!五雷哈哈大笑,进了店坐下,果然井宗秀取烟锅,拿糕点,又烧水沏茶,眼睛却一直瞅着五雷。五雷说:你瞅啥?井宗秀说:整天都传说你哩,我今日是看到活的啦!五雷说:那你就好好看!把脸给了井宗秀,又转过身把后脑勺给了井宗秀,说:看够了吧。蹴在了板凳上吃糕点。井宗秀没有看到五雷有三只眼,倒是四方嘴,粗脖子,脖子后边长了个肉疙瘩。

土匪在涡镇大肆抢劫,瞅着店铺门面大的,屋院门楼上有琉璃瓦的,抬门扭锁进去了十家,但能搜到的粮食和钱财并不多,便穿了各种颜色的宽窄长短不一的衣服跑来给五雷报告。五雷很恼火,下令挨家挨户再搜,没搜出好东西的人家就把房点了,要跑走的人还回来不回来!偏这时,一个竹篓子从街这边的巷里极快地往街那边的巷里移动,土匪中有人叫声:鬼!就有人说:背枪的还怕鬼?跑去把竹篓踢倒了,竹篓下是一个人。人是西背街六道巷的张双河,平日挑担在镇上卖油糕。这天人已经翻过了西边的城墙,又想着埋粮食的地窖没有隐蔽好,应该在上边铺一层土了再堆上苞谷秆,便又翻过城墙往家里去。为了不被土匪发觉,他把竹篓套在身上,一有动静就藏在竹篓下不动,但他穿过中街时并不清楚土匪都在井记水烟店那儿,便被逮了个正着。土匪把张双河打得在地上滚,骂道:竹篓还长了腿?!你跑呀,跑呀!摁在那里要挑脚筋。张双河喊:宗秀救我!井宗秀就高声说:没事,张叔,他们在故意吓你哩!五雷说:谁故意哩?除了你井宗秀,涡镇上我见人杀人,见鬼灭鬼!井宗秀笑了,说:哎呀,你不要只让人怕你。五雷说:屁话,都不怕我,我起的什么事,又能起事?井宗秀说:你起事是为了出人头地,有人养活么,可把他脚筋挑了,杀了,再把这房都烧了,人都躲得远远的不敢回来,你吃啥喝啥?你放过他,也不要烧房,我让镇上的人全回来,以后涡镇也就是你个落脚的客栈,走动的亲戚家么。五雷还真的放了张双河,也没再烧房。井宗秀也就去洞窟把人叫了回来,吴掌柜便杀了一头猪二十只鸡,岳掌柜从地窖里搬出十坛老酒,招呼着土匪们吃喝。五雷也落得高兴,并没有再提说钱财和粮食的事,倒吆喝着众土匪:这肉烧得好,酒也没掺水,涡镇活该投咱的缘分啊!下令吃饱喝足了限天黑到鹞子坪去。岳掌柜便悄声夸井宗秀:多亏你周旋啊!井宗秀说:日弄着能让他们离开就是了。

五雷有个表弟叫玉米的,他对五雷没在涡镇弄下钱财粮食愤愤不平,别的人都离开了,他偏不走,盘脚搭手就坐在岳掌柜的家门口,伙计禀告了岳掌柜,岳掌柜不敢出来,打发伙计去问还有什么事吗。伙计问了,又进来说人家提出要几包大烟土。岳掌柜让伙计把两包大烟土送出去,自己从后院翻墙跑了。玉米拿了大烟土,背了枪走到老皂角树下,迎面过来了陈来祥,挡住让脱衣服。陈来祥知道土匪走了,没想到还有一个,就脱了褂子。玉米还要让脱裤子,陈来祥不脱,玉米拿枪捅陈来祥腰,说:长得阵难看的,还穿这么好的裤子?!陈来祥脱了裤子,手捂着交裆蹴在那里,玉米套上了陈来祥的衣服,这才往北门口去。

老魏头这几天一直咳嗽,喉咙里像装了个风箱,曾在街上遇着陆菊人,陆菊人说你喝些蜂蜜水就好了。老魏头说:我哪有蜂蜜啊。陆菊人说:你是坐在井边喊渴哩,北城墙外树上有蜂巢,你去弄些呀。老魏头说:我吃豹子胆啦?!紧贴着北城墙外是有着三四棵老榆树的,树上吊个盆子大的土疙瘩就是野蜂巢,那野蜂指头蛋大,能蜇死牛,自结了巢后,多年里都没人敢到跟前去。陆菊人说:纸坊沟有野蜂巢都是用火把去燎了取蜂蜜的,镇上人胆小,倒让它长到那么大!我家里还有点蜂蜜,明日我送你。但第二天陆菊人一家上了洞窟,等从洞窟里被叫了回来,又听说五雷走了,便端了半碗蜂蜜送来。老魏头在城墙上摊晾了切好的红薯片子,还用布包扎一根新的锣槌,说:我的儿和杨钟是同年同月生的,杨钟有这么好的媳妇,我儿十三岁上却死了。陆菊人忙说:还做锣槌呀,土匪不是走了吗?老魏头说:恶人是韭菜呀,割一茬长一茬的。说不定啥时就又来了。陆菊人说:也是,这衣服脏了就生虱哩。老魏头说:天咋不收了这些妖魔鬼怪啊?!

玉米一出了北门口,听到城墙头上有人说话,喊道:谁狗日的在骂?陆菊人和老魏头朝下一看,脸色都变了,忙趴下去。玉米往上打枪,亏得城墙宽,两边高中间低,墙土被打得唰唰响。老魏头要猫腰顺墙头跑,陆菊人把他按住,低声说:你一露头他才打个准,再说前边墙外树上就是野蜂,惊动了蜂也会蜇的。话一说完,她倒生了想法,说:把锣槌给我。老魏头说:锣槌?陆菊人已经夺过了锣槌,就往空中抛去。玉米猛地见空中有了东西,开枪便打,锣槌没打着,子弹飞过去却击中了榆树上的野蜂巢,野蜂一下子腾起来。陆菊人和老魏头赶紧把头埋在身下,一动不动,而野蜂是顺着射来的子弹冲出去的,就寻着了玉米,玉米一跑,野蜂轰的一团就罩了他。

在镇北门外的沙滩上,玉米倒在地上,被野蜂罩着,那杆枪甩出了一丈远,也被野蜂罩着。土匪们不敢靠近,还是井宗秀说得用火燎,后来点了火把过来,野蜂是没了,玉米已经昏迷不醒,头肿得明晃晃的,眼睛不见了,嘴张不开。五雷问井宗秀:这是咋回事,蜂能把人蜇成这样?井宗秀说:这是野蜂,叫葫芦豹。五雷说:是镇上人使的坏?井宗秀说:谁能拿了野蜂蜇他的?!五雷说:这是在镇子里被蜂蜇的,你得管!井宗秀进镇里喊人,人是来了一群,里边有老魏头,也有陆菊人,陆菊人站在最后边,望着远远的虎山。虎山上的云像河水一样往天上流。老魏头一连串地嘿嘿地笑,五雷说:你在笑?井宗秀说:他哮喘,喉咙里一响脸就皱着像是在笑哩。老魏头又是嘿嘿了一声,说:哎呀,这蜇得没个人样了么!蜂蜇了得用鼻涕抹,或许用尿洗。众人就开始擤鼻涕,白的黄的都捂出来,一把一把地抹在玉米的脸上、身上,但鼻涕不够了,他们喊:女的都转过身去!就掏了尿往玉米头上浇,嘴张不开,有人用柴棍撬开缝,让尿往里边流,又往耳孔鼻腔里射,但玉米还是昏迷不醒。五雷问:哪儿有郎中?老魏头说:镇上是有个陈先生,但陈先生治不了蛇咬和蜂蜇,在龙马关有专治蜂蜇的郎中。井宗秀说:就是路远。五雷说:再远也要送去治,三天后我来领人!说完,拿了玉米的枪和怀里的大烟土,气呼呼走了。

派谁送玉米去龙马关呀,井宗秀正愁着,见陈来祥来了,就说:你力气大,你用你家毛驴驮他去治疗。陈来祥听说那个土匪被野蜂蜇了,才跑来要看笑话,见土匪身上还穿着他的衣服,当下就往下剥。井宗秀说:让你送他哩,你剥衣服?陈来祥说:这衣服是我的!他把衣服拿回家,拉来了一头毛驴,和张双河一块把玉米像粮袋子一样搭在驴背,要走呀,老魏头却说:他刚才骂了我,我扇他的嘴!脱了鞋就扇了三下。

陈来祥一路上故意走得慢,天快黑了才到龙马关,把玉米放在郎中家院门外,进去喊郎中,等郎中出来,玉米的鼻子上又趴着三只野蜂。陈来祥叫道:这蜂还能十五里路的撵来?!几个人挥着衣服打飞了野蜂,再看玉米,郎中说:这人已经死了还拉来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