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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井掌柜半个月后,陆菊人才知道了情况,在炕上大哭了一场。那天没有出太阳,阴得很瓷,街上逢了集,杨掌柜早早起来烙好了饼,并把醪糟罐子和鸡蛋都放在了车板上,他要去集上卖东西,临出门时叮咛杨钟到饭时做饭,坐月子的早饭一定要吃结实,鸡蛋醪糟泡饼子,鸡蛋要煮嫩些,饼子不要掰得太大。到了饭时,杨钟在厨房里忙活,烟囱里直冒黑烟,陆菊人坐在炕上隔窗看着,还正想:烧个鸡蛋醪糟就这么大的烟,是房子走魂啦?!隔壁的柳嫂又过来了。柳嫂是每天都要来一趟照看陆菊人的,陆菊人就取了一堆花花绿绿的布让给孩子做小衣服,她告诉柳嫂,她小时候家穷,一岁前都是破布裹的,七八岁了衣服上还是补丁摞补丁,她那时就发誓过,等自己将来有孩子了一定要有穿不完的新衣服!柳嫂就啊啊地附和着,说:这孩儿有福!陆菊人说:他是有福,你瞧这眉眼,也长得好看吧!柳嫂说:他娘好看,他能不好看?陆菊人说:我长得一般,但我孩儿将来肯定高高大大,是涡镇最好看的男人!柳嫂说:和井宗秀一样!陆菊人说:井宗秀,你觉得井宗秀好看?柳嫂说:你觉得他不好看?两个人就咯咯笑起来。柳嫂能裁剪,但缝制的针脚大,陆菊人倒没看上,自己要纳,柳嫂说:你不要动,月子里干活,将来会落病根的,杨钟是第一回下厨房?陆菊人说:烟呛着你啦?平时让人伺候惯了,让他也伺候伺候我。柳嫂说:杨伯不在,去井家了吗?听说井宗秀今日给他爹坟上要立碑子。陆菊人说:他爹不是浮丘在庙里吗?有地埋了?柳嫂说:埋了。我都不知道纸坊沟还有你家的地。陆菊人说:啥?埋到纸坊沟那三分地里了?柳嫂说:远是远了点儿,但总算入土为安了。陆菊人立即大声地喊杨钟,杨钟应声来了来了,端了一碗鸡蛋醪糟泡饼,一进厢房门自己先用嘴吞吃了一口荷包蛋,说:下辈子我也坐月子呀,能吃好的!陆菊人说:我问你,是不是井掌柜埋到纸坊沟那三分地里了?杨钟说:是呀。陆菊人说:怎么能把那个地给了别人?!杨钟说:不就是三分地吗?种那么点麻,不够个来回路钱!吃吧,趁热吃,香得很!陆菊人脸色全变了,说:我不吃!你给我端走!杨钟说:你不吃?那我就吃呀!竟然就把碗端走了,在院子里吃起来。柳嫂撵出来说:你还真吃哩?!夺了碗又端回来。陆菊人吁了一口气,说:柳嫂,今日逢集你不去吧?柳嫂说:我不去,只是拆了被子要到河里洗洗,我把孩子的屎尿垫子也带上?陆菊人说:让他洗!今日不做衣服了,你去忙吧。柳嫂出来,给杨钟说:月子里不能让她生气啊兄弟。杨钟却躁了:我咋逢上这么个吝啬媳妇!柳嫂说:这事得让她知道么。杨钟说:我爹送的,与我啥干系?柳嫂一抬头,猫就卧在门楼的瓦槽里,无论她进厢房出厢房还是院子里,猫都是看着她。她说:与你啥干系?你不如个猫呀?!

柳嫂拿了被单往南门外的河里去洗,走到十字街口的老皂角树下,新的皂荚正嫩着长,旧皂荚还挂着,就有一颗掉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脚前。柳嫂喜欢地说:呀呀,我还是个德行高的人!旁边经过一个人,说:不是德行高吧,是嫌你脏,让洗哩。柳嫂见那人不认识,说:你是哪里的,会不会说话?正好东背街的割漆匠刘老庚瘸着腿过来,背篓里装着一株带根的野桃树。别人还在问:腿咋啦?他说:在山上跌了一跤。问:又给庙里挖了棵野桃树?他说:咱给庙里做不了啥事儿么。问:那哑巴尼姑做野桃核串,那能保佑吗?他说:能么。问:那咋还跌瘸了腿?他说:要不保佑,就跌得没命了。柳嫂和人吵嘴,他也不满了外村人,插了一句:镇上人干净得很,就是有这老皂角树!那人说:既然人都干净,就没必要长皂角树了。刘老庚一时倒没话了,嘴张了张,却低头走了。柳嫂说:你看这皂荚挂在树上像啥?那人说:像刀子。柳嫂说:知道了吧,树都在仇恨你哩!但柳嫂到了河边,往水里照自己,果然头发又乱又脏,就砸碎了皂荚,还没洗被单,先洗起了头。

洗毕了被单,柳嫂回到家里还换了一身净衣服,便听见院子那边陆菊人在哭,而且越来越悲切,她就喊叫:杨钟,你媳妇咋哭了?杨钟这一年来跟着黑河岸彭家砭的彭拳师学武术,他又小又瘦,杨掌柜是想让他练着能把身坯子发开,他却迷上了武术里的轻功,这阵在院子把五颗鸡蛋放到一张刻了浅窝的木板上,然后双脚小心地踩上去,第一次踩上去碎了两颗鸡蛋,重新换个鸡蛋再踩上去,又碎了三颗鸡蛋。他不理会柳嫂,柳嫂又喊叫:你耳朵塞驴毛了听不见,你媳妇哭得那么凶,你不去看看啥事?杨钟一下子火了,拿起还没有碎的两颗鸡蛋,叭地砸在厢房的窗子上,骂道:你是哭丧哩?!柳嫂赶紧过来拉,说:让你去看看你媳妇有了啥事,你却在院子吼?你是当爹的人了,还不生心!那鸡蛋是你爹从我家买了给你媳妇吃的还是让你耍的?杨钟说:我练轻功哩。柳嫂说:练个狗屁。

陆菊人哭声不止,鸡蛋甩在了窗上,蛋清蛋黄鼻涕一样吊在窗格上,溅到炕上,她看着杨钟那个小脑袋上头发又脱了几片,红红的皮肉**,像火里烧出的柿子,嘬嘬嘴在给柳嫂说:我是打她啦?倒是她三更半夜地把我往炕下蹬。柳嫂说:甭说了,我脸都臊哩,你那事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杨钟说:我有啥事,我只是没她大,没她高,可她再大再高还不在我身底下?!柳嫂说:今日咋没见把褥子晾出来?杨钟说:晾褥子又咋啦?那是孩儿尿的。柳嫂说:孩儿能尿那么大一片?以前晾褥子在院子里,现在晾到院外了,有了孩儿可以栽赃了?!杨钟恨道:你!出院门就走,双脚一颠一颠的,像雀步一样。陆菊人的哭声更大了。柳嫂就进了屋,说:哭吧,哭吧,落下眼病以后有你受的罪!低头瞧见孩儿的裹被解开了并没有再包,光嘟嘟地晾在那里,忙去包裹了,说:你哭,使劲哭!陆菊人却不哭了。

不哭了,眼泪还在流,大热天的只觉得头凉,脸凉,手脚冰冷,她没有转过身来,还望着窗外。院墙根的石缝里有了半条蛇皮,白花花的,像洗得淡了颜色的布,蛇是在庙里蜕的皮吗?蛇蜕皮一定是疼痛的,才一半还夹在石缝里,一半掉到墙根的草丛吧。而檐角下的那张网上没见了蜘蛛,这张网一直以来总想着能网住天的,上边却落了片树叶,摇摇欲坠,突然就飞过来一只鸟,竟然一下子把网全部撞破了。陆菊人在想:怎么就送给了井家?后悔自己隐藏秘密,如果早说了,公公是不会送给人的。可为什么就没有早说呢?是自己命里没有呢,还是活该就是井家的?院子东边的墙里有了一朵花,花在行走着,噢,那不是花,是蝴蝶。

还在开春的时候,她看到过附在爬壁藤上的卵化成了幼虫,幼虫一直在吃藤叶,到了实在吃不动了,用尾部勾住藤蔓开始了吐丝,它吃进那么多的藤叶全变成了丝,丝就将它又包成了蛹,现在是蛹壳裂开钻出了蝴蝶?蝴蝶是杯口那样大啊,后翅上还拖着斑斓的尾巴,它向西墙角的杏树飞去,空中便有了一道金属般的光泽。

院门口有咳嗽声,进来的不是杨钟,戴着草帽的杨掌柜,提着一颗猪头,过门槛时猪头嘴里塞着的猪尾巴掉了,他一边捡着重新塞好,朗声叫:杨钟杨钟!人呢,人呢?柳嫂从厢屋出来,说:你真舍得,卸了个整头。杨掌柜说:家里得有腥气啊!麻烦你又来照看了,杨钟不在?柳嫂说:两口子顶了嘴,他出去了。杨掌柜说:都是另一辈人了还顶嘴,这不成器的东西!柳嫂说:多少钱一斤?杨掌柜说:价比前几天又贵了,嘿,生意再不好还吃不上一颗猪头啦?!前巷子的四爷说要续族谱,问我孙子的名字,你说叫个啥好?柳嫂说:你这爷当得操心的!杨掌柜听到了响动,见陆菊人从厢房也出来了,把褥子往靠在院墙的梯子上晾,就说:孩子得有个响亮名的,我想了个杨继富,又觉得富字叫起来嘴皱着,叫着嘴能张开的好,叫杨有贵?陆菊人知道公公是说给她听的,脚却被地上的猫食盆绊了一下,食盆里还有一些吃剩的东西,顺口说:剩剩。杨掌柜说:咋能叫这贱名字?陆菊人说:普普通通的孩儿么。杨掌柜说:杨家的后代咋是普通?我指望着出人头地哩,能当官的就当官,能富豪的要富豪。陆菊人说:唉,你儿叫杨钟,这钟从来没响过。柳嫂说:名字贱了好养。杨掌柜看着晾出的褥子上又有着那么大一片子湿,说:咋让孩子又尿炕了?柳嫂装着没听见,陆菊人也没有说话,低头就进了厢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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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冬,涡镇只有两种天气,就是刮风和不刮风。不刮风的时候,雾就罩着,家家烧饭的烟和烧炕的烟也贴着地面,人一走过,就上身,像是着了火。一旦刮了风,风就带哨子,街道上的尘土唰唰地往一边吹,像流过的水,更像无数的蛇在蹿。所有的树都落了叶,树皮越发的黑,唯独那些柿树上还零星地挂着柿子显得格外红艳。那些柿子是树的主人在夹柿子时特意给鸟留下的。天冷着鸟不多了,从虎山上飞来的鹰看上去有时是在盘旋,有时就是站在空中,它们高不可及,不肯落下来。而树丫上,城墙沿,房脊梁跳来跳去的都是些乌鸦。镇上人从来认乌鸦是吉祥鸟,喜欢着那密黑光亮的羽毛,更喜欢它的声音,一叫唤,呆滞的冷清里就有了活泛,而且能预警,如果所有的乌鸦一齐噪了,就是黑河白河岸上有了过往的队伍,或者狼,来了一群,龇着牙,好像微笑着,拖着扫帚尾巴。

杨钟经陈先生针灸了半个月后,尿炕的毛病终于止住,但无论什么偏方,用柏朵何首乌熬水洗呀,涂抹生姜、苦楝、大蒜捣成的膏呀,甚至把蛆在瓦上烧干研粉以童尿冲服了,头发还是脱,脱成了斑秃。陈先生也说这是触犯鬼神之病,不是药物能治愈的,陆菊人就强逼了杨钟一块到130庙里祈祷去。

两人收拾了一把檀香和一罐蓖麻油,一高一矮才走到中街,杨钟时不时要逃跑,陆菊人就拉住他的手,拉住手又怕外人看见了笑话,让他走在前面,还把油罐提上。杨钟说:我这不是病么,练轻功练的,兀鹰在天上飞哩,兀鹰头上就没毛,可能我也会飞呀。陆菊人气得说:那你飞么,摔死了你,爹是年纪大了,剩剩还小哩!杨钟说:我在家里是重要啦?!陆菊人没理他,远远看到南门口外的河面上有了船,石堤上人影忙乱,心里想:阮家的船从县城回来啦,不知今日有没有进货了各种颜色的丝线,该给剩剩的裹兜上绣个蟾蜍才是。一般的裹兜上都绣花呀鱼呀或者兔子,陆菊人却偏偏就喜欢蟾蜍。自从圆过房后,她的个头又长了一截,胸大了,肩膀也厚实,尤其生了剩剩,腰粗一直没有细下去,就显得有些腰长腿短,因此多是穿过膝的长袄。我怎么偏偏喜欢了蟾蜍呢,是不是我越来越要长得像个蟾蜍呀?陆菊人为她的想法好笑,就笑了。杨钟说:你笑我了,我说的不对?陆菊人说:从庙里回来了,你提醒着我,得去买些丝线的。杨钟说:我给你说话哩,你当耳边风啦?!正要发脾气,斜对面却有人喊他,是阮天保在安记卤肉店里吃卤肉。涡镇有七八家卤肉店,最有名的也就是安家。杨钟说:吃肉呀,是今日搭船才回来?阮天保说:当爹啦?啥人都当爹啦!你不请我的客了,我请你吃,来个肝子?阮天保给杨钟说话,眼睛却在陆菊人身上溜。陆菊人装着没听见他们说话,拍了拍襟上的土,扬头看天。天上一群扑鸽忽地飞过来,似乎要掉到地上呀,忽地一斜又飞去了远空,像飘着的麻袋片子。她认得是城隍院里的扑鸽。城隍院早没有了城隍,那些年在那里办小学,阮天保和井宗丞是高年级,陆菊人陪着杨钟读低年级。阮天保是骗吃过杨钟带的葱油饼,说:我给你咬出个山字!就吃了两口,葱油饼上是有了个山字形,但葱油饼一半却没有了。那时阮天保的眼睛就小,现在人一胖眼睛更小,像是指甲掐出来的。杨钟在嘿嘿嘿地笑着,低声说:咱进去也切一盘?陆菊人瞪了一眼,杨钟就高声说:不啦,不啦,我还有事的。却把油罐子给了陆菊人,进去捏上一片肉放在嘴里。阮天保说:人和人比不成,哥还没个媳妇了。杨钟舌头搅和着,说:你能缺女人?城里的花姐多嘛。阮天保说:这倒是,我是把十个八个的孩儿却一摊鼻涕似的甩到墙上,糟蹋了!听说孩儿能说话了开口先叫着谁,谁就会先死的,你家孩儿一叫爹,会不会是……陈来祥就死了?陈来祥掮了一个梯子正从街上过,他横着掮,旁边人嚷:你是霸路呀,顺着掮!阮天保看见了陈来祥就作践陈来祥,陈来祥听到了,说:我没惹你,你嚼我啊?!卤肉店里的人都笑。陆菊人咳嗽了一下,提着油罐往前头走了,猫也跟着。

陆菊人进了庙,杨钟是随后也进来,却见在一个巨石上有人正翻修亭子,石下的人把瓦一叠三页往上抛,石上的人顺势接了,都不言语,一抛一接,节奏紧凑,轻松得像杂耍。杨钟觉得好玩,就说:我来,让我来!三下两下蹿上石顶,但他接不住抛上来的瓦,瓦打了手,又掉到石下,就碎了。石上人说:避远避远!不让杨钟接瓦了。杨钟说:我会轻功哩!有没有油纸伞,我能撑了伞飞下去,信不信?石上的人说:你抓着你头发就飞起来了!可惜头发太少。陆菊人觉得丢人现眼,喊了两声,杨钟还在和人打赌,她就去了大殿。

好久没到庙里来了,大殿的门石竟然重新粉刷了,陆菊人摸着墙,墙是白石灰搪了好,摸着门,门是深红色的也好,就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尺八的声音。尺八声不是从殿里传来的,扭头往四下里看,也没有见到宽展师父。师父是在她的禅房里,还是又在庙西南角那些野桃树下?陆菊人听着尺八声,眼睛盯住了殿的两边挂着的木牌,一边木牌上刻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一边木牌上刻着:安忍不动,静虑深密。她勉强还能认得这些字,却不懂其中的意思,还想着:这木牌上的漆掉片了,咋没换换?就进了殿给地藏菩萨前的灯中添油。灯碗子又大又深,她把一罐油全倒了进去,灯芯突然大了光焰,扑忽扑忽地闪,她便觉得是自己的心脏在跳。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双手合起十指望着菩萨祷告,她说:菩萨啊菩萨,我男人头上出疔,老是脱发,看着让人心里发潮,那味道也不好闻,这是身上有毒了还是中了邪,你要治治他,总不能让他把脸也长到头上。正念说着,半空中扑哧一笑。陆菊人吓得差点叫出声,抬头看时,殿梁上就跳下来一个人,竟然是井宗秀。陆菊人顿时来了气,说:啊,你,咋是你?!起身便往殿门外走,脚在门槛上磕了一下,也没停顿,就下了台阶。井宗秀觉得自己是太唐突了,忙叫:妹子,妹子!陆菊人回头说:谁是你妹子?我可比你大几岁的!井宗秀撵出来,说:啊嫂子!陆菊人说:杨钟比你大了?井宗秀就尴尬了,嘴里含混不清,说:嘿,嘿嘿,那我要叫你夫人,杨夫人。陆菊人还在生气着,但站住了,把猫抱在了怀里,说:我嫁的是杨钟,我算哪路子夫人?说完倒笑了一下,又把猫放下地,猫就在柏树上一跳一跳地接柏籽,柏籽接不住,总是落在它的头上。陆菊人看着井宗秀手脚无措的样子,说:你在殿梁上干啥哩,掏鸟啦,菩萨庙的殿梁上你也敢上?!井宗秀便活泛了,忙解释庙里整修,他师傅来揽了活儿,他是在殿梁上彩绘的,说:刚才我不是笑你祷告,也不是笑杨钟病,你说杨钟把脸长到头上了,我倒是把头长到脸上了才笑的。陆菊人这才正眼看着井宗秀的脸,井宗秀的嘴唇上下巴上是长了胡须,有二三指长,但稀稀落落的。陆菊人说:就那几根,也叫把头长在脸上?井宗秀说:胡子稀,几天不刮了邋遢的,你说杨钟身上有毒有邪的,我更有毒有邪呀,你瞧我这脸上不停地冒疔疙瘩,后背和肺心也都有哩。井宗秀的脸上是有三个疔,鼻梁上的那个比绿豆颗还大,陆菊人哦了一下,把手伸了出去,伸出去的手又举高了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她说:脸上的疔不能挤的,痒了就蘸口唾沫涂涂。你们男人家咋都是这么大的邪毒?井宗秀却说:是了好,蝎子和蛇有了邪毒,人才怕的。陆菊人说:那你是蝎子还是蛇啦?!井宗秀又被戗住了,拿手在耳朵上搓,他的手上尽是五颜六色的膏子,耳朵也就成了花耳朵。他开始没话寻话了,说:啊杨伯身骨子还硬朗?陆菊人说:还硬朗。井宗秀说:剩剩呢,剩剩也乖?陆菊人说:也乖。井宗秀说:给孩儿咋起了这么个名?我听陈先生说人的名字重要哩,叫着如念咒,写着如画符,好名字能带来好运的。陆菊人说:还能指望他成龙变凤啊?!井宗秀又一时没了话。猫逮不住柏籽,又在那里用爪子抓蝴蝶,还是抓不住,一抓抓了空。井宗秀说:啊,啊,啊我一直还要谢你哩,但你在月子里不方便去,后来师傅又找了我来干活,也就耽搁下来,今早上我还想这事的,偏偏就……陆菊人说:咦,要谢我,谢我啥的?井宗秀说:听杨伯说,纸坊沟那三分地还是你带来的胭脂粉地,这我得谢你呀,一辈子都要谢的!陆菊人这下半会儿没出声,嘴咧了一下,鼻腔里有了一个轻响,说:这你该谢!井宗秀看着陆菊人,陆菊人脸上没有恼,也没有笑,定得平平的,说:你既然说到那块地,我就给你说,我能把那三分地带来,那可不是一般的地……你明白我的话吗?井宗秀说:你是说……陆菊人却一挥手,头上的帕帕竟掉下去,她弯腰拾了,重新搭在头上,说:不说了,啥都不说了,以后就看你的了井宗秀!说罢转身就走了,再没回头。井宗秀像一截木头戳在了那里,而尺八声再次飘来,一时庙院里就像漫起了一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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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分地确实不是一般的地啊,可井宗秀并没有弄明白陆菊人的话是指那块地供了爹安葬呢,还是再指了别的,他正犹豫说不说出地里埋葬的那些东西呀,陆菊人却一挥手,说走就走了。

井宗秀是在那个庙里请了一伙匠人在家里安排着拱墓的活计,但匠人们一离开,他独自又去了纸坊沟,他要亲自给爹挖出墓坑。后半夜,山黑风紧,星光暗淡,墓坑挖到两丈深,镢头碰出了火花,下面是一块石板,石板下是一个古墓。井宗秀还在想,爹的墓和古墓重合了是不是吉利?没想到古墓里埋的是武士,一具骷髅上有铠甲,联线已断,铜片散乱,两把铜剑,一件弩机,三个戈,四个矛。周围分别还放着一只椭圆的有子母口有熊抱脸有兽蹄足的铜鼎,一只直口丰肩深重腹的铜鐎,一只对饰着鼻钮穿环的铜扁壶,一只短柄豆形的铜熏炉,还有一只铜罐、一只铜盘和一面铜镜。铜镜并不大,圆形圆钮,并蒂莲珠纹钮座,座外一周符号纹,外面是文字,凑近灯火看了,不知从哪个字为句头,就以内字开始认:内清质昭日月光明夫日月心忽而愿忠然而不泄。井宗秀叫了声:天呐!甚至爬在了这些古董上,抬头看天,一片云正盖了月亮,再扭脖子看四周,只有草在风里摇晃。他脱下外衣把古董包了,放在背篓底,又在上边拔了些草盖上,天未明背回家来藏了。在古墓的基础上新拱了墓室,埋葬了爹后,井宗秀就去了一次县城,除了留下那面铜镜,其余的古董全卖给了亮宝阁,一下子攒下了一千八百个大洋。

井宗秀自此不露声色,甚至穿起了缁色褂,着草鞋,躬服袖手,十天八天的连脸都不刮。再是去了龙马关找了布行韩掌柜,求人家能让他进些染料在涡镇也开个作坊,但韩掌柜以涡镇已有德裕布庄而染坊也应是德裕布庄经营的理由拒绝了他,却说:长得体体面面的咋是个穷命啊!送了他一件洋布衫子。井宗秀离开时,在门口又看见了那匹马,摸了摸马背,马响了个喷嚏。他返回到黑河岸上了,就把衫子脱下来,“日”地扔到了水里,说:哼,我要你的衫子?!进了镇,正逢着盐行的吴掌柜给他娘过三周年冥日,宽展师父请了黑河白河岸上别的寺庙的和尚来做焰口,吴掌柜一高兴,提出了要整修130庙。整修庙宇肯定少不了重绘栋梁,井宗秀便把画师叫来承接了活计,思谋着有挣钱的名分了,才好慢慢地花销已有的钱财。

井宗秀虽然帮画师承接了活计,但画师从邻县带来了两个徒弟,并不特别重用井宗秀,也不肯把最核心的糊布技术教给三个徒弟。糊布就是在彩绘前先在栋梁上糊上白布,然后在白布上涂石灰泥子。而白布如何糊上去,糊几层,知道要用猪血,又怎样给猪血配料,他们做徒弟的全不掌握。每天一开工,画师就派井宗秀去张屠户那儿买猪血,用罐子接了新鲜的猪血回来,师兄杜鲁成已把白布裁好,师弟孟六斤还在调各种颜料,画师骂骂咧咧着,不是嫌手脚不麻利,就是恨没眼色:给我泡的茶呢?到现在了我还喝不上一口水!等到要调制猪血了,画师却不让徒弟们在跟前,支使着都到昨日糊好的殿檐头彩绘去。三人是到殿檐头的脚手架上,仰着身子一笔一画描绘,杜鲁成肚子窝蜷在那里一会儿就呼哧呼哧直喘,但他一丝不苟,画笔不停地还要在嘴里备唾沫,很快嘴上就变得五颜六色了。井宗秀说:六斤,六斤。孟六斤却坐着吃烟锅子,嘴占着,嗯了一声。井宗秀说:你知道四脏吗?他们平日喜欢把世上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每一项都归纳成四样出来。孟六斤说:我知道四香,桂花酥卤猪肉,新媳妇的舌头开缸醋,还有四脏?井宗秀说:有呀,烂眼窝连疮腿,小孩的屁眼画匠嘴。孟六斤就看着杜鲁成的嘴,拔了烟锅杆子,水淋淋地笑。杜鲁成说:六斤你是来干活的还是来吃烟的?孟六斤说:为啥不吃烟?咱把师傅当爷伺候,师傅把咱当贼防备,这徒弟就一辈子不出师?杜鲁成说:师傅给咱了饭吃,不出师就不出师么。来给我挠挠背。孟六斤说:你不说挠我不觉得痒,你一说挠我也痒得不得了。自个就解开怀捉虱,虱子越捉越多,干脆脱了衣服,翻过来,拿了木榔头在衣服的褶缝处挨过砸,砸出的血红哈哈一溜子。井宗秀说:我去上个茅房。从脚手架上下来,去了茅房没有屙尿,却翻过茅房墙悄悄去了画师居住的平房,就躲在了后窗外。井宗秀终于看到画师是把猪血倒在盆子里,猪血已经凝成块状,再把稻草剪了短截搅进去,双手不停地搓洗,血块果然就化了。然后把石灰粉往里和,一次抓那么一点,搅匀了,再抓那么一点搅匀,画师的后脖上似乎一直发痒,他的手就往后脖子上挠一下,后脖子上满是灰粉。直到盆子里的猪血和石灰搅得不稀不稠了,他往里插起筷子,筷子立住了,就端起杯子喝茶。喝茶并不是一下子嗞掉,而噙了茶涮嘴,咕嘟嘟一阵响,然后一仰脖子嗞了,才闭了眼歇息。井宗秀想:原来就这么简单么,师傅不肯传授?!不觉哼了一下。这一哼,师傅发现了,抓住井宗秀的头发把他从窗外拽了进来,说:我就靠这点吃饭的,你来偷我!井宗秀说:师傅师傅,你是我师傅!画师说:师傅叫在嘴,底下蹬黑腿!井宗秀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是我爹!画师说:你爹死了,你是咒我死?井宗秀说:我爹死了我才认你是爹!画师知道井宗秀已偷学了艺,说:你都看清了?井宗秀说:看清了。画师说:一窍不得,少赚几百,我今日是给了你几百两银子!井宗秀说:我谢谢师傅!画师啪地打了井宗秀一个嘴巴,说:这技术你不能告诉他两个!井宗秀说:我守口如瓶,死都不说!画师说:那我再教你,用这猪血泥子涂在原木上了,糊上一层白布,再涂一道,再糊一层,涂上三道糊上三层了才能在上面彩绘。

井宗秀很喜悦,表面上若无其事,重新回到殿檐脚手架上,还给杜鲁成和孟六斤说了四难听:铲锅伐锯驴叫唤,石头堆里磨铁锨。描绘到了晌午,画师来让杜鲁成去做饭,杜鲁成蒸了馍,烧了一锅菜汤,孟六斤嘟囔:还是没肉啊?!画师骂道:我能有多少钱,你来把我杀的吃了!井宗秀就说:能有白馍吃就不错了,今天我生日,晚上我请大家吃卤肉!

到了晚上,井宗秀果真买了三斤卤肉,还买了一坛老酒,在画师的住屋里吃喝。孟六斤说:过生日该热闹的,可怜咱没师娘也没媳妇,我去把老尼姑叫来吹吹尺八?杜鲁成说:尺八那声音苦苦的,不中听。宗秀爱戏,你来唱一段。井宗秀说:我只是爱听,唱不了。咱给师傅敬个酒吧。画师却说:这一天是你生日,却是你娘受罪日,先给你娘敬酒,她没在场,你端一杯酒给那古柏吧。井宗秀端了酒杯出门往古柏去,吴家的一个伙计便匆匆跑了过来,叫:井宗秀,井宗秀!井宗秀说:你咋来这儿,啥事?伙计说:我家掌柜请你们师徒四人去家里哩。井宗秀就领了伙计又返回屋里,画师说:吴掌柜仁义,见我们活儿干得好,是赏我们礼物呀,还是提前要付工钱?伙计说:这我不清楚,掌柜蛮高兴的,可能有好事。画师说:咱的酒肉先放下,说不定吴掌柜七碟子八碗的给咱摆了一桌子!

四人洗了脸,鞋帽干净地去吴家,街上就碰见了打更的老魏头,老魏头说:宗秀,我刚才见鬼啦,舌头伸得老长,走到前边白世强家的后窗下突然消失了。画师赶忙掏了烟锅子,说:给我点烟!鬼怕火哩。四人心里毛毛的,再往前走,经过了白家的后墙外,传来有婴儿的啼哭,接着隔壁人家在高声问:世强,生了?院子里应道:生了。又问:男的女的?又应:唉,不会生,女的。那隔壁的问话人停了一下,说:也好,也好,是皇后娘娘嘛!井宗秀便低声给画师说:这鬼投胎啦?没想画师却恶狠狠说:女人都是鬼投的胎!

到了吴家大门,孟六斤先进屋,立即又退出来。画师说:狗咬哩?孟六斤说:庭堂里人多得很。画师说:没见过世面!吴掌柜已经迎了出来,喊了声:把院门关了!院门就哐当关了,吴掌柜笑嘻嘻地招呼师徒四个进庭堂,果然里边有许多人。坐在椅子上的那个瘦矮个劈头盖脑地就问:谁是井宗秀?井宗秀听到声音,觉得又高又尖,还想:这咋是公鸡嗓子?!杜鲁成拽了他的襟,说:问你哩。井宗秀忙从画师身后站出来,回答道:我是。那人说:就你们四个?井宗秀说:就四个,这是我师傅,他是师兄杜鲁成,他是师弟孟六斤。那人说:给我绑了!上来八个壮汉,拿了麻绳就绑。先绑的是画师,画师说:是绑票吗?我们干活吴掌柜还没付工钱哩。吴掌柜说:这是县保安队的长官!画师说:我们犯啥治安了,绑人?吴掌柜说:这我不知道呀!画师说:你不知道,你就把我们叫来?吴掌柜你没良心,我们给你干活哩,你给我们设“鸿门宴”!绑到孟六斤,孟六斤像杀猪一样叫,嘴上就挨了一拳,门牙吐出来,就再没吱声。杜鲁成块头大,他又浑身用劲,后腿弯子被踢了一下,跪在了地上,一根绳子没绑牢,又续了一根绳子。轮到井宗秀了,井宗秀倒把胳膊张开来让缠绳子。那人说:你能配合,那就绑松些。

全都绑完了,再用一根麻绳把四人拴成一串,一伙人打着火把把他们押着去了南门口外。月光下,水边早停靠了一艘船,柳树梢上还站着一只鸟,黄颜色上有黑斑点,头和脸像猫,耸着双耳叫,它一叫,远处的石堤上还有了一只同样的鸟也在叫,声音沙哑,开始似乎在呼,后来又似乎在笑。那伙人不认识,说涡镇还有这么怪的鸟,井宗秀说:这是鸱鸺。

在县城里过堂,他们的罪状是共产党在平川县的残渣余孽。画师叫苦不迭,说他们一直给寺庙里做活,都是积德行善,怎么就成了共产党?孟六斤也说:共产党就是么,还残渣余孽?!井宗秀瞪了一眼孟六斤,说:你觉得吃亏了是不是?审问人就喝了一声:井宗秀!井宗秀说:在哩。审问人说:你哥叫井宗丞?井宗秀说:嗯?这才明白了抓他们的缘故,一时睁大眼睛看着审问人。孟六斤说:他哥就是井宗丞,井宗丞是个共产党!审问人没有理睬孟六斤,说:是你哥?井宗秀说:是我哥。可他是他,我是我,这就像树上长树枝股,一枝股往东,一枝股往西。审问人说:树枝股是不是都长在一个树上?井宗秀说:那我爹我娘不是共产党呀!审问人拿出了一件东西,啪地拍在桌上,这东西是从井宗秀身上搜出来的,说:为啥你就有凶器?井宗秀说:这不是凶器,是抹石灰泥子的刮刀。审问人说:刮刀是不是刀?井宗秀说:算是刀,如果带刀就是共产党,那我还长着鸡巴,也是强奸犯了?!审问人说:你还能狡辩啊!杜鲁成说:他平时话少,他不是狡辩的,他说的是实情。审问人说:实情?那我问你,你把杜鹏举叫啥的?杜鲁成说:叫叔,是我本族的二叔。他一家被官府杀的杀了,没杀的也逃跑了,我不想姓杜了,把木字取了,要姓土呀。审问人说:是谁把杜鹏举的头从广场旗杆上取走埋了的?杜鲁成说:是我。他的头在那儿挂了半个月都臭了,总不能老挂在那里么。画师说:长官,这你审过了,他们两个是共产党的亲戚,我和小徒弟就没事了,让我们回吧。审问人说:你三个徒弟两个都是残渣余孽,你能脱离干系?!

结果师徒四人关在了一个牢里,画师和孟六斤整日骂井宗秀、杜鲁成,井宗秀、杜鲁成则悔恨不该给吴掌柜家干活。

***

吴掌柜和岳掌柜都是涡镇的大户,论财富吴家当然第一,但岳家族里曾出任过几届镇公所主任,场面上的势力又压制了吴家,自最后一届主任遭受孙子被害,镇公所瘫痪了,吴家就完全代表了涡镇。井宗秀师徒一被押走,传出是岳掌柜举报的,130庙没能整修下去,吴掌柜的老爹窝了一口闷气,肚子上长出个疙瘩来。这疙瘩先是杏仁大,后来核桃大,硬得像石头,以至于大到一个拳头模样了,人就死了。

杨掌柜并不理会吴家和岳家的明争暗斗,只是哀叹了井家:怎么就接二连三地出事?井宗秀有表姑在白河岸的万家寨,平常来往得并不多,可井家一出事,那个表姑就拉来一头毛驴,把自己的表姐接去了她家。那天,杨掌柜在门前的痒痒树下,看着井宗秀娘远去的背影,唉唉地叫着,拿拳头在树上砸,树上的毛就落在他脖子里,浑身都在痒。此后几天里,他是见人就说井家的可怜,一边说一边又在身上挠,他一挠痒,听的人都痒着也挠,这痒竟十天不止,好多人就把前心后背全挠得血啦啦的。后来,杨掌柜几次路过井家屋院,见院门挂锁,门檐瓦槽下有七八个鸟窝,一走近,成群的麻雀轰然起飞,隔门缝瞧着院角安放的那尊石土地爷身上都满是鸟粪。杨掌柜给杨钟说:家里不能招太多的雀,雀碎嘴多舌的就容易有事。杨钟便去井家掏鸟窝,正碰着有人翻院墙,拉住脚拽下来,斥问要干啥?那人说屋墙上晾着烟叶串子,杨钟骂你偷人呀,那人说井宗秀不得回来了,烟叶坏了可惜,杨钟一拳把那人打趴在地上。那人比杨钟还高,被打了不甘心,从地上捡砖头,说:你敢打我?杨钟说:打过了。那人说:你再敢过来打?杨钟偏往跟前走,那人把砖头撂过来,杨钟双脚一跃,没砸着,那人喊:打人了,打人了!杨钟说:你喊,让镇上人都来了认认贼!那人闭了嘴,顺墙根一溜烟跑了。

杨钟回家显摆他打了贼,陆菊人说:你和爹能不能去牢里探望他,看看是啥情况?杨钟说:能有啥情况,以前逮住的共匪都杀了!杨掌柜说:闭住你的臭嘴!他是共匪?陆菊人说:他是死不了。杨钟说:你是县政府呀还是阎王爷?陆菊人瞪了一下白眼,说:你往世上看看,凡是上有老下有少的人,他担待的事情多,一般都死不了。杨钟说:他爹死了,娘被亲戚接走了,又没儿没女,他有啥担待?陆菊人说:你不懂!对杨掌柜说:爹,人在牢里时间长了会想不开,出事么,有人去探望了,静静他的心,或许容易熬下来。杨掌柜觉得儿媳的话有理,就让陆菊人炒了一盒猪肉片子,又装了一袋子烟末,第二天和杨钟坐船去了县城。

父子俩出去了一天,陆菊人就抱着剩剩在院子的捶布石上坐了一天,没吃没喝,把捶布石都坐热坐软了。她给剩剩说:那三分地不是好穴?要真是个好穴了,你笑一下。剩剩只是抓她的奶,噙了狠劲吸。她说:你还没长牙哩就咬我!那是个好穴呀,我明明看到竹筒上起了两个气泡的,是好穴他该一切都顺当呀,是不是他爹埋的日子还短?你只知道吃,给娘笑笑。剩剩还是急迫地吃奶,奶是孩儿的粮食袋子,不一会这袋子就瘪了,剩剩仍是不丢口。陆菊人突然觉得自己操闲心了,说那么多话让别人听到会笑话,忙看看院门口,又看看院墙头,心里说:我不思量了?!抱着剩剩站起来,看到门楼瓦槽上的猫也在看她,却又低声说:不思量咋能就不思量。这时候天上起来火烧云,瞬间把满院子都照得红堂堂的。

而杨掌柜父子在县城并没见到井宗秀,他们战战兢兢立在县政府门口打听,门口的哨兵背着枪,根本不让他们进去。父子俩看着县政府院边有一座高楼,心想那里肯定是牢房,就转到高楼后墙外,拍着墙喊井宗秀,没任何反应,就蹴在墙根把带着的猪肉片子吃了,赶往渡口,阮家的船已经返回,只好徒步走黑河岸的官道,后半夜鸡都叫三遍了才到家。

其实,这期间,县城牢里所有的犯人都不准探视,所有的案子也都没有结办,因为旧县长调离去了省城,而秦岭西南双水县的麻县长调来履职。麻县长是个文人出身,老家在平原,初到双水县任上原本一心要造福一方,但几年下来,政局混乱,社会弊病丛生,再加上自己不能长袖善舞,时时处处举步维艰,便心灰意冷,兴趣着秦岭和秦岭上的植物、动物,甚至有了一个野心,在秦岭里为官数载,虽建不了赫然政绩,那就写一部关于秦岭的植物志、动物志,留给后世。他到了平川县,见平川县经济比双水县要落后,官场矛盾更复杂,社会治安更差池,便以情况陌生要调查了解为名,呈上来的公文就一律压着未做处理。

这一日,麻县长从县南青柯坪乡回来,又采集了十几样新见的草木,回到办公室吃茶。天突然起了风,办公室的窗子未关,吹着桌子上的公文,竟然有册纸页哗哗哗地翻动起来,他近去看了,就是井宗秀师徒四人的案卷。麻县长当下起身:风能翻案卷,这是什么意思,是天意要这宗案子一吹了之?就坐下来阅读案卷,觉得这只是共匪的家属亲戚么,并没有参与也没有包庇,已经关了一年了也算惩治吧。于是,提笔批了文,就把人放了。

释放时,麻县长是站在窗前,窗前下有十几盆他栽种的花草,有地黄,有荜拨,有白前,白芷,泽兰,乌头,青葙子,苍术,还有一盆莱菔子。他喜欢莱菔子,春来抽高薹,夏初结籽角,更有那根像是萝卜,无论生吃或炖炒,都能消食除胀,化痰开郁。便对干事说:这是化气而非破气之品啊!一抬头,却见保安领着四个人从楼下走过,走到了大门口,那个黑脸汉子背着个老头,老头在敲黑脸的头,黑脸就放下老头,老头却骂起来,骂的什么听不清楚,后来黑脸就跪下拉老头衣襟,老头竟把衣襟撕了。麻县长就问干事:那是什么人?干事说:就是要释放的那师徒四人。麻县长说:哪个是井宗秀?哪个是杜鲁成?干事说:白脸的是井宗秀,黑脸的是杜鲁成。麻县长说:把他俩给我叫上来。

不大工夫,井宗秀和杜鲁成被带到办公室,杜鲁成呼哧着流眼泪,麻县长问:你姓杜?杜鲁成说:是,以前姓杜,后来姓土,现在没事了,我还是姓杜。麻县长说:你背的是你师傅,在吵啥着?杜鲁成说:他嫌我和井宗秀拖累了他,再不认我俩是徒弟,给我们撕袍断义,刀割水洗的。麻县长倒哼了一下,说:哦,这有意思。不认就不认了么,天下的宴席都会散的,你是害怕离开师傅了,你活不成?杜鲁成说:是师傅活不成。他有哮喘,要不得着凉,以前天一黑,我给他烧炕,半夜里炕一冷,还要再烧,在牢里没有火炕,我是整夜抱了他的脚睡的,孟六斤他做不了这些。说着哭出了声。麻县长一时无语,坐到办公桌后的高背椅子上了,拿眼看墙上他手书的条幅:云开见山高,木落知风劲,亭子不逢人,夕阳淡秋影。他说:别在我这儿哭!杜鲁成便不哭了。麻县长突然说:杜鲁成、井宗秀,你们给我听着,我要你们每人说出三个动物来,再给每个动物下三个形容词。井宗秀莫名其妙,看干事的脸色,干事也一脸疑惑。杜鲁成说:啥是形容词?麻县长说:你会个吃?!井宗秀给杜鲁成说:就拿吃来说,你吃的香了,吃的臭了,还是觉得少盐没醋的寡淡,这都是形容词。麻县长说:你念过书?那你先说!井宗秀说:龙,狐,鳖,龙是神秘而升腾的,能大能小的。狐漂亮,聪慧,有媚。鳖能忍,静寂,要么不出头,要么咬住什么了天上不打雷不松口。杜鲁成眼泪花花着却扑哧笑了一下,说:你咋说王八?麻县长说:严肃点,到你了。杜鲁成说:我还是不知道形容词。麻县长说:你怎么看你说的动物,由你说。杜鲁成难场了半天,说:涡镇上驴多,我说驴,驴可怜,它和马生的儿子,儿子却不姓它的姓而是骡。再是牛,牛犁地哩,推磨哩,戴上牛笼嘴不让乱吃,戴上暗眼不让胡看,生前挨鞭子,死了皮蒙鼓,还要鼓槌敲。但驴和牛都犟,还有狗,狗忠诚得很,我爹在世的时候养过一条狗,我爹一死,它十天不吃不喝就在我爹坟头上哭。走狗走狗就是它能走。而且给它一根骨头它不停地嚼,没肉的,就好那个味儿。我还想说鸡,说母鸡,母鸡整天吃草屑哩,吃沙子哩,却下蛋,你不让它下它憋得慌。井宗秀说:多了多了,已说了驴牛狗,还说鸡?杜鲁成就问麻县长:我说多了?麻县长又笑了一下,说:啊杜鲁成,你师傅不要你了,你愿不愿意办差?杜鲁成说:办差?办啥差?麻县长说:就在县政府,县政府需要新人手。杜鲁成说:这不是拿我耍笑吧?干事在一旁赶紧说:谁耍笑你?你还不跪下谢县长!杜鲁成当即跪下磕了个头,说:还有井宗秀,我们是一块的,他脑子好使,比我强。麻县长却说:他不宜。麻县长在让他们说出三个动物和对三个动物的形容词时,井宗秀就疑惑:这是县长吗?县长怎么给他们出这样的问题?麻县长和杜鲁成一来二往地说话,井宗秀越发觉得这不真实,好像在做梦,就掐了自己腿,腿疼呀,不是梦啊!杜鲁成一跪下,井宗秀也就跪下,说:真替我师兄高兴,我也给你磕个头!麻县长要去拉他,井宗秀已经把头磕了,又说:我还想再问县长一句话,你是说我不宜?麻县长说:是不宜。井宗秀说:你让我说动物,我哪儿说错了?麻县长说:以后有机会了,我解释给你。从茶壶里倒了两杯茶让他们喝,井宗秀端起来就喝,杜鲁成却没喝。麻县长说:喝呀。杜鲁成说:我不渴。麻县长说:我让你喝的。杜鲁成哦哦着,慌忙双手捧着杯子咕嘟嘟喝下去,最后一口了,茶水在嘴里咕咕嘟嘟响,干事以为他涮口,把痰盆端了来,他却一仰脖子又嗞了。

杜鲁成当时就留在了县政府,井宗秀出来也没见到师傅和师弟,独自离开县城回涡镇。走到城外的黄泥岗上,还想着麻县长奇怪,竟然没治他们罪还留下杜鲁成,更想不到的是留下了杜鲁成而不是他井宗秀,回过头看岗下县城,乌烟瘴气的,他不喜欢这个县城了,就从裤裆里往外掏尿,尿射得很高,他说了一句:哼!

傍晚到了涡镇,北城门的豁口似乎又塌了些砖石,没有人,一群老鸹在跳上跳下,呱呱地叫。井宗秀思量是回自家屋院呢还是到130庙里先前师徒们住过的那间小屋去,踌躇了许久,最后决定先见见吴掌柜,毕竟是给吴掌柜干活时被抓走的,吴掌柜即便对他不操心,他也要让吴掌柜知道他井宗秀是又回来了。井宗秀知道自己身上的衣服很烂,又很脏,但他还是摸着嘴唇和下巴上的稀稀胡子拔起来,摸着一根,拔掉一根,到了吴家,嘴唇和下巴差不多是都光了。可一见到吴掌柜,吴掌柜并没有惊讶也没有问吃了没有喝了没有,只强调说这都是岳掌柜使的坏,然后破口大骂,足足骂了一炷香的时间,两个嘴角都起了白沫。井宗秀倒自己从桌子上端了茶,说:你喝一口,喝口。吴掌柜就拍着胸口说:我总有一天要让他为这事付出代价的!井宗秀你信不信?井宗秀看着吴掌柜脖子上暴着青筋,知道这两家怨恨深,不能说信,也不能说不信,便问这130庙还整修不,如果还整修,老画师跑了,他还可以再从别的县请别的师傅,其实不请人也行,糊布彩绘他都会的。吴掌柜说:井宗秀,你不敢得罪姓岳的是吧,我不怕,涡镇这个马槽里我就不让伸他个牛嘴!我爹都死了,还想修什么庙,不整修了,权当我把几百个大洋打水漂了,我有的是钱!井宗秀见吴掌柜把话说到这分上,也不愿还听他骂岳掌柜。告辞了就来到街上。

天已经黑严了,街上有几家店铺已挂了灯笼,原本灯笼都纹丝不动的,身后忽地却扫来一股风,头上的帽子落地,又车轮子一样往前滚,正好一个人从横巷出来,捡了帽子说:谁的?井宗秀叫道:陈来祥!陈来祥说:我认得这是你的帽子,还以为谁扔过来你的头哩!井宗秀说:你狗日的,盼我掉脑袋呀?陈来祥说:你回来了,你咋回来了?杨钟和他爹去县城要探牢,人家不让探,杨钟回来哭着说你怕是再回不来了,我爹还说如果你真的被杀了,就让我拿席把你卷回来。井宗秀听了,一股子眼泪倒流下来,把陈来祥抱住,说:有你这话,我也不亏和你一块耍大。陈来祥却说:你老欺负我。井宗秀笑了一下,说:欺负你是和你亲么。陈来祥说:你没事啦?井宗秀说:没事,啥事都一风吹了。你回去替我给陈叔问个安,改日我去给他老人家磕头。又问道:这么晚了,你还往哪儿去?陈来祥说:你被押走后,你家里也尽出怪了。我爹剥黄羊皮,黄羊明明被刀子戳死了,又整张皮剥下来,那黄羊竟还站起来跑了几丈远才倒下。老母鸡才孵出十二只鸡娃,天黑时我娘说把鸡棚门拴好,我说没事,它黄鼠狼子不知道咱家孵了鸡娃。第二天早上黄鼠狼子竟然就把五只鸡娃吃了,这黄鼠狼子在哪儿藏听见我说话了?还有,我正吃饭哩,一颗牙不疼不痒就掉了。家里闹鬼,我去找老魏头了。井宗秀说:闹鬼了你让宽展师父去吹尺八么,找老魏头?陈来祥说:老尼姑被龙马关的韩掌柜请去了,半个月没回来么,老魏头有张钟馗像,灵得很,好多人家里不安宁了借去敬上几天都起作用的。他胳膊下夹着一卷轴,要打开给井宗秀看,井宗秀没让打开。陈来祥说:你家里出的事比我家大,要么你先拿去敬敬。井宗秀说:我家里没鬼。陈来祥说:还没鬼?人都说岳掌柜像狼一样要咬吴掌柜哩,咋偏把你害了?!井宗秀说:你啰唆!推着陈来祥走了。

岳掌柜吃罢晚饭,正坐在罗汉**吃瓜子。他家的瓜子有干炒的,也有糖炒和羊奶炒的,试着用青盐、辣面炒,香是香,吃了又觉得口渴,要喝面汤。他喝面汤必须是头锅饺子二锅面的汤,厨房里一时包不了饺子,就煮面条,第一锅捞出来,再煮第二锅,才把汤端来。他一边喝汤一边让姨太太坐近来把脚放在床沿上供他看,姨太太说:脚有啥看的?他说:你不懂。喝过汤,他身子靠在床头,背后垫着三个枕头,一会儿发困了,姨太太从背后取下一个枕头,他就睡平在了**,说:我比姓吴的馅和吧?姨太太说:馅和,我脚麻了。把脚取下来。他又说:下午听阮天保说井宗秀放了,这姓麻的是咋当的县长?话刚说完,门房人进来说:掌柜,井宗秀来见你哩。岳掌柜一下子坐起来,说:井宗秀?这么晚他来见我?拿的刀?门房人说:空手。岳掌柜说:脸上有没有杀气?门房人说:脸平平的。岳掌柜说:那让来吧。

井宗秀进来,岳掌柜满脸堆笑,说:呀呀,你回来啦?我说么,井宗秀是好人,肯定会回来的,这不一根毛不少的就回来啦!几时回来的?井宗秀说:才回来,知道你关心,一回来就来见你。岳掌柜说:是呀是呀,一听说把你抓走了,我这心揪呀,揪得成半夜睡不着!井宗丞加入了共产党,又不是井宗秀送走的,井宗秀有啥事?我也纳闷,你是给吴掌柜干活哩,他了解你呀,怎么不保护,好歹也说一句公道话啊,竟然还把你骗到家里让抓走?!井宗秀就笑笑,说:吴掌柜胆小。岳掌柜也哈哈大笑,说:他在生意场上胆子比谁都大呀,那是条蛇,蛇都想吞象哩!回来了还整修庙吗?井宗秀说:我不清楚吴掌柜还整修不整修,就是他要继续整修,我也不干了。岳掌柜说:哦,给他干活能赚几个钱呀?!你家不是有个水烟店吗?井宗秀说:小门店,以前雇个人在经管,我走后还不知关门了没。岳掌柜说:就是还开着,可以再干干别的,为吴掌柜蒙受这么大的冤,他是该给你弄个事干么。算了,别指靠他,你要愿意,就到我茶行或布庄帮忙吧。井宗秀说:多谢你待我好!你那里都是大生意,我不配去,去了也干不了。你在白河岸上的十八亩地不知有人租了没有,如果租了这话权当我没说,如果没租,你看能不能让我种几年,租金我一分不少,每年再给你缴两斗麦。岳掌柜拿手在头上抓帽子,没有帽子,突然就盯着井宗秀,说:啊哈你井宗秀,今日来是打我主意了!井宗秀说:这我不敢,是你话说到这儿了,我才临时冒出这想法,打嘴打嘴。真的就打自己的嘴。岳掌柜却说:好么好么,就租给你!井家还在难处我能不帮吗?我不是打哈哈,明日,你就找账房,他给你办手续!井宗秀千谢万谢。岳掌柜就拉了井宗秀的手,喊叫姨太太:你拿烟呀,沏茶呀,给大侄子接接风呀!又说:给你烫壶酒?

第三天,井宗秀后背上全是汗,一出岳家屋院,风真的吹起来,街巷里那些灯笼都灭了,树梢子在空中摇,那不是在摇,是在天上磨,磨得咕唰唰响。好久好久没有想到过井宗丞了,经岳掌柜一提说,井宗秀仰头长叹,夜黑得像扣了个锅,几颗星星隐隐约约,他不知道井宗丞该是在哪一颗星下,一时倒觉得汗全在冷,衣服也冰凉冰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