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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十五军团联合逛山是取得棒槌山战役的胜利,但战利品被逛山拿去了多半,红十五军团极其不满,而在兰草镇一仗,阮天保带去的人一半都是逛山的人,这些人几乎全死,逛山对红十五军团也心存了怨恨。逛山随后要攻打曹庄,就请红十五军团出兵配合,宋斌有些不愿意,但最后还是让四团长张福全带了一个营去。曹庄是三合县西南的一个大镇,偏僻是偏僻,却有两样特产在秦岭里有名,一是桂花球糯米,能做出最好的粽子和汤圆,一是莲菜,别的地方的莲菜九个孔,它是十一个孔,食之无筋无渣。因这两样特产,曹庄的集市繁荣,常年也就驻有县保安队三十人。逛山由二当家孙公胜和师爷带队八十人,加上张福全的三十人,去了曹庄,却只围住在镇外放枪,张福全就躁了,给孙公胜说:咱一百多人,保安队三十人,四个人对他一个,掐都掐死了,咋不进攻?孙公胜说:我指挥还是你指挥?张福全说:你指挥,你可以让你的人歇着,我带我的人进去,没给你提着保安队三十颗人头出来,你砍我的头。孙公胜说:我来不是要灭三十个保安的,我是要来拉货的。就把包围的人撤出镇南路口,而在东西北三面打枪,果然三十个保安从镇南逃跑,队伍这才进镇。孙公胜命令张福全去控制镇里六户财东,张福全带人每到一家,先绳绑索捆了东家,让家人交粮交钱交布匹,有多少交多少,不得隐瞒,然后再到土楼上、地窖里、夹墙中全搜寻一遍。除了给每户留下半年的口粮,其余的全部拿走,粮食和布匹就装了八大牛车,银圆和手镯、戒指、项圈也装了五麻袋。而逛山的兵却端着枪到一般人家里去,进门就喊:我的新娘呢!见媳妇姑娘就强行奸污。偌大的曹庄镇一时鸡飞狗咬,哭喊连天。逛山们一胡作非为,张福全手下的人心也乱了,蠢蠢欲动,张福全先喊了狠话:谁敢把裤带不系紧,我就毙了谁!再又说软话:他玩他的女人,咱收咱的粮食,这么多东西运回去,司令会记功奖赏。手下的人没办法,差不多就在财东家舀浆水喝了压火,却也嚷嚷着要吃饭喝酒。张福全说:好!让财东家开始取酒做饭,孙公胜和师爷领了兵过来,问:收了多少货?张福全说:就七八车吧。孙公胜招呼他的兵:过来把车拉上!张福全说:兄弟们肯定都腰酸腿软的,还是我们拉吧。孙公胜突然向张福全胸口上打了一枪,张福全应声倒下,没说一句话就死了。一见孙公胜打死了张福全,张福全部下就端枪,枪还未端起,逛山们早开枪撂倒了三个。孙公胜喊道:谁反抗就打死谁!愿意当逛山的就把枪扔过来!张福全的部下见周围全是逛山,知道孙公胜早有预谋,就有人把枪扔了过去,一个一扔,十几个就扔了,十几个扔了,其余的磨磨蹭蹭的,但还是全扔了。孙公胜走过去拿脚踢张福全,说:你还嫌我放走了三十个保安,我不是又有了三十人吗,哦,只有二十七了。二十七人被集中在场子里,孙公胜在训话:还有谁不情愿当逛山的?没人说话,孙公胜吼道:说话!师爷在旁提醒:不说话就是都情愿当逛山么。孙公胜说:那好。当红军当逛山,还是他蒋介石的兵冯玉祥的兵,谁不是为了吃饭?!跟了我当逛山,管你吃香的喝辣的,还想不想玩女人?二十七个人里有人在嘟囔:是男人都想哩。孙公胜说:谁在吭声,站出来!站出来了一个矬子,患着白癜风,是个花豹脸,说:你给个女人我就敢上,有今没明的,我在女人身上了你再打死我。孙公胜哈哈大笑,说:这就是当逛山的料!我怎么要打你呢,只要是了逛山,咱们就是老子天下第一,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去把那些女人拉几个来,让咱新兄弟们出出火!

拉来了两个妇女,关在一家富户的东西厢房里,二十七人分两组在门口排队,两个妇女就都昏死了。孙公胜带兵走后,镇上的郎中来救治,一个妇女**被掐掉,下身撕烂,血流不止,已经丧命,另一个用在火盆上烤热的鞋底煨那部位,流出的脏物竟有半碗。

这一次变故,使红十五军团与逛山彻底决裂,从达子梁撤往麦溪、方塌、三合三县交界的留仙坪,一方面休整,一方面建立新的根据地。留仙坪耕地面积少,又多是石渣子地,粮食从来紧缺,但因有一座西王母庙,方圆三县的人都来朝拜,逐渐形成的集市却大。村里最大的富户是有着三孔窑,烧制缸碗盆瓮,垄断着整个瓷货市场。红十五军团当然没收了窑场,将窑场的匠人留下,由二团团长程育红带人接管,先是忙活了半月,洗泥、磨釉、拉坯、修坯、晾坯,再就装的是东边山坡下的老龙窑。师傅是个瘦小老头,话不多,眼睛眯着像钩子。他开始装窑却要一个大洋,程育红给了,并帮着把坯子往窑里放,他把程育红赶出去了,说装窑不是堆积木,如果匣钵摆得不对,烧起窑了,一个匣钵歪掉了,整一摞都会倒下去,又砸在另一摞上,那就倒窑了。装好了窑,十六日点火,十五日晚上师傅就不吃饭,早上起来也不吃,给窑神上香敬酒,末了,又向程育红要了一个大洋。点火了,从窑两边的投柴口往里投柴,不停地投,不停地投,整整一天一夜。程育红这才知道烧窑这么不容易,师傅让他从投柴口往里看,里边的火苗橙红色,疯狂地舔着成摞的匣钵外壁。师傅说:现在你还看得到匣钵,等一会儿你就看不到了。程育红说:看不到?师傅说:火会太亮,跟太阳那么亮的。程育红拿了酒和师傅喝,正喝着,窑里一声闷响,说:啥响的?师傅说:倒了一摞。程育红吓得说:这要倒窑呀?师傅说:打嘴!程育红没打嘴,师傅到投柴口看了看,把投柴口封了,又到另一个投柴口投柴,说:这两边的火力不匀,烧出的是啥成色就不知道了。又是一声闷响,程育红紧张得不得了,看师傅,师傅脸上没表情,只是柴投得越来越快,而且也叫着他投,直到了后晌,师傅提一桶黄泥,把最后一个投柴口封上,火光一消失,人看见啥东西都成了瞎子。等过了四天,要开窑了,师傅又是向程育红要一个大洋。程育红说:你咋没够数,要了几回啦?师傅说:只要了三回,我给财东烧窑,卖出的货他给我提一成利哩。程育红说:那你是给土豪恶霸干活,现在是给革命队伍烧窑。师傅说:我只是烧窑的。程育红给了一个大洋,师傅就提了一个小铁锤进了窑,窑顶黑褐色,还不时往下滴釉珠,他一边往里走,一边却用铁锤把一些烧好的瓷器敲碎在匣钵里,啪啪响,已经敲碎了十几个。程育红掏出了枪,说:你这干啥,你要使拐破坏吗?师傅说:这些都是起了泡的,我烧的窑不能有次品,你就是把我杀了,我也得留下个我是留仙坪第一烧窑把式的名声。

烧出的瓷货果然卖得非常好,宋斌蔡一风就要求三孔窑轮换着烧,那师傅也连轴转,不得歇着。程育红问:你都没个徒弟,让徒弟都来呀!师傅说:我是个老光棍,无牵无挂的,徒弟都上有老下有小,我不会叫他们来。程育红说:你不相信我们?师傅说:反正我在你们手里,我给你们烧。连续烧出了五窑,全部一售而空,买回来了大量的粮食油盐和猪肉。而同时,井宗丞带着二百多人四处出击,连续打了几次胜?仗。

第一次胜仗是在几十里外的花瓶子镇。自留仙坪有了红军,三合县的保安队来打过,没打赢就撤了,想联合方塌县和麦溪县的保安队一块儿再打,但方塌县和麦溪县的保安队没有答应,后来三个县的保安队便以红十五军团不完全在自己的辖区内为由,就都不再前来侵犯,而花瓶子镇是三合县距留仙坪最近的镇,就在花瓶子镇驻了二十人,二十人不算多,却装备有一挺机枪。井宗丞谋算着去端了这二十人,却因花瓶子镇建在山头上,唯独南边两个崖墩间有路,而崖墩上棚了巨木,木头上修着一座观音木殿,机枪就架在殿后沿上,多少人也难以攻得上去。井宗丞了解了四月八日是洗佛日,镇上人聚会要给观音像除灰洗尘,十五里外的东川里就有皮影戏班前去助兴,他便去了皮影班,说明了身份,要到时扮作戏班人一块进镇,事毕可以付戏班二十个大洋。戏班主却一口拒绝,理由是戏班都是一个族的,若双方打起来,子弹不长眼睛,班子人一死这个家族也就死绝了。井宗丞再三劝说,班主就是不肯,井宗丞举了枪说:你答应不答应?班主说:不去是死,去了也是死,你打吧。井宗丞就打了一枪,戏班子人全都趴在地上,乖乖听从安排。在洗佛日头一天,红军百十多人提前埋伏在镇外的沟里,而井宗丞十个人换了衣服,同戏班子要进镇。井宗丞警告说:该咋演就咋演,谁若暴露我们,全戏班人都没了命。进了镇,戏班人联系先给保安队的演一场,保安们住的房子分前后院,前院正厅门口简单搭了戏台,挂上幕布,后院有东西厦子房,是保安的宿舍。演出时,所有保安都拿小板凳坐在戏台前观看。锣鼓咚咚地敲,有个红军就从幕布边数坐着的保安,悄声对井宗丞说:不是说二十个吗,数来数去咋只有十九个。井宗丞说:少一个就少一个,他们有谁身上还带枪?那兵说:都拿着烟袋锅子,没带枪。井宗丞安排,戏唱到一半,看他的眼色,他和马宝宝到东厦子房去收枪,范增仓李民娃到西厦子房去收枪,收了枪卸下枪栓,动作要快,不得弄出声响。戏开始演了,两个千手去幕布后摆弄牛皮刻出来的人物,人物在幕布上踢脚,打趔趄,扭捏作态,千手同时也在那里踢脚,打趔趄,扭捏作态。而那位做唱的,是中年妇女,一脸麻子,坐在那里一边拉二胡一边唱,声音沙沙的,像是男人唱。唱到了:啊嘎啦啦祥云起,呼雷电闪,一刹时,我过了万水千山。井宗丞一使眼色,四个人就从台后出去,悄然进了后院,他和马宝宝一到东厦子房,里边一面大炕,上边铺着十五个被筒,靠炕沿又是十五个光面子青枕石。在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在半夜,拿一把刀,挨着就切过去。再没多想,见墙上一排挂着十五杆枪,忙一搂子揽下来,极快地都卸了枪栓,拉过一条被单包了就塞在炕洞里,却没见有机枪,又搜查了一遍,还是没有。范增仓李民娃到了西厦子房,见墙上挂着四杆枪,范增仓直脚去收,李民娃却看到大炕角还睡着一个人,一时愣住,那人听见卸枪栓声,就往起爬,李民娃要喊不能喊,一下子扑过去按住那人头,那人身子还挣扎,用胳膊肘狠劲撞了一下,又捂了嘴,那人不动了。李民娃这才看到那人满眼角的眼屎,嘴角烂着,而他按着头的手滚烫滚烫,明白是在发烧哩。范增仓卸下枪栓,往怀里塞,李民娃低声说:先扔到炕洞。可按着的那人却趁他说话,一下子挣脱了跳起来,大喊:抢枪了!抢枪了!又往炕北头跑,那里有一个柜子,打开柜子,里边竟是一挺机枪,李民娃范增仓扑过去捡机枪,来不及,抓住了那人的腿就拽,慌乱中把裤子拽脱了,那人已抱住了机枪,这时候井宗丞跑了进来,叭的一枪把那人打死在机枪上。枪声一响,前院看戏的就都往后院跑,井宗丞四人就站在西厦子房门口端了机枪扫射,而戏台上另外六人全拿了枪从后边打。很快,二十个保安就都死了。等镇外沟里埋伏的人跑上来,井宗丞他们已把十九杆枪装好了枪栓,机枪就放在那里,旁边还放了两箱子机枪子弹。戏台上的皮影并没有停,麻脸妇女还闭着眼睛一边拉二胡一边唱,直到井宗丞过去说:好了好了。千手不动了,麻脸妇女也住了口。

在花瓶子不费吹灰之力灭了保安二十人,还获得一挺机枪,井宗丞有些得意,见了阮天保头仰得高高的。一次军部开会,井宗丞去得早,从口袋掏了一包纸烟,挨个发散,阮天保来得晚,一进门说:哟,都抽纸烟了,谁发的?宋斌说:问井宗丞。井宗丞却说:没了!还从口袋掏出烟盒,用手一握,扔到了墙角。阮天保有些尴尬,坐下来吸他的旱烟锅子,说:井团长有钱买纸烟呀!井宗丞说:不是买的,在花瓶子镇打死了那个保安头儿,我只说他口袋里有怀表的,他娘的没有,就这包纸烟。阮天保说:恭贺呀,把二十个保安都打死了!井宗丞说:打死的人不多,原听说镇上安着一门山炮的,他娘的没有,也就是六十担粮食和一挺机枪。阮天保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再没说话。散会了,蔡一风和井宗丞最后走出门,井宗丞从墙角捡起扔了的烟盒,从里边又掏出一根纸烟给了蔡一风,蔡一风说:你小子还有这一手!井宗丞说:也就剩这一支了,就是不给他。蔡一风说:瞧你刚才的话,说什么山炮不山炮的,阮天保在兰草镇丢了山炮,那是他的心病,说话注意点,都是同志,要团结。井宗丞说:毬本事!蔡一风说:嗯?脸色严肃起来,井宗丞就笑了,说:听你的,我就听你的。

得到群众举报,离留仙坪一百二十里外的横涧寨有个叫曹地的,曾在六军当过军需,不知什么原因跑回来,纠集了秃子万荣和背锅老五做了土匪,据说有一把驳壳枪。红十五军团还没有一把驳壳枪,阮天保就来劲了,说:他叫曹地我叫天保,天管地,我收拾去!带人去了横涧寨,曹地却不在家,阮天保就杀了曹地一家五口,天黑又藏在院里等着曹地。曹地这日是得知平原来了一个赶了五头毛驴都驮着东西的脚客,歇在寨子东洼子一户人家里,领了秃子万荣和背锅老五去把脚客痛打了一顿,所驮的东西里竟然有八个大烟土砖块。拿走了烟土,由于天黑,一块掉在了地上,被另一村民拾得,因惧怕曹地,仍将那块大烟土还了曹地。三人张张狂狂回来,已经是后半夜,曹地却见他家的门窗没光亮,当下就站住,说:我不回来,屋里要一直点灯的,这咋是黑的?心里疑惑,就喊:铁蛋!铁蛋!铁蛋是他儿子,铁蛋没回应,他家的狗却汪汪大叫跑了出来。阮天保在杀曹地家五口人时,那狗就扑过来咬,阮天保抡起枪照头砸去,那狗就死在院子,没想狗命大,死在地上又活了。狗一跑出来,曹地三人就跑,院子里埋伏的人见有人跑,出来发现路上一堆大烟土,知道是曹地,一路打着枪追过去。一直追到天微亮。曹地钻进了一面坡的树林子里,阮天保他们也进了树林子,林子里满是黑松、青冈、白桦,树身遍生苔斑,吊挂了一嘟噜一嘟噜干藤枯蔓,十步外啥也看不清。阮天保他们只好退出来,在坡下的水沟里,正骂着煮熟的鸭子飞了,一个挖药的山民经过时向他们笑,阮天保抓住就打,说:笑啥的,笑你娘的×?!那人说:我没笑。阮天保说:你现在还笑!那人说:我就是这个眉眼,长官。阮天保问:这是啥地方,出了林子能往哪儿去?那人说:这坡没名,林子尽头是断崖。我看见你们撵人哩,其实不用撵,就在这儿等着,进去的人终究还得从这里出来。阮天保听了,倒有了主意,当下几处点火,火势迅速向坡上蔓延,火里有哭有笑的,一时嘎嘎声,呜呜声,嚯嚯声,越响越大,沟道里就有了风,光焰如千万旗子飘**,烟雾罩得天昏,无数的鸟叫着往空中飞,但只有一半飞出来,一半燎焦了翅膀就石头一样垂直地掉下去。阮天保他们被热浪掀倒,也咳嗽得不行,爬起来在沟水里把鞋、裤子、衣服全弄湿,就趴在了水沟外的土坎上,子弹上了膛。阮天保喊:跑出来就打,不能漏掉一个!眼看着火势烧到了半坡,烧过的大树虽然还都长着,但全成焦黑的光杆柱子,突然右边一阵乱石滚落,有个黑影跑出来,这边枪就开了,却没打中,黑影扑过了水沟,向左边的另一面坡跑,才看清是一头兽,像是熊又像是野猪,而几乎同时,各处跑出来了獾、野兔,还有一只狼和黄羊。枪声叭叭叭地响,别的都逃脱,唯独狼卧倒了,有人就大呼小叫地跑去捡,狼又跳起来,向来人扑了一下,顺着沟道又跑了。那人在地上惨叫着翻滚,众人去看时,脸只有半个,半个没了皮肉。阮天保大骂不中用,偏这时再跑出来了一只麝,这回看得清清楚楚是麝,但麝已经跑出来了又掉头往林子里跑,阮天保忙喊:打!打!几十条枪同时开火,麝就倒在地上。为避免麝还是没死,阮天保再打了两枪,说:麝香是名贵药,值钱得很,快去看麝把×挖了没有?一个兵就说:挖×?阮天保说:你他妈的啥都不懂,麝香就在麝×里边!三个兵跑过去,说:在哩!阮天保说:听说麝急了就会把自己的麝香挖出来扔了的,它还没来得及挖?!麝被割了×,阮天保用草擦了擦血,塞在了自己怀里。

直到后晌,火是把整面坡都烧过了,曹地一伙没见出来,别的什么飞禽走兽也再没有,阮天保带人到坡上去。到处都是灰烬,不时可见烧焦的松鼠、野鸡、獾、黄羊和蛇,有些草木还在冒烟,热气呼呼腾腾,烤得人脸疼。终于在坡顶三四丈远的一个土坑里发现了三具尸体,都是二尺长短,像是烧过的柴头。一个兵说:这是人吗,人有这么矮?阮天保说:看身下有没有枪?掀开尸体,是有三支枪,两支长的没有枪身,一支短的却成了一疙瘩铁。阮天保疑惑驳壳枪怎么能烧成这样?捡起来看了看,明显是被石头砸过,便骂道:麝都没挖它的×,你倒把枪给我砸了!气得在尸体上浇了一泡尿。

阮天保无法把曹地的头和驳壳枪拿回来,但却有了八个大烟土砖块和一只麝的×,他当着宋斌蔡一风和井宗丞的面,说:曹地那股土匪全被我烧死了,这八个烟砖,一个五十两,一两可以换六捆皮棉,一捆皮棉十斤,要换两千四百捆,等于二三百亩棉花地一年的收成啊!从怀里掏出麝×来,再说:还有这麝香,值多少钱我说不准,可我知道身上装一包麝香从瓜地里走一遍,满地的小瓜就落了,让孕妇闻一闻,当天就流产了!他看着井宗丞,说:宗丞,你也是秦岭里长大的,你给他们说说,是不是?井宗丞说:你是个×!阮天保说:你骂人?井宗丞说:我是说你拿的是麝×。阮天保说:是麝×呀,我听说过麝爱晒太阳,它在阳坡里晒太阳的时候把×掰开,×里有一种气味就招蚊虫,蚊虫爬在×上,它把×一合包进去了,这蚊虫包得多了,久而久之,就成了麝香。井宗丞说:那麝就再不尿了,再不**了?!麝香都是在麝的肚脐眼里边,你知道不知道?你把那×切开看看,看里边有没有麝香。阮天保当下就切了那东西,果然里边什么都没有,阮天保仍是不信,去叫了留仙坪当地一个人,那人也说麝香在麝的肚脐眼里,阮天保骂了一句: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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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红二十五军到达平原后和北方高原上的红十七军会师,开始冬季反攻,占领了平原西部一座城市,又围困起另一座城市,省委指示红十五军团进一步牵制国民六军不得去平原支援,宋斌就想集中力量先攻下防卫相对薄弱的麦溪县城,建立第一个秦岭苏维埃政权。对于宋斌的主意,蔡一风一直有些犹豫,他认为以眼下的力量还不足以能拿下麦溪县城,即便拿下,能否长久守住?但不久秦岭特委报来的情况,他们发动的各县农会开展抗粮抗租的形势非常好,大大小小已有了十多个农会的武装,可以随时把这些武装组合起来。于是宋斌决心下定,一方面派人去麦溪县城收集情报,察看地形,一方面在留仙坪加紧训练。

依照以前的印象,麦溪县城的城墙比别的县城的城墙高大,井宗丞的团就被安排演练使用云梯。选中了留仙坪南边的一座断崖,练了好些天,侦察员从麦溪县城回来,说麦溪县城的城墙头上都加固了伸出去的木头,木头上又罩了铁丝网。井宗丞一听,心想以老办法登城墙肯定是不行了,倒抱怨阮天保葬送了那门山炮,如果山炮在,直接就把城墙轰开了。他问侦察员:麦溪县城墙上有没有山炮?侦查员说:山炮没有,但四面城门楼上都有机枪。井宗丞说:你知道哪个县有山炮?侦查员说:各县现在还没有,但当年69旅在安邑县碛口镇围住了刀客,仗打了三天三夜,双方都死了很多人,也是活该刀客不灭,那几天都是大雨,多处滑坡堵塞道路,刀客才得以逃脱的。镇上有个大财东,以烧砖瓦窑发家,年初扩大窑场在一处开坡取土时,挖出了一门山炮和许多炮弹,清洗了就私藏起来。三合县麦溪县的保安听到消息去打探过,他都矢口否认。井宗丞说:这是真的?侦察员说:也是听说的。井宗丞说:那我到西王母庙里烧高香去,但愿他真的有。

井宗丞当天夜里,也没报告宋斌和蔡一风,带了他的团倒去了碛口镇。碛口镇距留仙坪约一百里,第二天中午赶到,打问了大财东的家,就把前后屋院包围了。大财东姓柴,一家人正吃饭,见一群拿枪的人包围了屋院,他放下碗说:咱们县上的保安也来要山炮了!大老婆和两个小老婆吓得就哭,说:当家的,那东西是个祸害,你交给人家算了。姓柴的呵斥道:不准哭!吃饭,坐下来宁宁吃饭。来人不论说什么话,你们都把×嘴夹紧!井宗丞就进了院子,拱拳问:老者是不是柴东家?姓柴的起身笑脸相迎,说:在下就是柴广轩,这军爷是咱县保安队的?端饭呀,端饭,给贵客端饭!他叫喊着厨房里的老妈子,三个老婆倒都起身要去厨房,井宗丞却一屁股就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说:柴东家不忙活了,饭不吃,水也不喝,我是红十五军团的,只来要个东西。姓柴的噢噢叫着,说:我应该给红军贡献的,我出两担粮食五十个大洋吧。原本还可以多出些,只是上半月县保安队来,我出过了一担粮食三十个大洋,等我把新出窑的这批卖了,秋后你再来,我筹百儿八十大洋的。井宗丞说:谢谢你了,可今天能到你门上来,不要你的粮食也不要你的大洋,你把山炮交出来。姓柴的说:你说啥我咋听不懂?井宗丞说:你听懂了,我说山炮时你身子动了一下,你看,你拳却握紧了,是出了汗吧。姓柴的说:我真的不懂,山炮是打仗用的,我个烧砖瓦的咋能有呀?井宗丞变了脸,说:你还是不肯交吗?姓柴的说:我真的不知道交啥啊!井宗丞说:那好,我问不出来,绳能问出来!你给我找条绳来。姓柴的竟然从柜子里取出一盘皮绳。井宗丞就让三个兵进来把姓柴的用皮绳捆了,吊在屋梁上。姓柴的哭叫,井宗丞起身到院子里去了。

几个兵在院子里逼问姓柴的三个老婆,三个老婆啥也不说,只是哭泣,见了井宗丞更是缩了一团。井宗丞说:不为难妇女!让一部分人留下看守姓柴的,他又带其余人去了村里。

村人已知道红军包围了柴家,就都关门躲在家里,躲在家里了又搭梯子从院墙头往外看。井宗丞叫:老乡,老乡!墙上没了人头,院子里咚的一响,人在里边哎哟哎哟地叫唤。井宗丞破门进去,说我们是红军,是穷人的队伍,不要怕。那人不叫唤了,却也不吭声。井宗丞说:你贵姓,家里几口人?柴广轩是不是村里最富的,是不是土豪恶霸,他挖出个山炮吗?那人还是不吭声。进了上房。屋里没有柜子桌子,东边墙根放着一具棺,井宗丞知道这家肯定还有老人,因为有老人才早早备好了棺的,而现在的棺里就乱七八糟堆着一些短棉被、破衣裳、旧鞋、臭裹脚布,别的便是装着粮食的几个瓮,旁边一堆土豆和萝卜。而屋的西边没有隔墙,直接就是一台灶,灶后连着一面土炕,炕上黑乎乎的破被褥里坐着一个老婆子,一条腿伸着,腿上却用绳子绑着一块木条子,一双手紧紧地按着一个小儿。井宗丞问老婆子:你是孩子的婆?老婆子说:我就这一个孙子了。井宗丞说:这腿咋啦,崴的?老婆子说:被人打的。井宗丞说:被人打的,你这么大年纪了谁打你?老婆子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老婆子一哭,院子里的那人就进来说娘你不要哭,但他娘却说我不哭我就憋死了,竟然就给井宗丞哭诉,说孩子他爷前年死的,狠心的不管我了他说走就走了。埋他爷的时候家里没粮,借了柴东家一担米,紧接着连续两年都旱,地里没收下多少,给人家没还上,柴东家隔三岔五来催。昨日我孙子过生日,我有三个孙子,两个都长到他这么大就病死了,我怕他再出事,生日买了一斤肉,柴东家又来了,见我家有肉,就骂吃肉哩不还账啊,要拉牛,要卸门板,双方吵开来,他就踢了我一脚,当下我的腿就断了。做娘的在说着,当儿的不断打岔,说:你说这些干啥,说了财东就不来要账了还是你腿就好了,你知道人家是来干啥的?老婆子问井宗丞:你是干啥的?井宗丞说:我是来打姓柴的,我只说他藏有山炮,没想他倒这么为富不仁的。你知道他藏着山炮?老婆子说:这我不知道,他爷以前就在窑上烧砖瓦,我儿现在也给窑上砍柴的,姓柴的是油搓面的日子,却……院子里跑进来一个兵,对井宗丞说:你快过去,要招了。井宗丞起身要离开,在身上摸了摸,摸了一个大洋,放在炕头上。那儿子说不要不要,井宗丞从墙根拿了个萝卜,咬了一口,说:算我买了你的萝卜。就出了门。

到了柴家,姓柴的已经从梁上卸下来,还立不起身,哎哟着他右胳膊断了,下半身子没了。一个兵过去抓住右胳膊往上一送,嘎巴一下,骂道:脱臼了就是断了?下半身咋没有了,没有了往下尿哩?!姓柴的是流出了尿,裤裆全湿了。井宗丞说:你要早说,就不受这罪了!山炮在哪儿?姓柴的说:我给你说了,你得给我钱,三合县保安来,给了十个大洋我没说。井宗丞说:我给你十一个大洋!姓柴的说:那把我背了,我领路。一个兵就背了他,井宗丞带着人跟着,姓柴的领路上了村后,那里是一个沟,顺沟又走了一段路,半坡上有一个石洞,说:在洞里。兵去了洞里,半天出来,说洞里啥都没有,深得很,还有水。姓柴的又说在另一个洞里,又到另一个洞里,洞里仍是没有,却说:我真的不知道,把我吊得受不了,我胡说哩。井宗丞把姓柴的拉回村,用绳绑了,这回没朝屋梁上吊,就吊在门框上,脚尖能挨住地,又踏不稳,就把一只猫塞在裤裆里。猫在裤裆里急得乱撞胡抓,姓柴的叫喊不停,井宗秀说让他好好叫喊,留五个人和我在这儿,别的人分开到村里了解情况。

这回姓柴的交代了,山炮就埋在他家牛棚的地下。井宗丞没有解姓柴的绳,让人在牛棚里挖,挖了四尺深,是挖出了一门山炮,但山炮已经锈得厉害,上面许多螺丝拧不开,拿锤子敲着,竟然就敲断了。气得井宗丞踢了一脚姓柴的,骂道:就这报废的东西,你折腾我?!没想姓柴的却被踢晕了,晕了就晕了吧,从村里返来的那些兵纷纷给井宗丞报告:这村子有一半人都是几十年陆续从外地逃荒落户来的,来了姓柴的给点粮食让他们安家,从此也就还不完的高利贷,结果十有八户的劳力长期在砖瓦窑卖身打工,有的干了六年了,还没赎回身子。井宗丞二话没说,把姓柴的从门框上解下来,姓柴的是醒了过来,从裤裆里掏出猫,猫都死了。井宗丞说:让你老婆做饭,馍也要蒸,面也要擀,有肉有酒都往出拿!

吃罢饭,井宗丞召集了全村所有的穷人,当着他们的面抄柴广轩的家,把那些地契、欠条以及大大小小共八本账册一把火全烧了,又分给每个人一麻袋粮食,或者是稻子、豆子,或者是小麦、苞谷,再有十个大洋,还有布匹,油盐,以及那些牛、驴、猪、羊。穷人拿着分到的粮钱和牲口都走了,可井宗丞带人离开时,发现那些穷人都坐在村头的打麦场上,那些粮钱牲口也都在,问:怎么不回家去?他们说:我们不敢回去,回去了拿人家的东西就说不清了。井宗丞说:这些都是分给你们的,拿回去就是你们的,还有啥说清说不清的?他们说:你们这不是要走吗,你们走了,人家能不来要?井宗丞说了一句:稀泥抹不上墙!带人返身再到柴家,就把一家数口都用枪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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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菊人从纸坊沟回来,就把她和井宗秀的谈话告诉给了花生和花生她爹,便帮着花生做新衣新鞋,新的被褥,而茶作坊正修建着,隔三岔五也得去查看。这么一忙,剩剩倒没时间和精力管了,先是要出门,把孩子关在院子里,让和猫玩,猫喜欢卧到门楼的瓦槽里,剩剩也就上到门楼上。这使她非常操心,又把孩子带到茶行,但她不停地要出去,给剩剩说:你到街上去玩吧,不要和别的孩子打架,也不要逗狗,狗急了会咬你的,玩一会儿就回来。剩剩一到街上,就玩野了,不是膝盖碰烂了,就是一身的泥土,常常是天都麻碴碴地黑了,还不回来,陆菊人就在茶行门口喊:剩剩哎——剩剩!路过的人说:剩剩还没吃饭吧?陆菊人说:一耍把啥都忘了。那人说:这个时辰了还没吃饭,那正长身子哩?!陆菊人就去了几个巷道,或去了牲口市场,剩剩不是和一伙孩子黑水汗流地玩着“抢山头”就是歪着头看着那些经纪人在袖筒里捏了指头谈价,陆菊人便要揪着个耳朵拉回来,给孩子洗头洗脸,换衣服,嘟囔着骂。这样下去毕竟不是个长法,陆菊人便想着把剩剩放到安仁堂去,她去征询陈先生,陈先生应允了,还说看能不能把剩剩也收为个徒弟。陆菊人千谢万谢,甚至流下了眼泪,说她这个娘当得不好,看着剩剩一天到黑疯得放不下,她是又心疼又着急,如果陈先生能收他做个徒弟,那她一块石头就落地了,她会每月送剩剩的口粮过来。陈先生也对她说,生下孩子当然就割不断了亲情,其实孩子和父母就像夫妻一样,也是组合来的,有些孩子投胎于父母是来报前世恩的,有的则是来讨前世的账的,剩剩能到他这里来,恐怕也是他前世欠了剩剩的。说得陆菊人抹了眼泪,当日就把剩剩领了来。剩剩当然把那只猫一块带着,猫一来倒爬上安仁堂的门楼上坐下了,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陆菊人就让剩剩磕头,叫着师傅。陈先生却对剩剩说:你先不要叫我师傅,你背上有没有个黄豆大的一个痦子,如果有,那我就收你,如果没有,你还不是我的徒弟。陆菊人吃了一惊,说:他有的,后背上就长了个痦子。当下撩了衣服,还让陈先生用手摸。陈先生接着说了一段话:家里的畜牲没有缘分不会来家里的。蛇三年就有灵性,其一定要爬到某一个地方,再爬回来,反复如此,三年之后就有灵气,可以在草上爬,再多少年就可以在草上飞。狐狸看月亮看了一定的时间就回去,从月亮处吸收精气。狗的天眼是通的,猪没有灵气不能长猪痧,这种猪常常像人一样成坐姿,而且要晒太阳。长牛黄的牛有的草不吃。陈先生的话连陆菊人都听不明白,但她知道陈先生是肯收剩剩为徒了,让剩剩再给陈先生磕头,剩剩就连磕了三个响头。陈先生说:剩剩,你既然认我师傅,就住在这里,你不得顽皮,我叫你干啥,你就得干啥,如果你不听话,这比不得你娘惯你,我可是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没想剩剩倒变了个人儿似的,从此乖顺了许多,平日给野猪喂食,晾晒草药,打扫屋院,有病人了或有交售药材的,他都烧水端茶,接来送往。

安顿了剩剩,陆菊人就白天在茶行忙活,晚上帮花生做绣花鞋,给花生说了剩剩到陈先生那里的事,花生却嘤嘤地哭起来。陆菊人说:要出嫁呀,想起你娘啦?花生说:不是。你整天忙茶行的事,关心着井宗秀,关心着我,却自己的孩子没时间经管。陆菊人说:你不要哭,你这一哭我也要伤心。或许我不是好娘,杨家就剩剩一个独苗,他又没了爹,我是忙,忙也不是不经管孩子的理由,我是怕我老带着他,他长大了没个男人气那怎么行,成心放他出去野着,又怕他浪**成性了,以后成了混混,既然陈先生肯收他,那地方对于他是再好不过的,过上三天四天了,你和我都要去看看他就是了。花生就把陆菊人抱住,叫着姐,说:姐是个好娘的。我只觉得他不在你身边了,有些孤单。陆菊人说:是有些孤单,你明年加紧要了孩子,他也就有了伴。花生满脸通红,倒把头戳在了陆菊人怀里。

但是,周一山来找了陆菊人,说井宗秀托付他来协助着操办婚事,一再强调不要大张旗鼓,越简单越好。陆菊人说:咋个简单?周一山说:在旅部那屋院里收拾出一间,花生过去住就是了。陆菊人说:这不行!井宗秀是长官了,应该风风光光的,是预备旅的体面,也是涡镇的体面。再说,花生怎么能住过去就行了,是井宗秀也给刘家门上挂了马鞭吗?花生和那些挂了马鞭去的女人是一样的吗?周一山说:我原主张预备旅放天假,镇上请个戏班子的,可他把我训了一顿,就怕你办得太张扬,才特意让我来的。陆菊人说:出嫁婚娶是大事,为啥就不张扬?周一山说:是忙啊,预备旅又不停出事,旅长这会就去了虎山崖,昨晚一个班长和一个兵跑啦,最近是猪屎上落了鸟屎,屎(事)上加屎(事)啊!陆菊人说:他井宗秀是狮子老虎还是兔子老鼠?周一山说:他当然是狮子老虎。陆菊人说:狮子老虎捕杀猎物那是一个样子,可它们要闲了不是整晌躺在那里不动就是皮毛松弛着慢腾腾踱步子,那兔子老鼠的才总是慌慌张张忙忙迫迫的。周一山就笑了,说:你说得对,可井旅长也给我说了,他这是二婚,年龄又大,让他在众人面前穿红戴绿地拜天拜地夫妻对拜吗?再说,一大操大办,镇上人肯定要来送礼,心里不想送的或根本送不起的也是来送,借着钱来送,他这是趁机敛财呀不是?人家来送礼,这就又逼着得搞大场面,那得花多少钱?预备旅现在一动弹都是要钱,下来镇子要改造更需要钱啊!茶号的生意怎么样?陆菊人说:还好。茶作坊盖起来了,开始自己做黑茶,前景会是不错的。周一山说:好好好,黑茶自己做,明年若收入多了,还要筹划着再办个皮货行,把镇上的所有皮货店统在一起,另外,还可以办烟丝厂和药材加工坊。陆菊人说:哎哎,你是来干啥的,你把我往哪处引呀?不办大场面就不办大场面,但得走规矩,刘家啥也不要井宗秀的,就图个花生能明媒正娶么。到时候井宗秀得高头大马地来,用花轿抬了她去!周一山说:这当然!陆菊人说:不说大摆宴席了,可总得有顿饭吧,花生她爹,镇上的老者们得一桌吧,你们预备旅一桌吧。周一山说:好么好么,我们男方家的摆两桌,你们女方家的摆两桌,这也就够体面啦!陆菊人也笑了,说:咱俩倒成了男方女方的人了!那你给他们定个好日子。周一山说:啥时你们女方准备好了就办,每天都是好日子。陆菊人说:每天都是好日子,咋谁结婚都要选日子?周一山说:他是井宗秀呀,日在中天的,啥邪气能侵了他?陆菊人觉得也是,先定了九月十五日,十五的月儿圆么。又想,十五是单数,单数不好,那就十六,十五说的是月亮圆,其中最圆的还是十六,就十六。

陆菊人把定下的好日子去通知井宗秀,井宗秀脸肿着,眼睛都成了一条缝,而下巴上、手臂上也全是疔包,陆菊人吓了一跳,说:到啥时候了,偏就把脸弄成这样!杜鲁成说:他去虎山崖待了几天,不知让什么虫给叮啦。井宗秀说:这婚怕是结不成了。陆菊人说:日子定了不能改的!还有三天,你静心养着,别用手抓,也别喝酒吃辣子。她又去通知花生,刘老庚从山上回来了,买了三只羊拴在院里,而花生也是满脸发红,正从八木火堆上跳过来跳过去,口里念叨:你是七,我是八!陆菊人说:你又中漆毒了?花生说:我只说中过一次就不会中了,谁知道把我爹赶羊的漆木棍儿拿了一下就……陆菊人说:真是一个干啥都干啥。花生说:他咋啦?陆菊人并没说井宗秀脸肿的事,只问:这来回跳能治好?花生说:我还准备了韭菜,八木镇不住了,就用九,用韭菜水洗。刘老庚又给陆菊人说好话,陆菊人说:不说这些了,或许我前世欠花生的,该给她操心。刘老庚说:我想了想,没给花生陪啥,心里总是亏,就买了这些羊,是不是先给人家送过去。陆菊人说:哦,也好,后天出嫁时再牵过去吧。她拍了拍羊头,还要开个玩笑,说我只说我欠花生的,还有比我欠得重的,这一世要给花生做牛做驴做羊的,花生却说:嫁我哩你倒送羊,我也是羊了过去让人吃呀?陆菊人说:胡说啥,这几天要说吉祥话!

陆菊人没顾上吃饭,再去了安仁堂。刚走到院门外,陈先生就在屋里说:剩剩,你娘来了,快接去!剩剩才出了屋门,陆菊人正进了院,说:你要出去?剩剩说:师傅让我来接你的。陆菊人拉了剩剩手,往屋里一边走一边说:这几天忙,也没来看你,你咋样?剩剩说:师傅开始教我针灸了,娘你腿疼不疼,疼了我给你扎!陈先生说:当郎中的咋能盼人有病?!就把凳子拿过来让陆菊人坐。陆菊人问了几句剩剩听话不,开始教他针灸了,他是不是很笨,然后就说了井宗秀不知被什么毒虫叮得脸都肿了,有没有啥药让他很快好的。陈先生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纸包,打开了,里边是一只蟾,已经干瘪了,说:正好我夏天做了蟾墨,墨块就在蟾肚里塞着,让井旅长把墨块取出来往疔疮上搽搽,搽上三四次就消肿了。

陆菊人就重新包好蟾又去给井宗秀送药,在街上碰着了胡辣汤店掌柜的媳妇,两人都笑着,陆菊人说:生意好!那媳妇说:好,好,有你这话就更好了!陆菊人说:照你这么说,我的话能顶钱用呀!那媳妇说:可不,借你的财气么!你这身衣服好看是好看,如果是黄颜色的那才是好!陆菊人说:这又有啥说法?那媳妇说:黄是金子颜色呀,人都说你是金蟾托生的,你该穿黄的。陆菊人说:我要是你说的,穿什么黄衣服,直接穿金衣了!笑着就走过去了。走了一段路,突然想,我是蟾托生的?那我现在拿的就是个蟾,可怜肚子里塞了块墨块被风干,给人家治病去?!心里有些不舒服了,却说:真是瞎扯。去了城隍院,当下就让井宗秀把墨块在脸上搽,在手臂上搽,井宗秀搽得脸成了张飞。杜鲁成说:哈,往常你说我和周一山都长得丑,这个你比我们更丑,这脸不要洗,我心里就平衡了!陆菊人说:你让人家就这样迎亲啊?!井宗秀照了照镜子,倒说:这下能配上预备旅的黑旗黑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