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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春,青黄不接,粮食又紧张起来。去年实行粮食只能进镇,不能出镇,基本没让镇人和预备旅挨饿,也没有谁外出逃荒。今年北城门口取消了粮食只进不出的关卡,黑河白河两岸村寨,甚至龙马关一带的人也来,粮食集就又形成,除了众多小门面小摊位粜籴外,还有了许民冒、杜老森、韩成正三家粮店。但一些二道贩子同时以低价买,掺假拌水,抬价又卖给日求升合的贫民。他们把葵秆插入拌水的米里,经过一个夜晚,米粒胀大,颜色变黄,在上面盖一层好米。买米人只看到上边的米粒,讲好价钱要买时,他们挖的却是下边拌了水的米。也有晚上他们在装满面粉的瓮里倒进几斤水,第二天只零售。更有了贩粜粮食的串子客,这些串子客既有本镇人和黑河白河两岸村寨人,也有来自平原的人,把粮食运来卖了,再买上山货土产返回去,或者是把别的地方的苞谷黄豆运来,换取这里的小麦和米,斤半苞谷换一斤米,二斤黄豆换一斤小麦。串子客都是赶着骡子或毛驴,一个骡子驮八九斗,一个毛驴驮六七斗,为了增加粮食数量,减少牲口负重,他们跟在牲口后边,肩上还背着三十斤上下的粮袋子。粮食集一热,不久井宗秀就成立了监察队,严厉打击低买高卖,囤积居奇,采取搭皮苫面,染色掺水行为,凡经发现,没收粮食,捣毁摊位,游街示众。并实行斗捐:卖粮的人捐百分之六的税,买粮的人捐百分之三的税。

涡镇的人当然就很杂了,预备旅加紧防卫,为了炫耀涡镇的和平繁华,也是为了给外来人产生一种震慑,四面城墙上更新了黑旗,预备旅每日操练都要列队从中街经过,步伐一致,口号响亮,把王成进当年带来的那门山炮也拉出来架在了北城门楼上。山炮一直是存放在130庙的一间平房里,拉出来后,好多部位都生了锈,用油擦拭了一天,架到了北城门楼上,但只有三发炮弹。炮弹自己造不了也没地方可以买,井宗秀就找麻县长,希望麻县长和六军联系,能给拨一批炮弹来。他给麻县长讲,银花镇一仗是他心中最大的痛,之所以能阵亡那么多人,就是吃了阮天保他们有炮的亏,而咱们也是有炮啊,一门炮能抵几十个上百个兵,可没有炮弹,那又就是一堆废铁疙瘩。他说的时候,还扳着指头念叨着那五十一人的名姓,鼻涕眼泪一齐流下。麻县长也受了感动,应允着他尽快联系六军,也是因为六军正好传来指示,要预备旅筹备一批粮食,到时候,去送粮食了也最好能把炮弹弄回来。井宗秀明白预备旅的存在也就是要随时帮六军筹备粮草的,他不能违抗,只是问这次六军要筹备多少粮食,麻县长说一百担。井宗秀叫苦这二三月里百姓都是吃了上顿少了下顿的,镇上粮食集虽繁荣,每日出入粮食也就四五十担,这到哪儿去挖抓?!两人挠头交耳了半天,最后说定,由麻县长给六军通融,涡镇筹粮六十担,六军给拨二三十颗炮弹,二十天后双方一手交粮一手交炮弹。说妥后,井宗秀要离开了,麻县长突然说:井旅长,我还有个事要给你说的。井宗秀说:什么事就给我命令吧,百分之百的完成。麻县长说:前几天从老家来了个老乡叫璩水来的,他原先是泾阳县警察局长,人长得高大威武,又极其干练,曾经缉拿了平原游击队的一个副队长,但泾阳县保安队长却邀功得赏,两人从此不和,他就不在泾阳县干了,希望到我手下做事。在我手下能有什么事做呢?我想推荐到预备旅去。井宗秀说:那好么,好么。却问:他人来见你了?麻县长说:他来见了我,没有住就走了。他走的时候说,如果他能到预备旅,让我通知来镇上的泾阳县串子客,这些串子客常在粮食集东头的货栈里歇息,串子客就能寻到他。井宗秀说:噢。他既然来过,你就喊我过来也见见么。麻县长说:我想到要叫你来的,但又担心当面突然提说这事,你若不愿意,场面就尴尬了,他也是当过警察局长的人,脸上挂不住。井宗秀说:你能推荐那肯定是人才,我个人真是求之不得,但你也知道,预备旅还有杜鲁成、周一山,我得和他们碰碰头,过几天我给你回话,这样好不好?麻县长拿出一包糕点,说是串子客从老家给他带来的,送给了井宗秀,又让王喜儒送客。

井宗秀一到街上,就变了脸训斥王喜儒:平原上来人见麻县长,你怎么不告诉我?王喜儒说:就来过两个人,一个县长说是他早年的同学,一个是串子客,是县长的老乡。井宗秀说:你给我提上心,凡是生面孔的人来都得及时报告我!经过一户人家山墙外的猪圈,顺手把糕点扔了进去。

井宗秀回到城隍院,把给六军筹粮的事交给了杜鲁成,他就考虑着麻县长推荐的人事,主意不定,就去上厕所,但蹴在蹲坑了,又干肠得屙不下,周一山却进来了,给他笑了一下。井宗秀说:你笑啥的?周一山说:是你给我笑呀,我才回笑。有啥好事?井宗秀说:谁给你笑?我是努屎哩。周一山就蹴在旁边的蹲坑,扑里扑腾地拉个不停,说:我这胃不行,只要喝几口冷茶,保准就得上厕所。井宗秀说:咳,我能拉一次肚子就好了。周一山说:你长年咋都便秘?你要多吃韭菜,多喝水,再就是不要熬夜,压力太大也容易干肠。井宗秀说:我正要给你说个事的。就把麻县长推荐的事说了一遍。周一山已经屙完了,但他还得蹴在蹲坑上,说:麻县长的推荐,来了就得给个副旅长吧?他当过警察局长,缉拿过平原游击队的副队长,又能和保安队长闹翻,那就绝不是个平地卧的人。一个阮天保就把咱折腾够了,如果……井宗秀说:麻县长来到涡镇后,先还来预备旅了几次,后来就再不闻不问,突然能推荐个人来,是他不满意了预备旅,想安插人了慢慢控制预备旅吗?周一山说:要是拒绝,怎么拒绝呢?厕所外的粪池里咕咚响了一下,井宗秀说:谁偷听着?周一山往起站,双腿全麻了,他扒着厕所墙往外看,一只扑鸽刚刚从粪池沿飞去,说:是鸟把石子扑拉到粪池了。井宗秀说:他竟然能见了麻县长,还有串子客,这些咱都不掌握。周一山没有再蹴蹲坑,就站着,说:这都怪我了。是不是清理一下货栈?北城门口得严查那些从平原来的人。井宗秀说:先不要查,让麻县长知道了咱会被动的,县政府那儿有人暗中盯着就行了。周一山说:这我安排,你知道他现在是住在哪儿吗?井宗秀摇摇头,用力努起来,脸上的皱纹聚起来又像是在笑,但还是没能屙下来,就烦躁了,说:不屙了,跟我跑马去!他提了裤子站起来,蹲坑里咕涌着蛆,苍蝇又嗡嗡一团。

两人从厕所里出来牵了马,井宗秀骑上去,让周一山就坐在他的后边,双手搂着他的腰,一抖缰绳,便出了北城门口,风驰电掣地向虎山湾奔去。周一山是第一次骑在马上,紧张地喊:我要掉呀,我要掉呀!井宗秀说:掉不了。缰绳甩打着马头,马跑得更快,经过那两岔路口,问:去白河岸还是黑河岸?却自作主张往右一拐,马便斜着过去了。几乎快到十八碌碡桥头,他说:你胃不好,又不爱动,以后每日我带你来跑跑马,颠上一个时辰,胃口肯定就开了。但没有回音,回头一看,身后没有了周一山。

周一山掉下马后,亏得屁股落地,尾巴骨疼得站不起来,就坐在地上,看着河滩上一道尘烟腾起,如偌长的导火索在燃烧,心里倒骂道:你个井宗秀,我都落马了你还往前骑!扭头却见龙王庙旧址后的崖壁上黑乎乎一片,定睛看时,那石缝石槽石嘴子,以及那些从石缝石槽石嘴子长出的荆棘上全挂着蝙蝠,它们聚集得太多,几乎是一疙瘩一疙瘩的。周一山这才知道镇上的晚上那么多的蝙蝠在飞,原来都是从虎山崖这里去的,但蝙蝠应该白天在山洞里呀,怎么却都吊挂在崖壁上?那蝙蝠突然**起来,先是上边的几只飞起,下边的左边的右边的陆续飞起,十只百只,成千上万只发出咿吱咿吱的叫声,像扯着一面黑布去了崖头的树林,一层粪屎就落在他的头上,而同时他听那咿吱咿吱的叫声,似乎是:呀水呀水呀发水呀!

井宗秀策马已经过来,他有些不好意思,把周一山往起扶,周一山却说:你知道麻县长要给咱塞的人姓什么吗?井宗秀说:好像是姓璩。周一山说:名字呢?井宗秀说:叫水来还是来水,记不清了。周一山说:此人千万不能要,不但要拒绝,而且想办法得灭了。井宗秀说:咋突然有这想法?周一山就说了刚才听到蝙蝠的叫声。井宗秀说:真的?周一山说:你可以不信我,把我从马上颠下来,但你得信那些蝙蝠。井宗秀说:我哪儿不信你,哪儿就故意要把你从马上颠下去?哈你不掉下去哪儿又会听到蝙蝠叫!

下定了决心,但井宗秀并没有给麻县长回话,他不惧怕拒绝姓璩的了麻县长那张不高兴的脸,而是担心麻县长不再联系炮弹的事,所以就拖着。当王喜儒和白仁华再来报告情况,他就让他们从预备旅的灶上带半扇生猪肉回县政府,叮咛着麻县长爱吃肥肉,又爱喝醪糟,每天必须保障一顿醪糟坯做的白条子甜肉。

二十天后,预备旅筹集了六十担粮食用船送去龙马关码头,六军把三十颗炮弹也运到那里,双方交接后,炮弹又搭船回来。井宗秀、周一山带人在南城门外接船,麻县长也来了,仅仅不到一个月,麻县长明显地胖了,肚子挺起来,也有了双下巴。麻县长笑眯眯地对井宗秀说:这六军待咱们不薄呀,我给提出要二三十颗炮弹的,心里想着能给十五颗就不错了,没想竟给了三十颗!井宗秀说:好哇好哇,有这炮弹了就更能保卫涡镇,保卫县政府了啊!麻县长,你气色好啊!麻县长说:是不是又有些胖了?我觉得是胖了,现在粮食正缺着,你倒给那么多米面,那么多的肉啊!井宗秀说:再穷也不能穷了县长啊,只要你爱吃,涡镇还供不起你吃的肉吗?!王喜儒有做白条子甜肉的本事,我以前倒不知道的,他做的合你口味?麻县长说:好吃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的肉呀,吃得再胖下去,我就上山考察不成了。井宗秀说:跑不动了就写书么,你不是要写一本书吗?井宗秀打着哈哈说写书能千古留名,将来秦岭人会给你修个庙哩,就是只字不提姓璩的事。

有了炮弹,就要试着先放一炮,在北城门外的河滩上扎了个稻草人,穿上衣服,戴了帽子,衣服上贴了白纸写上阮天保的名字,那个姓程的炮手装了炮弹,瞄准了,让井宗秀亲自发射,炮弹飞出去把稻草人炸了个粉碎。

到了清明,预备旅再次纳粮缴款,陈来祥派出了四个小分队。去东南乡的小分队四个人,正是被关过禁闭的那四个光棍,他们在东南乡的祁家庄、柳条沟村、崖底砭村、五峰坪的五天里,并没收下多少粮食和税款。这天在崖底砭村一富户家收纳了两担麦子,晚上却听说这富户上个月给他爹过八十大寿,凡是前去恭贺的有头有脸的人都是先招待吸一锅烟土的,便想着既然家里有烟土招待人那只缴了两担麦子是太少了,四人便连夜又去富户家要求拿一千个大洋出来。没料一进那富户家,院门一关,倒被下了枪,五花大绑地丢在地上。绑他们的也是四个人,为首的长着一对牛铃眼,留个八字胡。那人拿着一支短枪在他们脑门上敲,敲到谁,谁就裤裆湿了,说:拉稀啦?四个人绑四个人就像绑鸡娃子,你们也不会反抗啊?这就是预备旅的人?!他井宗秀请我去主事儿,老子不去了,那么个弹丸小镇,浅水池子就养你们这样的王八!我在秦岭里起杆子,你们就来祭旗吧。他们以为遇上了逛山刀客或是红军,嘴里一会儿逛山爷刀客爷红军爷地叫着饶命。那人嘎嘎嘎嘎地笑,说他不是逛山刀客也不是红军,他是独立自卫队的。他们没听说过独立自卫队,问独立自卫队是哪里的爷,富户就告诉他,这爷姓璩,是从平原上来的璩司令。他们就给璩司令磕头,说璩司令要起杆子,他们就护杆子,然后开始骂预备旅,骂井宗秀,说他们在涡镇吃不饱穿不暖,受人打骂,长这么大了连个女人的×都没见过。璩司令说:狗日的吃谁的饭砸谁的锅,我要放你们回去,是不是又骂独立自卫队,领了预备旅来打我了?!他们说:我们不回去。璩司令说:回去!他们说:不回去。璩司令说:我叫你们回去!他们说:你能叫我们回去?璩司令说:回去把井宗秀的头提来!他们傻了眼,说:我们近不了他的身呀,他身边有夜线子、巩百林,都是指哪儿打哪儿呀。璩司令说:我知道你们提不了井宗秀的头,涡镇不是还有一门山炮吗,炸了山炮总能行吧。他们说:这可以试试。璩司令说:不是试试,一定要炸毁!当下解了绳索,安排吃饭喝酒,吸了烟土,住在富户家的牛棚里,不知从哪儿还弄来了个痴傻女的,四个人整整折腾了一夜。第二日,他们还是雇人拉着收缴来的粮食要返回涡镇,璩司令说:如果炸毁了山炮,你们就立了功,我给你们都做营长,吃香的喝辣的,想×谁就×谁。可话说清,如果回去变卦了,我不动手,也会有办法让井宗秀剁了你们!

这四个人回到涡镇,上北城门楼察看了山炮位置,于一个晚上请老魏头喝酒,老魏头喝醉了,他们偷偷把一个炸药包塞在山炮下,点着了导火索就往楼下跑,跑下楼了,炸药包却没有响,就怀疑是不是炸药潮了,或是导火索没点着。让点导火索的再去点,那人说我上去了被人发现而你们跑了,那不全是我的事?要去点,咱都去点。四个人就一块儿上去,发现导火索是燃了三分之二灭了的,割掉燃过的那导火索,重新点,可人还没离开,炸药包就炸了。

这天晌午,巩百林去虎山崖察看情况时,打了三只飞鼠,晚上提回城隍院的灶上,伙夫却不会做,井宗秀和巩百林又提到张记饭店。张记饭店拿手的菜是酸菜小鱼和血豆腐,小鱼是从黑河里捞的,两三寸长,烘晒半天,油炸了,配着酸菜和辣椒炖的,血豆腐是在豆浆里加上猪血和茴香压制成的。做飞鼠也有办法,就是将飞鼠肉切成块了,用淘米水泡过,再拌上黄米酒揉搓,然后加花椒粉、细辛末、盐、辣面和苞谷糁一块上笼蒸。飞鼠肉还在蒸着,井宗秀就让蚯蚓去把杜鲁成、周一山也叫来吃喝。周一山到了,杜鲁成却迟迟未来,巩百林就说起他在虎山崖看到后山的箭竹,龙头竹都开花了,这是他从没见过的,场景十分壮观。井宗秀说这坏事了,竹子开花预兆着竹子要枯死了,他小时候看见过竹子开花,前些年纸坊沟有竹子开花,怎么现在又是虎山崖的后山竹子开花?门外有了杜鲁成的声音,他又是骂骂咧咧地走来的,先骂谁家把泔水泼在街面上,又骂谁家猪不关在圈里,就拿脚踢游猪,游猪吱哇乱叫,好像蚯蚓嘟囔了他一句什么,他就再骂蚯蚓。周一山说:鲁成以前性子多好的,咋脾气越来越坏了?没想蚯蚓又顶了一句:你不骂人就不会说话了?杜鲁成再说:你说啥?你这话敢给旅长说还是敢给主任说?你这碎×也会见碟下菜了?我不能骂你了?我就把你骂了!巩百林说:主任,这话是不是让你听的?周一山只是笑着。杜鲁成进了店,还在大声说:张掌柜,你狗日的把飞鼠肉做好,有啥好酒就往出拿啊!看到柜台下一笼子洗好的红萝卜,弯腰拿一根红萝卜要吃,突然一声巨响,天摇地动,杜鲁成一个趔趄跌在地上,忙喊:咋啦,哪儿咋啦?房间里的井宗秀、周一山、巩百林也都跑出店,便见北城门那儿烟火冲天,以为有人来攻打镇子,撒脚都往中街北头跑,街上就乱成一锅粥了。

井宗秀他们才跑到130庙前的牌楼下,夜线子已经从城门楼下来,报告说:没有什么人攻镇,是楼上的山炮炸了。井宗秀说:山炮炸了?怎么会自己炸?夜线子说:狗日的有人搞破坏。他急促地吹哨子,命令立即封锁城门洞,不许任何人出镇,部队分散开到每条巷每户人家查陌生人,凡是可疑的都抓起来。井宗秀、杜鲁成、周一山、巩百林上了城门楼,楼顶塌了一半,一些木头还在燃烧,那门山炮虽没炸碎,但已彻底变形,而旁边躺着四个兵,三个都死了,不是有头没了身子,就是有身子没了头,还有一个活着,两条腿全断了,人昏迷着,嘴里往外冒血泡儿。毫无疑问,炸山炮的就是这四个人,井宗秀拿脚踢那个活着的,认得是三猫,猛地想起他关过三猫禁闭,骂了声:你×你娘的报复!着人把三猫拉到城门口老魏头的屋里审问。没想老魏头从醉酒中刚刚惊醒,知道自己失了职,就去扇三猫脸,三猫竟被扇醒了,杜鲁成却一把揪住老魏头,甩出了屋去。

查明了事实真相,井宗秀怒不可遏,把三猫头发用绳系起来吊在屋梁上了,他就亲自要带夜线子、巩百林、陆林二百人去崖底砭灭璩水来。陆林说:你不用去,我给你把人抓回来。井宗秀说:我要去,把麻县长叫上一块儿去!真的就叫上了麻县长。麻县长胖得走不动,井宗秀骑了一匹马,另一匹马让麻县长坐,麻县长坐不上去,就用两条碾杆,中间以葛条编个网,也不铺被子,抬了走。临走,三猫痛得喊叫,井宗秀对陈来祥交代:给他×他娘的腿上撒盐和辣椒面!但不让他死,等着我回来!陈来祥就在三猫腿上撒盐和辣椒面,三猫喊叫声更大,陈来祥顺手拿了个木柴片子塞在三猫嘴里,说:是不是疼?咬住木柴片子!

天露明赶到崖底砭,二百人围住那富户家的屋院,堵了院门和屋后窗子,二话不说,院墙头上几十条枪一齐开火。璩水来一共四人睡在东厢房里,惊醒了衣服顾不及穿就趴在厢房门后回击,但厢房门扇很快被打成马蜂窝,接着四分五裂。屋里就喊:不打了,不打了,我们认识麻县长!井宗秀给麻县长说:让他们往出走。麻县长早软成了一扑沓,从葛条网兜里爬不出来,说:这得我喊?井宗秀说:你不是推荐他吗,他听你的。麻县长喊:璩水来吗,是璩水来吗,如果真的是璩水来你出来给井旅长把事情说清楚!厢房里就走出来一个,又走出来一个,一共走出了四人,都是光身子,一丝不挂。井宗秀说:还有?打头的那个说:没了。井宗秀突然叫道:打!几十颗子弹就一股儿打过去,四个光身子就一堆白肉,肉全飞溅,成了一摊一摊血疙瘩块。几十人随即冲进院子,进每一个房间拿枪就打,在上房的正厅间打死了一个老汉,在西边小房间的炕上打死了一男一女和两个孩子,又在东边房间的炕洞口打死了一个老婆子。井宗秀在尸体里找璩水来,院子里的那一摊一摊的血肉疙瘩块里认不出个人形,问麻县长:姓璩的是什么样?麻县长呕吐不已,不敢到跟前来,说:还有头吗,他留着八字胡。是还有四个头,两个已成了半个葫芦瓢状,两个还算完整,但不是没鼻子,就是脸皮掉了下来,果然一个鼻子以上血肉模糊,嘴还在,嘴唇上有个八字胡,骂道:就你这熊样子,还谋算预备旅?!

队伍撤离时,把所有房间里的尸体都拉出来,和院子里那些烂肉疙瘩放在一起,就捆了七颗手榴弹埋在其中引爆,尸体全成了碎块抛在空中,再像雨一样落在卧倒在院外士兵的身上,有一颗眼珠子就在井宗秀的脚前,他踩了一下,想听听响声,但没有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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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了璩水来,从崖底砭回来,井宗秀去找陈皮匠。陈皮匠刚熟过一张獾皮,在收拾着刮凳、刮刀、钻子、锥钉,猛地见井宗秀,吃了一惊,说:你胖了?井宗秀说:咋能胖了?是瘦了吧。陈皮匠再看,腮帮子、眼皮子都鼓鼓的,好像是肿着,两只眼睛也没了往日的细长,光是比以前亮,但有些瘆人,说:哦,好像是虚肿,没睡好吧。井宗秀却问皮货作业都要哪些工序?陈皮匠介绍那得先收皮子,买缸,沤皮子,开刮,脱灰,清洗,漂白,熏皮子,冻皮子,刮冻皮,晾冻皮,割皮子,片皮子,裁剪,定型,然后才是做什么物件。井宗秀说:要做一面鼓呢?陈皮匠说:那得先剥张好皮子呀。井宗秀说:怎样能剥一张好皮子?陈皮匠说:那是杀了牛趁热用捅条在皮内层捅上几个道儿,然后用气管充气,充得整个牛都胀起来,好剥,剥下的牛皮厚实又匀称。井宗秀说:好,明日中午趁没死,你去剥了。陈皮匠说:牛在哪儿?井宗秀说:不是牛,是炸咱山炮的那个三猫。陈皮匠笑了一下,说:剥人,你是给我说笑话?井宗秀说:我没给你说笑话,你把工具准备好,明日晌午就在照壁前剥。陈皮匠看着井宗秀,井宗秀的脸真的虚胖着,没有了秀气,也不白净,发黑,像烟熏了一样。

皮匠铺以收皮子为主,当然也剥些交售来的野物和牲畜,可陈皮匠从来没有剥过人皮,也从来没听说过剥人皮。井宗秀一走,他吓得手脚发软,将这事说给老伴,老伴说:他井宗秀是说气话哩,还是笑笑说的?陈皮匠说:笑笑说的。老伴说:坏了!你这几日离开镇子,到深山收皮子去。陈皮匠说:那不行,跑七天八天可以,能永不见他?老伴说:这咋办?你开个皮货店,我做梦是那么多的野物和牲畜都来家里咬,这再剥了人皮,那让鬼上门啊?!陈皮匠琢磨井宗秀要剥了三猫皮是气得很了,得有人劝劝,他气一消,或许就不会剥了,他让儿子去劝,让儿子找找杜鲁成周一山去劝,没想陈来祥却说:他三猫活该!还不许爹去找杜鲁成和周一山:旅长定下的事,找他们也不起作用。陈皮匠说:那没人管住他了?陈来祥说:看茶总领的话能不能听。陈皮匠说:他听杨钟媳妇的?!

陈皮匠不愿意找陆菊人,井宗秀当旅长哩,怎么就能听一个寡妇的话,磨蹭了半天,没办法,还是去了茶行。陆菊人在茶行已经听说了要剥三猫皮蒙鼓的事,她不肯相信,陈皮匠来说了情况,让她去劝说井宗秀,陆菊人是吃了一惊,却很快不满了陈皮匠为这事能来找她。她说:陈伯咋想着让我去劝说预备旅的事?陈皮匠说:听人说井宗秀现在就听你的。陆菊人说:这是谁说的?是不是我是寡妇了,是是非非就往我门前堆?井宗秀是何等人,他能听我的,是欺负寡妇哩还是要给井宗秀脸上抹黑?陈皮匠说:你别生气,我也这想法,井宗秀如果听一个女人的主意那他怎么能干大事?!陆菊人看着陈皮匠,她更不爱听这种话。陈皮匠说:可我再一想,他不是让你给他做茶总领吗?陆菊人说:陈伯,井宗秀和杨钟、来祥自小一块儿耍大的,杨钟一死,他或许是瞧着我和剩剩可怜,才让我去茶行干个事混口的。你家来祥不是也在他手下吗?这事你不要来找我!陈皮匠落了个没趣,灰踏踏地走了。

陈皮匠一走,陆菊人在茶行闷坐了半天,她倒没再生陈皮匠的气,想着井宗秀真的要剥三猫了,那三猫犯了死罪,那就枪打了,砍头了,尸体挂在树上示众都可以,怎么就要活剥人皮呢?即便活剥人皮能解恨,能镇住那些当兵的和镇上人,可也从此落个残忍的名声。狮子和狼都是吃人的,但人并不嫌狮子却嫌狼,就是狼残忍啊。她便怨恨起杜鲁成、周一山,井宗秀是气攻心,晕了头,身边人怎么就不说一句清醒话呢?她就起身去找井宗秀。走到街上了,突然为自己的角色好笑,怎么一有事就要去给井宗秀说呢,我就是给井宗秀递话的角色?!却又想,陈皮匠能让我去给井宗秀说话,肯定好多人都认为井宗秀会听我的,我这再去,别人又该嚼什么舌头呢?陆菊人又返回了茶行。花生这时从街上也到了茶行,说:姐,你脸色不好,是病了还是来了身子?陆菊人说:没病也没来身子,女人么,你不是三两天看着气色好,三两天气色又不好了?你去把账簿看一看,桑木分店批发的货是多少?花生就去了后边屋里翻账簿。陆菊人坐在天井下的花坛沿,指甲花上爬着一只蚂蚁,用手弹了弹,再想着嚼舌头就嚼舌头,只要能对他好。他现在是旅长了,别人是他的部下,劝说他了只会发脾气,我去提醒他,或许他能冷静了听得进去。陆菊人就朝后屋喊:花生,花生。花生出来,陆菊人说:你跟我出去一下。花生说:刚才脸那么冷,这会咋话又软和了?陆菊人说:你去还是不去?花生说:去,去。两人就出了门。

走到街上,花生问是不是要买块布料,还是要请她吃糍粑呢吃荷包蛋醪糟,陆菊人没有言语,却站住了,想,去见了井宗秀该怎么说呢,上次为了阮氏族人的事他可是当场给了个难看哩。花生说:姐呀,一说让你请客,你就不吭声了!从五道巷口出来了三个兵,又匆匆经过中街,进了斜对面的四道巷。陆菊人说:那三个人里是不是有周主任?花生说:是周主任,咋瘦得腰都躬了?陆菊人说:咱在巷口等他。

四道巷是条死巷子,巷子里有屠宰坊,果然不一会儿,周一山就出来,身后两个兵抬着一扇猪肉。陆菊人就迎上去,说:这肉好肥呀,听说又打了胜仗,摆庆功席呀?周一山说:这是要伺候麻县长的,他好这一口。你们咋在这儿站着?陆菊人说:在这儿等你哩。周一山说:这话是假的,但我会当真话听的。是不是要我给井旅长捎什么话?陆菊人说:你真是个人精,啥事都瞒不了你!我是想找井旅长,但又觉得不妥,要给你说说。周一山说:是剥皮蒙鼓的事吧?这事现在传得风声很大,你肯定有想法,要劝说井旅长你是可以的,而你又觉得去不妥,这是对的。陆菊人说:那是为啥?周一山说:军队上的事就是杀人么,井宗秀是一旅之长,他若朝令夕改,那还带什么兵?上次阮氏族人的事你找了麻县长,恐怕也只有那么一次。陆菊人说:这事你也知道?周一山说:嘿嘿,你是心慈么。陆菊人说:带兵的事我是不懂,可不能让他落个恶名啊!周一山说:他是魔鬼吗?他坐的椅子不一样,面对的题目不一样啊!对叛徒内奸不狠,今天有了三猫,明天还可能有四猫五猫的!所以我不给你捎这个话。陆菊人不吭声了。周一山却笑了笑,说句:花生越来越漂亮了!就带人去了县政府。

陆菊人还站在巷口,花生说:原来说这事!陆菊人没有说话,花生又说:这些男人咋越来越变了!陆菊人还是没有说话。花生说:姐,姐!陆菊人说:我在你面前站着的,你叫得阵高!花生说:我以为你发呆哩。陆菊人笑了一下,说:我没了主意么。花生说:我估摸这主意就是周一山给他出的,即便不是周一山出的,他们也都是顺着他的话说话,咱还是直接找他,只有你才给他说真话。陆菊人叹了一口气,说:凭咱俩现在还能说动他吗?算了,或许是咱做女人的真不懂了这些男人。

这个晌午,陆菊人和花生没了心思料理茶行,干脆就去了130庙,她们只能去130庙,管不了,不管了,那就给地藏菩萨上上香,跟着宽展师父学吹尺八吧。可是,跪在了地藏菩萨像前了,她给菩萨唠叨着,把三猫剥皮就剥皮吧,三猫罪有应得,下一世托生个好人,即便做不成人了,便托生个树,多长叶子,多生阴凉,或者变一个石头,去垒墙,去做磨盘,就是做一个墩子让人坐着也好。而剥了三猫的皮,不要影响到井宗秀的声誉,他是有情有义,是有德行的,只是他要带兵,必须拿命夺命,用人头换人头,环境逼着他才这么干的,老皂角树不是也都长着像矛戈一样的刺吗?

剥皮在按计划进行着,预备旅的全体官兵,还有很多的涡镇人,都集合在了130庙前的牌楼下,昏迷的三猫被拉来固定在一个木架子上,执行剥皮的也是陈皮匠。陈皮匠并没有拿了捅条在三猫的脖子处往下捅也没用气管充气,从怀里掏出个酒壶要往三猫的嘴里灌,但嘴里有一块木柴片咬得死死的,取不出来,硬拽了出来,右嘴角就撕裂到腮帮上,三猫是睁开眼,苏醒过来了。陈皮匠把酒往三猫的嘴里灌,说:你喝上,把你喝醉。涡镇上只有我会剥皮,你做鬼了别寻我!就用刀在三猫的脑门上割了个十字,便坐在了一旁。两个士兵近去,前后抓着割开的皮角往开拽,然后往下扯,像是扯树皮,竟然扯得很快,没有血,冒起热气,发出噌噌的声响。扯到鼻子、下巴、肩和胳膊肘时,扯不动了,陈皮匠才过去用刀尖在皮和肉之间剔那么一下。三猫一直在叫喊,场子上的人也在龇咧着牙,倒吸着凉气地呀呀地叫。等皮剥到胯部,上半身根本看不出了是人的模样,三猫是再不叫喊了,场子上的人也不再叫,差不多都在呕吐,妇女们晕在地上,被抬出去了五个,又被抬出去了七个。三猫的皮完整地剥下来后,陈皮匠手软得握不住刀,刀掉在地上,腿也立不起,还是陈来祥背了爹要回去。周一山说:把皮子拿上!皮子就搭在陈皮匠的身上。

七天后,一面人皮鼓就挂在十字街口的老皂角树上。老皂角树上从此不见任何鸟落过,没有了蝴蝶,也没有了蝙蝠,偶尔还在掉皂角荚,掉下来就掉下来,人用脚踢到一边去。人皮鼓挂得高,谁都不曾敲过,但每当起了风雨,便有了噗噗的声音,似乎鼓在自鸣。

也就是从那时起,井宗秀正式将他家的屋院作为旅部,他搬过去住了。照例要一早一晚巡逻外,还有了预备旅深夜巡逻的列队,他们三班轮换,每个列队十二人。井宗秀的巡逻已经不再是一匹马了,还有另一匹马,两匹马一早一晚交替着。他高高坐在马上,全身武装,腰里别着两把手枪,裹腿上还插了一把匕首。但他的身体明显发生了变化,嘴角下垂,鼻根有了皱纹,脸不再那么白净,似乎还长了许多。

有了列队的巡逻,预备旅就收了警锣,不再需要老魏头了,但老魏头睡不着,夜里总要出来到街巷转一转。这一次刚走到三岔巷口,迎面过来个人,一看是三猫,知道遭遇鬼了,就和鬼打起来。正打着,井宗秀骑马过来,看到老魏头又蹦又跳,挥拳踢脚的,喊了一声:干啥哩?老魏头一下子坐在地上,衣衫不整,头发纷乱,气喘吁吁,说:我和鬼打了一架!井宗秀说:我怎么没见到鬼?老魏头说:你是旅长,杀气重,鬼哪里敢近你?我手里没警锣了,鬼才寻的。他要求能把警锣再给他,他继续巡夜。井宗秀同意了,老魏头重操了旧业。往后的日子里,老魏头是看到了更多的鬼,但他一敲警锣,鬼都离他远远的,他就在白天里要给人讲许多鬼的故事。

老魏头讲他鬼的故事,夜里人们都不敢出门,街巷里就空**了,尤其马蹄响过去,深夜里又经过巡逻列队的节奏一致的脚步,没有了醉汉,没有了谁家窗户口传出的麻将声,连一只游狗都没有。各家商铺、饭店、客栈早已打烊关门,有的檐下偶尔还亮着一盏两盏灯笼,昏暗不清。城墙上的旗子在摇,蝙蝠飞来飞去,旗子把夜越摇越黑,蝙蝠又反复地要用翅膀把夜分割成碎片。只有黑河白河的水还在流动,流动着的声音却像是打鼾,时不时夹杂猫头鹰的叫,还有狼嚎。这样的鼾声持续了一夜,当镇人还没有醒,马蹄声便又嗒嗒响过,紧接着兵营里的号角在吹,有了鸡鸣,有了狗咬,人们这才陆续起来,打开门第一眼看到街巷白花花的,马蹄声好像才过去,仍残留着一丝铜的音响,再抬头看到密密麻麻的蝙蝠从南向北飞,如揭开了黑布,天上有了鱼肚子一样颜色,就急忙察看门环上是否挂有马鞭。

从来没有公告过,但却渐渐成了一种规则,井宗秀在黎明前的巡逻,总会把马鞭挂在了谁家的门环上。起先,井宗秀是让一户人家第二天去兵营里干活,为了不至于遗忘,他将马鞭挂在了那家门环上。后来能去兵营里干活似乎成了一种信任和荣耀,给井宗秀要求过:我也要去干活,给我家门上挂马鞭吧。这马鞭就这样挂起来。马鞭天天都挂,天天都有镇人去兵营里垒墙呀,修路呀,收拾靶场呀。兵营里自然没有那么多的活要干了,他们就去井宗秀的屋院,帮忙烧水做饭,清理垃圾。而干这些杂琐事务,男的也行,女的也行,以至于后来,凡是发现门环上挂了马鞭,去干活的倒都成了女的。再后来,去的倒是些年轻女的,她们全要洗得干干净净,换上新衣,梳妆打扮一番了,花枝招展着才出门。

日子就这么积累着,一月一月过去,士兵们都在认真地操练,店铺的生意也都兴隆,井宗秀迟早骑在马上经过了,所有人都停下来问候,笑着,或者就远远地躲开,等他离去,又久久地注目而望。

不知不觉间,麻县长又胖了一圈,肚子鼓起一堆,走路开始摇晃。璩水来死后,他很少见到井宗秀,也很少进山察看草木动物,只是在街巷转悠一下,然后要整晌整晌地在安仁堂,他已经和那些挖药人熟悉,他们来交售药草时会特意给他带许多连涡镇人也少见的草木。这日在书房里,他记录着刺柄南星,肺筋草,油关草,射干,蛇菰,蝇子草,血水草,耧斗,苘麻,龙葵,菊苣,鹿蹄草,吉祥草,山牛蒡,结香,文冠果,佛甲草,狼尾花,云实,铺地栒子。并一一注明了这些草木的形状特征,花果期和生长的环境,就脖颈酸痛,眼睛干涩,喊白仁华来给他按摩。白仁华说:县长你又弄那些草木了?他说:嗯。白仁华说:你咋老弄那些草木。他说:嗯。却说:你觉得我不是好县长吗?白仁华吓得不敢说。他又说:我是不是有才华?白仁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笑起来,说:我是一身的才华,应该有所担当的,可我就弄这些草木啊!白仁华就给他按摩,两人再没说话。按摩完了,他突然问:井旅长还一早一晚在巡逻吗?白仁华说:是一早一晚都巡逻的,雷打不动。他说:听说,我是听说井旅长在谁家门上挂马鞭了,这家就把年轻女人送他那儿?白仁华说:啊,啊我不知道呀,不可能有这事吧。他说:我也想着不可能。白仁华把麻县长的话说给了王喜儒,王喜儒叮咛白仁华这话不要信不要传播,权当什么都没听到。他去给井宗秀报告麻县长的情况时,也没报告麻县长所说的话。

麻县长的话是没有传播出来,这事却悄悄在镇上议论着,如人群里一个人打了哈欠,陆续就有人张嘴打起哈欠。而且当一个人给另一个人咬耳朵说了这样那样,还在警告:我只是给你说呀,千万不要给别人说,都这么警告着不要对别人说,却都说给了别人。

又是一年的八月,白起几次提出能把杨记寿材铺转让给他经营,陆菊人没有同意,铺门就还锁着,而且门楣上都有了蜘蛛网。但是,门前的桂树一开花,方瑞义从平原上回来了。方瑞义交给了陆菊人一份黑茶制作的工序单,陆菊人看了,上面写着:一、收茶。每当秋季,采购毛尖茶,压榨打包。二、开包剁茶。茶包打开后,用大刀剁为小块。这是头等出力活。三、打吊。用秤称剁过的茶,每秤五斤。四、端苛郎。每斤茶二斤水做成湿茶,用小畚箕送至炒茶的锅内。五、畅锅,即炒茶。六、捶茶。用长一尺二宽八寸厚一寸的多层纸糊成小茶封,夹在地面修好的木制小槽内,用三尺长的棰子往封内捶。棰子上安手提把,下端为厚一寸长二尺五的铁制棰头,棰子把上套三十斤重的铁箍子。旁边坐一人叫扶帮子,注视茶叶出进,另有一人专门端送茶叶。捶茶是仅次于剁茶的重活,又是技术活。七、封茶。茶封捶成,由专人检验,逐个验收、盖印,盖印后要锥眼透风。八、晾晒。晾晒是彻底放完茶封内的水分,但只能阴干不能日晒,时间为夏季一月,冬季两月。九、堆垛。茶封晾至七八成干后,全部收集垛放,使其自行发花。封皮纸包上发出黄点,称作茶子花。出现花以后,打开垛堆分放,再晾一至两月,茶封发出芬芳香味,即可打包发售。陆菊人说:这些你都掌握了?方瑞义说:掌握了。陆菊人又问:人家那里茶作坊是怎么盖的,你又能全部记得?方瑞义说:记得。陆菊人很高兴,当即赏了二十个大洋,还送了一个她新做的桂花香包,委任为掌柜,负责盖作坊,制家当,可以在茶行里挑选所用之人。方瑞义便夜以继日地忙活起来。

九月初九,天高气爽,陆菊人去茶作坊工地看了,又拿了方瑞义画好的茶棰的图纸去铁匠铺要求打造。铁匠铺里有几个人在说话,其中巩百林的侄儿光着膀子,陆菊人说:去把衣服穿好!那小伙说:在你面前我是娃哩,不穿了。陆菊人说:还娃哩,嘴唇上都长毛了还是娃?穿去!那小伙就把衣服穿了,而别的人起身要走。陆菊人说:刚才说得那么热闹的,咋就走呀?说你们话,让我也听着。那小伙说:婶子,婶子,井旅长在没在你家门上挂过鞭子?陆菊人说:啥事?其余人却给那小伙丢眼色,发恨声,说:你不说话怕别人认你是哑巴呀!陆菊人说:啥事不肯给我说,越不想让我知道,我偏要知道的。谁都不要走,挂什么鞭子?那些人便又坐下来,才讲了井旅长每天挂马鞭的事,陆菊人顿时心慌了,伸手去桌子拿茶碗要喝,茶水洒出了一滴在桌面上,说:有这事了?我咋没有听说过。年纪稍大的一个就说:这事预备旅的兵知道,镇上的老百姓知道,只是你和花生不知道。其实呀,这有啥的,井宗秀是长官了,预备旅是他的,涡镇也是他的,啥都是他的,他和谁在街上能拉个话是谁的脸面,谁能到他屋院去是谁的福分。陆菊人说:听你说,这事就是铁板上钉了钉,实打实啦?!那人说:我也听人说的。陆菊人说:这种事没根没据的都不可信,也不要传,井宗秀的声誉不好了,咱涡镇还有啥好声誉。那人说:是呀是呀,我也怀疑这是有人要坏井旅长的事哩。这和三猫一样,应该查出来剥皮蒙鼓的!说完,他倒起身走了,他一走,其余人也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