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涡镇的人先看到回来的每一个兵都背着两杆枪、三杆枪的,又拉运了那么多粮食,敲锣打鼓,欢呼英雄,可是当得知牺牲了五十一人,那些没有看见自己的丈夫或儿子的就呼天抢地地痛哭了。井宗秀让人请宽展师父,要她连夜去白河黑河两岸的大小寺庙里把那些和尚们都召来,准备等五十一具尸体搬回后举办一场焰口,为死者超度。自己又亲自去了杨记寿材铺,询问铺里还有多少棺?杨掌柜说只有十一个,他说得紧急招人再做四十个,杨掌柜叫苦这怎么做得出来,就是发动全镇的木匠都来做,也没有那么多现成的木板。井宗秀从来没有那么急逼过,他腮帮沉陷,双眼赤红,嘴唇上、下巴上有了稀稀的胡子,说:这你得想办法呀伯,所有花销预备旅来付,你一定得想些办法!

杨记寿材铺平日只雇着三个短工,全涡镇的木匠也就七人,把这七人都召集到寿材铺后院,七人中有三人说家里有木板,他们可以在家里做,做好了就交过来。杨掌柜知道这三人不愿意来是担心以后付钱时说不清,也就没再勉强,剩下的那四人和三个短工便连夜解板,刨的刨,凿的凿,叮叮咣咣做起来。杨掌柜估摸了一下,这七人即便不吃不喝不睡觉地干活,也不可能一下子做出几十个棺的,他就没吭一声,拄了个棍儿,天还没亮出了镇,往黑河岸的毛家村和高家寨去。毛家村和高家寨有六七个木匠,往日他们也做些棺卖给铺里,杨掌柜便谋算着在他们那儿再收些现成的棺,如果没有现成的,让他们加紧制作,或有木板的,把木板能先卖给铺里。

黎明前的夜特别黑,杨掌柜没有打灯笼,灰的是坑,白的是水,他熟悉这段路,也习惯走夜路,手里的棍儿不停地敲打路边的草,防着蛇出来。但他咳嗽得厉害,时不时就喘不上气来,要站住撑着棍儿歇歇。走到了虎山崖下,突然风雨大作,他后悔自己出门前没有看天象,身上的衣服全湿了,就在龙王庙遗址前的那棵柏树下躲避。柏树又粗又高,却没有多少柏朵,雨仍是落下来,往眼里钻,往嘴里流,但靠紧树身,毕竟能挡些风,不至于被抓了去。想着预备旅去打阮天保怎么就死去那么多人,比阮天保来打涡镇还要死得多?井宗秀和阮天保都是涡镇人,发小呀,咋闹到不共戴天呢,他们不共戴天了,倒使涡镇遭了殃!杨掌柜又咳嗽起来,喉咙里像是有着鸡毛,似乎一会儿没有了,一会儿又有了。他想着,井宗秀、阮天保都是他拿眼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他们和杨钟、陈来祥都一样地淘气,爬高上低,两个膝盖上总是碰得结痂,又一样地不爱洗脸,不爱剃头,鼻涕吊得多长,可怎么井宗秀、阮天保倒能行了,是能行了才当了预备旅的头儿和红军的头儿,还是当了预备旅的头儿和红军的头儿才折腾这么大的动静?真个是要看什么神就看这神住的什么庙啊!杨掌柜是搞不懂了他们,他们小时候玩占山头,在粪堆上你推我下去,我推你下去,而现在却成了死那么多人,不管是预备旅的兵,还是红军的兵,那些人都是父母生的,都是血肉身子,还都有媳妇和孩子!杨掌柜站起身,要继续往毛家村和高家寨去,他听见了柏树在咯吱咯吱响,朝树上瞅了瞅,唉,柏树该是一百二三十岁了吧,也受这么大的风雨!喉咙里再次有了鸡毛,急迫地咳嗽,就是咳嗽不出来,人完全缩起来,在地上蹴成一疙瘩,而同时听到柏树的咯吱声越来越响,还奇怪得像是在呻吟,呻吟里又像是在说话:我随你,我随你。杨掌柜吓了一跳,仰头往柏树上看,这时候柏树被扭折了,轰然倒下,就压在了他的身上。

陆菊人在风雨刚起身时也赶到寿材铺,没有见到公公,以为他是去另外的三个木匠家了,并没有在意,可忙活了一夜,半早晨该给匠人们做饭呀,公公还没有回来,心下就有些疑惑。立在桂树下张望,蚯蚓呼哧呼哧地跑着,喊住了要蚯蚓去那三个木匠家看看情况,蚯蚓却告诉了她:听说搬尸回来了!

是搬尸回来了,杜鲁成和五个兵背着枪,浑身的泥水,先进的北城门洞,拴着的两个狼崽子就拽着铁链子,使劲地叫唤。杜鲁成的气色不好,拿枪托子打了一下,狼崽子安静下来,后边的两辆木轱辘车也进了门洞。门洞里有槽道,车轱辘卡在那里,每辆车都跟着五个妇女,连抬带推,车上蒙着的白布就鼓起一个一个圆包,似乎装着西瓜或者葫芦,一会儿滚到车厢这边,一会儿又滚到车厢那边。井宗秀在那里迎接,问杜鲁成:尸体呢?杜鲁成说:都在车上。将轱辘车上的白布一拉,是一车厢平摆的人头。人一死,五官全变了形,一个个人头血肉模糊,不是斜着眼,就是张着嘴,惨不能睹,所有迎接尸体的人哇地就失声大哭。井宗秀说:咋都是人头?杜鲁成低声说:是费了好大劲把尸体都找到了,召雇的那四十人每人一具,人背或者驴驮,天黑到桑树坪,他们把驴放了,人都逃跑,只抓回来了十个妇女。这十个妇女没办法把尸体搬回来,路又那么远,只能搬回来人头。井宗秀再没说多余话,脸阴着,再把白布盖了人头,让拉到庙前照壁下设灵堂公祭。

设了灵堂,一一安放人头,数了数,也只有四十七颗。井宗秀又问杜鲁成:牺牲了五十一人呀,怎么不够?杜鲁成说:是少了四颗,要么是什么都没有了,要么是只有半个脑袋。幸好少的四颗头都不是涡镇人,陈来祥找了四个葫芦,用面粉揉了一层,画上眉眼。宽展师父和十三个和尚尼姑在那里做法事,上香,转圈,再上香,然后在尺八声中反复念诵经文。井宗秀第一个穿了白布长衫,所有人都穿了白布长衫,跪在那里烧纸。雨仍然在下,雨浇湿了他们全身,分不清脸上流的是泪还是雨,但雨没有灭香,香一直旺旺地燃,而烧起的纸更是火势熊熊,纸灰冲天,再落下来,脚下的稀泥就成了黑色,每个人的白布长衫全成了脏兮兮的黑泥片子。

五十一个阵亡人有二十一个是涡镇人,其中五户人家在灵堂上大哭大闹,怎么劝也劝不住,怎么拉也拉不起。而巩百林的本族叔,已经八十六岁,拄着拐杖也来了,看了看儿子的脑袋,儿子的眼睛一直睁着,陆菊人用手抹,眼皮不合,把湿手帕在烧纸的火上烤热再敷,眼皮还是不合,老头儿说:儿呀,早死早托生!儿子的眼睛竟然慢慢合上了。他走到井宗秀面前,说:宗秀,给这么多人办焰口,从来没有的事啊!他们和你是一辈或者还比你小,就不必穿白长衫啦。井宗秀突然号啕痛哭,说:我没有保护好他们啊!

井宗秀一哭,那几户人家也都不再哭闹了,他们只要求着能把死者厚葬,周一山杜鲁成就答应每一个死者配一副棺,坟头上还要竖一块碑,然后在镇中建一座塔,塔上刻上连同以前攻打老县城、保卫涡镇时所有阵亡者的名字,让他们英名永世流芳。再给每个阵亡人家发放十个大洋的抚恤金。

但是,在埋葬五十一位阵亡者时,杨记寿材铺抬来的现成棺是十一具,连日连夜新做出来还没上漆的是八具,一共十九具,还有两具已做成了一半,这正好是二十一具,井宗秀就让先把本镇籍的亡者盛殓入土,至于剩下的三十具,当然还要加紧制作。他就喊:杨伯,杨伯!没人答声,人群里也没有杨掌柜的身影。陆菊人就慌了,急忙往家里跑,担心公公身体不好又劳累了在家里歇息,但跑回家,家里还是没有。剩剩和几个孩子在巷道里跳绳,她又问看见爷爷了没,剩剩说没看到,她脑子里轰轰响,在院子里火烧火燎地打转,而门楼的瓦槽猫还卧着。她说:我爹呢,我爹呢?猫没有反应,仍是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等陆菊人再返回照壁前,杨掌柜被人背了回来,人已经死得僵硬。

整整一夜风与雨,虎山崖驻守的一班士兵并没有听到柏树扭折倒地的轰声,第二天后晌他们轮换下山,经过龙王庙旧址,打老远没见了柏树,跑近去,才发现柏树倒在那里,树底下还压着杨掌柜。

五十一具尸体还没埋葬,却又死了杨掌柜,人们像遭了电打雷击,瞬间失去知觉,半天缓醒过来了,想杨掌柜怎么就死在龙王庙那儿,多粗多高的柏树怎么就扭折了,又偏偏压在他身上?没有眼泪,也哭不出来,使劲地跺脚,拿了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膛。郑老头来了,康艾山来了,马六子来了,陈皮匠患了连疮腿,拄了根拐杖也来了,见陆菊人用手帕在擦拭着公公鼻孔耳孔里流出的血,血似乎没有凝固,还往出渗,就撕了手帕,搓了个布条儿塞进鼻孔耳孔,又为公公整理衣服,从怀里竟掏出一个豌豆面馒头来。陈皮匠说:这馒头是我给的,可怜老哥还没有吃啊!陆菊人说:你给他的馒头?你啥时给的?陈皮匠说:昨日天黑了多时,我正端了碗在店门口吃饭,你爹急急忙忙经过门前。我说你这是到哪儿呀,他说到毛家村高家寨去,还有馒头没,我说有是有,都不好,是豌豆面蒸的,他说豌豆面馒头有嚼头,就是屁多。揣在怀里了,还给我笑笑走了的。陆菊人说:毛家村高家寨有几户木匠,常卖棺给我们铺的,我爹肯定是去要找人家呀,半路上在柏树下避雨,让扭折的树伤了命。井宗秀感叹了半天,也要把杨掌柜安顿着一块公祭,陆菊人不,说她爹不是阵亡的,后事她自己料理,就背了杨掌柜回去。刚把杨掌柜扶起,杨掌柜嘴里流出一大摊血,已经发黑,像糨糊一样。花生说:姐,让我把杨伯的嘴包一包。陆菊人说:不包,你在后边扶着。她背起了杨掌柜就走,一边走一边说:爹,我还没背过你哩,你让我背,咱回。杨掌柜的身子似乎就轻了许多,而脸挨着陆菊人的肩,他再没流出一滴血在陆菊人的衣服上。背回了家,按习规在外边咽了气的人是不能停尸在家里的,陆菊人偏把公公背进上房,卸下门板停放在当堂。紧随而来的有井宗秀、杜鲁成、周一山和一伙乡亲,他们帮忙给杨掌柜洗身子,换老衣,而杨掌柜的七窍和肛门又开始往外出血,就一一用棉花塞了,再摆灵堂,点蜡、上香、烧纸。陆菊人让井宗秀他们都快去照壁那儿料理,那里毕竟是全镇的事,这里有花生在,需要了,花生再去叫你们来。

井宗秀他们一走,花生看着陆菊人拉了剩剩跪在灵堂前,说了句:爹、爹,你就也不管我们娘俩了?!而猫从门楼瓦槽里下来,悄没声息就进了屋,站在了杨掌柜的灵床边,突然地,杨掌柜却坐了起来。花生啊地叫了一下,杨掌柜又倒下了,陆菊人忙过去察看,叫着:爹,爹!杨掌柜没有气息,人是死的。花生说:姐,这是咋回事?陆菊人低头看到了猫,她说:以前听人说过,人死了猫是不能到跟前来的,来了会诈尸的,真的就有这事。她对猫说:你看过了,你去吧。猫就又回到了门楼的瓦槽里。

二十一具棺先将本镇籍的二十一人埋葬了,再制作三十具棺几天里根本不可能,更何况也没有那么多的木板了,马六子年长,他建议找些装粮食的板柜,把四条腿锯掉了当棺来用。井宗秀采纳了,就出钱在全镇收购板柜,一定要好木料、厚木料的板柜,很快也就把三十具尸体体体面面地埋葬了。杨掌柜是最后埋葬的,他卖了一辈子寿材,到头来自己竟没了个棺,陆菊人哭着说:没有木料,那就伐树解板吧,宁可多停放几天,必须要我爹睡个最好的棺入土。她在镇子里寻树,镇子里多是柳树榆树和槐树,这些树木质都不好,木质好的树又都不粗,井宗秀说,要么把十字街口老皂角树伐了,要么在130庙里伐那棵老柏,陆菊人都摇头。陈来祥说:压死杨伯的不是龙王庙旧址上的柏树吗,把那柏树抬回来看行不行?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便去了十六个人把柏树抬了回来,人们才发现柏树之所以能被风雨扭折,是下半部全空了心。树空了心无法解板,陆菊人却跪在杨掌柜的灵堂前,说:爹,这柏树活该是你的,最好的棺是四页板,给你的这是一页板啊!她就让把树截成了筒,更加掏空了里边,两边装了挡头,然后刨光雕凿,果然是一具极其豪华的棺。陆菊人就把杨掌柜下葬到了杨家祖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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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埋了所有的死者,那十个召雇来搬尸的妇女,杜鲁成并没有放她们走,让嫁给预备旅在这次作战中有功的光棍。妇女中有三人是结了婚,在银花镇都有了孩子,哭哭啼啼一定要回,杜鲁成没强留,而另外七个同意留下,就由她们选,各自选了一个。可已经给七个光棍准备了房子,也说好第二天一块儿办个仪式的,当天晚上,突然七个妇女就失踪了五个。那些光棍去追,远远看到五个妇女在河岸上狂奔,追不上,鸣枪吓唬,三人钻了山林没有找到,两个跑不及了跳河,光棍们跑到下游水里去挡,捞上来了都昏迷不醒。在邻近村里借了一头牛,把妇女横着搭在牛背上,拉着牛走动,妇女的口里鼻里是流出很多水,但人还是没活过来。村里人把尸体草草埋在河岸的荒地里。七个光棍只有两个成家,剩下的五个心总不甘,又去找阵亡的那些兵的媳妇,有的是托人说合,有的就自己直接上人家屋里使强用狠,惹出一些是是非非。这些情况井宗秀都知道了,井宗秀没有管,他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了两天一夜,出来的时候,两个鬓角都有了白发,而嘴唇上、下巴上的稀疏的胡子却三指长。蚯蚓一直坐在门口,说:你出来了,想吃啥喝啥?他说:先把便桶提出去,把主任给我叫来!

井宗秀向周一山了解去银花河后的这些日子里镇上的情况,周一山当然说了如何监管阮氏族人的事。井宗秀说:阮上灶是不是逃脱了?周一山说:是逃脱了,至今下落不明。井宗秀说:他是去给阮天保通风报信了。惊得周一山目瞪口呆,扇了一下自己脸,后悔他只是监管了防止在镇上捣乱,没想到阮上灶竟能去了银花镇。井宗秀说:我这次出去没弄好,太惨啦,是太惨啦!之所以没有抓住阮天保,又死了这么多人,都是吃了阮上灶的亏,我是把阮天保和姓阮的区别对待的,倒没料到打断的骨头还连着筋!周一山说:现在死的人都埋了,埋了也不是一了百了,死的人不瞑目,活的人也得出冤气啊。井宗秀说:你说咋办?周一山说:这次祸害了五十多人,以后谁知道还会出啥事,既然是埋在镇上的炸弹,只能留不得他们了吧?井宗秀问:一共有多少?周一山说:五户十八人,没了阮上灶,还有十七个。井宗秀说:是不是人多了?周一山说:斩草就得除根。井宗秀说:给我点一支纸烟。十七个,咱死的是五十一人啊,还不算杨伯。

八个光棍又有了四人和那些阵亡兵的媳妇配了对,剩下的四个一有空就在酒馆里喝酒,喝空的几个酒坛子你歪我倒地也都醉了,正骂着:×都叫狗日了!店掌柜说:周主任咋在街上?他们才闭了嘴,赶紧从门后溜走。周一山是到了中街上,站在老皂角树下,干皂荚掉下了三个,但他没理会,拿眼看着几个兵从三道巷拉来了一条绳拴着的七个阮族的人,又看着从四道巷也拉来的用绳拴着的三个阮族人,就等着古井巷的动静。不一会儿,狗在咬,古井巷的七个姓阮的都拉出来了。周一山并没有说话,转身往北门口走,又上了城门楼,他身后是一溜十七个姓阮的男女老幼,两边的士兵都端着带刺刀的枪,阳光就在刺刀上跳跃。消息很快就在镇上传开,人们见面再不是往日问候吃了吗,而是:你知道不,姓阮的都被抓到北城门楼上了!听到的人要说:抓姓阮的干啥?说话的人用手做一个砍的动作,说:这话不敢给人说!都在见人就说,都在说过了叮咛不要给人说,而最后就成了:为什么预备旅要抓姓阮的,是他们在这次攻打银花镇时派阮上灶去通风报信,才死了五十多人。被绳索拴了到城门楼上去,知道他们竟然是一路小跑着去的原因吗,那是五十一个冤魂在拽着推着他们走的。姓阮的这一下死定了,鸡犬不留,周一山已经去涡潭察看过了,要把他们像下饺子一样全投进去。有人就开始琢磨起那五户姓阮人家的房子了,是卖吗,能买吗,古井巷的那两个屋院可是个好宅子。

这一天,杨掌柜的头七,陆菊人拉着剩剩去公公坟上祭奠,走到街上,有一家放鞭炮,一打问,是蒋高富给儿子结婚。陆菊人觉得奇怪,蒋高富的儿子阵亡了,结什么婚?旁边人说:是结阴婚。陆菊人这才噢了一声。涡镇以前是有过结阴婚的事,家里若死了年轻男人,如果谁家也正好死了女儿,媒人作合,将两人孩子埋在一起,就是结阴婚。陆菊人才要问女方是哪里人,是怎么亡故的,便见那四个光棍兵又喝了酒去找蒋高富,双方就吵起来。一个说:我儿连个啥啥都没见过,就死了啊!一方说:我们还活着,见过女人的×吗?一方说:别闹,今日是我儿的喜日子,我不会打你们,快走吧。一方说:你儿子的喜日子?你把分配给我们的媳妇从河滩挖出来给你儿子办喜日子?!一方说:分配给你们的,成家了吗?胡搅蛮缠,滚!一方说:不滚,咋?!你要给你儿子配婚也行,你得拿买钱呀!围观的人就起了吼声,有人喊:打这狗日的!一时就乱打了起来。陆菊人不好去劝解,拉了剩剩绕道就走,却有人在叫她,回过头来,是白起。

陆菊人没有理白起,白起却说:嫂子嫂子,我没得罪你呀你也不理我?陆菊人说:你啥时叫过杨钟是哥,却叫我嫂子?白起说:那我叫你总领,总领嫂子!陆菊人说:你有事?白起说:是有事,现在古井巷那两处屋院听说都在争,可三道巷那屋院和我家紧邻最适合我买么。陆菊人说:那你就买呀。白起说:我说的是阮家的屋院。陆菊人说:阮家的屋院又咋啦?白起说:这你还瞒我?谁不知道要杀姓阮的,那房就被预备旅没收啊。陆菊人说:杀姓阮的?谁杀姓阮的?!白起说:你还真不知道!就把阮氏族人如何通阮天保,预备旅又如何抓了十七人,一一给陆菊人说了一遍,陆菊人说:哦。但她不信,白起还说:预备旅杀人收房,你去找井旅长么。白起又说:我不是和井旅长有过节吗,我才求你给说个话么。陆菊人却已经走了。走到130庙前,碰着陈来祥,问:是不是抓了姓阮的十七人?陈来祥说:嗯。陆菊人说:要杀呀?陈来祥说:血债就得血来还。陆菊人心一下子紧起来,脑子里闪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咋能杀人呀?杀十七个人?这是谁的主意,是井宗秀决定的,井宗秀咋敢有这种决定!陆菊人就把装着香烛烧纸的篮子交给陈来祥,又让剩剩就跟着陈来祥不要乱跑,她就急急地往城隍院去。城隍院里正好井宗秀骑了马往出走,看见了她,下了马,说:今日杨伯头七,你没去坟上?陆菊人说:才去呀。刚才在路上听到些话,我不知是真是假,过来见见你。井宗秀说:嘿嘿,你现在能一个人来城隍院寻我了!陆菊人说:瞧你咋成了这样,胡儿马碴的!井宗秀就拿手摸下巴,下巴上的胡子多长,他拔下一根,说:我知道是面目全非了,有啥事?陆菊人说:要杀姓阮的人是别人胡传哩还是真有这事?井宗秀说:有这事。陆菊人说:那我给你提醒一句,这人命关天,可不敢任着气头了,你没想想,才死了五十多人,现在又要死十七人,那涡镇成了啥啦,屠宰坊也从来没一次杀过这么多猪和鸡呀!井宗秀说:你知道阮上灶通敌的事吧,就是他通敌才死了预备旅五十多人的。陆菊人说:看,这真是做盆子罐子如果有一个缝儿,必将以后要漏水的!当初周主任看管阮氏族人,我就给他说这会把这些人推到阮天保那儿去,绳怕细处断,果然就坏在阮上灶手里。先头是杀了阮天保父母,和阮天保结了死仇,看管了阮氏族人,逼得阮上灶通敌,现在再杀姓阮的十七人,这后果怎么得了?!井宗秀说:事情已到这一步了,杀了他们,就一了百了。陆菊人说:这怎么能了?杀一个人,这人父母儿女、兄弟相好,亲戚朋友一大群就都结了死仇呀!井宗秀说:好了,这事咱不说了,到坟上替我也给杨伯磕几个头。骑上了马,往街上去了。

陆菊人从来还没有过给井宗秀说话他拂袖而去的,到了杨掌柜的坟上,她说:爹,是不是我不该去找他?我是不懂预备旅的事?剩剩磕过了头在坟前的地上拔捆仙草,抓住一根扯起一片,叫着说:娘、娘,拔这草编个花圈供坟上?陆菊人说:那草的名字不好。剩剩说:娘、娘,那边长的什么草?剩剩指着一种草,那草有一丈多高的茎,顶部开着小白花,聚结着像个圆球,而茎根长着六七层肥厚阔大的叶。陆菊人说:鬼灯擎。剩剩说:是鬼在给爷爷和爹擎着灯吗?陆菊人说:是呀是呀,有灯你爷爷和爹就不摸黑了。给剩剩说完,她又看着坟头,说:爹,我说话他不听,你说我咋办,管不了就不管了?她跪在那里跪了很久,说:不管就不管了!起身就往回走。剩剩撵上来,说:娘,你不管我了?陆菊人说:又咋能不管啊!剩剩说:那我要吃凉粉!进了镇,陆菊人在凉粉店买了凉粉,叮咛着吃完了就去茶行找你花生姨去。然后顺街往南走,剩剩还在问:娘你到哪儿呀?她没有回答,心里说:坟里的人不给我请主意,我找陈先生去。

安仁堂里,陈先生给人治外伤,陆菊人一看,正是预备旅那四个光棍兵,鼻青脸肿,胳膊腿上流着血,有一个手里还拿着一颗牙,说:先生,牙是不是骨头?陈先生说:是骨头。那兵说:好么,你姓蒋的,把我打成骨折了?!陈先生说:姓蒋的不是打你,是打鬼的。那兵说:他就是打的我!陈先生说:鬼在你身上,他不打,你去阴婚去?!那兵想了想,说:哦,哦,我才不阴婚哩。就笑了,另外的三个兵也笑了。陈先生把四个光棍兵送到了院门外,转身回来,陆菊人说:你还送他们呀?陈先生说:要送的。陆菊人就说起预备旅抓了姓阮的十七人的事,问该不该杀。陈先生说:别人来问过我这话,你也来问我?人在这世上要了解自己的角色和现状,我是个看病的,又是瞎子,我这里不说别的,只说病。陆菊人一时倒被噎住,不知道再说些什么。陈先生倒来了一杯茶,说:你喝。陆菊人说:是不是我脑子也有病了,不该操这份心?陈先生说:人么,你孝敬了你的父母,孝敬的不是我的父母,可我就敬重你,同样,你不孝敬你的父母,不孝敬的不是我的父母,而我就鄙视你。陆菊人说:是呀,我是为预备旅着想哩,井宗秀又不听我的,当然,他为啥要听我的,我又不是预备旅的人。陈先生说:他不是让你当总领吗?陆菊人说:我只是经营茶,别的我不熟悉。陈先生却说:我跟我师父学医的时候,我还是个小道士,我是把不熟悉的东西尽量地变成熟悉,把熟悉的东西不断地重复,在重复中不断体会道教的东西,然后把我最拿手的东西进行发挥。陆菊人说:啊你这话我记住了,我还要给花生说,让她也记住。起身就要告辞。陈先生说:你不再坐啦?陆菊人说:你又不让说别的。陈先生说:好。陆菊人出了堂门,才到院子里,陈先生说:你把院子里晒着的那些荆芥、半边莲和灯芯草帮我放到台阶上,麻县长说要来看些草木的,这多天了都没过来。陆菊人在那里站住了,突然说:我知道了。陈先生说:知道了好。

陆菊人回到了茶行,花生和剩剩在玩,陆菊人给花生叽咕了一阵,两人就包了几封上等茶叶,和剩剩一块去了县政府。在县政府门口喊王喜儒,王喜儒出来,陆菊人说井旅长让来给麻县长送茶叶,王喜儒带着进去,陆菊人却让剩剩就待在门口,剩剩嘴噘脸吊,陆菊人说了句:听话!陆菊人和花生见了麻县长,送上茶叶,麻县长就问了茶行的生意怎样,又问起镇上的情况,陆菊人就把预备旅要杀阮氏族人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请麻县长出面制止,说:这事只有你现在能制止!麻县长说:这年月人活得不如草木,但人毕竟不是草木呀,你们妇道人家还有这般善良,实在令我感动。这事我压根不知道,如果不知道,也就罢了,得过且过,可现在我知道了,我心里也放不下。能不能制止,我不敢保证,但我得去过问。陆菊人再没多说,退出来,剩剩是在门口,却在门口尿了一泡。陆菊人骂了几句,用干土撒了尿渍,花生说:姐,我又高看你呀!陆菊人说:咋啦?花生说:你竟然就直接说出请县长制止的话。陆菊人说:和县长不能拉家常,只有几句话就得说明说透么。你姐是不是变了?花生说:说话硬了。陆菊人笑了,说:我也觉得我说话不顾忌了,话硬其实不好。花生说:县长会给他说吗?陆菊人说:这我不知道。花生说:我看不一定说,说了他也不会听。两人再没说话,回到茶行,陆菊人却说她想喝酒,关了门真的就喝起来。喝了,陆菊人还说我现在能晓得杨钟当年为啥要喝酒了,后来她自己就喝醉了。这一醉,第二天晌午都没醒来。

麻县长是当晚去见了井宗秀,他们说了很长的话,井宗秀同意不杀阮氏族人,却坚决要把阮氏族人赶出涡镇。第二天早晨,预备旅仍是一条绳拴了十七人,押着从130庙出来顺了中街往南游行示众。镇上人全挤来观看,指着,唾着,咒骂着他们罪该万死。游行示众到柿子街口老皂角树下,许多人提前往城南门口外河边跑,要占个好位置了等着看把十七人投下涡潭。但是,游行示众到了城南门口,又游行示众着返回到城北门口。出了城北门洞,一直经过虎山湾,到了十八碌碡桥上,押送的人群站定了,夜线子、陈来祥当着十七人的面杀了三只狗,警告道:从今日起,涡镇没有了姓阮的,如果发现有进来的,见一个杀一个!十七个人便跪在桥上,眼泪汪汪地向着涡镇方向磕头,然后一个搀扶一个上了黑河岸。人群里巩百林突然喊了一句:往西南!往西南,指的去四川的丰都,那里是阴曹地府所在地,以前涡镇人诅咒谁就是说:你往西南去!巩百林这么一喊,好多人都附和说:好!巩百林就逞了能,竟顺口编词,他喊一句,众人跟着喊一句:姓阮的,十七户,往西南,去地府,这里没了你的土,涡镇不是你的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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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菊人醉了,醒不来,她没有见到游行示众的场面,等她后晌醒来,听花生说十七人不杀了,被赶出了涡镇,陆菊人说:县长到底是县长!走出门来,太阳西照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忙着生计,见面在打招呼:吃啦?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只是燕子比平日多了许多,在空中变着花样飞。燕子是最亲近人的,但它又不肯像麻雀落在门槛上,台阶上,它的巢筑在门顶上和前檐下,超然独处。而远远地过来了蚯蚓,有人在问:吃啦?蚯蚓说:没吃!那个人说:那快去吃呀!蚯蚓说:去你家吃呀?你给吃呀?!他走过来,头低着并没有看到陆菊人,经过一棵树,踢一脚树,经过谁家门口的石狮子,踢一下石狮子。陆菊人说:人家一句问候话,你就当真让你吃啊?!咋啦,谁打了你啦,这蹭的!蚯蚓说:旅长。陆菊人说:他咋打你啦?蚯蚓说:他痔疮犯了还喝酒,喝高了,还让我去取酒,我在酒坛子里灌了水哄他,他尝出是水就把坛子摔了,瓷片子蹦起来打在我腿上,腿上青了个疙瘩。陆菊人说:他一个人喝?蚯蚓说:这些天都是自己在屋喝。陆菊人说:心里不美,喝闷酒了。蚯蚓说:仗都打赢了,有啥不美?陆菊人说:这你不懂。蚯蚓说:他也骂我啥都不懂,我要是啥都不懂,还能不让他喝酒?陆菊人说:要喝就让他喝么,别拿水哄他,你能哄了他吗?他就是打你骂你,你就坐在他那儿,啥话不说,看着他喝呀,你倒自己跑出来!蚯蚓说:他睡着了,倒在地上睡着了。陆菊人说:那快回去,让他睡平,别窝住了脖子,用热手巾给他擦擦脸。蚯蚓拧身要走,陆菊人又叫住,说:他痔疮犯了?蚯蚓说:十男九痔。陆菊人说:你会知道这些!回去让他睡平了,他还没醒来,你就去你杨爷的坟上,你能寻着你杨爷的坟吧,坟地那儿有鬼灯擎,挖些根了,捣烂给敷上。这是陈先生教的偏方,顶用哩。蚯蚓一走,陆菊人拿眼又看起一家门脑上的燕子巢,巢里还卧着一只燕子,呢呢喃喃地说什么,她心里就想,几时燕子也在茶行的门脑上筑个巢就好了。

第二天,敷了药的井宗秀撅着屁股给预备旅训话,当场下令将那四个闹事的光棍关了禁闭。蚯蚓又跑来给陆菊人说这事,陆菊人不听,说:我忙着哩!陆菊人确实是忙,她收看着龙马关分店的报表。陆菊人认得的字不多,常常有些字她看着字,字也看着她,谁也叫不上名字,她就得把账房叫来认。但是,她能把所有数字都记得清清楚楚,不用算盘,仰起头,口里念念有词,一会儿或加或减地计算出来。蚯蚓受了戗,从院子里往出走,看见天井下的花坛上有十几棵指甲花,顺手掐了一下,花生正好进来,说:啊你手恁骚的,那花惹你了,你把它往疼里掐?蚯蚓说:妖婆子!花生说:你骂谁?蚯蚓说:昨日恁热惦的,今日就认不得我啦?!陆菊人在屋里听见,笑着说:花生,给小军爷拿块茶点,他脾性还大哩!花生把一块绿豆糕拿来了,却只掰给蚯蚓了一半。

龙马关分店的报表上来后,桑木、麦溪、平川、三合各个分店的报表陆续都送来,总的生意不错,比上一季的收入多出了两成。花生说:是不是把这些情况给他说说,好让他高兴高兴。陆菊人说:偏不给他说,钱一多他脑子就又热了,吃些亏让他冷静冷静。却又问:你近日没见到他吧?花生说:在街上碰见过两次,但他明明是看见了,却像没看见的。陆菊人说:这一段时间,你也不理他,远远看到了就避开。花生说:这……陆菊人说:你听我的。咱把茶作坊扩建了,他会来寻咱们?的。

扩建作坊,陆菊人当然看中的还是安仁堂附近的那个大土坑,那也是她们唯一可以利用的地方。但怎样把坑填起来,陆菊人并不想动用银钱去雇工,而让伙计在坑中竖了一根椽,椽头上挂个小旗子,又在坑边搭个草棚,盘一道灶,摆几张桌子,就对外宣布:茶行不再设粥棚了,设茶摊,任何人都可以来喝茶,条件是谁用石头掷中椽上的旗子,便喝一杯茶。老魏头来掷石头,掷了三个没有掷中,他还是第一个喝了茶,他从此提了锣满镇子宣传。于是,镇上的人没事的时候都来掷石头,附近巷道里的石头全被搬完,有人就用竹筐或木轮推车去河滩运石头。黑河白河岸的人来镇上买卖,更是顺路在河滩里捡那么些石头来,买卖完毕了,就喝三吆五地以喝茶招呼人了。大土坑也每天都十分热闹,半个月过去,坑里的石头就积了二尺多厚。陆菊人就专门派了伙计一天到黑都在草棚里熬茶,她和花生倒不常去,在茶行忙活。

这一日,麻县长到安仁堂看挖药人送去的药草,也到大土坑边来,说:把这么大个土坑填了干什么?伙计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该怎么接待,慌忙跑去茶行叫陆菊人。花生说:别人都以为咱这设的茶摊只是喝茶的,麻县长就看出咱这是要填土坑?!陆菊人说:要么他怎么是县长!两人赶到大土坑时,麻县长已经去了安仁堂。她们也就去了安仁堂拜见麻县长,如实地说了自销售黑茶后,茶行的生意兴隆,是多赚了银钱,而方瑞义也快从平原回来了,自己制作黑茶,就得再建一个作坊,但苦于寻不到地方,才打算填大土坑要盖些房子的。麻县长嚯嚯地笑,说:好啊,好啊!这种填坑的招数是井旅长的主意?陆菊人说:井旅长忙他的大事,既然茶行让我和花生经营,为了省钱我们得自己想办法。麻县长说:哦。生意要做大了,商号还是“涡镇茶行”吗?陆菊人说:是没有个响亮名字,不知我该不该讲,现在你能给赐一个吗?麻县长说:桃花得气美人中。陆菊人唵了一下,她没听懂麻县长说什么。麻县长就说:我说了一句古人的诗,就叫个美得裕吧。陈先生先拍手说:好,这名字好!陆菊人就给陈先生说:你这儿有笔有墨的,让县长题写了,我就做个匾去!麻县长却说了一件事,他说他在老县城的时候去过清油乡,乡里有个财东,几代都富,他对财东说你领我去你祖坟看看是什么原因,财东领了他去祖坟,大老远看见祖坟旁的柿树上有孩子在树上摘软柿子,财主说先等一等,等孩子下了树再去,不然孩子见主人来了,一急容易从树上掉下来。他就说,不用去了,他已经知道为啥富了。说完,对陆菊人说:你明白我的话了吗?陆菊人倒一时脸色粉红,说:我女人家的,又是一个寡妇,井旅长能让我和花生经管茶行,我们尽着力量腾,再没别的能耐,还都是县长指点了销售黑茶才有了起色。麻县长越发高兴,当即就写了:美得裕。

陆菊人着人把麻县长的题词刻了匾挂在茶行门上,又在茶捆、茶箱、茶盒和每一个茶饼的包装纸都写上“美得裕”,发往各地分店。同时,给每个分店的大掌柜做了一身新衣:黑丝绒瓜皮帽,帽檐正中缀一块鲜红的四方形的珊瑚饰品,天青色的长袍,酱紫色的锦缎马褂,黑裤子,白底高腰皂鞋。这身新衣随着“美得裕”牌黑茶一块送去了各分店,陆菊人也趁机给她和花生各做了一套新衣,但她们没有穿,压在了箱底。涡镇四季分明,但春天和秋天都短,不觉进入十月,南北二山的杜鹃花刚开败,漫山遍野的枫树、栲树叶子又泛红,连翘一片一片地黄,松树更绿,桦树又这儿一棵,那儿一簇,五颜六色的丰富。大土坑差不多要填平呀,井宗秀突然心血**,提出要来看望。蚯蚓通知了在草棚煮茶的伙计,伙计立即汇报给陆菊人,陆菊人和花生在茶行里收购一批高山顶上的野菊,正在席上摊晾,说:哟,他要去就去么,倒有了派头先通知,是要我们准备着接待吗?花生说:他现在才记起咱们啦?姐,你说见不见?陆菊人说:隔的日子久了,你不想他了?花生说:姐!陆菊人说:见呀!

但陆菊人并没有立马就去大土坑那儿,竟和花生不厌其烦地收拾打扮起来,足足过了一顿饭时,才包了一盒野菊出门,陆菊人穿的是镶绲着黑色边儿的月白衣裙,花生穿的是镶绲着白色边儿的桃红衣裙。陆菊人是蓝裤子扎着黑带子,一双白布面儿的绣花鞋,花生是绿裤子扎着白带子,一双红布面儿鞋,鞋尖上绣着一疙瘩花。两人都是绾了个牡丹式发髻,陆菊人插的是根白簪子,花生插的是红簪子。一到街上,惹得所有人眼睛都发亮,迎面碰着点头招呼,走过去了,又都扭头回看。而那些预备旅的兵,训练结束了在小铺子吃面皮或在酒馆喝酒,这边的目送她们走过了,哇哇地喊,加夹了尖锐的口哨声,那边的迎着她们噢噢地喊,笑着起哄。花生就不会走路了,说:姐,姐,咱是不是穿得艳了?陆菊人说:头抬起来!花生就抬高了头,仍是身子僵硬。到了大土坑附近,一出巷口,树上拴着一匹马,花生看见了,陆菊人也看见了,花生说:姐,他早来了。陆菊人说:不要往那边看,咱直接到草棚。井宗秀是在大土坑边转悠了一圈,又背起手用步子丈量东西长多少,南北宽多少,听见马在响鼻,回过头来,看见了陆菊人和花生摇摇摆摆从巷子里出来,他怔了一下,随即面带了微笑等待着她们看到他。但陆菊人和花生却端端进了草棚,他也就走了过去,进草棚口,大声地说:听说你们掷石填坑哩,没想还真把坑填起来啦!陆菊人说:啊呀,你咋来啦?!只说完全填好了,要给你个惊喜的,你倒先来了!井宗秀说:这已经让我惊喜了!陆菊人说:是不是?听说你要来,我们紧跑紧跑地还是来迟了。你觉得这里能盖十多间房子吗?方瑞义虽说还得些日子才能回来,但得早早把茶作坊扩建啊。井宗秀说:你想的倒比我远!陆菊人说:不早早打算,到时候你又该骂茶行没经营好。井宗秀说:是不是听说我爱骂人了?骂别人也骂不上你们啊!陆菊人说:当旅长么还能不添个脾气?好些日子没见了,人还精神,陈先生说人有了权身体也就好,也真是的!井宗秀说:好啥呀,这几个月又招了些新兵,忙着训练,也没过来看望你们。哈,今日都打扮得这么光鲜!陆菊人说:没打扮呀,是你久不见了的缘故吧。井宗秀说:光鲜,光鲜。眼光看着陆菊人,又滑向了花生。花生才要拿眼看井宗秀,却看见井宗秀正看她,脸一下子红起来,就又低头不动了。陆菊人当然瞧见了这些,她说:咋不给泡茶呢?把咱拿来的野菊放上几朵。说话时她眼睛却看着草棚外,突然惊叫:咦,那旗咋没挂上?!就势出了草棚,喊:牛宝,牛宝!

草棚里,花生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纸盒,打开了往外捏野菊,野菊指头蛋大,黄灿灿的,她捏了一朵,再捏一朵,井宗秀突然掀了一下她的裙边,说:谁给你做的小红鞋?花生慌张,说:姐做的。井宗秀说:是吗?他还坐在凳子上,却一揽花生,花生没站稳,身子就倒在他怀里,花生忙往起站,嘴唇上已被井宗秀拨了一下,头上的簪子就掉下?去。

一声咳嗽,陆菊人进了棚门,花生站直了,忙拿了杯子去泡水,而井宗秀坐着没动,手指头在桌面上轻轻地敲。陆菊人说:咋还没泡好?弯腰把花生的簪子拾了起来。井宗秀就说:不喝不喝,喝茶不是要掷石头吗,我还没掷哩。陆菊人说:那好,你也掷一下。井宗秀走出草棚,寻石头一时没寻到,顺手就把手枪掷了过去。手枪是打中了旗子,却落下来在石头上蹦跶了几下。陆菊人和花生都傻了眼,陆菊人说:枪要摔坏啊!井宗秀说:坏了就坏了吧,坏了再问敌人要么!

三个在草棚里再次坐了喝茶,一切都似乎自然了,井宗秀说:喝了茶,我请你们吃饭吧。陆菊人说:好么,要请就请我们吃好的。井宗秀说:咱到陈先生那儿吃蒸面去。陆菊人说:去陈先生那儿吃蒸面?井宗秀说:我来后你们不在,我去陈先生那儿坐了坐,他徒弟正做蒸面哩,我说多做些呀,饭钱算我的,说是和你们过来一块儿吃饭。陈先生也高兴啊!陆菊人说:你也真会请客!问花生:咱去不?井宗秀说:一定去!我现在回去买些卤肉和酱猪蹄,再拿一坛酒来,你们直接先去安仁堂!说完,骑马便走了。

井宗秀一走,陆菊人把簪子给了花生,说:簪子咋能掉了?花生说:他刚才突然拉我……陆菊人说:抱了你?花生说:嗯。陆菊人一时无语。花生说:姐,姐,我是没注意被他拉过去抱了一下,我……陆菊人说:没注意,为啥就不注意?抱了也好,他还是喜欢你么。她看着花生,把簪子重新给花生插在发髻上,说:他越是这样,你越要把持住你自己。他是旅长,他也是男人,男人的秉性我知道。花生说:那吃饭我就不去了。陆菊人说:不去咋行?去!狗撵兔,兔就要跑,跑得太快了还得停下来往后看看狗,兔跑得一溜烟没了踪影,那狗还会撵吗?花生说:这我掌握不了分寸么。

两人去了安仁堂,院子东南角却新垒了个石头圈,陈先生正在那里把几根劈柴往圈里扔。陆菊人说:陈先生,我这些日子没来,咋垒了圈,养猪啦?陈先生说:养猪了。走近一看,花生吓得哇了一声,那猪不大,但嘴特别长,伸着两颗獠牙。说:是野猪啊?!陈先生说:是野猪。一入冬山里的野猪常到住户家寻吃的,寻不着吃的了,把院子拱出多深的坑,住户家就只好晚上要在院子里放些吃食。构峪一户姓郭的,来我这儿看过病,他是在吃食里放了些酒糟,早上起来便抓住了呼呼大睡的野猪。这野猪拉来镇上卖,一时卖不掉,来给我说了,我就把它养了。陆菊人说:我还是第一回见人养野猪,这野猪长得比家猪凶多了!陈先生说:它在荒山野林里长大的,相貌肯定就变得狰狞了么。陆菊人说:这倒也是,可这野猪能养吗?陈先生说:能养。只是它不安分,平日给它扔些劈柴,它啃着有事干了,就不会再拱圈胡扑的。陆菊人说:它也啃木头?陈先生说:和老鼠一样,也要磨牙哩。陆菊人就和花生对视了一下,再没有说话。

春节里,茶行的各个分店的掌柜都要回来和家人团聚过年,更要进行营业汇报的,陆菊人就早早计算好这些人的薪酬,以及所发送的红包。过了腊月二十三,陆续就回来了几位,有的家是涡镇的,有的家在黑河白河两岸的村寨,凡是回来一位,花生就将准备好的薪酬和一份四色礼包先送上其家,那些掌柜果然高兴,便不回家去,住在茶行的客房里,一一接受陆菊人的约谈,然后等候所有的掌柜到齐了,茶行再要举办聚拜。六个分店的掌柜已经回来了五位,迟迟未回的只是三合县的崔涛。花生说:崔掌柜是不是不回来了?陆菊人说:这他不敢。花生说:那他就是心虚吧。陆菊人让花生再次翻各分店的营业记录,三合分店确实营业额最低。三合县人口多,分店的门面也大,以前的生意都不错,但崔涛去了以后,收入总是不行,陆菊人和花生曾去那里察看了两次,眼瞧着买茶的人不少,也暗示过崔涛。但全年下来,以全部分店的盈利数拉平,三合分店是低了平均线一成。花生问陆菊人:给崔掌柜的薪酬和红包怎么准备?陆菊人说:和桑木分店来掌柜一样吧。花生说:来掌柜盈利的那么多,崔掌柜肯定贪污了。陆菊人说:这话你知我知,万不可说出去。开分店肯定有掌柜会贪污的,咱也允许他贪污,但这里要有个度,别人上缴一千个大洋,你可以缴来八百个大洋,但要只缴六百个大洋,那绝对是不行的。花生说:咱年初定了制度,这第一年就要特别体现公平奖惩,什么也不给他,来年了换人。陆菊人说:崔掌柜这人以前倒是不错,他对茶业精通,正因为精通,他才营业额那么低账面又看不出破绽。再说,以后还得指望他和方瑞义一块制黑茶的。他之所以敢贪污,贪污得这么过分,我看他是不服我来做总领,也是试试咱们的能力哩。花生说:那就让他欺负你了?陆菊人说:我估摸他已经回来了,是先回了他家,明日会来镇上。明日即便不来,后日就来。他若来了,你笑脸相迎,安排好吃住。花生说:我可以笑脸相迎,但你得治治他,不能心软。

果然第二日崔涛回到镇上,他走路斜着,说是闪了腰,在白河岸的老家躺了两天,就揖了拳说:抱歉!茶行举办了聚拜,先是设宴款待,陆菊人一一敬酒,吃喝完毕,撤去席面,就听取各分店今年的营业汇报,哪些做好了,哪些还没做好,还有哪些困难是需要自己解决或需要茶行出面解决,再是畅谈来年的计划和安排。他们差不多都有个汇报稿,照本宣念了,就对茶行改变经营方向、推销黑茶的做法觉得称道,夸陆总领善于理财,精于管理,今年取得这么大的业绩,明年以“美得裕”牌号继续扩张,前景真是不可估量。麦溪分店的王京平还检讨了他自己,说:年初陆总领制定了规章制度,说老实话,我听是听了,并没往心上搁,总领是妇道人家,年轻,又从没经营过茶,估摸茶行也不会有多大发展,我还是凭我的老经验办。可三个月后,别的分店都获了那么多利,麦溪分店倒还亏了,这才执行起总领的新办法,后来果然有了大起色,钱便撵钱,越能赚就越能赚。我是服了,人都传说陆总领是身长腿短的金蟾转世的,还真是!大家嘿嘿地笑,花生说:王掌柜咋能这样说话,总领是身长腿短吗?我看她是涡镇上最美的!陆菊人没有恼,她也笑了,说:花生你不要插嘴,我本来就长得一般么。王京平说:身长腿短这不是瞎话呀,蟾就是这个样的,有福相的女人也都是身长腿短,谁见过腿长得像两根细麻秆的能生了娃娃,能发了家,恐怕做姑娘也嫁不出去哩!我还要问问总领的,有人说修城墙时下了雨,你去送饭,泥地上留了一双脚印子,后来就在你站的地方挖土,挖出了一罐子银圆?陆菊人说:别听那些胡说!经营茶行,是井旅长认为我做事能较真儿才让我来的,咱都一样,是给井旅长干活的,是给涡镇干活的。茶行今年收获不错,这都是各位掌柜心血换来的,我要说脚印子下有银子,那我啥也不干了,自己天天去挖好了!大家这下就笑得哄哄。王京平说:反正我认你是金蛤蟆!陆菊人说:蛤蟆可是个大嘴整天呱呱叫,你可别嫌我唠叨你啊!龙马关分店的闻西坡说:蛤蟆可是只吃不屙。花生说:嗯?闻西坡忙改口:是只进不出。花生说:咋能是只进不出,不是都有薪酬吗?薪酬比以前翻了一番,还有那么大的红包。陆菊人说:我已经有了想法,明年咱们实行股银制。大家都拍手叫起好来。陆菊人说:这还得给井旅长报告,他同意了才能定具体方案。大家又说:你给井旅长报告,你给井旅长报告!崔涛却起身去了厕所。汇报过程中崔涛已经是第三次上厕所了,花生问:崔掌柜你害肚子了?崔涛说:几天了一直都后跑的,刚才席上的红烧肉,看着馋得很,我也没敢吃。上完了厕所,他就坐在那里只是吸烟,别人吸烟都是旱烟锅子,他吸的是水烟锅子,把烟丝在手里捻呀捻成个小疙瘩了,按在烟哨子里,然后就吹纸煤,纸煤燃起火了,对着烟哨子便吸烟锅嘴,吸得烟锅子里边咕噜噜响,鼻里口里才云腾雾罩起来。轮到他汇报了,他不吸了烟,水烟锅子还拿在手里,说得很慢,说得也少,最后是:各位都赚了大钱,三合分店赚的不如各位多。三月份店铺的后墙漏雨,淋湿了上千斤茶叶,重新翻修房子,店门关了些日子。又花销了一笔,到了十月,两个伙计一个中了风干不成了,一个不干了。今年三合分店运气差呀,虽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这腰累坏了,平日不敢搬重东西,犯起来了连炕都下不了,也伤了胃,吃太冷的疼,吃太热的也疼,还是没各位赚的多啊!崔涛的话没有人附和,他说话的时候大家都不看他,还这个咳嗽了,那个也咳嗽,或者挪了椅子发出嘶啦声。有人就指责旁边的谁放屁了故意挪动椅子,难道听不来屁响还闻不来屁臭吗?有人就拿手在鼻前扇,有人捂了嘴哧哧笑,过去打开了窗子,冷风立即钻进来,又把窗子关了。花生说:咱听崔掌柜说吧。崔涛却说:我说完了。他又吹着了纸煤吸水烟锅子,大家不再言语,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水烟锅子的呼噜声。陆菊人问各位掌柜的还有谁要说话,回答没啥再说的了,陆菊人就总结了茶行本年的成绩,再次感谢着各位大掌柜的卓有成效的经营和付出的辛勤劳动,她向大家深深鞠躬,花生也跟着鞠躬。接着,陆菊人又特意表彰了三合分店遇到那么多的困难,崔掌柜还病着,能坚持在三合县,没有回涡镇歇过一天,令她十分感动。于是,当场又拿出一筐大洋,再奖每位掌柜二十个,剩余了六个,给了崔涛。大家兴高采烈地收了大洋,听陆菊人讲了来年的计划安排,全一哇声地说:明年会加劲干的,争取每个季度给茶行赚回三驮银子!

一直站在堂屋窗下的花生就进来,笑嘻嘻的,陆菊人说:你在外边偷听哩?花生说:我学一手么。陆菊人一下子就把脚上的鞋蹬脱了,趴在旁边的榻上,说:快给我捏捏肩!花生捏着陆菊人的肩,说:姐,这些老男人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你倒把他们摆得顺顺的。陆菊人说:不是我能摆顺,人家都是些干事的人么,马拉车走的都是大路,咱经管着就是不能把车往床底下拉么。花生说:那是猫啊,我看崔掌柜就是个猫。陆菊人说:这你又胡说!往上,再往右,你不晓得右吗?花生说:你对人家和声细语的,就对我厉害!陆菊人嘿嘿笑着,说:你就是寻不着右么,噢,就那,就那,手轻点,你捏死我呀?!花生在右肩捏了一会儿,又在脊背上捏起来,说:姐,姐,他们说你是金蟾转世的,你这身子不长么。陆菊人没有吭声。花生还说:他们说腿长腿细生不了娃也发不了家,他们是说我吗?陆菊人还是没吭声。花生低头一看,陆菊人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