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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平原又驮来了一批黑茶,方瑞义还捎带一个大纸箱子,但大纸箱子运茶人送去给了井宗秀。花生给陆菊人说:方瑞义会来事,咱啥啥都没有?可到了第二天,蚯蚓拿来了一个包袱,说是井旅长给的,包袱里是三个纸盒,纸盒上印着泾河牌水晶饼。花生说:水晶饼,怎么叫水晶饼?打开一盒,里边是六个糕点,皮白如雪,当下给陆菊人一个,自己也拿了一个吃起来,脆而不焦,油而不腻,里边包的竟是冰糖和玫瑰,特别特别可口。花生说:平原到底是大地方,做这么好的糕点!陆菊人说:方瑞义不给咱们,咱们不是也吃到了吗?谢谢你!花生说:谢我?陆菊人说:我让他生气了,这是送你的。花生说:哪里呀,他八成觉得让你生气了又给你回话的,我才是沾你的光哩。吃完了一个水晶饼,陆菊人说:你放着慢慢吃。花生说:咋能给我吃,剩下的都给剩剩吧。陆菊人想了想,说:这一盒你再吃一个,剩下的给剩剩,那两盒,一盒给宽展师父留着,一盒咱一会儿就给陈先生送去,好久也没去他那儿了。花生说:也行。就又取出一个水晶饼从中间掰开,一半给了陆菊人,陆菊人吃着,有一粒冰糖掉下来,正好落在桌子缝里,抠不出,她一手猛地一拍桌子,冰糖粒跳出来老高,另一手忙在下边接了,舌头就从手心舔了去。花生说:瞧这仔细的!陆菊人就咯咯笑,说:好东西么。花生说:姐,我看出来了,你这心老偏着宽展师父和陈先生。陆菊人说:给人家一盒饼就是偏心啦?花生说:这多长时间了,你一闲下来,不是去庙里就是去安仁堂哩。陆菊人说:是不是,去了心里踏实么。花生说:咋就踏实了?陆菊人说:我也说不清。又说:太阳月亮发光,这草呀树呀就都向着太阳月亮朝么。花生说:哦,那他呢?陆菊人说:谁?花生说:他呀!他都往你这儿朝哩。陆菊人说:你这鬼心思!我给他找媳妇哩他能不见我?!我可给你说,你要专了心爱他哩,你爱他了你也就发光,他被你的光照上了他就离不开你。花生却羞怯起来,说:这我不会。陆菊人说:那你不爱他?花生说:不是。陆菊人说:我也不是让你去给他骚情,爱他其实是爱你自己,把我这话记住。

两人收拾了一番头脚,还是用包袱包了一盒水晶饼,就出门从西背街向南头走。快到安仁堂时,要经过一个涝池,一伙孩子在那里热闹着。说是涝池,是以前这一片还是空地,镇上人都在这里取土打胡基,久而久之就成低洼地,下雨聚了水成了涝池,现在水干了,成了大土坑,孩子们就喜欢把条凳翻过来,坐上去了,从坑坡往下滑溜,快活得大呼小叫。陆菊人就发现了剩剩也在那里,剩剩没有条凳,向另一个孩子借,人家不借,他又想和人家一块坐上条凳,人家还不允,他就生气了,抓住人家的脚把鞋脱了,一扔,扔到了坑外草丛里。陆菊人赶紧喊叫剩剩,剩剩像土蛆一样跑过来,陆菊人就在他头上打了一下,说:你咋像你爹一样不讲理!去,把鞋给人家捡了送去!剩剩是去捡了鞋给了人家,却嘴噘脸吊,两道鼻涕流下来。陆菊人说:把鼻涕擦了!剩剩却吭啷一声把鼻涕吸了进去,气得陆菊人又要打,花生笑着过去捏住剩剩的鼻子说:擤,擤!把擤出的鼻涕甩出去,又拍打着身上的土,说:一会回去给你好吃的,笑一笑。拉了剩剩一块儿去安仁堂,陆菊人说:这地方闲着,将来咱在这儿盖茶作坊。花生说:坑这大的咋盖?陆菊人说:填么。花生说:那太费事了吧。

刚到安仁堂,剩剩高兴地叫:马!马!果然那婆罗树下有一匹马。陆菊人看了一下花生,以为是井宗秀在安仁堂,而院子里就出来了剃头匠几个人,接着也出来了陈先生。陈先生被人扶坐在了马上,有个背着褡裢的人拉着缰绳要走,陆菊人忙过去,这才看清那马并不是井宗秀的马,她说:陈先生,你这是要出诊吗?陈先生说:我去三合县凤镇几天。陆菊人说:去那么远!你把这个带上。就把装水晶饼的包袱塞进他怀里。陈先生说:啥东西?陆菊人说:路上吃。陈先生说:你爹的药还能吃几天,等我回来再给他配些丸药。马扑踏扑踏走了,陆菊人问剃头匠:陈先生咋去三合县凤镇?剃头匠说:刚给我看完病,三合县那人就来了,说他们那儿有了霍乱,死的人多,打听到陈先生医术高,就请了他去。陆菊人说:霍乱?三合县的凤镇有了霍乱?一时紧张起来,说:那你也不拦拦他,就让去了?剃头匠说:陈先生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决意了,我能劝下?陆菊人就拉了花生、剩剩往回走。花生问:啥是霍乱?陆菊人说:是病。我听我爹说过,他小时候县北一带有了霍乱,病一来人浑身发烧,上吐下泻,昏迷不醒个三两天就死了,而且这病传染,有的村是一家一家死,去抬棺埋人的人,抬着抬着自己也倒下去死了。花生吓得说:啊陈先生就去了……陆菊人说:他去救人哩,但愿他没事。晚上了咱去庙里得给他立个延生牌哩。

半个月后,陈先生回来了,还是坐着那匹马回来的。他瘦得皮包骨头,头发都花白,镇上人问起三合县凤镇霍乱的事,以及他又是怎样救治病人的,他却绝口不提。而陈先生坐马回到镇上的时候,蚯蚓首先看到了,他把这事告诉了夜线子,夜线子就去了十八碌碡桥。当晚,夜线子拉回来了马给井宗秀,井宗秀见马也是黑马,四个蹄腿上的毛竟是白的,很是喜欢,问从哪儿弄来的,夜线子说他在黑河晚上碰着一个人拉了这马,掏了钱买回来的。井宗秀说不是抢的吧?夜线子说咋能是抢的,我掏了五个大洋哩,预备旅总不能只有一匹马,以后遇到好马再还要多买些。这马就和原来的马饲养在了一起,井宗秀轮换骑着。

麦收八十三场雨,年前八月没下雨,十月雨仅湿了地皮,到了春上三月,天继续旱着,地上的麦子都是长到尺半就结穗,穗小得像苍蝇头。年岁不好,逃荒要饭的就多了,进镇来的哪个县的人都有,最多的是三合县的,问起三合县凤镇不是有霍乱吗,他们说是有霍乱,但他们不是凤镇人,远个八十里,没收下粮食又害怕传染,就跑出来了。这些人恓惶,却也太烦,见谁都阿伯阿婶地叫着讨要,缠得你无法走开。所有饭店门口更是蹲满了拿着破碗烂瓢的,见着谁进去拿了馍端了面条出来,猛不防就叼了去,被抢的人在后边骂着撵,他们一边跑一边啃馍,撵上了馍已经进肚。汤面条太热,他们伸手抓了几条往嘴里塞,烧了心,嗷嗷地叫着,却呸呸地往碗里唾几口,撵的人也就不撵了,说:吃吧吃吧,吃完了把碗放在地上。镇上好多人埋怨北城门口站岗的不该让这些要饭的进来,站岗的说这是井旅长让进来的,人家能到涡镇来,是人家眼里觉得涡镇富裕呀,客满酒不干么,谁都不来了,那涡镇也就成了蚊子不下蛋的地方了。

人一多,老魏头肯定要辛苦,他晚上再不能睡,整夜在街巷里转悠。一个晚上,风呼呼地刮,他到了东北城墙角,想着这段城墙中曾经压过两个保安,心里就瘆得慌,偏又见那墙角根卧着一个人,顿时吓了一跳。又摸头发,又呸唾沫,还拿了火镰撇出火花,那人还没有动,才认定不是鬼,近去拿脚踢,说:要饭的吧,别人都去庙院里睡,你睡在这儿?那人不动弹。他又说:嗨,你本事大,在风里还睡得沉呀?!拿锣槌去戳,那人抬了头,说:我发烧,怕是霍乱了,就没去庙里,离他们远些。老魏头一听,要摸那人额颅就不敢摸了,急忙跑去敲安仁堂的门。陈先生披衣出来,问了情况,说了句:怕啥就有啥了。老魏头说:啥是啥?陈先生说:他还能走不?能走,让他赶紧到我这儿来。老魏头说:我会不会被他染上了?陈先生说:还没确诊他是不是,即便是,你又没接触,没事的。你给我把井旅长叫来。老魏头说:这三更半夜的,我能进去城隍院?陈先生说:那你去叫剩剩他娘,让她拿两麻袋盐来。再找两三个有力气的,把锨带上,要挖个坑的。老魏头说:埋他呀?!陈先生说:话这多的?快去!老魏头沿街敲两户人家的窗子,叫喊着起来起来,屋里的男人不耐烦说睡得正香的你叫喊啥哩,他说陈先生叫你的你不去?把锨拿上去安仁堂!屋里人还在问啥事,他已经跑远了。敲开了茶行的门,陆菊人和花生正好在茶行里盘点账本,知道了情况,却拿不出两麻袋盐来,要紧急拿这么多盐,只能去找井宗秀,让井宗秀给盐行的人说,陆菊人来不及梳洗,取了个帕帕把头一裹,也给花生裹了头,两人就去了城隍院。在城隍院站岗的不让进,陆菊人大声地喊:井旅长!井旅长!偏巧杜鲁成起来上厕所,听见叫声就敲井宗秀的房间门,两人出来问是啥事,陆菊人说了老魏头的话,井宗秀说:出大事啦!四个人就去盐行敲门,掮了两麻袋盐往安仁堂跑去。

安仁堂里,先去的三个人都拿了锨,陈先生就指挥着在院子里挖坑,坑大小能躺下一个人,挖到一尺多深,正捶实坑底,老魏头领着病人来了。老魏头二返身去了城墙东北角,他把锣槌隔墙扔到了白河去,找了个木棍一头自己握了另一头让病人握着,拉着来见陈先生。刚到安仁堂门外婆罗树下,那人说他要屙,老魏头说:你往哪儿屙,就在裤裆里屙!他进院要陈先生去树下看,陈先生说:让进来呀!老魏头说:他走不动了,屙了一裤裆。陈先生说:哦,那八成就是了。取了针包就往外走,老魏头也便撑了灯跟着。婆罗树下,那人又开始吐了,咯哇咯哇地声很大。陈先生问:你啥时觉得发烧?那人说:早晨就发烧,浑身没劲,天黑屙了三次。陈先生说:你是哪里人?那人说:三合县的。陈先生说:说老实话,是不是凤镇的?那人说:是,是凤镇的。老魏头就骂:你从凤镇来的你不早说?涡镇人给你吃哩喝哩你倒要祸害涡镇!陈先生说:他是诚心祸害啦?要祸害他能一个人睡到城墙角?又问:从凤镇来的还有多少人?那人说:有三十多人。再问:都睡在庙里?那人说:嗯。陈先生就从针包里取出一根三棱针,在病人两条腿上扎,血流了出来,说:血黑不黑?老魏头说:黑得像酱。陈先生又用细针扎病人的十个指头,说:黑不黑?老魏头说:黑。这时候井宗秀杜鲁成陆菊人花生把盐拿来了,陈先生给老魏头叮咛,让病人歇一会儿,他就招呼井宗秀他们进院,让把盐在坑里铺上一层,再用水桶从井里打水,不得桶底触地面,手接住桶底把水倒到坑里,连倒三四桶水,拿棍子搅拌,直搅得起了白泡沫,他说:让病人浑身脱光躺进去,把脱下的衣服烧了。才叫井宗秀他们进屋里说话。

井宗秀说:这肯定是霍乱了?陈先生说:是霍乱。井宗秀说:这能不能治?陈先生说:能治。但镇上还有三十多人来自凤镇,保不准没被传染的,这些人都住在庙里。井宗秀就对杜鲁成说:你现在就去召集人,先封锁了庙,看有没有犯病。陈先生说:有发烧的,上吐下泻的,就立马送过来。没有犯病的征兆,也要每个人发一包盐,一天三次喝一碗盐水。井宗秀说:还有啥预防的?陈先生说:得让喝马蓝根水,我这儿马蓝根不多,还得在集市上收购。陆菊人说:这事茶行来办,熬上几大缸马蓝根了,凡是镇上人都让喝。你这儿有多少都给我,我和花生限天明就先熬一缸来。

井宗秀和杜鲁成急急忙忙走了,院里有了火光,是在烧病人的衣服,老魏头在喊:泡了一个时辰了还泡吗?陈先生从药材屋里取了三大包马蓝根,说:再泡一个时辰!就对陆菊人说:我睡屋炕上有一堆衣服,你挑上一身给病人,柜子底下还有一双旧鞋,不知他脚大小,如果不行,院台阶上有草鞋。陆菊人说:他泡过了还有啥要治的?陈先生说:泡过就能走了,不会再上吐下泻,但得歇几天,口干想喝水,就喝盐开水。一会儿让他们就在院角苫个棚,让他在那儿歇着。陆菊人说:那不如让他回庙里去住,那儿有空房子,我和花生去照看着。陈先生说:也好,让他先单独住一个房子。陆菊人搬过椅子让陈先生坐了,说:你快坐下歇着,要没有你呀,这霍乱一传开,那就不得了啦。陈先生说:我不累,花生你看看还刮风不?花生出去了一下回来说:不刮啦,天气好啦!陈先生哦哦着,却说:天气也就是天意啊。

泡过了两个时辰,那病人果然站起来,脖子也直端了,换了干净衣服,就趴在地上给陈先生磕头。陈先生说:不谢我,是你命大。陆菊人和花生要带他去130庙,老魏头又拿了个木棍让把病人拉上,那人说:不用拉了,我能走。老魏头说:去了静静躺着,再别乱跑。那人说:不乱跑。又要给老魏头磕头,老魏头说:你狗日的是害了多少人没睡安然!花生发现那人穿的是草鞋,而陈先生的那双旧布鞋在老魏头的脚上,但她没有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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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查,130庙里三十多个凤镇来的人没有发烧和上吐下泻的,又查了全镇所有的人,也没有发烧和上吐下泻的,但老皂角树下摆放了四个大瓮,一个大瓮里是盐水,三个大瓮里是马蓝根汤,蚯蚓就在那里经管着。凡是来来往往的人,都得喝半碗盐水,再喝一碗马蓝根汤。而茶行门口,搭了个棚,棚里支了大锅,每天熬三锅粥,供那些逃荒要饭的来吃。差不多这粥熬过十天,杜鲁成便有些为难,说搭粥棚放舍饭是可以的,可这些人吃惯嘴了,就都在镇上不走了,哪有那么多粮食?井宗秀就给周一山说:你去了解了解,有多少人是吃了两天还没走的,里边有多少青壮年?周一山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杜鲁成说:知道了什么?周一山说:上次你去横坪镇招兵哩,还要不要?杜鲁成说:难招得很,当然要么。周一山说:你跟我来。两人去了粥棚,宣布青壮年的,愿意留在涡镇到预备旅来当兵的,吃的就不是稀粥,而是糊汤。于是,当场就留下四十人。杜鲁成说:我就没想到这一点。可你这是招吃货哩,吃饱了说不定就又走了。给四十人熬了两大锅糊汤,很稠,筷子插在饭里都不倒,全疯抢了吃,一下子没有那么多碗,就有十几个人拿了棒槌、木棍或劈柴,往锅里一蘸,伸长舌头舔着吃。吃饱了,要登记造册,其中有六个人说肚子撑了得去上厕所,却趁机跑了。

粮食是越来越紧张,连麻县长也早饭喝粥,午饭一碗炖紫芝菜两个蒸馍,过了午就不再食。而预备旅又增加了三十多人,也再不蒸馍擀面,顿顿是苞谷糁里掺了米熬的糊汤,这糊汤插不直筷子,用筷子蘸了能吊线儿,好的是里面煮了南瓜或土豆。井宗秀就开了会,重点研究纳粮缴税工作,指示夜线子和李文成要增加人手和下乡的次数,纳缴过的乡镇可以再找那些富户。李文成说:太多乡镇都纳缴过两三遍了,就是和方塌县桑木县接壤的银花河一带去得少,一是路远,二是那里民风强悍,曾去过一次,几个村的人都起来抗粮抗税。井宗秀说:几个村的人集体抗粮抗税,肯定有人在背后主事,把情况摸清,摸清了,可以把麻县长用滑竿抬了去,该打他的牌咱要打他的牌,这话我给麻县长说。李文成就派人去银花河了解情况,回来报告:银花河一带拢共一个乡一个镇,乡里十二个村寨,镇虽不大,也有几百户人家。这里出了两个恶人,一个叫罗树森,交际广泛,和方塌县保安队长熟,据说还认识秦岭游击队的一个营长。此人不惹是生非,但若谁在他头上动土,则决不手软,而且有一支短枪和一支长枪。为了练枪,经常是夜打香火头,能百发百中,他是乡里十二个村寨壮胆撑腰的。另一个就是瓜子老大,这是个孤儿,小小就出去在刀客里混,后来带了枪回来,在镇上窃据了一姓高的人家的偏正两院,又强占了姓姚人家的祠堂,改造成前后三拱屋院。他要是看中谁家田地,便以放债和供大烟为诱饵,暴利盘剥,到期即唆使长工犁其地攫为己有,原田主不敢违拗,如此夺得二百亩好地,雇长工短工四十三名。他公开叫嚣谁敢来纳粮缴税就往死里打,打出人命他来顶着。这两个人把持了银花河一带,却又是对头,罗树森处处防着瓜子老大,瓜子老大却嫌罗树森是他的威胁,一心想灭了罗树森。曾经有一次瓜子老大带人去罗树森的村子,罗树森吆牲口犁地,老远见瓜子老大向自己走来,他叫住牲口,留神察看,当瓜子老大到了地头,两人相距三十丈远,都不说话,四眼对着,最后是瓜子老大撤了。还有一次,罗树森正割麦,瓜子老大走来,提着短枪,罗树森放下镰,把长枪拿在手里,两人相峙了一袋烟工夫,竟然你叫我一声哥,我叫你一声弟,互致问候,再各自倒退出二十丈,才散了。井宗秀说:瓜子老大是个恶人,这得除了,那个叫罗树森的,如果能把他收来,倒是个干将哩。

夜线子和李文成带人再去银花河,夜线子对李文成说:咱去先杀了罗树森!李文成说:瓜子老大是个坏人,应该杀了他,旅长不是让咱想方法收罗树森吗?夜线子说:杀罗树森!李文成说:这?夜线子说:你我都是半路里到旅里来的,我不是杜鲁成,你也不是镇上的陈来祥。李文成说:打仗还不是要靠咱二团吗?夜线子说:旅长待咱们不薄,可何必再要来个罗树森呢?李文成噢噢着,说:我听大哥的。先到了罗树森的那个村里,夜线子让李文成就在村外苞谷地等着,他要一个人去杀了罗树森,说:我会会他,看看他枪法有多准?!进了村,罗家门口有好几个人在吵架,一个说地是我买的,地上的核桃树当然就是我的,一个说我当年卖的是地并没有卖核桃树,一个就说:我×你娘,你说的屁话!一个却说:我娘死了,我×你媳妇!骂得要打起来,大门里就走出一个人来,五大三粗,并没言语,坐在了台阶上拿了个刀在自己腿面上拍,吵架的顿时都不吵了,夜线子想:这肯定是罗树森!掏出枪叭叭叭打了三下,罗树森当即死在台阶下。吵架的人边跑边叫:罗驮子叫人打死了!夜线子一把拉住,说:死的人叫啥?回答说:罗驮子。又问:罗驮子就是罗树森?又回答:罗驮子是罗树森的侄子。夜线子不相信,往屋里进,屋里正跑出来一个老汉和老婆子,抱住死者直叫:驮子,驮子!旁边还有两个孩子哇哇地哭。夜线子说:罗树森呢?老汉说:他前日去方塌了,你是谁,你杀了我的侄孙子?夜线子这才证实杀的不是罗树森,顺门就走。没想那老汉扑过来抱住了夜线子腿,叫道:你不能走,你杀了我侄孙子你走?!老婆子已经在门外大声喊瓜子老大把罗家人杀了!快去叫树森哇!夜线子说:我不杀你,你硬让我杀你!就给了老汉一枪,出了门,对老婆子说:我不是瓜子老大,我是预备旅的夜线子!又给了老婆子一枪。台阶上的两个孩子拿眼看着他,说:我爹饶不了你。夜线子说:是不是?朝孩子开了两枪。出村到了苞谷地,给李文成说今日霉气,罗树森没在,他把罗家五口人都收拾了。李文成说:哥,这下和罗树森结下梁子啦!夜线子说:结下梁子,他就不会到预备旅了!

离开罗家村,他们便去了镇里要杀瓜子老大,李文成说:这回你歇着,我去拾掇那狗日的。夜线子说:我霉气着,你去吧。李文成说:都说瓜子老大凶,我偏要把他活捉来!李文成一走,夜线子不放心,就三人一组分成三路尾随着李文成进了镇街,一旦活捉不了,听见枪声,四处截击,哪里碰见瓜子老大就在哪里干掉。李文成进了镇,也不伪装,一把手枪别在腰带上,到了一家卖羊杂汤的店前,才坐在一条板凳上,一边买饭一边打问瓜子老大的家,店主朝店里喊:给爷来一份大碗的,辣子放汪!突然低声说:他来了。李文成扭头一看,一个瘦小个子,腰身一颠一颠地走过了。李文成说:是瓜子老大?店主说:你还没见过他?又大声喊:给爷再切一盘熏肠啊!刺溜进了店。李文成便叫了一句:瓜子老大!瓜子老大脖子上痒,摸下来一只虱,就叫住了旁边一个人,说你去养着,丢进了人家的衣领里,听见有人叫他,立定了脚,问:你是谁?李文成说:你现在阔了,就不认识我啦!瓜子老大说:有点面熟,是我在刀客那阵见过?李文成说:记起来了好!今日路过这里想拜会你,才打问府上哩你就来了!瓜子老大的眼睛却盯着李文成腰上的短枪,说:还有这样的好枪?让我瞧瞧。说着就过来动手了要看。李文成说:来拜会你就是要送你这个见面礼的。你甭急,让我退了子弹。李文成假装退子弹,突然对着瓜子老大胸部就开了一枪,瓜子老大应声倒地。但瓜子老大没有死,往起爬,李文成一脚踩住,先把瓜子老大的枪从怀里掏出来,再把两只胳膊要扭到背后。瓜子老大胸口血往出喷,但力气仍大,胳膊就是扭不到背后,李文成咚咚两拳,把瓜子老大的胳膊打折,扭到背后了,抽瓜子老大的裤带要绑,说:我要活捉你,才故意往你胸上打的!但这时,叭的一声,李文成却倒在了地上。

这一枪是瓜子老大的保镖打来的。瓜子老大就这一个保镖,半脸络腮胡子,头上却没一根毛,平时都是手持长枪,腰插两把短枪,为瓜子老大警戒。这天他跟随瓜子老大出来,走到烙饼店,进去买烙饼,听着外边枪响,跑出店四处观望,见一人把瓜子老大压在地上,便开了一枪。这边连响了两枪,埋伏在巷口的夜线子就开枪打死了保镖,再跑过来看李文成和瓜子老大,瓜子老大双手还没绑住,要爬起来,胳膊折着,正拿脑袋撑了地,身子弓着,忙三支枪同时开火,瓜子老大弓起的身就塌下去不动弹了。伸手去拉李文成,李文成后脑勺被子弹炸开,人也死了。

方塌县保安队长的母亲过寿,罗树森在寿宴上得知家人被枪杀的消息,他第一反应是瓜子老大干的,后证实凶手是预备旅,预备旅也打死了瓜子老大,他一语未发,从宴席上退下,在下榻的旅店里三天三夜眼睁着,只吃烟。保安队长要让他干个副队长,他没答应,离开了方塌县。他没有回银花河,也没有在秦岭任何县镇出现过,从此下落不明。

直到过了五年,有人在方塌县城南青树坪的一个庙里,见一和尚眉眼有些像罗树森,但一交谈,和尚是下湖人口音,这就不是了罗树森。同年冬月,银花镇北八十里的兀梢山上,有猎人在一个石洞深处发现了一只黑熊的尸体,可能是野物临死前寻到这僻静的地方倒毙的,但这黑熊皮毛完整,内脏全无,是腐烂后又被虫蚁食去,连四只脚掌也干了,仅一副骨骼,割开皮毛往出倒骨骼,竟然堆出了类似罗树森三个字的模样,便又传说那黑熊就是罗树森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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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备旅开始在银花河一带纳粮缴款了,夜线子没有再去,他觉得用不着他了,和手下的一个营长在他家里喝酒。自李文成死后,李文成的媳妇以泪洗面,夜线子就有心让这个营长和那媳妇成家,但他有个要求:必须更名改姓,也要叫李文成,说:李文成是我的兄弟,我要他活着,你就替了他行不行?这个营长说:只要有女人,行。这个营长和那媳妇住到了一搭。但是,去银花河一带纳粮缴款的又空手而归,报告的情况是,阮天保带着秦岭游击队一些人驻扎在了那里,纳粮缴款倒成了他们的事。这消息再报告给井宗秀,井宗秀有些不相信,问杜鲁成:阮天保现在是秦岭游击队的了?杜鲁成说:是在那边,还是一个什么队长,年前我就听说了,一直没敢给你说。井宗秀说:这事你也瞒我?杜鲁成说:我是怕你生气。他肯定故意要去那边的,我只是搞不懂,你哥应该知道他的底细吧,怎么就能收留了他?井宗秀哼了一下,说:好么,今生算是和他摽上了,好么。杜鲁成说:游击队一直都在秦岭东北部活动,他阮天保竟带人到了银花河,那你说咋办?井宗秀说:他要是远走高飞,我倒不理他了,他还来报复?活该他是要死在咱的地盘上了。杜鲁成说:那好,咱俩去银花河。井宗秀说:要去我和一山去,你得在镇上坐镇。井宗秀又去征求周一山意见,周一山说:你和你哥没什么联系吧?井宗秀说:有没有联系你能不知道?周一山说:这会不会得罪了那边,你哥该怎么想?井宗秀说:他们能收留阮天保,就不考虑咱了?周一山说:是不是你哥还不知道阮天保攻打过涡镇的事。井宗秀说:知道不知道,咱都得打阮天保。他带人到银花河那不仅仅是抢收些粮食,门扇上有了针眼的洞,就会挤进来笸篮大的风,还可能再来攻打涡镇哩。周一山说:那好,这几天咱加紧准备。井宗秀说:到时候你跟我一块儿去。

去银花河打阮天保,井宗秀就带了二团和四团,但人员有了调整。夜线子仍是二团的团长,马岱升为团副。陈来祥由四团团副任团长,苟发明任团副。王成进则成了三团团长,陆林任团副。陈来祥重新当了团长,陈皮匠高兴,杀了两头猪,抬了一个八斗瓮的烧酒送到城隍院,出征的二百人一顿吃喝了,每人都背了三斤炒面袋子,又在腰里别了一双新鞋。但出发时,井宗秀让杜鲁成跟着一块儿走,又把周一山留下了。

井宗秀一走,周一山就下令留守的部队加强岗哨,取消了集市,不准任何陌生人再进入涡镇,同时监管了所有的阮氏族人。姓阮的人家原本不多,又都和阮天保出了五服,现有的五户分散在四道巷、三岔巷、古井巷,屋院门口便有了背枪的士兵看守,不能迈出一步。这些族人被突然限制极其不满,其中有个叫阮上灶的就破口大骂。按辈分,阮上灶是阮天保的叔,平时做些贩猪贩羊的生意,却好抽烟土,家境一直没富裕起来,至今还是光棍。他是和王喜儒熟,王喜儒陪麻县长去山里采集草木时,他也陪着,因知道的东西比王喜儒多,麻县长夸过他几句,从此倒长袍马褂的穿着,像个人物。他在屋院里叫骂,说他家里没茶啦,他要喝茶,他不喝茶他就要死呀!看守的士兵当然不能让他去买茶,他就拿头撞门扇,撞得额上起了包,看守的士兵就跟着他一块去茶行买茶。阮上灶说:为啥就不让我出门?士兵说:你姓阮。阮上灶说:姓阮又咋啦?士兵说:部队去打阮天保,要防着你们趁机闹事。阮上灶说:阮天保不是被你们打跑了吗,咋还去打?士兵说:阮天保现在是秦岭游击队的人,又在银花河的银花镇了。阮上灶噢了一声,说:阮天保他东山又起了!士兵说:不许高兴!阮上灶说:我没高兴,我是说阮天保他又要回来啦,却把我们看守住了。士兵说:你老老实实走路,别给我邪,你跑我就打死你!到了茶行,阮上灶买了茶,又高声叫骂,陆菊人这才知道了这事,但她什么也没说,待士兵把阮上灶又带走了,她就去城隍院见了周一山。

陆菊人问:是把姓阮的都看管了?周一山说:真要谢你,还操心这预备旅的事!部队去打阮天保,镇上是不能有任何乱的。陆菊人说:阮天保是阮天保,这族里人是族里人,上次攻镇,这些人也没出啥乱么。周一山说:此一时彼一时啊。陆菊人说:你这样一做,把姓阮的全推到阮天保那儿了,那不等于在镇上就有了敌人?周一山说:正是这样呀,才要严加看守的。陆菊人还要说,周一山却笑了,说:茶行那边都好吧?陆菊人见搭不上话,说:你意思是我卖我的茶?周一山说:旅长原本要我和他一块儿去银花镇的,却又把我留下,他是把重担交给了我,我可不敢有一丝马虎,宁肯过之,不可不及。陆菊人说:既然严管着,那阮上灶却出来买茶了?周一山说:不可能!陆菊人就说了士兵带着阮上灶去茶行的事,周一山说:把他的,这怎么行?!就急忙走了。

阮上灶拿了茶往家走,半路上偏遇到了麻县长,麻县长和王喜儒刚从山里回来,王喜儒背了一篓草和树枝,阮上灶就喊:县长县长,我家里还弄来了一些奇花异草,你还要不要?麻县长说:拿来我看看。阮上灶就回家换了长袍马褂,提了一筐花草出来,士兵还跟着。麻县长说:你干啥?士兵说:我得守着他。麻县长说:他有啥守的?!去吧去吧。士兵只好不跟了。阮上灶傍晚从县政府出来,并没有回家,而是跑到南门口外,柳树下还拴着船,他撑船就逃走了。

阮上灶在第三天逃到了银花镇,果然阮天保在一家富户的家里,一见面他就浑身抽搐,鼻涕眼泪都流下来。阮天保也奇怪他怎么到这里来,说:还抽烟土,瘾犯了?阮上灶说:抽还是抽的,就是好久没烟土了。就说了你天保不在,井宗秀如何迫害阮氏族人,又说了井宗秀他如何带了人马要来银花镇打你呀,我是死里逃生来报信的。阮天保怕阮上灶说谎,再三询问证实了,让他住下吃了喝了再躺到榻上去吸烟土,便立即在镇内部署兵力,又派人把守镇外的三个山头,然后才回来看阮上灶。阮上灶说:天保,你也抽烟土了?阮天保说:我不抽,这家是富户,没收来的。阮上灶说:哦,烟土是好东西。阮天保说:你是不是还要回涡镇?阮上灶说:我还能回去吗?!阮天保说:那你参加红军?阮上灶说:啥红军黑军的,我都不参加,叔来给你报信就跟你。阮天保说:好。交代阮上灶去镇西杜鹃花垭,那里是进镇的要道,如果预备旅来了,想办法在他们待的地方燃火放烟。阮上灶说:为啥要燃火放烟?阮天保说:我让你燃火放烟你就燃火放烟!阮上灶还要说话,阮天保给他怀里塞了一包烟土,他不再说了。

井宗秀带着队伍顺着白河岸的官道走,担心动静太大,走漏了消息,便从一条沟进去,翻过光头山,从另一川道往南。天黑时到了一个叫老鸦窝的地方,原想就地休息,夜线子却提议,前边五里有个大荆村,他去纳粮缴款过,村里有一户人家的儿子在逛山那里,一户的儿子在六军当兵,还有两户的儿子是原秦岭游击队的,那里的人都横,如果队伍在那里过夜,可以震慑一下,将来再征粮缴款时就顺当些。于是队伍又走了五里,住在了大荆村,没想村人还都热情,就在四户人家里歇下来吃饭。有两家是蒸了土豆,熬苞谷糁糊汤,一家做的是浆水面片,一家做的是小米干饭,炖了血豆腐,油炸小鱼烩了酸菜辣椒,正好有猎来的五只野鸡,将带骨的肉剁碎,用萝卜在肉中砸,去尽碎骨,滚油爆炒。吃小米干饭的有四十四人,大伙吃得特别香,但饭后竟然都肚子疼,屙稀,稀到第三次屙清水。去问房东是不是饭菜没洗净,房东一家三口却不见了,就疑心饭菜里被下了毒。把全村人抓起来,查房东,没查到,四十四人已经站不起身,开始屙脓屙血。夜线子一怒之下把那家屋院烧了,还要烧所有房子,一个老汉站出来说:不要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呀,你不要烧我们房,我们能治病。

原来,这村子在后沟坡上种有十八亩籽瓜,这种瓜不大,更不好吃,主要是收瓜籽,瓜瓤却是止泻的良药。井宗秀就让夜线子押着村里人去摘瓜,把全部的瓜都摘回来,堆得像粪堆一样。病人也不用刀切,拿拳头砸开了,掏瓜瓤吃,吃了还在屙,屙了继续吃,越屙越吃。到了第二天下午,四十四人基本上都止了泻,但人浑身发软,没有力气,只好休息两天。这两天村人更加殷勤,尽力地把好吃好喝拿出来接待,而且各家做了饭自己先吃一碗。井宗秀就趁机让夜线子、陈来祥给各自的团进行战前动员,让大家明白形势的残酷,被下毒药也只是经历了小的破坏,而恶仗还在银花镇。

陈来祥新任了团长,他就特别紧张,所幸中毒的不是自己团里人,但他不停地要去看住在各家的士兵,担心出事。新兵太多,见他们嘻嘻哈哈地吃肉喝酒,就反复讲上次阮天保攻打涡镇时多么惨烈,说:这回去银花镇,不是他阮天保死,就是咱们死,咱们要不死,就得勇敢,让他阮天保死!还要让每一个人表决心。没想,士兵们越是表决心,越是恐惧,有的就大碗大碗喝酒,说:喝呀,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喝,喝!就喝高了,醉瘫如泥。有的却熬煎得不吃不喝,夜里睡不着,老听见有咕咕的叫声,叫得心惊。

这咕咕声是一家养的鹌鹑在叫,养了几十只,顿顿要给井宗秀和杜鲁成煮鹌鹑蛋吃。这家房东说话咬舌,把鹌鹑蛋说成安全蛋,井宗秀便突发奇想,让煮了所有鹌鹑蛋给每一个士兵吃一颗,吃了就都安全。陈来祥拿了一堆煮熟的鹌鹑到各家各院去发,到一家院外,听见里边一片鸡的叫声,进去后,五个士兵正在逮鸡,房东哀求:公鸡都给你们吃了,就这几只母鸡,要下蛋的。陈来祥说:吃了就吃了,不就是几只下蛋的鸡吗,把账记下,下次来纳粮缴款,给你顶款钱。但五个士兵每人提了一只鸡,站成一排,说:团长,你在场了好!就把鸡头剁下,在每个酒碗里滴了血,然后喊:一二!同时把五只没头的鸡抛出去,没头鸡还在空中扑腾,后来就掉在地上死了,有四只鸡的脖子朝着人,一只鸡的脖子朝着外,那个叫张安的士兵唉了一声,蹲在地上抱了头。陈来祥说:这是干啥哩?一个说:用鸡占卜哩。这五个士兵都是三合县凤镇人,他们说他们是才当的兵,枪是会打了,但从没有杀过人,这次去打仗才用鸡占卜的。剁了头的鸡如果脖子朝着自己那就是平安,如果脖子朝外那便是凶多吉少了。用鸡占卜是凤镇的习俗,以前他们凡是出门都这么做的。四个士兵喝鸡血酒了,但张安不喝,还蹲在那儿垂头丧气,陈来祥说:这是啥玩意儿,用死鸡算卦,那能准吗?过来喝酒,我再给你发安全蛋,吃了安全蛋神鬼都不敢撞的!张安说:你是涡镇人,你不是凤镇的。陈来祥说:现在就不是凤镇么!给你多吃一颗,仗打完了,我就提你当班长!张安这才把两颗鹌鹑蛋连皮咬着吃了,再喝了半碗酒。

又过了一夜,早晨队伍出发了,走了一天,傍晚到了银花镇西的杜鹃花垭。秦岭的杜鹃花多,别的地方都是灌木丛,而银花河一带的都是乔木,这垭上的杜鹃就成了林,全都几丈高,枝条粗壮,叶子有皮革质,闪着光泽,花在三四月里开过了,花托还在,竟有碗口般大。在杜鹃林中还夹杂了另一种灌木,密密麻麻地结着浆果,红得如同玛瑙。杜鲁成惊叹着杜鹃树这么高大,又奇怪浆果怎么都是人字形。井宗秀说:不是人字形,是裤裆吧,这叫裤裆果。春上开花的时候那才是怪哩。两朵并在一起,有太阳了它就开放,没太阳了就闭合。杜鲁成说:麻县长不是喜欢采集奇木异草吗,等咱返回时采折些,他肯定稀罕哩。队伍刚坐下歇息着吃炒面,不远处喀喇喇有石头滚落,夜线子立即带人扑过去,不大一会儿,拉来一个人,穿着长袍马褂,背着一个褡裢,井宗秀见是阮上灶,说:咋是你?阮上灶指着下巴,啊啊着,却说不出话来。杜鲁成知道阮上灶的下巴掉了,走近去一手按着阮上灶的头,一手猛地往上推了下巴,阮上灶嘴活动了几下,说:哎呀吓死我了,原来碰上井旅长啦!井宗秀说:你怎么在这儿?阮上灶说:我到银花镇贩牲口了,才要去前边沟里我老姑家过夜呀,猛地见这么多人都背着枪我就吓得跑了,你手下的就抓我,一拳把我下巴打掉了。井宗秀说:贩牲口,牲口呢?阮上灶说: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哩,上半年我来贩猪,银花镇的羊涨了价,这次贩羊,猪价又上去了。井宗秀说:你从镇上来的,镇上有没有啥情况?阮上灶说:我不是给你说了么,这趟生意又砸了。井宗秀说:我问你在镇上见没见到……他原本要说见没见到阮天保,话到口边变了,说:当兵的?阮上灶说:当兵的?牲口市都是牲口。井宗秀说:好了,你走你的路吧!

但阮上灶并没有走,他先是问井宗秀是不是要去镇上,这垭虽离镇子不远,天黑了,垭下岔道多,他可以带路,后得知队伍并不去镇里,就在垭上过夜,他就说他也不去老姑家了,要和大家在一起,晚上有个说话的。这一夜,队伍在杜鹃林里待着,阮上灶就和陈来祥靠在一棵树下睡。到了天明,阮上灶早早起来捡干树枝,捡了那么大一堆,就生起了火,吆喝着大家都过来,说:带盆子缸子了吗,烧些水喝喝。是有士兵拿了缸子过来,说:哪儿有水?阮上灶说:把缸子给我,我知道前边有个泉的。拿了缸子就朝左边的一个崖后跑,突然间有一颗炮弹打了过来,已经坐在火堆边的两个士兵就被炸死了。井宗秀刚在一丛裤裆果前尿尿,急问:咋回事?夜线子说:镇上打来炮了!井宗秀说:快让大家散开!杜鲁成就跑了来,说:阮天保怎么还有炮?知道他狗日的有炮,咱把咱那炮也抬来了!井宗秀却说:昨晚都没打炮,这刚起来就打炮?又是一颗炮弹打了过来,这一炮没打着人群,落在垭口右边的半崖上,石头炸起来砸伤了好多人。队伍已分成了两股,一股往垭口跑,一股往垭左边的那个崖下跑。炮弹还是三颗四颗地打过来,全都打在了火堆那一片地方。井宗秀带着陈来祥也跑到了左边的崖下,崖下有四五个大坑,坑里全趴了士兵,他才要爬上崖头查看情况,却见阮上灶又抱了一搂干树枝在点火,便喊:你不快躲起来点什么火?!阮上灶撒腿就跑。井宗秀突然就叫:来祥来祥,把阮上灶给我抓住!陈来祥抓住了阮上灶,井宗秀也不爬崖头了,问阮上灶:是不是你烧火放烟给阮天保提供目标的?阮上灶说:没有,没有。井宗秀说:那我试试。就让陈来祥把阮上灶绑在柴堆旁一棵树上,然后点燃了火堆,所有的士兵全往垭后跑。他说:阮上灶,如果一会儿炮不朝这边打,你就是好的,我会来给你解绑。说完,一群人迅速从崖底往过跑,还没跑过去,炮弹就打了过来,当场炸飞了五人。井宗秀刚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泥土哗哗地落在身上,又落下一块大的砸在怀里,看时,是一颗人头。陈来祥扑了过来叫:旅长旅长,你受伤了?井宗秀一翻身滚进一个草窝,喊道:往后撤,快往后撤!炮还在打着,却也听到了垭口下有了号响,陈来祥领人往后跑了几丈远,又领人跑回来,吆喝着敌人要攻上来了,都给我用枪打!顿时枪声就乱了。夜线子也带人跑了来,叫喊着机枪手,机枪手趴在一块土塄上,并没有开枪。夜线子骂道:打呀,打呀!机枪手说:还看不到敌人。夜线子说:往右边去,跑快些,把机枪保护好,人就是被炸了,机枪不能损失!又是一颗炮弹,爆炸声特别大,陈来祥跳进草窝要拉井宗秀,空中掉下来一个人,偏不偏也掉进了草窝。井宗秀说:他死了。陈来祥背起井宗秀就走,问了句:谁?一回头,掉下来的那个人没头没腿,身上还穿着马褂。

井宗秀带人到了山上,梢林里的野兽乱跑,成群成群的鸟往空中飞,还没到山顶,炮声又响了。从山上能看到夜线子杜鲁成他们从土峁上撤下来后,跑上来三个敌人,他们回头把三个敌人打死后,过去捡了两杆枪,还想再捡另一杆枪,又是一炮打了来,炮弹就落在路上,烟尘散后,没见了机枪手,也没见了机枪。井宗秀眼泪唰唰流下来。

杜鲁成、夜线子也撤下来的时候,他们在杜鹃林和沟道里还收拢了被打散的三十人,等全部到了山上,炮是再没打,敌人也没有追来,安全是安全了,可再次清查人数,缺了二十八人。预备旅的所有人,井宗秀都是认识的,也都知道姓甚名谁,是哪里人,这些兄弟一下子没了二十八人,他拿手就扇自己脸,说:都怪我,都怪我!陈来祥眼泪长流,他说:这不怪你,是我不该留下阮上灶。井宗秀却面朝垭口跪在了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头。井宗秀跪下来磕头,所有人全都跪下来磕头,天空上的云就像干涸后的水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纹,先是惨白,再变红,红得要起火。

已经是到了下午,他们顺着山那边的沟底走,谁也不说话,只有喘气声和脚下偶尔踩翻的石头声,仙鹤草有半人高,没有花,果实成熟,但果实都是两头尖芒,就沾在人身上,就如射来的箭头。沟底的小岔沟很多,走着走着不知该进哪个岔沟,正好遇见一个人,那人蹴在树下拉屙,冷不丁看见一群背枪的,吓得屁股不擦,一提裤子就往一堆磊磊石的缝隙里钻。陈来祥拉出来问是干啥的,那人说是放蜂的,陈来祥骂放蜂的你的蜂呢?那人才说他在野外一旦发现枯树窟窿里有野蜂,就用泥糊了树洞,仅留一个小孔,野蜂就在里边酿蜜,他是过十天半月了来扒开泥土割蜜的。井宗秀一听说是放蜂的,就说多半天没吃东西了,让割些蜂巢来。放蜂人就扒开个树洞,割了蜂巢给陈来祥,陈来祥吃了一口,递给井宗秀,井宗秀没吃,说:还有多少蜂巢?全割了,每人吃一块。放蜂人不敢违抗,带人走了两条小沟,把他发现的树洞全揭开泥巴,掏了蜂巢。蜂巢果然又甜又香,吃下似乎身上也有了劲,但每次割蜂巢,都抢着去吃,蜂就蜇了许多人,有的手上腿上起了红包,有的眼睛都肿成一条缝儿了。放蜂人说:没一点蜂巢了,这可以放了我吧。井宗秀说:从这个岔沟出去是啥地方?放蜂人说:是七里峡。井宗秀说:七里峡离银花镇多远?放蜂人说:十五里,出了七里峡就是镇南头。井宗秀说:你还是给我们带路。天空全黑了,放蜂人带路从岔沟进去又进入另一个岔沟,没想一路上又有三人被蛇咬了。夜里寻不着治蛇咬的药草,只好把被蛇咬的腿用葛条紧勒了腿上部,拿刀子在咬伤处划十字,使劲往出挤血。陈来祥怕蛇咬了井宗秀,要井宗秀在他和放蜂人身后走,放蜂人说:蛇是不惊动不伤人的,前边的人走过了惊动了它,它要反击,正好就咬后边的人。陈来祥又让井宗秀在前边走。但害怕放蜂人走在后边了会逃跑,他就在后边,说:你要跑,我就打枪的。放蜂人说:我不跑,你在后边拿个棍儿,不停地打着两边的草啊!这么走出了七里峡,隐隐约约能看到峡谷外的馒头山。馒头山并不高,孤孤零零,样子像个馒头,夜线子说他以前来银花镇在馒头山下的饭店里吃过饭,绕过去就是镇子。便介绍镇子是南北两条街道,窄得不如涡镇的巷子,中间的房子又都是前后门通着,两条街实际上算一条街。井宗秀说:谁还有纸烟,给我一支。杜鲁成和夜线子有纸烟,但都吃完了,陈来祥把他的旱烟锅在胳膊肘下擦了擦那玉石嘴儿给了井宗秀,井宗秀接过来并没抽,说:哼哼,阮天保以为打退了咱们,他哪里能想到咱们杀了个回马枪!才要把队伍分为两拨,进镇后一拨走街北,一拨走街南,两头夹攻,却突然发觉馒头山有人影晃动,忙问杜鲁成:你眼睛好,山头上是人还是树?杜鲁成看了,说:是人,还背着枪。井宗秀估摸那肯定是岗哨,既然是岗哨,进镇就必须先拔掉,立即命令队伍分散开藏好,让陈来祥带人去拔点。陈来祥选了四人,其中就有张安。张安说:要我去,就把我那四个老乡一块儿带去,能相互照应。陈来祥说:你们没打过仗,去两个就行了。加了张安的一个老乡,又加了另一个人。

跑下了平场子,小路上张安的老乡坐在一具四肢不全的尸体边。陈来祥问:张安死了?那老乡说:死了。陈来祥说:唉,我咋就让他去押俘虏?!那老乡说:这也是他的命。

井宗秀听见馒头山上有了枪响,知道行动暴露了,就不敢再迟疑,下令攻镇。杜鲁成夜线子就先带了二团去了街北,他带四团走到馒头山下,陈来祥他们也刚撵上,就往街南来。两条街都已经有了红军,而且街口用沙袋筑了工事,便从街东边一户人家进去,迅速地钻进两条街中间的民房里,红军发现了,就拥了过来,而这些民房前后两边都有门窗,双方就你出我进,我藏你寻,出出进进,藏藏寻寻,搅和在一起了,打着乱仗。这时候太阳冒花,霞光还嫩,镇街被染成粉红,住家户有的刚刚起来,有的还没起来,一时间枪声像炒了豆子,鸡飞狗咬,啥人都在乱跑,穿黄的穿黑的,披了褂的也有光着身子的,菜下油锅似的尖叫。双方都是能在街巷里民房里打仗,又都一样的如狼似虎,却没有了战术,没有了指挥,只是比力气,看谁手脚麻利,运气好还是不好。有时候推墙,推倒了墙从这间屋可以直接到那个院,你刚一推倒,墙那边却是敌人竟先跳过来,能开枪的开枪,来不及开枪的就扑上去夺枪,纠缠在一起抓眼睛,咬耳朵,踢交裆。有时候我跳过窗子去撵你,他又从门里进来撵我,我的战友把他打死了,你和你的战友跑过来打死我的战友,我再去撵打死我战友的,撵呀撵呀,又回到我跳窗子的那间房子,有时便在墙上挖个窟窿,把手榴弹撂过去,对方又把手榴弹撂过来,手榴弹还没炸,在地上冒着烟地转,再抓起来撂过去,就把对方炸了。

到了后晌,红军被压迫在了镇西北角里,预备旅的人从两条街上往西北角会合。那里有个大院,旁边是个土台子,可能以前是个土地庙吧,庙已经没了,只有石刻的土地爷和土地婆还在,那里安着一门土炮。双方又在那里对峙,陈来祥腿上受了伤,半个裤子都染红了,他自己还不知道,杜鲁成说:快包扎一下。陈来祥说:我不疼,可能是沾了别人的血。突然见一群人从大院出来都往土台子跑,杜鲁成喊道:狗日的炮在这里,不让他们上土台子!双方又一阵激战,预备旅人靠不近土台子,夜线子给陈来祥喊:绕过去从后边上!土台子上的敌人掉过枪口朝陈来祥他们打,夜线子先把三个撂倒在土台子沿,人没掉下去,帽子却飞在空中。陈来祥带人绕到土台子后,那里土台子还是高,一时爬不上去,便后退十几步来个冲刺,但还没冲刺到土台子下就被子弹射中了四人。而夜线子这边已趁机搭了人梯,扑上去了四五个。土台子上的敌人注意力一分散,那边陈来祥也上了,两边开打,就把敌人全打死了。夜线子说:狗日的咋没打炮,啊哟打炮咱就攻不到这儿了。一看,土炮已经没了炮弹。

镇子上没有了枪声,突然间的安静使许多人都愣了一下,说:咋不打啦?四处张望,是再没见到敌人,就哇哇地喊着仗结束了,打赢了!井宗秀却觉得敌人不可能就这么全干掉了,让预备旅二返身回到镇街,从北向南再过一遍。这时候镇街上起了黑烟,黑烟还越来越大,夜线子带人就往镇街跑。果真还有着一伙敌人,一边往南跑,一边烧房子,街上的黑烟罩得啥也看不清,放了一阵乱枪,等烟雾稍稍散开,追到街南口,远远看见残敌已绕过馒头山下,往七里峡逃走了。预备旅并不准备追赶,井宗秀说:多放一会儿枪,把他们送远!所有人都举枪往天打了一通,然后往回撤,陈来祥猛地觉得腿疼,还跺了一下,竟疼得倒在地上,挽右腿裤子,腿肚子上一个酒盅大的烂口子,肉都翻了出来。他大声说:哎哟,我真的受伤了!几个兵赶紧过去包扎,还是走不成路,只好让人背了。

从土台子上下来,井宗秀看着镇上人拉着尸体去埋,他一一察看车上有多少死去的兄弟,见一个,叫着死者的名字,用手在脸上拍拍,说:你怎么就死了,就死了啊?!而后边的一辆架子车上,全然只装着七八个人头,要么身子炸得没有了,头颅还连着后背一张皮,要么纯纯是颗头,有的没了耳朵,有的没了半个脸。井宗秀认了认,认不出了哪个是预备旅的,就问杜鲁成:没见到阮天保的尸体?杜鲁成说:我也让人到处找过,就是没有,让这狗日的又跑了。

预备旅是五十一人死亡,井宗秀没有让镇上人埋掉他认识的人,又着杜鲁成负责去垭口、馒头山,一定要找全五十一具尸体。只有头的就找身子,连头和身子没有的找胳膊找腿,凡是胳膊腿上有着黑布的都找回来。而再征召了镇上七十人,分两批,第一批三十人由他带队把阮天保他们搜刮的二十担小麦、十担苞谷、十担黄豆、五十卷粗布车拉驴驮人背运回涡镇,第二批四十人由杜鲁成带队搬尸。

队伍要离开银花镇时,张安的那个老乡去一户人家拿了副滑竿要给陈来祥用,回来却说他路过土台子,一只狗在土台子后边使劲地叫,近去看了,那里有个窑洞,里边有死人。井宗秀跑去察看,还不是阮天保,而是三个大人,两个孩子和一个妇女。找了镇上人来辨认,说这人姓元,镇上最有钱的掌柜,阮天保就住在他家的。但这六具尸体都没有外伤,衣着整洁,耳朵里眼睛里往外流血,井宗秀说:炸塌洞口,把他们埋了吧。转身走开,心里想:这一家人肯定是在看到阮天保他们要打仗呀,为了安全悄悄藏在这里的,没有被乱枪打死,是被打炮时震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