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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县长在涡镇已过了多半年,井宗秀是偶尔来了,来了就请他外出,两次在涡镇,一次在黑河岸的洛门寨,还有在龙马关和商棣镇,都是些集会。他被前呼后拥地请上台,在那一张藤椅上坐下了,下雨不下雨,有太阳没太阳,身后都有人撑着伞,他就那么坐着,由井宗秀讲话,井宗秀讲话完了,集会便结束了。但麻县长的生活非常好,安排得细致周到,井宗秀定期让人送来米面酒茶,米有白米、黄米和糯米,颗粒完整,晶莹剔透,都是在石臼里一点一点杵出来的。面粉更是有纯麦面粉和掺了豆子的杂面粉,豆是扁豆的、绿豆的、豌豆的、黄豆的,各样是各样的颜色和味道。酒当然是苞谷酒和米酒,还有醪糟。喝茶的水也全是从河心泉里取。麻县长越来越热衷于在政府院里栽植些草木,让王喜儒把后院角一块空地挖开要栽忘忧草,却挖出了蚁穴,那是像瓮大的一个土核,层层叠叠的孔,忙乱着成千上万的蚂蚁,砸开了土核,里边有大拇指头粗的蚁后。麻县长就觉得自己如蚁后,有吃有喝,白白胖胖,不作战也不筑巢,但蚁后还产卵繁殖的,他却无所事事。在这一天,他在办公室里发现了一只老鼠,他没有去追打,也没告诉王喜儒让逮了猫来,就每日临睡前,在桌脚下放一些吃食,第二天一早再去办公室,首先要看看放的吃食还在不在,不在了,他就放下心来。麻县长仅见过一次老鼠的面,而一日复一日这么放吃食和查看吃食,他知道老鼠现在不是在那一堆书籍下就是在柜子底,他希望老鼠能留下来,永远就在他的办公室里。这样的心情使麻县长脸上有了微笑,和王喜儒去了虎山和白河黑河岸上的各个峪里寻找奇木异草,镇上一些巷道他很少去,城隍院一次也没进去,却更多去安仁堂,那里挖药人送来的草药多,有许多竟是他还没有见过和听过的。他差不多记录了八百种草和三百种木,甚至还学着绘下这些草木的形状。近些日子,他知道了秋季红叶类的有槭树、黄栌、乌桕、红端木、郁李、地锦,黄叶类的有银杏、无患子、栾树、马褂木、白蜡、刺槐,橙叶类的有榉木、水杉、黄连木,紫红叶类的有漆树、柿树、卫矛。他知道了构树开的花不艳不香,不招蜂引蝶,但有男株和女株,自己授粉。他知道了花柱草的花蕊能从花里伸长得那么长,甚至可以突然地击打飞来的蜂蝶。他知道了鸭跖草是六根雄蕊,长成了三个形态。知道了曼陀罗,如果是笑着采了它的花酿酒,喝了酒会止不住地笑,如果是舞着采了花酿酒,喝了酒会手舞足蹈。知道了天鹅花真的开花是像天鹅形,金鱼草开花真的像小金鱼。

晚饭之后,麻县长会把王喜儒叫来闲聊,他会突然来了兴致,吟了“秋波红萼水,夕照青芜岸”。他吟古诗给王喜儒当然是对牛弹琴,于是问:你知道红萼吗?王喜儒说:不知道。他说:枝茎细长,萼叶扶疏,枝节泛淡红,穗花玫红,你不知道?王喜儒说:那是狗尾巴草么。他又说:桑树为什么叫扶桑呢?王喜儒说:那是你给起的大名吧。他说:不是我起的,古人就这么叫的,扶桑扶桑,与人相扶而生么。他又吟“上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你知道啥叫连理枝?王喜儒说:还是不知道。他说:石楠呀,上次你就采回来过呀。王喜儒说:哦,哦。县长你神,知道这么多!他说:惭愧。我可能也就是秦岭的一棵树或一棵草吧。便把自己的书房重新起名:秦岭草木斋。

一日,坐在书房里,脑子里胡思乱想,在秦岭里看的草木多了,见的飞禽走兽也多,就觉得有趣,先前谈《山海经》,书中有各种怪兽怪鸟怪鱼,以为那都是些神话,没想他在秦岭里见到的动物常让他匪夷所思。比如有一种猴子通身都是金丝一样的长毛,有人一样的大眼,发出的声音和人说话的节奏也差不多,能大声呐喊,也会嘟嘟囔囔,只是听不懂。它们群居,雄猴内斗不断,一旦胜者,所有的雌猴就安然归其所有,但它却一定要咬死那些雌猴的幼儿。比如他见过像水牛一样却长着羊角猪鼻的羚牛,它竟然会哭,哭起来泪流满面。比如,一种叫毛拉虫的,冬天里就钻进土里,夏天里身上却长出一茎草来,花开得十分妖艳。比如,还有能在空中飞着就能**的鸟,能哈哈大笑并且能笑得晕过去的熊,能遇危险逃跑时不断变幻皮毛颜色的狸子,求爱终于成功了却又甘愿让雌性吃掉的螳螂。那么,记录秦岭的草木,也可以记录草木间的这些奇禽异兽啊!麻县长正想得激动,县政府的干事来说大堂里来了告状的。已经是很久很久没有人来县政府告状了,麻县长噢了一声,收拾了桌上那些草木记录本,也收拾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当即庄严地坐了大堂。

大堂里是有着一个老头和年轻的两男两女,老头蹴在那里唉声叹气,两男两女却你争我吵,不可开交。经审问,原来这是一家人,老头姓苏,家住镇西背街三道巷,在中街十字路口,也就是老皂角树斜对面,有间门面,专门卖葫芦头泡馍。镇上有三家葫芦头泡馍馆,苏家的这馆生意特别好,据说有秘制的下锅香料,每日客多,都是七次八次的翻桌。苏老头有两个儿子,已经分家另灶,先是让两个儿子轮流经营两个月,但今年老头八十岁了,却变了主意,两个儿子各按单月双月轮换。小儿子经营的是单月,大儿子经营的是双月,没想有个闰六月,大儿子就连着经营两个月,小儿子两口就吵闹多一个月就是多少钱呀,还认为是当爹的知道有闰六月,故意让大儿子经营双月的。越是吵闹,苏老头越是坚持他的主张,小儿子两口就嚷着要告状,苏老头和大儿子两口也就来了。麻县长一听,按单月双月轮换确实不公平,问苏老头为啥要分单月双月,苏老头说:谁家的媳妇孝顺就给双月。小儿子的媳妇就说大儿子的媳妇怎么孝顺了,她只是嘴甜会来事,陪婆婆坐炕说笑,是多给了公公婆婆吃喝啦还是给公公婆婆多做了衣服鞋袜?麻县长听了,就判了苏老头把双月给了大儿子是正确的,这孝顺有供给吃喝的孝顺,有请医治病的孝顺,还有笑孝顺,就是待老人笑脸,言语柔和,逗着开心。在判断这场家庭纠纷中,小儿子两口和大儿子两口当然有争辩和相互指责,麻县长倒了解了另外一件事,即小儿子在他不经营饭馆时去放羊,蛇把领头羊的角缠了,他用镰砍去,把蛇尾巴砍掉了,蛇是跑了,可回到家,媳妇去地里拔萝卜,蛇又把媳妇脚脖子缠住,他这次就把蛇打死了。第二天他去柴市,路过巷口,看见一条蛇钻进了墙根石头缝里,到柴市买了一捆蒿,自己背回家往院子里一倒,蒿里竟然又爬出一条蛇。他就吓瘫了一月,去见宽展师父,宽展师父比画着,意思是说这是双蛇,一方死了另一方来报仇的,这蛇现在是钻进了你家后檐墙洞的雀窝里。他回家去墙洞的雀窝里看,并没有看到蛇,但还是拿烟油子在雀窝口涂抹,再采些重楼草捣烂塞进去,还用泥封住。没想三天后,来了一只燕子啄洞,他媳妇就打伤了燕子一条腿。可就在当夜,他家小儿的耳朵里钻了条蚰蜒,疼得哭叫连天。他媳妇便说是大儿子媳妇捉了蚰蜒放到小儿的耳朵里的。大儿子媳妇委屈地哭,说她怎么能干那事,她是看到那只受伤的燕子叼了一条蚰蜒放在天窗台上的,是不是夜里蚰蜒自己下来趁小儿睡着了钻进耳朵的?麻县长说:孩子耳朵还疼吗?小儿子媳妇说:滴了些香油,蚰蜒出来了。麻县长说:你有证据说是你嫂子放的蚰蜒?小儿子媳妇说:我们有仇,不是她又能是谁?麻县长说:你是个刁妇!让人把她轰走了。

案子结后,麻县长回坐到办公室,还在想:这蛇和人一样也有报复?一时疑惑不解,门外就有了报告声,他没有理,那门就推开了,是王喜儒。麻县长正没好气,说:出去!王喜儒说:我报告了,你没吱声,我以为……麻县长说:出去!王喜儒退出去,拉上门了,再喊报告,麻县长应道:进来!王喜儒进来拿了一封信,说:有人送了信。麻县长说:念。王喜儒说:我不识字。麻县长看着王喜儒一额头的水,他突然笑了,说:撂到那儿吧,你坐下。王喜儒不坐。麻县长说:我叫你坐你就坐下!王喜儒坐下了,屁股担在椅沿上,侧过身面朝着麻县长。麻县长声音柔和起来,说:现在你不是跑差的了,我也不是县长了,你给我说说你们这儿的飞禽走兽爬虫游鱼什么的,拣长得奇奇怪怪的说,比如这儿的蜘蛛背上有人面纹,比如大鲵长着婴儿手。王喜儒放松了,说:你要问这事,那多了。大前年我看见过野驴,脸真像镇上黄东东他爹的脸,野驴在一丛黄麦菅丛中卧着,我还以为是黄东东他爹在那儿屙哩,才喊叔,叔,它站起来跑了,才知是野驴。麻县长说:很好,就讲这样的故事。王喜儒说:我有一次到油坊沟表姑家去,老远看到有两个人在站着说话,好像又为啥事吵开了,话是蛮子声,听不懂。到跟前了,是两只黄羊,四脚着地跑了,可我明明看到的是两个人站着吵哩,即便不是人,那也是两腿直立的,黄羊能直立?麻县长说:再说,再说。王喜儒说:你见过竹节虫吗,长得和枯树枝一模一样的,分不清头在哪儿,屁股又在哪儿。还有一种鸟,叫铁蛋鸟,它要有危险了,就从树上掉下来,你怎么看都是石头。你见过双头龟吗?麻县长说:没见过。王喜儒说:我见过。这河里还有一种鱼,身上乌黑,但长着人牙,有两颗大门牙。纸坊沟前些年,发现有三条腿的兽,像是獾,又不是獾,前边一条腿短,后边两条腿长,跑得特别快。白河岸夹道村后边的土崖垮了,出来了一个太岁,软软乎乎一堆的,没鼻子没眼,你用刀今晚上切下一块,第二天早上它又长出来,看不见被切过。夹道村黄初明把太岁在瓮里养着,每天卖泡太岁的水,说那水喝了眼睛清亮,消脸上斑,镇上好多人都去买水喝,我没去。怪不怪?麻县长说:怪,这儿怪东西多。我在街巷里走,看好多男人相貌是动物,有的是驴脸,有的是羊脸,三白眼,一撮胡子,有的是猪嘴,笑起来发出哼哼的声,有的是猩猩的鼻子,塌陷着,鼻孔朝天,有的是狐的耳朵,有的是鹰眼,颜色发黄。我有时都犯迷糊,这是在人群里还是在山林里?王喜儒说:我也是脑袋太小。我们这儿女人都长得好,男人长得差了一点。但井旅长就长得排场。麻县长说:井旅长是排场,可怎么不长胡子?王喜儒看着麻县长,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啊,啊是说……女人才不长胡子?麻县长说:他是大雄藏内,至柔显外。你害怕他吗,怕说错话吗?他这种人厉害。王喜儒说:嘿嘿,井旅长是厉害,不厉害怎么当旅长呢?麻县长哈哈笑起来。笑着笑着,嘴里却掉下一颗牙,说:哦,骨折了。王喜儒就把牙捡起来,跑出去要扔到大堂的屋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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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加宽加高之后,每个墩台都有了一个炮楼,井宗秀要求把炮楼的外墙全部刷成黑颜色,陆林就回了一次纸坊沟。纸坊沟因有几家造纸坊而得名,但沟垴的村子里也有一家专门做墨。陆老爹一生都是给纸坊砍竹,陆林不愿意子承父业,他去挖药,去打猎,还伙同别人在黑河里赶过柴排,学啥会啥,学会了就不再干,后来在墨坊也只待过一年半。在墨坊里,陆林是不干伐松树、伐下松树又在树根凿孔用灶灯烤炙胶膏的活,但也干不了在黑烟里加胶料香料制作墨块的活,他只在鞠篾起的圆物中燃烧柴火,火熄后去扫括黑烟。陆林离开墨坊其实是他偷看过掌柜的媳妇在梢林中小便,还对人说那屁股白,白得像凉粉坨子,掌柜就把他赶走了。所以陆林这次来墨坊,还在村外路口就朝空叭叭打了两枪,一个伙计在地堰上摘黄花菜,说:你回来了,陆林哥?陆林说:谁是你哥?我是预备旅的副团长!伙计说:啊陆团长!你多时没回咱沟里了。陆林说:你掌柜在不在?伙计说:在哩,又得了个儿子,还在月子里。陆林说:这他娘的!你去告诉他,我陆林来了!他坐下吸了两锅子旱烟,才大摇大摆往村里走去。

墨坊的掌柜听到枪响,忙让家里人把两个箱子往夹墙里放,伙计跑来说陆林拿着枪来找你哩。掌柜说:他是来报仇了!坐在炕上的媳妇忙推开后窗让他跳出去钻山林,他已经上了窗台,却说:我跑了你和孩子咋办?这墨坊咋办?当初我赶走他又没有打他,他能把我咋样?就出了门去迎接。陆林见掌柜出来笑脸把他往家里迎,他就说:哈哈,你不是骂过,让我八辈子甭想进你家门吗?掌柜说:啊过去的事都是我不对,你现在是大人了,大人大量么。陆林说:你今日要不让我进,我就会坐到你家中堂去,你让我进了,我陆林就是这脾气,偏不进去了。我给你说一件事,说完我到后梁上,看能不能打个獾或者果子狸。掌柜就说:啊,啊,有啥事你尽管说,只要能办的尽量办。陆林说:你肯定能办!就说了让给预备旅送去一担墨块,涡镇的炮楼要刷外墙呀。掌柜说:用墨刷外墙,这不是用金子砌厕所吗?陆林说:你说涡镇是厕所?掌柜忙解释:不,不,我不是那意思。陆林说:不是你就装担子!掌柜说:能不能只装些黑烟,回去兑水就可以用的。陆林说:你是让今日刷了明日就褪色,还能涡镇臭着?掌柜说:那我再带上胶料和香料。陆林从院子旁的小路往后山走,路边的棚门口却站着一个女的,长了个银盆大脸,就问掌柜:这是不是柴长顺的女子?长这么大了!有家了吗?掌柜说:她还小。陆林说:你是不是要给你留的?掌柜说:这话不敢说,长顺虽在这儿干活,但也是我远房的亲戚,这女子把我叫爷哩。却对女子说:你把狗喂了,去厨房拿个馍。女子说:它不吃屎也不吃馍,只吃肉。陆林说:啥样狗,只吃肉?掌柜说:前几天在后山的草窝里捡回来了两只野狗崽子。陆林说:哦,我瞧瞧。两人往柴棚去,掌柜就给女子使眼色,女子还是没醒悟,倒问:嗯?陆林疑惑地看了一眼掌柜,掌柜便骂道:你和你爹一样没脑子,它不吃馍你去拿肉呀!女子这才跑走了。柴棚里果然用绳拴着两只小野狗,见了陆林就跳起来,前爪搭在栅栏门上,耳朵不停地动,但没有摇尾巴。掌柜说:狗见你多喜欢!陆林说:狗都知道我是个好人么。却突然叫道:这不是野狗,是狼崽子么!话一出口,狗崽子一下子跑回棚里,趴在角落呼哧呼哧出气。掌柜说:狼崽子?陆林说:你看那尾巴,看那眼神!掌柜说:哎呀,怪不得每天夜里有狼在山梁上嚎,是不是母狼来寻狼崽的?他娘的,我这是引狼入室了?!说着就拿了个榔头要打狼崽子,陆林哈哈哈地笑,说:我把狼给你带走,你就给十个大洋吧。掌柜说:十个大洋?我给一担黑烟了,还得十个大洋?那这狼崽子我养着,拴在门口了可以防土匪。陆林说:预备旅在涡镇,这方圆敢有土匪?十个大洋不是我要的,是预备旅收你的保护费,以后谁要欺负你,就来找我,看我……陆林拿眼看周围,一只鸡背着个大翅膀从路上往过走,他一枪打去,鸡就没了脑袋,说:我崩了他!掌柜说不出话来,站在那里成了一根木头,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鸡没了脑袋却仍蹒跚走过来,走到他跟前了,倒在地上。

陆林再没有去后梁打猎,他揣了大洋,把两只狼崽子装在竹篓里背回了城隍院。院里人对这到底是狗崽子还是狼崽子争议不休,周一山说任何种子从地上长出来都是一样的两个嫩芽,长着长着,就分出谁是菜苗谁是树苗了。过了一月,两个崽子越来越像狼了,真的就是狼,井宗秀就让换了铁链子拴在了北门洞外。

炮楼的外墙刷了黑,好看是好看,却显得城墙头重脚轻,又去墨坊拿来了更多的墨块,稀释了把整个城墙都刷成黑的,从黑河白河两边的岸上看去,涡镇像是座铁打的城池。但是,越来越多的河鹳和苍鹭随之而来,它们在炮楼上,垛口上,拉出石灰水一样的稀粪来,这些稀粪淋漓在墙壁上,白花花的刺眼。井宗秀问怎样不让河鹳和苍鹭在那儿拉粪,能不能在城墙外沿罩上铁丝网?巩百林说那得用多少铁丝呀,即使罩了铁丝网,河鹳和苍鹭还会站在铁丝网上,拉下的粪依然会淋在城墙壁上,只有见到河鹳和苍鹭了去吆喝赶走。老魏头就从此白天里在城墙上走动,他怕敲锣引起误会,就把城门口的两只狼崽子拉着。人们便常见到城墙上突然间河鹳和苍鹭嘎喇喇地飞起,羽毛纷乱,总有两只三只便被狼崽子抓到了,老魏头却夺下来,往墙内的人群扔,叫道:烤了吃?去!

城墙上的事可以放下,井宗秀又决定要在虎山崖上构筑工事,布兵设防,以前保安队之所以能兵临城下,就是没有利用好虎山崖,如果在虎山崖修战壕和堡垒,只需驻扎一队士兵,就完全可以扼守住进镇子的唯一通道。在虎山崖构筑工事并不需要多大,却极其不容易。任务交给了巩百林,没想就展示了巩百林的精干和过人的聪明。崖头高高低低有一里长,修一道半人深的战壕,在东西和中间得有三个堡垒,还需有一排房子,崖上可以就地取石,木头也可以在崖后的树林子里砍,但还需要砖瓦和石灰,砖瓦和石灰就难以运上去。崖的正面陡如刀削,崖东有一条采药人走过的路,路要么被突出的石头挡住,需鹞子翻身式翻上去,要么顺着石壁的裂缝沿经过,得脊背贴在壁上慢慢挪步。十天内运上的砖瓦不到三百块,石灰仅一小堆,而且有两个兵就从半崖上摔下去,死得很惨。巩百林就到白河岸的村寨里以借用的名义招收山羊,六七十只羊每日在身上绑四块砖瓦或一袋石灰,往崖上赶一次,羊没有一只滚落过,半个月所有的砖瓦石灰全运了上去。再是崖上有什么事了需要镇上人去,或者镇上有什么事了需要崖上人回来,先还崖上和城楼上摇旗为号,巩百林以前在老县城见过有养信鸽的,便派人去寻来了那人,在崖上修了个土仓,培训了十只鸽子,这些鸽子就在腿上拴了纸条,来回传递。崖上的工事几乎构筑了三个月,那些山羊并没有退回去,每天杀一只吃了,白河岸上的村民到城隍院来讨要,井宗秀给人家付了钱,也没有责怪巩百林,倒还时常送去酒肉慰问。

山羊是吃掉了,山羊生来就是被人吃的,但鸽子巩百林看得珍贵,专门让一个士兵饲养,等工事构筑结束,巩百林就带着一排人驻守,没想却出事,那个士兵死了,还差点连巩百林也没了命。

那个士兵每天傍晚去土仓里撒食,发现鸽子越来越少,以为是飞去镇子了回来晚,并没在意。等到有一天已经很晚了,土仓里只有三只鸽子,害怕了,疑心是哪个士兵偷去烤着吃了,就藏在土仓后观看。后半夜里,月光像银子一样铺在崖上,一只鸽子是晚回来了,还没落到土仓外的大石板上,突然一个影子唰地过来,半空中把鸽子抓住,又极快地从崖沿跑去,他才认出那是飞鼠。这士兵知道以前采药人到虎山崖采的是半崖壁上的一种叫金钗的仙草,也知道有金钗的地方就有飞鼠,飞鼠以金钗为食了,生性凶猛敏捷,能在空中滑翔十多丈远,连拉下的粪也是中药里的五灵脂,可他不知道飞鼠也捕食鸽子。他是第二天把这事报告给了巩百林,巩百林勃然大怒,骂为什么发现少了一只两只鸽子时不查原因不来报告,便把他吊在树上抽打。这士兵被打得遍体鳞伤,他没有恨巩百林,恨飞鼠,但他无法捕杀飞鼠,认为只要把半崖壁上的金钗全部连根挖走,飞鼠就不会来了。他用绳索一头系在大石头上一头系在腰里,慢慢地吊到半崖壁上去挖金钗,没想一只飞鼠噌地飞过来,那张开的翼像刀片子,他一歪头,没有伤着他,却割断了绳索,人就掉下去摔死了。而那个晚上,巩百林没有睡,就站在崖沿上流眼泪,于是看见了就在崖沿下三丈远的一个石角上站着了一只鸽子,他说:鸽子!陪伴他的人没有看到有什么鸽子,但他嘴里发着咕咕的声音召唤,说鸽子不理他,也站着不动,竟然抓着树枝要去石角上捉鸽子,脚下一滑就也掉下去。幸好下边斜长着三棵白皮松,都只胳膊粗,却卡住他,陪伴的人吊下绳子才把他拉上来。

消息很快传回镇上,井宗秀、杜鲁成、周一山就从市集收购了七只野兔和十三只野鸡,还有三缸酒,特意上虎山崖为巩百林压惊。巩百林喝多了,就把一碗酒泼到崖下,嘴里不停地唠叨他不是看花了眼,石角上肯定是有一只鸽子,那鸽子是死去的那个士兵托变了来报复的。后来就醉瘫成泥,不省人事。井宗秀、杜鲁成、周一山一一察看了战壕和堡垒,就俯瞰着远处的黑河白河合围了镇子,镇子的四座城楼,南北三条竖街,东西两条横街,还有那七十二条巷道,巷道不直,屋舍弯曲,显得杂乱不堪。井宗秀说:咱在虎山崖上有了工事,明年或者后年,咱的积蓄多了,把镇子改造一下。周一山说:原来是这样!井宗秀说:你这话我咋不懂。周一山说:前几日我去河边,两棵柳树间挂着一个大蜘蛛网,蜘蛛网上全是些缠住的虫子飞蛾,竟然还有一个螳螂。树上站着三只鸟,黑头红嘴白尾巴,也不晓得是什么鸟,它们没有叫,却叼着树叶往蜘蛛网上扔,我一吆就全飞了。我不知道那是啥意思,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杜鲁成说:你神神经经的,明白啥了?周一山说:咱要改造镇子,就把所有的巷道都修成半截,但又要各个院子连通,即便谁攻进来,让进去就进了迷宫,寻不着出口,有来无回。井宗秀愣了一下,说:嗯,这主意好,就这么干!杜鲁成却说:咱在这里有了工事了,谁还能攻进镇里去?周一山说:我是说万一,既然要改造镇子,那是顺手就能做的事么。井宗秀就笑着说:你俩咋老尿不到一个壶里?杜鲁成说:我是个粗人,你还是听一山的吧,你们拿主意了,我出力就是。井宗秀说:我今日偏要听你的,你看见西南角那块菜地了吗,在那里盖个学校怎么样?咱原先还有个学堂的,现在孩子们要上学不是去老县城就是去龙马关,县政府所在地倒没个学校?!杜鲁成说:是得有呀,我本家一个叔叔是私塾先生,到时候我把他请来。井宗秀说:那好啊!我还想盖个戏楼的,你看在130庙旁着好还是在东三岔巷那儿?杜鲁成说:盖戏楼?当然三岔巷地方好,尽量往巷西口,那里是柴草市场,楼前宽敞些。井宗秀说:还有,咱旅部也得修修,就是还在城隍院,总得恢复城隍殿,你们不知道,十多年前正月十五都要抬城隍巡镇的。周一山说:你现在就是城隍么,你以后早晚巡镇就是。说完了,又说一句:没人抬你了,你就骑上马。井宗秀说:这倒是。

三人心情正好着,在火堆上烤着野兔的唐建,拿了一个野兔头让井宗秀吃,井宗秀说:野兔头香,你给我呀?唐建说:我要给你说个事的。唐建是唐景的儿子,他说:我爹和苟发明一起跟着你起事哩,我爹福浅,早早死了就白死了?井宗秀说:你有啥事直说。唐建说:我觉得我可怜。井宗秀说:你不是当着排长挺好吗?唐建说:是好,要说论能力,他陆林都当了团副,这不提了,我唐建就是长得丑了些,当排长也满足了。我们排训练打靶是全旅第一名,又来修堡垒,可苟发明现在吃香的喝辣的……井宗秀说:说你的事!唐建说:你得给我个媳妇。井宗秀说:哦没媳妇,这你得自己找呀!唐建说:我咋找呀,西背街张家的女儿被娶走了,三道巷草料店的女儿被娶走了,中街靳家的、刘家的、马家的女儿也都被娶走了,东背街的石板巷一个,王家巷两个,拐子巷范家的宁家的武家的女儿都有了主儿,从镇北往镇南数,从镇东往镇西数,拢共八个寡妇也全被娶了么。井宗秀说:你这一说,能嫁能娶的这么多了!周一山笑着说:没了年龄相当的,你看谁家还有小姑娘,就对人家好点,让慢慢给你长么。唐建说:我肚子饥着,你给我画饼哩!我等到啥时候,不等人家长大,我或许就吃了枪子啦!周一山说:那你娶一个,吃了枪子不是害人家吗?唐建说:寡妇能剩下?井宗秀说:这我到哪儿给你找去?唐建说:还有个现成的,李中水不是上次死了吗,媳妇还在么。我去了人家不愿意,这得你去说一声。井宗秀说:你今年多大啦?唐建说:二十二啦。井宗秀说:人家三十啦,你找人家?唐建说:这我不嫌么。井宗秀说:好吧,我见了她试说试说。

从虎山崖回来后,井宗秀就每日两次骑了马巡镇,早晨大多数人还没起床,他已经巡察了回来,晚上,差不多人家吹灯都睡了,他又开始巡镇。早晚两头天都是黑的,但他都要穿上军服,挎了枪套,枪套里插把短枪,裹腿上还别把刀子。他一巡镇,蚯蚓必然在马后跟着小跑。井宗秀没有反对他跟着,也没有说跟得好,蚯蚓就喜欢马蹄踏出的清脆响声,他看见井旅长在马上随着响声晃动,他也在尽量使自己的脚步能撵上响声的节奏。月光朦胧,或店铺门面檐下的灯笼在风里摇摆,井旅长在马上,影子就在街面上和两边屋墙上,拉长缩短,忽大忽小。北门口的狼已经长大了在长嚎,猪在谁家的院里哼哧,有蛇在某个墙头上爬过,而成片的蝙蝠飞动,蚯蚓都不害怕,只觉得威风。

镇上从来都有着认干爹的风俗,孩子满月了,孩子是什么时辰出生的,满月的当天这个时候就抱了孩子提了一壶酒和煮熟了染上红色的鸡蛋,从家门口往街巷口走,碰见活的东西,比如人,比如牛马猪狗,就认定那是干爹。于是,井宗秀五次被碰着,喝了酒,吃了红鸡蛋,他就是孩子的干爹。

但是,井宗秀并没有去见李中水的遗孀提说唐建的事,而那寡妇竟很快成了炮手王灶火的女人。原本有人给王灶火提媒过黄花大姑娘,王灶火就是喜欢寡妇。他已经搬住到了李中水的老屋里,长嘴龇牙的土坯匠就给人讲,王灶火这炮手真是厉害,炕塌了一次,修一次,修了又塌了,他都去卖过两趟土坯了。唐建仍不承认寡妇会成了王灶火的女人呢,王灶火那么黑,脾气坏得一躁就打人,下手又那么重,寡妇怎么能看上呢?他曾经数次到那老屋门前去纠缠寡妇,被旁边人劝住:人家是王炮手的女人了。他说:是我的女人!旁边人说:是你的女人?你有啥能耐,你比王灶火能打炮吗,比王灶火的东西大吗,鼻子大那东西就大,瞧你这塌鼻子!他就哭了:她是咱镇上的女人,肥水流到他人田?!唐建到后来就真以为自己是寡妇的男人,只是王灶火强暴了她,他就没再找井宗秀,认为王灶火会放炮,井宗秀肯定偏佑的,便到县政府去告状王灶火强奸良家妇女。麻县长做笔录,问王灶火是拿枪拿刀逼着强奸的还是给喝了蒙汗药强奸的,唐建说:这我不清楚,反正他天天去了她家。麻县长说:天天去?唐建说:他狗日的瘾大。麻县长从案上取了一支毛笔,把笔给了唐建,自己拿了个笔帽,要唐建把毛笔往笔帽里塞,唐建去塞,麻县长就动,连塞了七八下,一次都没塞进去,麻县长说:这能强奸吗?!让人把唐建轰出去了,对王喜儒说:涡镇人口重,咋都爱寡妇?

王灶火知道了这事,没有恨唐建,有了唐建的纠缠反倒觉得自己的女人就是好,就给王成进说情,王成进在一次收纳粮税时把一户欠粮的女儿抢回来给了唐建。

王成进和陈来祥是过一段时间就外出收粮纳税,他们每一次外出,从来没有空手回来过,不是用木轮车运回麦子、苞谷、稻米和黄豆,就是牛也是拉来的,驴也是拉来的,牛驴背上鼓鼓囊囊驮着布匹、棉花、油篓子、盐袋子和炕上的灶上的各类用品。所抢的那家女儿,是老两口口口声声说缴不出粮食,王成进硬说人家是把粮食藏了,就让手下上房用扒子撸瓦,在村里卖了瓦。第二次再去,房子的瓦还没有再苫上,王成进还要逼着纳粮,老两口跪下求饶,王成进说:这一套我见多了!没纳上粮,就把他们女儿拉走了。拉回来给了唐建,唐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站着不动,王成进骂唐建,便自己动手把那女的绑在了他家的条凳上,说:你要是把她×了,她就是你的女人,你要是不行,你就自己把门牙拔了,从此把嘴给我闭紧!说着,他拉闭了门,就离开了。

唐建竟然没有成功。他去剥女人衣服,女人要求帮她解了绳索自己脱,可绳索一解,女人就往外跑,唐建揪住头发就打,一撮子头发都被揪下了,还摁着脑袋往墙上撞。女人已经被撞得要晕了,胡乱地踢了一脚,却踢在唐建的交裆,唐建往地上一缩,女人趁机跑出来。在巷里正遇上花生,花生见这女人面生,又披头散发,额颅上全是血,就拉着来见陆菊人,陆菊人问了情况,将那女人藏在茶行。

陆菊人和花生本想着把那女人送出镇,但北门口有士兵站岗,担心唐建会给他们说了,就难以再出去,让那女人暂时还待在茶行,再见机行动。果然是唐建先去北门口说了,没想站岗的却嘲笑了唐建,又把这话传开去,便成了王成进给唐建弄来了个女的,唐建竟然还不如那疯子,疯子是死×,唐建压根儿就没长成,他一脱裤子,人家呸了一口就跑走了。这话说得难听,唐建听到了,觉得太丢人,又不能去辩解,在街上偏遇到疯子,和疯子打了一架,就跑去吊死在了西城墙上的炮楼里。埋唐建的时候,预备旅去了人,镇上也去了人,大家可怜唐建,给他身边放了个睡美人。涡镇有好多人家都有睡美人,用竹子编一个人形的篓子,夏夜里睡觉太热了抱着凉快。而放在唐建身边的睡美人头上糊了纸,画了个人脸。

陆菊人和花生是在唐建的墓封寝口时才赶去的,拿纸在那里烧着,井宗秀看见了,过来说:你俩也来了!陆菊人却把井宗秀叫到一边,低声说:我估摸你在这儿,要给你说句话的。井宗秀说:在这儿等着给我说话?有啥事直接让人叫我,我就去茶行么!陆菊人说:不是茶行的事,你知道王团长给唐建弄来的那个女的吗?井宗秀说:知道么,那女的跑了,唐建才上的吊,这唐建性子太烈。陆菊人说:树枝股硬了容易折,唐建也可怜,不说他了。你知道那女的是咋弄来的?井宗秀说:怎么啦?陆菊人说:那是抢来的!井宗秀说:你咋知道的?陆菊人说:我肯定知道,一点都没错,是抢来的。该怎么纳粮缴款就怎么纳粮缴款,可王团长他们不能纳不来粮了就抢人家女儿,这不是和土匪一样吗?井宗秀脸却一下子黑了,看了一眼还在隆坟堆的人,说了句:我知道了。扭头就走了。井宗秀还从来没在陆菊人话未说完就走开的,陆菊人也是愣了一下,再去烧纸,花生说:姐,他不高兴了?陆菊人说:他嫌这里人多吧。花生说:你也是话冲了些。陆菊人说:是冲了,我也不知道咋话那么冲的。她用柴棍翻了下火堆,纸灰腾在半空了,她又说:高兴不高兴,我总想说呀。

但怎样才能把那个女人送出镇,陆菊人想来想去,从唐建的坟上回来,想到了宽展师父,就和花生直脚去了130庙。庙院里安安静静,宽展师父和刘妈正在大殿里干木工活,制作了好多小木牌子,每个小木牌子还都有个底座。陆菊人和花生忙去帮忙,宽展师父就让她们把那些作废的木板条打扫了拿到殿外去。陆菊人不明白做这些小木牌子干啥呀,问刘妈,刘妈说当初吴掌柜要翻修寺庙,师父就想建个回向堂,但后来土匪住进来,至今回向堂也没建成,师父就想在大殿里设延生和往生的牌位。陆菊人这才看到殿的东西两边都各放了条案,左边条案后的墙上写着延生,右边条案后的墙上写着往生,两个条案上各摆了十几个牌位。陆菊人说:什么是延生往生?刘妈说:延生牌位就是把活人的名字写上去,求得消灾避祸,延年益寿。往生牌位就是亡人的亲属把亡人名字写上去,愿菩萨接引了去极乐西天。陆菊人说:哦,还有这事!那让我看看谁想多活呀?走近延生条案,十几个牌位都没名字。刘妈说:要立牌位那都要给庙里掏香火钱的,但师父先立了往生牌位就有杨钟哩。陆菊人又去了往生条案,果然十几个牌位中有一个就写着杨钟,顿时眼泪流下来,转身给宽展师父行了一礼。再看那十几个牌位中还有三个写了名字,一个是井伯元,一个是吴育仁,一个是程五雷。花生说:这井伯元是谁?陆菊人说:是井旅长他爹。花生说:吴育仁我也不知道。陆菊人说:就是以前的吴掌柜,翻修过这庙的。花生说:程五雷是土匪,咋还给他立牌位?刘妈说:这些人都和庙有关,师父的意思是不管生前有德没德是善是恶,死了都是一样的,让他们灵魂安妥,重新托生个好人么。花生说:哎呀,刘妈妈在庙里这么多年,该是二师父了!刘妈说:哪里呀,我只知道个皮毛,代师父开个口。陆菊人就对宽展师父说:师父,立这些往生牌位好啊,这得花销木材和工夫的,我和花生要捐些钱,茶行也要捐些钱,改日我一并拿来。宽展师父口不能说,耳朵却听得见,双手合十了,刘妈也念阿弥陀佛。陆菊人又说:我还有个想法,不知对不对?这几年镇上死的人多,死了的就都给立个牌位,钱还是我掏。宽展师父微笑点着头,让陆菊人提供名字。陆菊人就掰指头:唐景,唐建,李中水,王布,韩先增,冉双全,刘保子,龚裕轩,王魁,巩凤翔……一共二十五人。宽展师父就去她的卧屋里取笔墨去了,刘妈说:这么多人呀,你肯掏钱,就先给你捐个延生牌位啊。陆菊人说:我不要,要摆就给井旅长摆一个吧。宽展师父拿来了笔墨,一一在小木牌上写名字,写完了,陆菊人说:还有些人我不知道名字,但都是这几年在咱镇上死的,那咋写,比如被压在城墙里的那两个人,比如五雷手下的那些死了的土匪,比如在攻镇时死的那些保安,还有井旅长先前的媳妇,和冉双全在一块儿的那父女俩,被土匪害死的那几个女的。宽展师父想了想,就在一个牌位上写了:近三年来在涡镇死去的众亡灵。写完了,牌位整齐地安放在了往生条案上,宽展师父就在地藏菩萨像前磕头焚香。花生悄声对陆菊人说:姐,以后我不在了,你要给我在这里也立个牌位呀。陆菊人说:胡说啥,你年轻,我还指望你给我来立哩。花生说:那咱谁也不给谁立,咱一块儿活着。焚完了香,宽展师父从供案上取了两支尺八,一支给了花生,自己先坐地吹奏,花生也坐下去吹奏。

吹过尺八,陆菊人就给宽展师父讲了那个女人的遭遇,她的意思是让师父带着刘妈和那女人一块儿出镇,如果北城门口有盘问,就说那女人的娘过世了,来请去吹尺八超度的。宽展师父当然乐意,四人就一块儿到茶行,陆菊人请她们吃了饭,给那女人洗了头,又换了她的一身旧衣,头上裹了块白布。那女的趴下给陆菊人和花生磕头,说:我还不知道恩人的名字哩。陆菊人说:你不要给我俩磕头,也不要记我俩的名字,你给师父和刘妈磕头,她们送你回去。那女人说声:菩萨!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

宽展师父三人往北城门口走,在石牌楼前就碰见了井宗秀,井宗秀并没在意,点了一下头就匆匆过去。井宗秀从唐建坟上回来,一直不高兴,觉得唐建死得窝囊,又可怜又生气,而陆菊人数说他的话更觉得不舒服,像是石头压在心口上。王成进或许是做得过分,也不至于被说成土匪,何况从来都是纳粮缴税是难事,不强悍怎么能收那么多粮款?不当家不晓得当家的难,以前自己也是对官府强收粮款痛恨,可现在这么多人要吃要喝,预备旅要壮大,涡镇要扩建,一动弹就得有粮有钱啊!但井宗秀也是不满着王成进,更不满了陈来祥,就把这事说给了周一山。

井宗秀在他的房子里吸烟,一口烟喷出去,半空里一堆撕得匀称的棉丝,他还从来没有喷出过这样的烟团,那棉丝往下降,又觉得又是麦秸渣子倒了他一头一脸。院子里,陈来祥和马岱、巩百林、陆林嘻嘻哈哈,各自显摆着自己团又挖苦着别的团,陈来祥就拿出了耳挖子,说:你有这个吗?巩百林说:不就是个耳挖子么。陈来祥说:我给你掏耳朵试试。陈来祥给巩百林掏耳朵,这耳挖子确实不是一般的耳挖子,它是一根细铜丝做的,陈来祥扣着掌,慢慢地把耳挖子伸进去,手指在弹动,耳朵里就有了一种细音,同时被搔得痒痒,十分舒服。巩百林说:这狗日的受活么!马岱和陆林也要给他们掏耳朵,掏过了都说:比用女人好!陈来祥说:这是王团长教的,我们歇下来就享受哩。井宗秀出现在了房门口,拿眼睛看着他们。巩百林低声说:旅长今日不高兴?马岱说:他平日英俊,生气了脸比陆林脸还丑?!陈来祥说:旅长旅长,我来给你掏耳朵!井宗秀说:陈来祥,我让你到四团,你就学会了这个?!陈来祥一下子瓷在那里。巩百林、马岱、陆林见井宗秀生了气,也都散了,陈来祥还站在那里,说:旅长,这……井宗秀掉过头就出了城隍院。周一山给陈来祥招手,要陈来祥到他房子去。陈来祥去了,说:旅长咋当着这么多人训我?周一山说:你没想旅长为啥叫你去四团?陈来祥说:当团副呀。周一山说:你给旅长汇报过四团的事吗?陈来祥说:都是王团长汇报的。周一山说:王团长做了啥你都知道吗?陈来祥说:嗯?周一山说:王团长和旅长亲还是你和旅长亲?陈来祥说:难道?周一山说:你真辜负了旅长!陈来祥说:那……周一山说:你好好想着去。陈来祥蔫得像驴一样,耷拉着脑袋就回宿舍睡了。这一天是休息日,他一直睡到天黑,没有听他打鼾,却不起来吃饭。

井宗秀出了城隍院,直接去王成进家,王成进和媳妇做的捞面,两人吃得满头冒汗。王成进赶忙让媳妇去捞一碗,井宗秀说:我也肚子饥了!端起碗就吃。吃到一半,碗底下全是肉块子,说:你这生活不错啊!王成进说:好久没腥气了,媳妇上午买了一斤肉。她老家咋有这习惯,肉块子都要埋在碗底。井宗秀说:人家是待人实诚么。吃完饭,王成进又取烟匣子,但烟匣子里没了烟末,就再到屋外墙上卸晾着的烟叶串子,喊媳妇:你来给旅长揉些烟。媳妇出来,王成进悄声说:他从没到这里来过,他咋来了?媳妇说:来看望你。王成进说:看望我?你没看出他生气吧?媳妇说:笑笑的,捞面吃得满嘴唇的辣子油。王成进说:肯定是为唐建死的事。就把揉出的烟末捧了一掬进到屋了,说:旅长,你吸烟。今日安葬唐建,你去坟上了?井宗秀说:你咋知道我去了坟上?王成进说:你鞋上有泥么。井宗秀说:别人都说你是个粗人,你心细得很么。王成进说:嘿嘿,要是心细就不会给唐建弄女人了。旅长,我以为是在给他做好事,谁知害了他,这唐建是啥命呀,还没见过女人×就死了?!井宗秀没接他的话,只是询问纳粮缴款的事。王成进心放下来,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地报告着他们去了哪些村寨,哪些村寨纳缴得好,哪些村寨还得再去,未了就信誓旦旦给井宗秀保证一定会完成任务!还说:现在兄弟们成家的少,如果在外地碰上未嫁的或寡妇的就多弄几个回来。井宗秀就笑了,说:主要还是纳粮缴款啊。王成进说:那当然,那当然。井宗秀说:陈来祥啥都好,就是有些憨,说话做事不大注意,你要好好领着他,出门在外,事不能做得过分,那不是他陈来祥,也不是你王成进,而是代表着预备旅哩,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哇。别的事都少管,专心纳粮款,如果哪一天打仗,打死了敌人,再说领他们女人的事。王成进说:明白,明白。井宗秀拍着王成进的肩膀,还抓着摇了摇。

三天后,预备旅做了决定,几个团的工作轮换着做,夜线子的二团负责起了纳粮缴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