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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三七被背回石窟后还是没有醒过来,这一夜,大家都围着他,蔡太运特意让两个女的靠近在一左一右,白秀芝还把手帕搭在他鼻子上观察气息,那手帕就一直微微颤动。井宗丞过一会儿摸摸他的身子,他的脚开始冰冷,再是冰冷继续往上身去,等着后半夜,冰冷到了前胸,听到噗的一下,手帕再没了颤动。

掩埋了黄三七,两天后,卢刚的亲戚打探到方家河村有游击队,蔡太运和井宗丞便决定一行十九人往方家河村去。临出发前,井宗丞还在问卢刚的亲戚:那家大户是有三杆枪?卢刚的亲戚说:恐怕是两杆吧。井宗丞说:你不是说过有三杆枪吗?怎么又成了两杆?卢刚的亲戚说:我多说一杆是让你们小心点。井宗丞说:那你让我多杀了一条命。途中又路过大户家,大户家的两个媳妇就在院子里的萝卜窖坑里埋了当家的,抱着小孩跑得没影没踪,就见门窗大开,有条野狗在刨着土丘,啃着露出来的一条腿。井宗丞开枪打死了野狗,几个人把土丘挖开,重新深埋了当家。井宗丞说了句:你不该死的……尽早托生吧,来世别再当大户。又提了那只打死的狗,往土丘上带血,要死者不要做鬼了来纠缠?他。

到了方家河村,村是个大村,南北的房子排列得很长,中间算是个街道,据说每七天有集市,周围的村人都来交易。但街道太窄,门面房里都摆着山货特产,这边的人咳出痰来能呸到那边墙上,那边人放了屁,声音能传到这边。街道上走动着游击队的人,同时还有许多眼生的人,但也背着枪。井宗丞一打问,原来秦岭游击队和山外平原游击队五天前才在方家河村会师的。两支游击队来会师前,沿途都打了几仗,秦岭游击队先在棋盘山伏击了六军的五辆卡车,打死十二个敌人,缴获了一批枪支弹药和帐篷被褥,但阮天保他们打泥峪沟打死了七八个保安,同时遭到袭击,损失了二十五人,平原游击队在庙台子村与六军一个团遭遇,战斗打了一天一夜,消灭敌人二十二人,自己牺牲了二十人,缴获了两挺机枪,三十支步枪,还俘虏十六人。但行军时部队在前,押解的俘虏在后,有两个俘虏趁押解员弯腰系鞋带时,突然夺了枪扫射,前边的部队立即转过身来回击,打死了十一个俘虏,有三个趁机逃跑。据剩下的两个俘虏讲,逃跑的三个俘虏中其中就有敌团长,他换了衣服,装扮成了伙夫。平原游击队长叫夏开轩,他为此事非常遗憾。更遗憾的是这支游击队成员大都第一次进秦岭,不懂得对山神的敬畏和有关防范,因在山神庙里尿尿,或在山上乱讲滚字而真的跌崖摔死了六人,被山上落石砸死二人。夜行时打草惊蛇被蛇咬死三人。遇到土蜂不趴下而乱跑被蜇死一人。误食毒蘑菇而死五人。蔡一风对蔡太运和井宗丞出色完成护送红军首长的任务,又带回了十六名溃散的红军战士,给予了嘉奖。奖给了蔡太运一支缴回来的手枪和一只手表,问井宗丞:你想要什么?这里有一支短枪和一条宽皮带。井宗丞蹴在地上,说:都要。旁边的阮天保说:井宗丞,首长给你嘉奖哩,你架子大的不站起来!井宗丞说:我站不成。蔡一风说:受伤啦?井宗丞说:我打仗啥时受过伤?蔡一风说:站起来!井宗丞站了起来,往左边跨了一步,裤裆烂着,吊出来了尘根。原来他在山林时裤裆就挂破了一个口子,但口子小,还不碍事,来见蔡一风时从一个土坎上往下跳,跳下来滑了个马步,裤裆就撕扯破了。蔡一风笑着说:天保,你褪下一条裤子给宗丞。阮天保穿了件黄呢子军裤,褪下一件,里边还套着一件黄呢子军裤,说:缴这裤子也不容易,我不能白给,你带回的二十人得给我,我们队伤亡大,得补充补充。井宗丞穿上了呢子军裤,说:天保,一条裤子就换二十个人呀?阮天保说: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咱们不是穿一条裤子吗?!

调集平原游击队到秦岭来,是西北工委和秦岭特委的决定,两支游击队会师在了方家河村,西北工委的代表宋斌和秦岭特委的代表安朝山就在方家河村召开了两支游击队分队长以上领导会议,传达了西北工委的命令,整编两支游击队成立红十五军团。于是,宋斌担任军团长,原秦岭游击队蔡一风任政委,平原游击队夏开轩任参谋长,蔡太运任副参谋长,下设五个团,井宗丞、程育红、阮天保、张福全、刘立诚分别担任一至五团团长。

刚成立了红十五军团,蔡太运却病了,浑身发冷,关节疼痛,都以为是伤风感冒,先做了胡椒拌汤让喝了,盖上三床被子捂汗,井宗丞还打趣说:病了好,吃好的能美美睡上几天。但三床被子盖着,蔡太运还是冷得打战。又用瓷片划破眉心放血,冷是不冷了,却又发烧,蔡太运喊叫:被子着火了,被子着火了!蹬开了被子,还要把脚放到水盆里。井宗丞知道这是烧糊涂了,忙问什么地方有郎中,第四团的张福全说他的团里有个医生。把医生叫来诊治,就给蔡太运打了一针,没想烧没有退,人就完全迷糊了,做出许多怪异动作。他喊叫井宗丞,井宗丞说:我在哩,想不想喝水,我给你冲些蛋花水还是蜂蜜水?蔡太运却说:来了这么多人要打我,你怎么不开枪?开枪!快开枪呀!井宗丞说:哪儿有人?我在这儿谁敢打你?!蔡太运突然躬起腰,双手死死抓住炕围子,而他的半个身子已经在炕沿外,说:我就不下去!咬牙切齿,粗声喘息,似乎是跟何人在搏斗。几次他被推下炕了,又双脚勾住炕围子另一头,奋力抗争,整个身子又挪到炕中间。井宗丞不知这是怎么啦,赶紧抱住蔡太运,但蔡太运还在挣扎,并且脑袋一直往后仰,好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手脚就无力地抖动。井宗丞喊:太运,太运,你醒醒!蔡太运的喉咙发出咯啷一声,眼睛就瞪起来,没了气息。

蔡太运就这样死了,井宗丞命令把那医生叫来,去的人回来说医生逃跑了,再追问张福全这医生怎么就逃跑了?张福全这才说医生是他们在袭击六军时俘虏过来的,后悔不迭是他请医生给蔡太运看的病,狗日的医生这是诚心害了蔡太运啊!蔡太运的死惊动了红十五军团所有人,而原秦岭游击队的人都痛哭流涕,对平原游击队的人产生了怨恨和猜疑,而原平原游击队的人则议论蔡太运死在井宗丞的怀里,听说两人是秦岭游击队平起平坐两个分队长,整编后蔡太运做了军团副参谋长,他这一死,井宗丞该补缺了。这些议论并没有说井宗丞致死了蔡太运,也没有说蔡太运任了副参谋长而井宗丞心生不满。但闲言碎语又传到原秦岭游击队人的耳里,好多人不免也生出许多想法。井宗丞亲自为蔡太运办理后事,设灵堂,烧纸钱,穿寿衣,入殓,最后选在村西头一棵野核桃树下埋葬。他熬得两眼干疼,上嘴唇起了疔,一挤,半个脸都肿了。隆着坟丘,一个原秦岭游击队的人拿来两棵树往坟前栽,问:栽的啥树?那人说:左边的黄连木,右边的是朴树。井宗丞说:要栽栽松树柏树的。那人说:刘排长说黄连木也叫楷树,朴树也叫模树,蔡副参谋长是我们的楷模。刘排长是蔡太运的部下,也是同乡,井宗丞哦了一下,说:他倒懂得多。那人却说:那医生说逃跑了就逃跑了?你得追究这医生是怎么就到了红十五军团,又怎么就能来给蔡副参谋长打了一针?!井宗丞说:我想了,张福全团长是好心,那医生打针与死也无关,算了。那人说:唉,蔡副参谋长死得冤,你也应该让大家穿白戴孝么。井宗丞说:这是部队,又是啥地方啥时候?你可以在这里哭么!井宗丞觉得话不好听,不再理他,那人竞又说:他是能打,秦岭游击队里就他能打仗,他死了也好,他死了你就不和他争了。井宗丞脸一下子黑起来,说:你是谁?那人说:我是刘排长的三班班长。井宗丞说:屁!你是说我盼不得蔡太运死吗?蔡太运死我高兴了吗?狗日的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人说:这不是我的话,我只是转说刘排长的话。井宗丞说:他说这话想干啥,证明他能说公道话?显示他对蔡太运忠诚?还是想蔡太运一死了趁机提拔了他当副参谋长?骂走了那人,井宗丞越想越气,估摸刘排长一伙人必然在散布这些话的,就给蔡一风说自己的委屈,指望蔡一风出面消除这些不正之风。蔡一风说:什么时候了还有人挑这个是非?这话别理,你待蔡太运怎样我们心里都明白。蔡一风并没有去追查刘排长和那个班长,只是三天后,他和宋斌、夏开轩商议,就任命了井宗丞当副参谋长。

但是,红十五军团在如何粉碎敌人的围剿,确立今后的行动方案上,意见发生了冲突。以蔡一风、井宗丞为首的原秦岭游击队人认为,部队应该向秦岭东部发展,秦岭东部的群众基础好,地理环境又熟悉,便于灵活机动地与敌军周旋。而宋斌、夏开轩和阮天保他们却认为红十五军团已经不是过去一个秦岭游击队了,以前的流寇式行动难以给敌人有效打击,不能大量地消灭敌人就不能完全地保存自己,应该向西南发展,那里的几个县都比较富裕,可以联合逛山,攻打占领一个到两个县城,成为自己真正的一块革命根据地。双方争执不下,宋斌难以拍板定夺,就采取了一种折中:先派人去联合逛山,如果联合成功就向西南去,若联合失败便向东。联合逛山的任务最后交给阮天保。

阮天保带了邢瞎子,便去了麦溪县,邢瞎子又找到他舅舅,经多方打听,得知前不久六军在高桥村和逛山打了一仗,逛山死了二十人,逃到了老巢达子梁,随后县保安队又在逛山梁广的老家活捉了梁广的父母,用二十条狗活活将其撕碎吃掉。阮天保和邢瞎子就直闯达子梁,说明来意,梁广正要借力复仇,同意红十五军团来达子梁。阮天保带回消息,令宋斌十分高兴,率部队向西南转移,四天五夜到了达子梁下十五里的栾庄,再让阮天保去通知梁广,说是去通知,实则是要梁广来接迎,但阮天保去后,梁广却告诉红十五军团就驻在栾庄,后天晌午他带人和红十五军团长官在栾庄东的石佛庙村会面。阮天保有些生气,说:不是说好联合,让红十五军团来达子梁吗?梁广说:是联手,不是联合。神指示在石佛庙村会面,再说达子梁地方小,我们待着都狭窄,你们来了,山泉也没那么多水喝。

达子梁是一座孤山,土少,没树,人家集中在山顶,房子院落又相互连通,钻这个拱门,穿那个夹道,常常是从东边进村从西边出村,或者就在村子里拐来拐去不辨方位。达子梁原有六十户人家,逛山占据后,六十户人家男女老少又全部成了逛山。逛山们手上都少一根指头,是经巫师念了咒后用刀剁的。巫师有三人,都是神灵附体,能看天象,能抬轿。抬轿也就是用木头做成一个小轿状的箱子,两人闭了眼抬起来把轿的一条脚不停地在一桌面上敲打划字,谁也看不见划的是什么字,但抬轿人知道,一个字一个人念出来,旁边的另一人记在纸上,竟然都是顺口溜。他们凡是有什么人生病,神就开药方,凡是有重大决策,神就下指令,他们从来深信不疑。

阮天保返回栾庄转达了梁广的话,蔡一风井宗丞就破口大骂逛山是几十年的土匪了,哪会有联合的诚意。宋斌却笑道:他们是害怕咱们吞并么,既然他们害怕,这事情就好办,到石佛庙村会面就会面,他们想借力咱们,咱们也要借力他们,联手就联手,先粉碎了六军的围剿,他逛山到了咱们的案板上,肉怎么切还不是由咱们吗?第三天,宋斌、蔡一风、夏开轩和梁广在石佛庙村见了面,梁广先在村里埋伏了几十人,见宋斌他们三人没带一兵一卒,也就撤了埋伏,然后研究联手事宜,商定各在各地驻扎,每日双方派专人联络,一方面筹备粮草,加强备战,一方面双方组成侦察小组,查清六军动向后,再统一行动。

六军也获得红十五军团去了秦岭西南方向的情报,但并不知道红十五军团在联手逛山,他们随即撵来,就占领了棒槌镇。棒槌镇在三合县南三十里的朱雀峪口,因山像竖立的棒槌而得名。侦察小组发现在三合县到棒槌镇中间有个骆驼项,公路一边临河,一边是梁。梁三里处又有一条河斜插下来,河上有一石桥,路就急转了弯,六军驻扎到棒槌镇后,每日还有汽车从县城拉运粮草。情报传回来,宋斌、蔡一风、夏开轩便和梁广做出决定,在骆驼项打一次伏击。于是,制订作战方案,红十五军团的人夜里埋伏在公路急转弯前边的梁上,逛山他们埋伏在公路急转弯后边的梁上,一旦有敌军或敌军车辆进入,前边的封锁,后边的关闭,两相夹击。出发的那一夜,天下起了雨,走不到五里,雨越来越大,白茫茫一片,前边一丈远都看不清楚,行军不能点火把,即使点火把也点不着。沿着河畔往里小跑,河道涨了水,梁上也往下滚落石头土块,有人就失足掉进了河里,有人就被落石砸伤。红十五军团的人已经过去,井宗丞带着几十人断后,他们抬着一门土炮,这也是红十五军团仅有的重武器,距骆驼项还有一里地,一股子泥石流下来,偏不偏将八个人一下子埋没了,其中四个人还抬着那门土炮。土炮露出一半顺着泥石浆往下去,井宗丞急了,叫喊着让人快拉土炮,土炮没拉住,把那跑去拉土炮的三人也带走了。而警卫员拦腰抱住了井宗丞,井宗丞没有被冲走,警卫员急忙抓住一棵树,将腿蹬在一块石头上,喊:踩我腿过来!井宗丞踩着警卫员的腿刚跳过来,那棵树就倒了,警卫员一下子没见了。已经走到前边的人见后边的人没有跟上,蔡一风返回来,见泥石流很大,就给井宗丞喊,让赶快往梁上爬,上了梁直接到石桥那儿埋伏,到时候把石桥炸掉。井宗丞查了查人,只剩下十二人,赶紧组织爬梁,总算天亮时埋伏在了石桥的东边梢林里。

雨是第二天早上快饭时才停的,宋斌、蔡一风他们埋伏在梁上,梁上都是农田,才犁过,下了一夜雨,地被泡软,几百人急快跑过去,地就成了稀泥滩,每个人的脚上粘着大泥坨子。阮天保嫌跑得慢,命令都把鞋脱掉,脱掉了鞋又不知是雨淋过还是出的汗,头包贴在脸上,衣服贴在身上。而牛虻又很多,落在身上叮,火烧火燎地痒疼,一边跑一边手在身上拍打,根本拍打不了,就索性把泥从头到脚地抹了一层。跑到了苞谷地塄,下边就是公路,全部人趴在那里,等待着敌人到来。

井宗丞带着十几个爬上了梁,一鼓作气从梁上的烂泥窝里跑到公路转弯处,再咕里咕咚溜下梁,跑过一段河滩,再跑过崖脚上了石桥,埋伏到石桥头的梢林里,都累得精疲力竭,趴在那里睡着了。井宗丞拿脚踢,说不能睡,谁都不能睡,睡着了就永远睡着了。于是大家在叽咕世上什么累,小时候吃奶累,长大了胳膊举起来累,一老腿沉,迈一步都累,而到死的时候睁不开眼,那是再没力气睁开眼皮子了。但早上已经过去,中午也过去,拿耳朵逮听着远处是否有了汽车声和枪声,没有,只是无穷无尽杂乱的蝉鸣,嗡嗡作响,响到你压根儿就觉得是那样的寂静,有人肚子在发出了咕噜,有人在放了屁。天上是灰蒙蒙的,太阳像是湿的,又像是变霉了生着毛。桥头公路的左边有一棵鹅掌楸,或许是年岁大了,弯弯扭扭的树梢上并没有长多少叶子,但它在阳光下仍有了影子。任何东西都是在太阳里有了黑影吗,鹅掌楸的影子是他们趴在那里的时候就离开了树,跑出很远,几乎横穿了公路,然后是鹅掌楸又一点一点把影子拉回来,直拉到树根上,影子就不见了。井宗丞看见了就在不远处趴着的元小四身边长了一蓬细辛,细辛的蔓像红薯蔓,叶子肥肥的,就说:小四,瞧见了吗,那是细辛,把叶子摘下来装在口袋。元小四说:细辛?摘叶子干啥?井宗丞说:你不知道细辛?炖猪蹄或焖鸡时放上细辛能提味哩。元小四说:还炖猪蹄焖鸡呀,这一仗还不知死活哩。井宗丞低声骂道:狗日的没出息,仗还没打哩就不活啦?打仗就要活着,不活着打的球仗?!元小四说:就是活着,哪儿有猪蹄和鸡的?井宗丞说:你好好打,打完仗了,我来解决。元小四说:我吃一碗。井宗丞说:给你两海碗。元小四说:你说话算数啊!井宗丞却突然说:枪响了?大家的耳朵都奓起来,果然远处有了枪声。井宗丞就带着大家抱了炸药包往桥上跑。跑到桥上,极快地把炸药包捆在了桥石栏上,又觉得捆在桥石栏上如果只炸飞了石栏而炸不塌桥面咋办,就又抱了炸药包往桥下去,看到桥下两头有桥墩,把炸药包放在一头桥墩台上,还是担心桥墩太结实炸不动,而桥是石拱桥,炸中间肯定能成,可那下边无着落,安放不了炸药包,只好又跑上桥面。井宗丞在这时候非常自责,觉得自己事前没考虑好,他就先把自己扛的炸药包放在桥面中间,远处的枪声已响得像爆豆一样,就喊:快!快!十几包炸药堆在了一起,得留下一个人点导火索,其余的就撤,元小四说:我来点,我跑得快。给我一支纸烟!钱会社和元小四都吸烟,但钱会社一有钱就买纸烟,而元小四很少买纸烟,只买火柴,他天晴下雨都用油纸包了火柴藏在怀里,钱会社想吸烟了拿个火镰总是打不出火,他就把火柴划着递上,趁机也讨一根纸烟来吸。钱会社给元小四了一支纸烟,大家都撤了,元小四喊:往那崖洞子里跑,给我留个地方啊!火一划亮,先吸着纸烟,再拿烟头对着导火索点了,撒腿就跑。但人都跑到崖洞里来了,那一支纸烟都吸完了,炸药没有响,而枪声越来越紧,且越来越朝这边来。井宗丞说:咋还没响?要带人从公路上堵截过来的敌人,又不能在炸药没爆炸前就跑上公路。元小四说:火灭了?!井宗丞骂道:你他娘的只顾吸烟哩,你坏大事!元小四拿了火柴,再没问钱会社要纸烟,二返身再往桥上跑,他以为自己刚才手抖得厉害没点着导火索,刚跑到炸药包前,咚的一声巨响,天摇地动,崖洞里的人全都震得倒在地上,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看着石桥上烟火笼罩,土石飞溅,突然间什么都没有了,而一块布在空中飘,后来就落下来,挂在已折断的鹅掌楸树茬上,那是元小四褂子的前襟。

从公路上逃窜过来了十几个人,跑到了桥边,发现桥没了,就往左手的坡梁上跑。井宗丞他们一齐开火,八九个敌人当场被打死,还剩了三四个就往河里跳。河谷很深,跳下去也是死。井宗丞喊:甭管甭管,顺公路往回打。所有人就往回打,眼看着敌人一窝蜂跑过来,梁上的人边跑边往下射击,有滑溜下来的,有滚了下来的,一哇声地呐喊,井宗丞他们也呐喊着往过跑。竟然倒在路上的敌人有一个并没有死,抓枪打死了两个战友,井宗丞朝那敌人连开了三枪,把脑袋打没了,蹦出一条舌头,他从没见过蹦出来的舌头足足一大拃长,喊道:查尸体,查尸体,看有没有活的!他们就沿途用枪挑翻着敌人的尸体,见那些断腿的、受了伤还装死的,就再打死,后来也不管死了还是没死,凡是见脑袋完整的都补一枪。待跑到转弯前,那里停着十二辆汽车,到处都是尸体,逛山的人正从汽车上往下搬东西,红十五军团的人也都去车上搬东西,井宗丞他们挤不到汽车跟前去,就在地上捡枪,然后在尸体身上找有用的东西,没有可用的东西了,如果衣服鞋子还好,就剥了衣服,将腰里的草鞋扔掉,换上皮鞋或者布鞋。

这一场伏击取得了胜利,共打死敌人八十人,烧毁敌汽车十二辆,缴获长短枪三百支,被服二百套,面粉八十袋,大米六十袋,大肉三十扇,鸡二百只,以及大量的油、盐、花生、豆腐干、竹笋、木耳。但红十五军团死亡十一人,五人受伤。而逛山断后,基本没有伤亡,又最先卸的军车,拿走了全部物资的三分之二。蔡一风夏开轩井宗丞对逛山的行为意见很大,要前去质问,平分物资,宋斌制止了。当天晚上各自回到栾庄村和达子梁,红十五军团有酒有肉地吃了一顿,井宗丞特意在地上画了个圈,放了两碗肉,说:元小四,这是肥肉块子,比炖猪蹄焖鸡还好,只是没放细辛,味道会差点,你慢慢吃。说完,他死死盯着摆在碗上的筷子,他觉得筷子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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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房从平原泾河畔的范家茶庄运回来第一批黑茶,涡镇人喝了没有不说好的,很快就销售一空。第二批货运来,陆菊人就批发到六个分店去,反馈回的也都大受欢迎。陆菊人也就下了决心,让范家茶庄每年给涡镇发来五百担,同时,每次送茶的骡队来,都给方瑞义捎些东西,要么是褡裢或麻鞋,要么是腊肉或豆腐干,不值钱,但全是涡镇的特产和工艺,意思陆菊人明白,方瑞义更明白。

六个分店第一个月盈利几乎是以往半年的总和,陆菊人就将一千大洋先交给了井宗秀,井宗秀十分高兴,要请陆菊人和花生吃饭。饭订在麻记火锅店,井宗秀端酒敬陆菊人,一口一个夫人,说他没有委托错人,让陆菊人当总领掌柜是他除了建立预备旅外最可骄傲的事。陆菊人说:你别夸我,我只是进了黑茶,至于以后经营得好与不好,我也吃不准,这阵你夸我,别挣不下钱了又该骂我和花生了。井宗秀说:你这话就说得自信啊!陆菊人说:没墙还安个什么窗子?这我得谢你的!井宗秀说:谢我?!陆菊人说:在外你是旅长,我是卖茶的,到这儿了,我是你嫂子,你是兄弟,那我问你,你嫂子待你亲吧?井宗秀怔了一下,忙说:亲啊,这我知道。花生在火锅里才夹出一片肉,肉就掉下去了。陆菊人说:这话我以前咋都不会说的,花生、花生,把肉夹起来,你吃着肉姐给你说,一个人对一个人器重也好,喜欢也好,感到亲了,自己就会发现自己的能力。花生说:嗯,嗯。陆菊人就嘿嘿地笑了,说:我谢你让我待你亲,有时也想,我待你亲什么呢,其实我还是待我的想法亲,在杨家十几年了,我有一肚子想法,却乱得像一团麻。现在我是把这团麻理顺了,我才知道了我要什么,什么是能要来的,什么是要不来的,也就理顺了我该咋样去和人打交道,咋样去干事。井宗秀认真地听着,点了头,说:你还记得我给你的那个铜镜吗?我后来倒越来越觉得你是我的铜镜,它照出了我许多毛病。陆菊人说:哦,你有啥毛病?井宗秀说:我还是心小,自私,比如那么多风言风语的伤害你,我都没有出头露面。陆菊人说:过后我也想了,没有那些风言风语,我还没机会看清我哩,也没机会来经管茶行哩。井宗秀又端酒敬陆菊人,说:你有了自信,我也有了自信,等往后事情咱弄大了,我要给你盖个楼的,你活着就住在那儿,你死了那就是你的庙!陆菊人说:你不要许这么样的愿,我不要你盖个什么楼,今日花生也在这里,咱就打开窗子说亮话,我盼你把旅里的事镇里的事都办差不多了,就该办自己的婚事。一句话说得花生像个红蛋柿,坐不住了,起身站起来,说:姐,姐。陆菊人说:这有啥的,你姐现在啥话都敢说了,咱把话挑明了,免得宗秀又找了女人。井宗秀哈哈地笑,说:我到哪儿找女人去,这一天忙得鬼吹火,哪还有那份心思?陆菊人说:你现在是一旅之长,大长官了,你不找,少不了别人会给你找的。井宗秀说:这事我只听你的。陆菊人说:这就好么,涡镇我搭眼看了,还没有谁强过花生的,就在这周遭七里八镇的,花生也是万里挑不出一个来的。花生,你给宗秀敬一杯酒啊!花生说:姐,我喝不了酒么。陆菊人说:宗秀你瞧瞧,花生多老实!我去催催再加菜,喝不了酒,用茶敬呀,你这傻女子!她起身下楼,喊店小二再加一盘猪脑一盘猪血一盘豆腐皮。花生就红着脸起身过来敬茶,茶不冒气,凉了,转身去炉子上取水壶,胳膊和腿竟配合不到一搭。添了热茶双手捧过来,瞧见井宗秀在一直看着她,头就低下去,说:我敬你!井宗秀才要接,还没接住,花生却松了手,茶杯就掉下去,花生哎哟一声,手在空中没抓住杯子,脚本能地一挡,挡住了杯子掉下去没摔破,茶水洒在地上,竟是一片子颗粒。井宗秀说:没烫着吧?忙用毛巾替她擦鞋。陆菊人就进来了,羞得花生就到楼台上去再不肯回来。陆菊人说:你动手动脚啦?井宗秀说:哪里,她敬茶时茶倒在她身上,我递毛巾让她擦的。陆菊人说:茶怎么能倒在她身上?!花生,花生!花生在楼台上说:我晾晾衣服。陆菊人说:今日把话挑明了,我再给你说一句,花生是你的,但现在又不是你的,柿子要水暖了才去涩味的,等我好好**,配得上你这个旅长了,我再给你送去。馍不吃在笼子里放着,你明白吧。井宗秀笑着说:明白。

三天后,井宗秀带着杜鲁成、周一山给陆菊人送来了一双鞋,白布底,青布面,底儿上的针脚密匝,硬如铁板,面儿上绣着暗红色的花纹。陆菊人说:让我转交人的?她没明说花生,井宗秀却说:送你的,咱这儿讲究给媒人买鞋么。陆菊人说:我可不是要给你当个媒人!井宗秀说:这我知道,但花生毕竟是你提说的么。陆菊人就大声说:那好,我穿上了!穿上了正合脚,说:你咋还会买的?井宗秀说:我往你脚上看了一眼,就知道该穿多大鞋的。

陆菊人很长时间就一直穿着这双鞋,她觉得自己的个头有些高了,连肩膀都宽了许多。这一日,从平原来的运茶骡队到了,陆菊人去仓库看卸货,才走到东背街那个土场子上,天阴得实实的,一颗雨落在脸上,旁边站着的一个女的就痴眼看她。这女的原是龙马关保镖崔天凯的女人,崔天凯在守镇时死了,现在是苟发明的媳妇。陆菊人叫道:秋子,这天要下雨了吧?秋子还在看着陆菊人走路,说:啊,啊谁知道会不会下雨。陆菊人就想着真要下雨,这鞋就不能穿了,便拐进巷回家去换旧鞋。可换了旧鞋出来,天并没有下雨,再路过那土场子,秋子却拿了锄头在路上挖什么。陆菊人觉得奇怪,说:好好的路你挖啥哩?秋子说:人都说你是金蟾托生的,走过的脚窝子里都有金子哩。陆菊人说:这不是瞎扯吗,你挖出金子啦?秋子说:我挖得不深。陆菊人有些生气,说:那你好好挖,得挖六尺深!就走了。

从此的日子里,陆菊人做什么事总是把花生叫在一起,她要花生给她做伴,却总是把花生打扮得漂亮。花生给她头上也插朵花,她不要,说:有你在,我就老了,我收拾干净就行了。花生身条子好,该瘦的地方都瘦,该胖的地方都胖,就是走路有些外八字。陆菊人说:你咋和井宗秀走势一样?男人外八字着好看,女人外八字就难看了,收脚,收脚!花生一被提醒,把脚往内收,可一上台阶下台阶,或者一坐下来,脚又成外八字形了。陆菊人在没人时骂她没记性,有人时就咳嗽一下,花生就明白什么意思,把脚收紧了。花生也恨自己,晚上睡觉时用布条子把双腿捆上,第二天腿疼得趔趄,陆菊人说:唉,生就的腿脚总不能砍了去,美人都有一陋吧,人面前注意点就行了。因为要上缴营业款,陆菊人带着花生去了一次城隍院,那些当兵的见了花生眼睛都发绿,又不敢近来,兴奋地叫,叫得没言没语。杜鲁成骂着那些兵,周一山就说:花生真是一株会说话的花啊!伸了手要摸一下花生的脸,看是不是玻璃片子。陆菊人说:脏手!周一山知道井宗秀敬重陆菊人,他也称陆菊人是夫人,说:脏手脏手。就收了手。杜鲁成周一山一离开,花生低声说:是不是我长得太那个了?陆菊人说:好着哩,你家院墙上的蔷薇是你家的,路人经过你家门前了,也能看到蔷薇的鲜艳,能闻到蔷薇的香气么。以后不管遇到谁,客气归客气,头要抬着,腰挺直,老躬着就成背锅了。

陆菊人没到茶行的时候她并不多喝茶,到了茶行就爱上了喝茶,差不多都有了一闲下来就要喝茶的习惯。每每泡上一壶茶,就和花生一边喝,一边和花生唠叨好多好多话题。

比如,做女人的,不管是老是少,不管日子富日子穷,自己要把自己收拾干净,尤其头上的髻,脚上的鞋。再忙再累,也得五日擦一次身,三日洗一次头,每日都得清洁下身。自己把自己收拾得体,别人不厌烦你,你自己也觉得精神。没事了能坐就不要睡,能站就不要坐,站着了靠住墙,不好,是从头到脚都贴住墙,拉你的筋骨,走路就不躬腰了,坐下也不是一扑踏。无论在外在家,要养成一坐下双腿合拢,更不要摇膝盖。不要啥事就一惊一乍。不要嘎嘎笑,也不要没声地笑。早晚用盐水漱口,吃了葱蒜就嚼些茶叶,身上迟早记着带香包,我给你个小镜子揣在怀里,和外人在一块儿了,过一会儿打个岔到避背处,看头发乱了没,脸上的粉匀不匀,牙上有没有东西。对人说话不要偷声换气,不要把最后的音就吃了,看着人家说,但不要死眼看,不能乜眼看,不能眼珠子乱转。不要闲了就倚着门,尤其倚在院门上张望。吃饭喝水不能把嘴埋在碗里,不要出响声。少说话,要想着说,不要抢着说,最忌啰唆。哦,有苦了不要见人就诉,有人会给你说一句两句同情话,那只能显得你可怜,而有人就烦你。和人交往要学会吃亏,大事上都得罪不了人,得罪人的都在小事上,在细微上做好了,大事也就能做好。不要小心眼,不要使小性子,不要疑神疑鬼。花生说:哎呀姐,你咋知道这么多!我娘死得早,我爹从不说这些。陆菊人说:你我都一样,野地的草么,我说这些就是咱从野草要长成庄稼苗子的。

陆菊人也教着花生怎么做饭,都是些家常饭,但面团怎么揉得匀,面条怎么擀得薄,怎么发蒸馍的酵子,怎么晒浆水,怎么用蒿秆草灰做碱面。陆菊人也教着用大青叶子熬出染布的靛,用淘米水翻洗猪肠子去腥味,用白矾涂了指甲然后才能把指甲花的红染上,麻秆在水里沤多长时间了可以剥成捶软,拧成绳子。陆菊人亲自炸馃子让花生看,并告诉为什么要炸馃子。馃子其实就是花,花不是一年四季都开的,但人过寿时要献花,人死后要贡花,就以面团做各种花形在油锅里炸出。做花形得把面团揉好,你多看了世间的花朵,花朵的形态都在你心里,逮住个大样,就由你随着心性去做了。炸馃子的油不能用棉花籽油,不能用漆籽油,菜籽油清亮,炸出的馃子颜色好。陆菊人还懂得些偏方,谁都有个头痛脑热的,总不能一有病就去请陈先生。长年多炖些萝卜吃,坚持晚上烫脚,早上一睁眼了叩叩牙,舌头在嘴里搅几圈让生口水,然后咽下去。没事就往上提肛,这样不会患痔疮,大小便时不要说话。捏虎口呀,眉心放血呀,脚底熏艾呀,搓耳朵背后呀,这些你知道。而眼上生麦粒肿了,白矾和唾沫涂涂,或者用门环蹭蹭就好了。心慌,把银簪子煮上一个时辰的水喝下。肋子下疼就深呼吸,出气出得越慢越长越好,还要发出嘘嘘声。胃脘疼,还是那样深呼吸,发出呼呼声,同时掐双手的中指尖。还有,毛毛病自己治,大病去找先生,但不管是毛毛病还是大病,一旦身上哪儿病了,就常常给病了的部位说好话,感谢它还在为你辛苦,万不可骂它,嫌弃它,就是家的某个家具不好使了,也不能动不动就说:不要了,换个新的!陆菊人还给花生提醒,这世上的鬼多,半夜里回家,在门外跺跺脚,唾一口痰,鬼是随着你,它去吃痰了就不会也进了屋。夜里睡觉突然觉得害怕了,那肯定是有鬼了,你不是也有尺八吗,把尺八放在枕头底下,或者闭上眼,左右手的大拇指压在各自的无名指根,攥紧,鬼就远离了,你也会安然入睡了。会立柱子吗,就是家里老出怪事,盛半碗清水,把三根筷子在碗里淋着水让它立,你觉得是哪个亡魂或野鬼呀狐狸精呀的来作祟,你就念叨它们,如果筷子立住了,那就是你念叨的那个亡魂野鬼和狐狸精,呵斥它,或求它,然后用刀砍筷子,说声:你走!把水泼到门外去。记住,吃过饭的锅碗吃完就洗,不能过夜,过夜了鬼去舔锅碗的。

在这期间,陆菊人领着花生去了一趟白河岸看望井宗秀娘,老太太见了花生,就爱惦得不行,拉着花生问这问那,说头上的髻绾得紧实,说脚上的鞋花绣得细密,说笑得喜庆声音也软和。花生要去后院上厕所,她叮咛那里有狗是拴着的,你再拿个棍呀。花生一走,老太太就问:这女子没嫁人吧?陆菊人说:没么。老太太说:咱两家这么亲的,我不在镇上,你当嫂子的咋不把这女子说给宗秀?陆菊人没把话点破,说:我领她来就是让你过眼哩,你要看得中,我给宗秀提说,倒不知他愿意不愿意?老太太说:这么好的女子他还弹嫌?你就给他说:我做主了,他愿意了愿意,不愿意了也得愿意!陆菊人就笑着说:那我就给他提说呀!从白河岸回来,陆菊人给花生说了老太太的话,让花生过一些日子了就去看看老太太,井宗秀是忙,你就要替他行行孝。花生说:这我知道,只是我还不是她的儿媳妇,我要去看,你得一块儿去。陆菊人说:我能陪你一辈子?花生说:我去了不知说些啥好。陆菊人说:我再陪你一次,第三次就不陪了。老太太人善,说话有趣,你不会说而她会逼着你说的。花生说:她那么大年纪了,脸上一个斑都没有。陆菊人说:看娘就看儿,看儿就看娘的,老太太人长得好,井宗秀才那么排场么。你看涡镇的男人,要么是长不开,要么就黑脸大汉,只有井宗秀高高大大却白白净净。花生说:他怎么没胡子?陆菊人说:胡子看着脏兮兮的,要胡子干啥?两人就嘻嘻地笑。

陆菊人开始给花生讲井宗秀的嗜好了。她说井宗秀爱干净,你迟早见了,穿得整整齐齐,从没敞怀露胸的,也没裤管挽得一个高一个低。你没去过他原来的屋院,那屋院整洁得不见个麦草渣渣,啥东西放啥地方不乱一点。以后呀,明天他出门你要把穿的衣服头天夜里就准备好,啥场合穿啥衣服,什么上衣配什么裤子,什么裤子配什么鞋,男人衣着邋遢了,那是媳妇的过错。她说井宗秀爱吃条子肉,尤其是用拳芽菜垫碗子蒸出的条子肉,杨钟在的时候,他来了就做过三次条子肉,他每次都吃得高兴。也爱吃饺子,别人喜欢吃馅多皮薄的,他却喜欢皮稍厚点,但要软。给他喝汤,就喝头锅饺子或二锅面的汤,那样的汤喝着好。他爱吃饸饹,饸饹主要是汤调出味,盐呀醋呀辣子呀胡椒花椒放重,把鸡蛋摊饼切成斜角片,再放些韭黄,还爱吃凉粉。要对男人好,就得知道他的胃,把他的胃抓住了,也就把他人抓住了。男人发脾气多半是没吃好。她说井宗秀看起来温和,但不是没脾气,人怎么能没有脾气呢?有人发脾气是吃了炸药一点就着,爆炸了就没事了,他可能忍无可忍时才发作,一旦发作,他就不理你,最怕的就是这种阴嘟子天。听杜鲁成说,他早晨起来几乎不说话,坐在那里要发半天呆,不知是没睡醒,还是他在考虑当日的事,总之旁边人不要给他说话,问他吃什么喝什么,他就烦了。遇着男人,即便是做了夫妻,女的都不要黏人,把男人黏得紧或者啥事都管,虽然你一心为他好,他也会反感。女人不能使强用狠,你把你不当个女人看待,丈夫就也不会心疼你,姐有这方面的教训,你一定得汲取。你见过狗撵兔吗?兔子越跑,狗越去撵,但兔子不能跑得太快,太快了就要卧下来等等,等到狗觉得能撵上了它会更撵,兔子跑得没踪影,那狗也就不撵了。花生说,哦,我听杜鲁成和周一山说过,他夜里睡觉要去几次厕所,还磨牙,这都是肠胃不好。他们这些人吃饭没饥饱,睡觉没迟早,肯定肠胃都有了毛病,不能让他多熬夜,不能让他多喝酒,该你叮咛甚至数说要叮咛和数说,但千万别没完没了地啰唆,更不能一数说这件事就把以前的事都提起。他在外边少不了有烦心的事,受气或者委屈,回来要给你说,就是他所作所为是错的,你要给他宽慰,不能也指责他,一定要待事情安然过去了你再说他的不对。男人就像兽一样,在外受了伤,回洞里舔伤,夫妻两个人的家也就是个洞。花生一一都点头了,却有一次问了一句:姐,男人是不是都花心?陆菊人说:你咋问这话?花生说:前日柳婶她们在一块儿说话,我听来的。陆菊人说:男人能有不花心的?不花心的是他没能力去花心。姐给你说,有本事的男人就像是筷子,见啥都想尝,就像是牛,见一块地都想犁。你要他不花心少花心,你首先是一朵花,你不要以为你过门了,是他的媳妇了,就松松垮垮,邋里邋遢,你一直要开你的花,时不时让他惊喜,他就离不得你,只对着你好。花生说:就像姐一样。陆菊人说:啊你说啥?花生说:若说开花,姐才是一朵大花哩,我看他对你最好。陆菊人说:胡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从泥窝子里过来的,要说也是个花,那也是长在牛粪堆上的,何况现在早败了。我是他嫂子呀,你怎么说这话?花生就笑了,自己打自己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