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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陆菊人问杨掌柜:爹,早上井宗秀来过?杨掌柜说:你刚出门,他就来了,给剩剩提了半篮子桑葚,说是才从树上摘的,还带着露水。陆菊人说:你同意让我去给他经营茶行了?杨掌柜说:他说得怪诚恳的,我就应允了,让他给你说去,他见你了?陆菊人说:爹你糊涂,我咋能管了茶业,他现在指望着茶行赚钱养队伍哩,这么大的事我能担起沉?杨掌柜说:他这时候需要人手么,能帮就帮他,没经营过那么大的生意,慢慢学着经营么,或者真就把那生意做好了。陆菊人说:那要做不好呢?杨掌柜说:好不好你没做呀。我当年开寿材铺有个念头就开了,这不一开就十几年?他井宗秀没想过当旅长,如今还不成了旅长?陆菊人再没吭声。剩剩嚷着肚子饥了,陆菊人就进厨房做饭。做什么饭呢?她说:剩剩,吃不吃糊塌饼?剩剩说:我就爱吃糊塌饼!杨掌柜也说:我给摘个嫩葫芦去。院子角有着一个葫芦架、一个丝瓜架,杨掌柜去摘了个嫩葫芦。糊塌饼就是在面糊糊里拌搅了葫芦丝在锅里摊,做法简单,特别好吃,却摊起来饼容易烂,以前她摊过几次,没有一张摊得完整。陆菊人心里想:我今日就摊摊,如果能把饼摊得完整,那我就答应井宗秀去经营茶业,如果摊得全烂成一片一片的,那就坚决不去。她将公公摘来的葫芦用水洗了,切开,掏瓤,再用礤子擦丝,拌在和成的稀面糊里,打了两个鸡蛋进去搅匀,放上盐和五香粉,就在锅里抹上油,开始生火。锅烧热了,一勺面糊糊倒进去,一声尖锐的嗞叫,赶紧用铲子抹平抹薄。待到饼子成形了,试着用铲子翻,竟然完完整整地能翻过来!等一面烙过,再用铲子又翻过来,还是完完整整!陆菊人都惊奇了,说:你不烂?!快速地翻,来回地翻,饼子熟了,囫囵了一张。陆菊人没吭声,待饼子全做好,端给公公和儿子吃了,她坐在门槛上想哭。杨掌柜说:剩剩好吃不?剩剩说:好吃!陆菊人终于没哭,心里说:院门口要能走过什么兽,那我就去。杨掌柜在说:好吃了多吃几张,别噎着啊。剩剩说:娘,娘,给我捶捶脊背!陆菊人想:镇上能有什么兽呢?过来给剩剩捶背,说:爷让你别噎着你就噎住啦?!但是,陈皮匠从门口经过,扭头往院里看了一眼,看见了杨家人在吃饭,说:吃啥好的?杨掌柜忙说:你吃呀没?给你拿张糊塌饼!陈皮匠说:我不吃啦。杨掌柜说:不吃饼了进来吃锅烟么,急啥的!陈皮匠说:我收了些货,回店里给人家结账的。门口就出现一个猎人,背了篓,满头大汗。杨掌柜走过去要看收的什么货,陈皮匠让猎人放下篓,竟往出取了一只被打死的豹猫,说这可以做手套皮领子,又提出一只狐狸,说这能做围巾,最后拉出一只狼来,说:我熟过皮了,便宜卖给你,做个褥子。杨掌柜说:你能便宜卖给我?陆菊人手捂住了心口。

陆菊人还是不肯相信自己就能去经营茶业,吃过了饭,她没有领公公,也没有带剩剩,去了安仁堂。在她常常遇事拿不定主意了,就要找陈先生给她算一算卦。去了安仁堂,那里仍是有许多来看病的人,原本该轮到她了,她总是让别人先去看,见有一木盆里泡着一条门帘,就没吱声蹲在那里搓洗起来。陈先生也没理会,给一个病人号脉,说:病了也没啥丢人的,遗屎遗水有啥的,给你开五服药,一切会正常的。就对坐在桌子对面写药草的助手说:黄芪、人参、白术、甘草各一钱,当归、陈皮各七分,升麻、紫胡各三分,肉豆蔻、补骨脂各五分。那病人看了一眼陆菊人,说:谢谢陈先生,治好了我来送个匾。陈先生却已经在给另一个妇女号脉了,妇女说:我结婚八年了就是不生,你看看我真是命里就没一男半女吗?陈先生说:你是躯脂满溢,闭塞子宫,月经不调,坐不住胎啊。妇女说:我知道我这病,六年前抱养了一个儿子,那是在路边捡的,捡的时候孩子脐带缠在脖子上,瘦小得像个精光老鼠,哭都没有声,我抱回去用米汤油喂他,屎一把尿一把将他拉扯大了,只说这一辈子就指望他给我养老送终呀,没想他才六岁,才省些事,就出去寻他的亲生父母,亲生父母还就来认了他。这让我心凉了半截,他咋是这样喂不熟的狗呢?!陈先生说:这不怪孩子,甭说人,就是野兽都是这么个天性么,这命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人常说生生不息,没有说养养不息。孩子认亲你不要阻挡,他就是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该孝顺你还是会孝顺的。只要都为了孩子好,两边的父母可以成亲戚呀。妇女说:但我得自己有个亲儿的,你一定给我看看,我硬挣着也要挣着生个儿的。陈先生说:那你就一定不要贪酒食。妇女说:我不贪了,我忌口。陈先生说:我给你开药。对助手说:南星、半夏、羌活、苍术、防风、滑石,上锉各一钱,水煎服一个月。妇女说:喝了这药,就能成胎了?陈先生说:或许成胎。妇女说:或许?如果不或许呢?陈先生说:你只要想着能成胎,一定要成胎,那就能成胎了。记着,不要怨恨现在的儿子。妇女口里嘟嘟囔囔念叨着走了。陈先生说:我泡的门帘要晚上洗的,倒让你洗了。陆菊人说:我也是闲着。陈先生说:你来要问我啥事?陆菊人说:求你给我算算卦。就坐到桌边来,把井宗秀旅长要她去经营茶行的事讲了一遍,说:我拒绝他吧,觉得他这是看得起我,信任我,可我真要去,他一个堂堂的旅长,怎么就寻到我,我是个寡妇,我怎么去?何况我干得了吗,如果让老鼠拉车,那老鼠会把车拉到床底下去了,坏了人家预备旅的事,别人耻笑还罢,这罪过我承担不起啊!陈先生说:就为这事纠结?陆菊人说:我都愁死呀!陈先生说:你给我说实话,你对井旅长咋样?陆菊人双手扶到膝盖上要站起来,但没有站起来,手又放下去,说:杨钟在的时候认他是孩子的干爹,孩子的爷爷也喜欢他,常来往的,都是熟人。陈先生说:那我给你说,喜欢一个人,其实是喜欢自己。你把自己想多了,你就有了压力,把自己放下,你就会知道怎样对待你的日子,对待你要做的事和做事中的所有人。陆菊人说:你让我想想。陈先生说:你想想。陆菊人把洗好的门帘拿去院子里晾了,回来,却说:陈先生,经你这算卦,那我就应承他了。陈先生说:我没有给你算卦呀。陆菊人说:还有啥让我洗的?

陆菊人帮着陈先生还洗了一件被单,轻快地往回走,老皂角树下又有了两个人在犟嘴,一个说:我是借了你的钱,上月初五不是给你还了吗?一个说:你哪里还了,还了我能不记得?一个说:我讹你了?一个说:你就是讹我!一个说:皂角树在这儿,我敢对着皂角树发咒!一个说:给皂角树发咒?心不虚咱到130庙里去,谁说了谎话,地藏菩萨会让谁口舌生疮,说不了话,咽不了食!一个说:去就去!看见了陆菊人,拉住说:杨家嫂子,你给我去庙里见个证。三人就去了130庙。庙门敞开着,院子里没有见到宽展师父,往大殿走,篱笆外的路上却趴着一只蟾,浑身深褐,有着黄的斑点,眼睛发亮,肚子圆圆的,连同脖子下都鼓鼓囊囊,却没有呜叫。陆菊人只觉得可爱,说:咋在路上,别人踩着你啊。俯身用手掬起来要放到草丛去,蟾却一蹦,瞬间不见了。陆菊人蓦地想起井宗秀说过金蟾的话,怎么偏偏这时自己碰着蟾,她站在那里愣了半天。两个犟嘴的人还在不依不饶地争执,陆菊人就进了大殿,仍没见宽展师父,就跪下去双手合十看着地藏菩萨像心里默念:我是蟾变的?还真是金蟾变的?突然一声响动,如风倏忽刮起,是尺八之音。循音看去,宽展师父坐在菩萨像座基的右边地上,柱子挡着,她进来时没有发现。尺八的曲子和那次师父在寿材铺吹的一样,陆菊人知道那叫《虚铎》,陆菊人轻声叫道:师父!宽展师父还在吹尺八,似乎没听到,但陆菊人认定师父是听到了。她把犟嘴的两人叫进来说:你们在这儿发咒吧。两人就跪在那里发咒,《虚铎》之音颤动着,触碰在殿的立柱上,墙壁上,又反弹着到了殿的梁上,幽然苍劲,如钟如磬。陆菊人就再没有给师父说话,磕了个头,站起来返回。那篱笆外的路道上,树荫一片,日光点点,竟然又是趴着了那只蟾,深褐色背上的黄斑闪着灿亮。

三天里,井宗秀把茶行和茶作坊整合了,重新挂了牌子,牌子上没有了井家二字,只写着涡镇茶行。开张的那天,井宗秀没有让陆菊人事先就到茶行里去,而是日头正端,他脖子上搭了那条布巾,牵了马过来请她。陆菊人死活不上马,说她坐不了,会摔下来的。井宗秀说:你坐上去我牵着。陆菊人惊讶着井宗秀张扬胆大,就说:这成什么体统,满镇子的人拿眼睛看哩,你是大旅长,给一个寡妇牵马?!井宗秀说:正因为镇上人预备旅人都看着,我偷偷摸摸让你管茶行,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我就要让所有人看着,我井宗秀高头大马请的不是一个寡妇,而是茶行的总领掌柜!同来的巩百林、陈来祥一伙人不容分说,就把陆菊人连拉带扯到马背上,前呼后拥地去了茶行。

使陆菊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到了茶行大门口,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竟然宽展师父也在那里吹尺八。陆菊人赶紧下马,上前双手合十,说:师父,你咋也来了?宽展师父只是吹奏尺八,腾不出手口回应。陆菊人埋怨井宗秀,说:你请的师父?尺八是礼器法器,你让她在这儿吹奏?井宗秀说:尺八是礼器法器,今日就是乐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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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行在涡镇上有一个总店,在老县城,龙马关,甚至方塌、三合、麦溪、桑木各县也都有分店,但陆菊人只经管茶行了十日,就出了两桩大事,天一下子要塌了。总店管收货发货的伙计姓谭,此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但双手能打算盘,更厉害的记性超强,凡是一年之中哪个分店盈余还是亏损,镇上人谁买了茶没付款,茶行又欠着谁的茶钱,他说出来和账簿上的记录一模一样。谭伙计一年前相中了镇上糍粑店的女儿,常常给那女儿买丝绸丝线头油胭脂,还送了一副银镯子。陆菊人一来,先清理茶行的账目,姓谭的私吞了一笔货款和那女儿私奔了。而不久,龙马关分店的方掌柜又突然死去。龙马关分店在整个茶行里经营最好,陆菊人是鞭打快牛,让龙马关分店再扩张,方掌柜就收购了店铺左邻右舍的四间门面房,签合约的当晚叫了一帮人喝酒庆贺,一直喝到五更,站起来还要去拿酒,一头栽下去人就翻白眼没了气。接连出了两桩大事,茶行里一时混乱,茶作坊的领班姓殷,他和陆菊人没怨没仇,却就是看不惯陆菊人,当方掌柜的尸体从龙马关搬回来,好多人哭鼻子流眼泪,他竟哼哼着冷笑。旁边人说:人都死了你还能笑出来?他说:女人阴气重么,尤其是寡妇。去搬尸的有蚯蚓,蚯蚓说:你说谁呢?殷领班压根儿把蚯蚓没拾在眼里,继续说:她命硬么,自小就没了娘,来杨家做童养媳,还没合房,婆婆就死了,接着好好的儿子伤残,杨钟才多大呀又身亡,寻谁当不了总领掌柜偏让她当?!蚯蚓站在了他面前,跳起来扇了他个嘴巴。殷领班挨了打,一脚把蚯蚓踢倒在地上,蚯蚓的头上就出了血,蚯蚓打不过殷领班,但他爬起来,往殷领班身上扑,扑一下,被踢出去,再扑一下,还是被踢出去,血糊了蚯蚓的眼,还是往前扑。夜线子正好过来,骂了一声:打你娘个×哩!镇住了殷领班和蚯蚓,但殷领班的话却传开来。嚼舌根的人多了,连夜线子也觉得殷领班说的还有道理,给杜鲁成说:恐怕是不能让女人当总领掌柜的。杜鲁成说:你也听闲话啦?夜线子说:上次有人议论旅长和陆菊人好,我那时不信,这次他让陆菊人当总领掌柜,这还成真的啦?杜鲁成说:别胡说!旅长和杨钟是发小,会有啥事?姓殷的那是个小人!夜线子说:姓殷的是个小人,可何必让陆菊人去当总领掌柜啊。杜鲁成说:周一山说她是金蟾么。夜线子说:金蟾?她是金蟾托生的?!杜鲁成说:你把意见给旅长说。夜线子说:你都不去说,我也不说。

风言风语陆菊人当然也都知道,她没有吭声,亡羊补牢着,一方面直接辞退了姓殷的,制定了收货发货的规章制度,一方面自家寿材铺出了一副棺,再给了二十块银圆,安葬了方掌柜,还答应了方家的儿子也到茶行干活。一连数日,忙着处理事情,人劳累得瘦了一圈,花生就陪着她,到饭时劝她吃饭,到睡时提醒她睡觉。而在街上了,总有人看见她们了就交头接耳,花生便拿眼睛瞪那些人,又故意和陆菊人说这说那,不让陆菊人再听见,自己的脸倒阴着,显得拉长了许多。陆菊人说:笑笑。花生说:你笑了,我再笑。陆菊人笑了,花生也就笑了,陆菊人便催花生回家歇去吧,别寸步不离,说:我也要回家洗个澡呀!支开了花生,陆菊人却去了马瞎子推拿店。

周一山没事的时候常在推拿店,他已经上了瘾,一天不推拿,就像感冒了一样,浑身的难受。陆菊人一去,周一山还趴在**,说:哎哟,你咋来的?陆菊人说:走来的。周一山就不推拿了,要马瞎子避开,他说:旅长让我去看你,我说不用去看,她会来找你或者我的,你真的就来了。陆菊人说:你说我是金蟾变的,有这话?周一山说:这话我是给旅长说过。陆菊人说:那你看看我是口里吐金呢还是点石成金?我倒是去了没几天,姓谭的裹了五十个大洋跑了,方掌柜又死了,光给他家安葬费就二十个大洋。周一山说:没了百十个大洋都是小事,而要命的是人言可畏。陆菊人怔了一下,说:人都说你是奇人,你真的啥都知道。周一山说:你心里肯定骂我是奸人呢。陆菊人笑了一下,但她笑得像在哼,而且立即在说:我以为你和旅长都在这儿,他不在,那我就给你说吧,我是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才接手了这茶行,没想到接连出事,也惹得人说三道四,我现在是拿着火把进山洞,一进洞火把就灭了,非常恐慌,非常害怕!花生劝我不干这个总领掌柜了,剩剩他爷也说还是回来经管寿材铺吧,我是整夜整夜睡不着了,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周一山说:你坐下,先呼呼气,人一旦被恐惧控制了,就没法冷静下来想事和做事,但我相信你不会,能理出个头绪的。你现在是来要看看我们的态度吧?想要的是继续在茶行,并以此为预备旅和镇上挣钱啊?!陆菊人说:这我是给旅长应承了的,可是……周一山说:先不要说可是,你告诉我,你对什么充满了热劲?陆菊人说:我既然来茶行,就想干出个名堂。周一山说:还有什么让你激动的事吗?陆菊人说:这倒没有。周一山说:这就是么,你是一个有承诺的人,你愿意让自己有自己想干的事,你能证明自己是能干成事的,你也就能充分运用自己做事有条理、也能与人打交道的本事,你是张开了翅膀只要别人说一声飞你就飞了的人!周一山并不看陆菊人,抬着头一直望着屋顶在说,好像屋顶有一本书,他在看着书上的文字在朗读。陆菊人一时目瞪口呆了,说:你是在你做的梦境里,还是学堂里的先生授课?周一山的目光从屋顶移下来,盯着了陆菊人,说:你说呢?陆菊人也盯着周一山,突然站起来,说:我得走啊。转身就走了。周一山没有惊讶,也没有相送,他在喊马瞎子来继续推拿。

陆菊人是在第二天约谈辛四眼和来长计的。辛四眼是涡镇茶行的掌柜,来长计是茶作坊的掌柜,谈了三天,就把辛四眼辞退了,让来长计通知六个分店的掌柜三天后都回到涡镇。来长计说有的分店太远,派人去通知得走一天,来镇上也得一天,山高水长的,往常开会都是限五天到的。陆菊人说:往常是五天,我就要三天。结果桑木分店的掌柜孙见山就没有到。五个分店的掌柜加上来长计都汇报各自的固定资产和流动资金,长雇的伙计数和临时雇的伙计数,经营状况,以及今年的增加收入的设想举措。陆菊人都一一给予充分肯定,再就讨论、研究出了一系列章程规则和年终奖惩制度。到了第五天,孙见山才到,赶上陆菊人讲话,陆菊人就承诺给各分店掌柜年薪增加三十个大洋,而利润超过往年一倍以上的,按比例在涡镇买屋院。接着宣布:来长计任桑木分店掌柜,闻西坡任龙马关分店掌柜,麦溪分店掌柜张天任和平川分店掌柜王京平对调,崔涛任三合分店掌柜,凌云飞任茶作坊掌柜。宣布完毕,孙见山说:那我呢,我到总行吗?陆菊人说:你到茶作坊负责收货发货的事吧。孙见山说:这茶行办起来,是我和井旅长筹划着开分店,第一个分店撑起来了,才有了另外的分店,我现在成了凌云飞的伙计啦?!陆菊人说:你不想在茶行干了要回家,茶行可以多给你一年的薪水。如果在镇上干别的事,你去找井旅长,看他能不能给你个什么官儿。

孙见山和辛四眼是找了井宗秀,井宗秀回复:陆菊人现在是茶行总领掌柜,一切都得听她的。便安排两人在旅里一个管了士兵的伙食,一个做了军火库的出纳。井宗秀派蚯蚓去把陆菊人叫来问些情况。蚯蚓去了茶行,却得知陆菊人和花生去了桑木分店,并要由桑木分店再去麦溪、三合、平川、龙马关各个分店实地考察一遍。井宗秀就对杜鲁成、周一山说:瞧这总领掌柜的!周一山说:好风水!杜鲁成说:你又逞能!风水和茶行总领能扯到一块儿?周一山说家里的风水其实就是女人,女人好了家旺,女人不好了家败,茶行也是个大家么。杜鲁成说:那杨家却出了个杨钟!周一山说:表面上她对杨钟没办法,可你想想,凭杨钟那个浑劲,要不是有她,那还不知成啥地痞流氓哩。井宗秀捏弄着围巾,他在听着他们说话,就又摸着嘴唇和下巴拔胡子。杜鲁成说:一山呀,你一来这镇奇人就多了。周一山说:要说奇人,旅长才是哩。井宗秀说:我奇个屁!周一山说:不说别的,本来就没几根胡子还一长上来就拔,天都热了还用围巾。井宗秀说:我有么!便大声喊蚯蚓。蚯蚓从门外进来,他给交代:每日一定要去杨家一趟,看有没有什么事,能干的活就帮着干,干不了的及时来报告。

又过了半月,井宗秀和杜鲁成来到茶行,提了一条山溪斑,两尺多长,头扁口阔,四爪肥短,哇哇地叫着如是婴儿。陆菊人说:哪儿弄这么大的鲵,我可不敢吃。杜鲁成说:蒲岔峪的人在镇上卖,我就买了,是要送给麻县长的。陆菊人说:这是把饭端给我,晃一下又端走呀?井宗秀说:我们要去看看麻县长,你要去了咱一块儿走。陆菊人说:你们都是长官,我和花生去使得?井宗秀说:又不是谈公务,咋使不得?让麻县长也认识一下你们茶行人么。陆菊人说:那我准备上好茶叶。却把花生叫到后屋里更衣换鞋、梳头施粉,收拾起来。井宗秀和杜鲁成在前店等了半天,却见王喜儒三个人背了一篓子草从门前走过。井宗秀就喊住,问:不在县政府,咋背这么多草?王喜儒说:是县长让我们去山上挖的,我还没来得及给你报告的。井宗秀翻了翻篓中的草,认得是贝母、延龄、开口箭、天南星、手参、长果升麻、红皮藤、紫骨丹、岩白菜、莛子藨、赤爬、赤地利、蝙蝠葛。说:这些都可以做药材的,他还懂得医?王喜儒说:他要求去挖只有咱们这儿才有的草木,至于懂不懂医,这我不知道。杜鲁成说:麻县长一到涡镇也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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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喜儒他们肯定是不知道的,他们已经是第四次到山上去挖,那些各类草木晾在麻县长住屋的台阶上,他详尽问清了名称和用途后,就一边仔细地观察一边用笔在纸上记录。王喜儒也曾问过:县长,你咋记这些?麻县长却反问:你咋就只陪我吃吃喝喝?!王喜儒倒不知该怎么说,嗫嚅着,说:我是小人,伺候你。嘴里像噙了个核桃。麻县长来到涡镇后,先还是有许多治县的方略和想法,但下设的机构不健全,那些干事有的压根儿没随他来,来的又差不多走掉了,他托王喜儒无数次给井宗秀捎信带话,约井宗秀、杜鲁成他们来谈谈,而每次捎信带话后井宗秀没来,杜鲁成没来,伙食却明显地一次比一次要好。麻县长就明白了一切,开始让王喜儒他们去山上挖草或折些树枝,王喜儒他们倒干得认真。这个下午经白仁华又按摩了腰椎,他就伏案在笔记本上写起来:

蕺菜,茎下部伏地,节上轮生小根,有时带紫红色,叶薄纸质,卵形或阔卵形,顶端短渐尖,基部心形,两面一般均无毛。叶柄光滑,顶端钝,有缘毛。苞片长圆或倒卵状,雄蕊长于子房,花丝长为花药的三倍,蒴果。

大叶碎米荠,叶椭圆形或卵状披针形,边缘有整齐的锯齿。外轮萼片淡红色,内轮萼片淡紫或紫红。四强雄蕊,子房柱状,花柱短,长角果扁平。种子椭圆形,褐色。

诸葛菜,茎直立且仅有单一茎。下部茎生叶羽状深裂,叶基心形,叶缘有钝齿。上部茎生叶长圆形,叶基抱茎呈耳状。花多为蓝紫色或淡红色,花瓣三四枚,长爪,花丝白色,花药黄色,角果顶端有喙。

甘露子,根茎白色,在节上有鳞状叶及须根,顶端有念珠状肥大块茎,茎四棱,具槽,在棱及节上有平展的硬毛。叶卵圆形,先端尖,边缘有锯齿,内面贴生硬毛。花萼狭钟形。花冠粉红,下唇有紫斑,冠筒状,前面在毛环上方呈囊状膨大。小坚果卵珠形,黑褐色。地下肥大块茎,可食。

白三七,全体无毛,根状茎圆锥形,肉质,肥厚。茎直立。叶三片轮生,无柄,叶片宽卵形,先端钝尖,基部宽楔形。聚伞花序顶生,具多数花,花梗纤细,萼四片,条状披针形。

六道木,叶片菱形,卵圆状,茎部楔形或钝,缘具疏齿,两面被毛。花生于侧生短枝顶端叶腋,聚伞花序,花萼筒细长,花冠红色,狭钟形。核果。其叶含胶质,用热水浸提可形成胶冻作凉粉。

接骨木,皮灰褐色,枝条具纵棱线,奇数羽状复叶对生。聚伞圆锥花序顶生,疏散,花小,白色或黄色,花冠辐射状,具五卵形裂片,浆果黑紫色。茎皮、根皮及叶散发一种只有老鼠才能闻到的味,可头昏脑涨致死。

胡颓子,幼枝扁棱形,密被锈色鳞片,老枝鳞片脱落,黑色具光泽。革质叶长椭圆形,边缘反卷或皱波状。花生于叶腋锈色短小枝上,萼圆筒形,在子房上骤然收缩,裂片三角形,内面疏生白色星状短柔毛。果实可生食。

陆菊人和花生收拾停当,装了一罐毛尖,一罐金针,一罐竹叶青,都是上等的明前绿茶,出来了,还拿着小拇指尖粘了一下眼角。杜鲁成说:干啥都麻利,就是出门麻烦。陆菊人说:女人么。见县长呀,总得洗个脸。杜鲁成提了茶叶罐子,说:花生你咋老瞪我?花生说:没有呀,我咋能瞪你?陆菊人说:你别吓花生!她是眼睛大,看人像是瞪的。四人往县政府去,花生就跟在最后边,眼睛一直眯着。

麻县长一见他们,忙丢了笔和本子,起身迎接,说:哎呀呀,你们咋来了?!喜儒呀,仁华呀,快把这些东西挪出去!井旅长你瘦了?井宗秀说:县长是你胖了才觉得我瘦了吧。麻县长说:我是胖了,这天长么,吃了睡,睡了吃。王喜儒、白仁华把桌上的地上的草和树枝收拾拿了出去。井宗秀说:怎么弄这些草呀树枝的?瞧这么多盆蕙兰!麻县长说:这两盆是蕙兰,那几盆是蝶兰、麒麟兰、荷瓣兰、素心兰。井宗秀说:哈,我这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倒不如你外来人了!弄这些草木干啥的?麻县长说:我记录记录。井宗秀说:记录草木?麻县长说:既然来秦岭任职一场,总得给秦岭做些事么。井宗秀说:县长满腹诗书,来秦岭实在也是委屈了你。麻县长说:这倒不是委屈,是我无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么,但我爱秦岭。杜鲁成说:我是秦岭人,我倒烦这山高沟深,我去过平原,人家那是一趟平,没有哪儿不长了庄稼!麻县长说:秦岭可是北阻风沙而成高荒,酿三水而积两原,调势气而立三都。无秦岭则黄土高原、关中平原、江汉平原、汉江、泾渭二河及长安、成都、汉口不存。秦岭其功齐天,改变半个中国的生态格局哩。我不能为秦岭添一土一石,就所到一地记录些草木,或许将来了可以写一本书。井宗秀说:这也好,我也就放心了,只是秦岭上多的是草木,这咋记录得光,我从小长在这里,认都认不全哩。县长,这是茶行给你拿来几罐茶,你尝尝。麻县长倒笑了,说:茶也是草么,仙草!井宗秀就叫陆菊人把茶拿过来,陆菊人却在一边和花生咬耳朵,说:草木还能写书呀?花生说:县长是不是太闲?听到井宗秀的话,花生忙把茶罐交给陆菊人,陆菊人就拿茶罐给了县长,县长一揭开罐盖看了,说:噢,这做成针形的好。井宗秀说:茶行的茶都是茶期派人到茶场了,特意让那十八岁以下的女子,在腿面上搓成的。麻县长说:是不是就派过这位小姐?井宗秀说:就是就是。麻县长说:涡镇还有这么水灵的人!井宗秀就把陆菊人和花生介绍给了麻县长。喊王喜儒,王喜儒进来,井宗秀说:你烧些水来,让花生给县长泡泡咱们的茶。麻县长却说:你们来了,我倒要泡些我家乡的茶给你们喝,喜儒,去把河心取的水拿来。众人说:哦,那好,品品县长的茶,县长也知道用河心水了!麻县长果然就取出茶来,但那茶黑乎乎的,碎茶粗梗压成的一块砖形。陆菊人说:这是什么茶?麻县长说:黑茶。井宗秀叫道:黑茶?还有黑茶?!陆菊人近去闻了闻,并没明显的清香,麻县长用茶刀在茶砖上撬一个角,却见里边有星星点点的东西,陆菊人说:是不是发霉了?麻县长说:这不是霉斑,是金花,你瞧瞧。他拿了茶砖对窗外的光,说:是不是闪烁一种金色?黑茶讲究的就是其中有金花。陆菊人也没再说什么,王喜儒提了火炉进来,当下就烧起河心水。水开了,麻县长在茶砖上抠一撮在壶里,开始加进开水泡。第一泡,汤水立即褐色,漾着亮气,却泼去了再泡,泡出的汤水倒入杯中,是琥珀色,隐约闪泛着一种金色光华。井宗秀说:这色泽好!自己先端了一杯,杜鲁成、陆菊人、花生也都端起来,喝了一口,竟然是一种陈旧味道,面面相觑。杜鲁成说:这茶是不是没泡到?旅里有个排长是甘肃人,他说他喝罐罐茶,做一个铁皮壶放上过期的陈茶熬一个时辰,熬出了那么一口黑汁,筷子一蘸能吊线儿,苦得像中药。县长是哪里人?麻县长说:你说的是高原上人喝的茶,他们那儿不产茶,茶运过去时间太长茶就不新鲜了只能那样喝,我是关中平原泾河畔人。你们再喝喝。各人便又喝了几口,口感还是说不来,但麻县长亲手泡的茶总得喝完,没想喝下一杯,香味则在满口腔里回**,后味悠长,喉胸通畅。井宗秀说:嘿,我都出汗了,这茶陈酽,能把人喝透么!杜鲁成、陆菊人、花生也都浑身发热,脸上红润起来,说:是这样,是这样。麻县长说:知道这茶是大味了吧!你们喝惯了绿茶,初次喝这茶可能不适应,它是越喝越顺口。绿茶不能久储,黑茶却是讲究陈久,一年是茶两年是药,三年以后就该是宝了。它健胃消食,利肠通便,杀腥除腻,夏天破热解瘴,冬天生津御寒。《红楼梦》里有“该焖些黑茶喝”之句,知道《红楼梦》吗?苏轼知道不,苏轼说从来佳茗似佳人,他是以茶比美女,绿茶吧就像这位刘小姐,娇嫩婉约,含羞怡人,黑茶就如这位犹抱琵琶半遮面又蕴含勃勃生机的总领掌柜,洗尽铅华却历经沧桑卓尔不群。井宗秀拍手叫道:说得好,说得妥帖!花生早已满面通红,手脚无措,陆菊人便笑着说:我有那么老吗?麻县长说:哪里哪里,这是比喻。井宗秀和杜鲁成就哈哈大笑,陆菊人觉得话说得那个了,忙躬身作礼,说:谢谢县长夸奖。又拿了那块茶砖仔细瞧看,说:世上还有这等茶,既然是县长老家产的,咱茶行也可以进些货呀!麻县长说:我正要给你们建议,你倒有了想法。我来秦岭几个县了,一直还纳闷,秦岭里怎么就没这种茶?你们茶行若要做这茶的生意,我可以介绍你们去进货啊。陆菊人说:县长,你真肯帮我们,你现在就写一信,我让人去泾河畔进货。麻县长高兴,当下就取了笔墨写起信来。井宗秀就问陆菊人:你脑子快,立马就抓住商机?!陆菊人说:我觉得这黑茶在秦岭里有销路。井宗秀说:我也觉得是,秦岭里茶行多,还真没听说过谁家卖过黑茶,以后销路好了,咱们茶行不妨就专卖黑茶。真是天意,涡镇什么都是黑的,就该有黑茶!

陆菊人真的就派人出秦岭去关中平原的泾河畔了,她选中了账房和方瑞义,账房是老账房,为人精明稳重,方瑞义却是原龙马关分店掌柜的儿子,方掌柜去世后,陆菊人就把他们留在了茶行。选定了第三天后上路,但陆菊人偏要有风天,她有个感觉,认作有风着好,就一直捱到第五天。第五天的夜里月亮有了晕,陆菊人就收拾了东西,翌日一早亲自在茶行里做了饭招呼账房和方瑞义。陆菊人给账房交代:县长说泾河畔有数家茶庄,他的信是写给范家茶庄的,但去了以后不一定就只去范家茶庄,而要把那里所有茶庄都一一考察,从茶的外形、叶底、发花、香气、汤色、口感上对比审评,选出最好的一家了再签约合同,可以给咱们常年供货。交代完了,陆菊人给方瑞义说:你出去看看风来了没?方瑞义一出门,说了一句树梢子摇哩,风就灌了口,一嘴的沙子。回到屋,呸呸了几下,说:真个有风了!陆菊人笑了笑,却说:你账房伯签约了合同就返回,你得想办法留在那里当伙计,好好学习从筛选、拼剁、比配、渥堆、炒作、烹汁、灌封、筑制、发花、风干、下架、检验一项一项工序。如果黑茶在秦岭里推销开了,咱们也可以自己制作,你回来就是大师傅了。方瑞义没想到会让他去当伙计,说:那我去几年呀,我得给我娘说说。陆菊人说:一年学会了一年回来,两年学会了两年回来,你娘我已经给她说好了,她会有人照看,我这里月月给你工钱,一分不少给你娘的。方瑞义就给陆菊人磕头,风把门窗已打得很响,房上的瓦也有了咯吱声音。陆菊人说:你起来,不要给我磕头,要磕头咱三个都去老皂角树下磕。这次我走的险棋,涡镇茶行的成败都是咱三人的事,咱们让老皂角树知道,也让老皂角树保佑了咱。就取出一个褡裢给了账房,取出一个背篓,背篓里是一捆棉被,一些衣服、草鞋和一只碗,给方瑞义说:背篓你背上,里面藏着百十个大洋,两套衣服,一套新的一套烂的。出镇到了龙马关前,你们把衣服换上,新的是你账房伯的,他是私塾先生,烂的你穿上,你不要和他一块儿走,但也不能离开他,不远不近,你是要饭的,明白吧?方瑞义说:我明白。三人出了门,风吹得尘土罩了天,街上人都抱头鼠窜,有骑毛驴的,人和驴全斜着,而鸡就滚蛋子。到了老皂角树下磕头,陆菊人又给方瑞义说:我的话记住了?方瑞义说:放心,我会护好钱的,一路我们就走小路。陆菊人说:要走大路!大路上人多反倒安全。方瑞义说:没事的,还真会有土匪啦?陆菊人说:世事这乱的光是土匪?心提起来,眼睛放活。方瑞义就又磕头,说:神树保我,不要遇到土匪,不要遇到那些当兵的,不要遇到刀客逛山还有游击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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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路红军从秦岭突围后转战去了陕西北部,国民六军恼羞成怒,就加大了在秦岭里围剿游击队的力度,而同时秦岭专署部署各县保安团建关设卡,严加布防,配合六军。形势急剧严峻,共产党西北工委将平原游击部调集秦岭,准备两支游击队成立红十五军团。

井宗丞和蔡太运并不知这些情况,护送走了红军首长后,得知游击队在兰草镇就赶了去。兰草镇在桑木县和方塌县交界处,沟深林密,井宗丞没有去过,蔡太运也没有去过。他们四人中卢刚是兰草镇北沟垴人,知道那里路程,走了三天三夜赶到后,才了解到是阮天保大队在那里接应过突围的红军,六军撵过来时候,红军的伤亡很大,阮天保大队就在六军后边骚扰,突袭了六军驻扎在那里的医院,双方恶战过一场,都已离开了兰草镇。而桑木、方塌的民团却仍在那里追捕受伤和遗散的红军战士,兰草镇口的鹅掌楸树上,就挂着八个人,有的断腿,有的没了胳膊,又都是眼珠子吊出来,舌头吐得多长。四人不能多待,往卢刚老家去。过了一个梁,翻了三个垭,沿途又发现六七具尸体严重腐败,蛆虫白花花地从耳朵里口鼻里往出涌,而腰里缠着的粮口袋被刺刀捅开的,流漏着炒面,还系着一个搪瓷缸子,上边印着一颗五角星。井宗秀记得护送首长时,首长的警卫员就有这样的搪瓷缸子,便断定这是红军的尸体,四人当即用手扒土掩埋了。到了卢刚家,卢刚的父母以放蜂为生,屋檐下架着三个蜂筒,都是滚圆的一截粗木,掏空了两头用泥糊着,只露一个洞,门前的山蜡梅、檫木和杜仲树下还堆放着六七个蜂箱,蜂飞出飞进,一片嗡嗡声。老娘见有人来,望了半天,卢刚说:娘,娘!老娘是说了句是刚娃子?就抱了卢刚哭起来,不停地唠叨:我娃还活着,我娃还活着!老爹说:你哭个啥么,还有客人哩,快去做饭呀!老娘跑进上房,又跑出来,站在那里发愣。老爹说:咋啦?老娘说:我出来干啥呀?老爹说:我知道你要干啥?老娘噢噢着又去了上房,搭条凳从梁上吊下来的绳上卸一块腊肉,咵嚓,人和肉从条凳上跌下来。老爹在院子里说:你急啥的,狼撵呀?!把那摞蜂箱取下一个,打开了,就筛蜂蜜,才筛出一点,就用指头蘸着,给每个人嘴里先抹了一下,叫嚷着给你们喝蜂糖开水!

在卢刚家住了一天,有吃有喝,井宗丞却决定不住了,说兰草镇一带肯定遗散许多红军战士,咱们应该尽力去寻找带回游击队。第二天吃过一顿板栗焖鸡,四人用毛驴驮了些蜂箱,扮成放蜂人去了兰草镇东边的梁上。蔡太运、黄三七、卢刚仍以放蜂人的模样去了南沟,井宗丞背了一个竹篓扮着采菌的去了北沟,四人约定三天后在兰草镇会面。北沟林子很深,人家稀少,井宗丞沿途采了好多菌,到了一处,山势高大,河道狭窄,河中间突然有一个三间房大的巨石,竟然方方正正,上边还长着一棵黄栌树。看着石下水花翻白,如是滚雪,抬头望着山头巉崖错落,井宗丞想这巨石肯定是上边跌下来的,却不知是怎么跌滚的,又是何年何月跌滚?天色将晚,巨石顶端的黄栌树上还有阳光,沟道却暗下来,阴风袭来,井宗丞继续往前走,一簇檞树前就见有一户人家,院墙全是石头砌的,不甚高,却长满了苔藓,院门关着。他近去敲了一会儿门,开门的是一老汉,右腮帮子有个大疤,皮肉紧绷,把嘴和鼻子就拉扯成了斜的。井宗丞说他是采菌的,路过这里想讨碗水喝。老汉返身进去端了一搪瓷缸子热水,井宗丞喝了,惊奇这深山老林里还有搪瓷缸子,搪瓷缸子上没有五角星,但明显是砸掉了,露出一块铁皮,就说:能让我进去歇吗?老汉让他进去,院子很小,北边三间土屋,西边一间草棚,东边空着,盘了座石磨。进了土屋,锅台后的土炕上坐着一个女的,年纪比老汉小了许多,像是其女儿,但蓬头垢面,见井宗丞看她,立即低了头,拉被子就睡下了。井宗丞不好再说什么,请求能借住一晚上。老汉说:有老婆了。看了一眼那炕上的女人,再说:要是没老婆,我让你睡的。井宗丞这才证实那女人是老汉的老婆,这么又老又丑的男人怎么有这么个老婆,心下就猜疑了许多,便说:我睡那草棚行吗?老汉说:睡草棚呀,你采了多少菌的?井宗丞明白,就说如果能让他住一夜,这些菌就分一半。老汉高兴了,对炕上的女人说:晚上我给你熬菌汤,喝了感冒就好了。把竹篓里的菌拿出来拣着,说这是蚤环菌,这是鸡冠菌,这是猴头、羊肚,哎呀,你还能采到牛肝菌呀!却扔出一个,说:这红蘑是有毒呀,这鹅膏黄也不敢吃!你怎么采这些?井宗丞赶紧说:我知道这几样吃不得,采回去晒干研粉了毒老鼠呀。老汉说:老鼠精得很,它才不吃的,给牛拌料吃了能毒肚里虫哩。

井宗丞在草棚里收拾窝铺,女人出来了,她是去了院角的厕所,见井宗丞在擦着一块砖上的土要做枕头,她从厕所墙外的扫帚上取下晾着的一件破衣裳,扔了过来,说:你垫上。秦岭里的人睡觉都是枕砖枕石的,从没再垫什么布的,井宗丞就问了一句:你不是当地人?女人没有回答就进了上屋。

这一夜里,井宗丞睡下后一直在想着怎么进一步证实这女人是遗散的红军,又怎么能让她相信他是要来寻找遗散的红军的,而上屋里就传来打闹声,打闹得特别厉害。井宗丞爬起来从上屋窗缝往里看,屋里柜台上点着一盏油灯,忽明忽暗如是鬼火,那老汉光着身子竟凶得像狼一样在那女人身上又啃又抠,然后就使劲打。井宗丞顿时愤怒,拍打窗户,老汉并不停止。井宗丞便踹门,没有踹开,老汉吼道:她是我老婆!井宗丞说:是你老婆能这样待她?!老汉说:我买来的她不叫我×?井宗丞几乎要掏枪毙了这个丑男人,但他把门踹开了,把枪又藏在怀里,只一拳就将那老汉打倒在地,拾起个凳子要往头上砸。那女人却在说:你不要打他,他是救命的,我娘家哥和妹全靠了他才落脚下来的。井宗丞把凳子扔了,说:你是什么人?那老汉竟爬起来从屋角拿了一把斧头,井宗丞就往外跑,女人在喊叫:我哥我妹在前边的沟岔里!

井宗丞已经八成猜出这女人就是遗散的红军,他没有再进上屋和老汉打拼,先稳住,就跑去了前边的沟岔,那里也有三间土屋,里边住着三个男的一个女的。井宗丞直接亮了身份,果然这四人也都是遗散的红军,其中一个叫元山的告诉说,他们五人都是在山林里先后遇到的,一块儿在山里跑,没吃没喝也寻不着出山的路,就在这条沟里碰上了钱老大。钱家兄弟两个都是光棍,房子也不在一块儿,而钱老二去年上山挖山药滚坡死了。白秀芝便给钱老大当老婆换了几袋粮食,他们也以白秀芝的兄妹的名义住在钱老二的土屋。井宗丞要带他们参加游击队,他们当然高兴,当下把所有粮食都带了,还要把白秀芝也带走。天亮时,五人再到钱老大家,井宗丞没露面,钱老大倒热情称呼他舅他姨,元山他们也不回话,拉了白秀芝就走。钱老大急了,抱住白秀芝,元山就说他们都是游击队的,要回游击队呀。钱老大说:我不管游击队不游击队,要回你们回,我只要老婆!双手抱住白秀芝的腿,怎么掰都掰不开。元山就用刀砍钱老大的手腕子,手腕见了白骨,钱老大松开了,元山拉了白秀芝就跑出来。六人到了沟畔,井宗丞却突然问:刚才你们暴露了身份没?元山说:说了我们是游击队的。井宗丞说:他会不会出沟去告密?元山说:那得灭了他。白秀芝说:那是个可怜人,他不会吧。元山说:他可怜又可恨!白秀芝没再言语。大家继续往前走,过一条小河时,元山和井宗丞留在后边,一嘀咕,二返身去了钱老大家,钱老大还倒在屋里呻吟,两人寻了一节葛条,把钱老大勒死。

翻过了鹞子川,山更大树林子更深,安全是安全的,但不辨了方位,迷了路,几天都没有走出去。蔡太运又把二十人分成三组,一组从左手方向往出走,一组从右手方向往出走,谁如果寻到路了,就鸣枪,一组先留在原地,听到枪声再向枪响的方向走。元山带着两个女的和黄三七卢刚分在留下来的一组,黄三七对两个女的很殷勤,问姓刘的:你是哪里人?姓刘的说:四川人。黄三七说:哦。又问白秀芝:你是哪里人?白秀芝说:湖北人。黄三七说:我也是湖北人,咱是乡党。卢刚骂道:你哪是湖北人?你三合县黑沟的!黄三七说:黑沟我们那个村都是爷辈从湖北逃荒出来的,当地都叫我们是下河人知道不?!黄三七又去拔了许多草编了草环帽,给白秀芝头上戴了一个,给姓刘的头上戴了一个,嚷嚷着戴了既能伪装又把脸衬得好看。就还到周围找花,找到一棵金樱子,金樱子开着一朵白花,把白花折下来要给白秀芝的草环帽上插。插的时候把三个花瓣弄掉了,就不插了,说再折别的花,却把残花要给姓刘的,姓刘的生了气,把花扔了,把头上的草环帽子也摘下来扔了。元山和卢刚就哈哈笑,元山说:黄同志,你不应该到游击队来。黄三七说:我咋不能到游击队?元山却不再说了。黄三七一时脸上挂不住了颜色,去把蜂箱从驴背上卸下来,再把粮食埋在一棵树下,又用树枝扫出一块平地,天就黑了。平地上三个男人睡在外边,两个女的睡在里边,一夜树林子里各种鸟鸣兽吼,都吓得睡不着,也不敢睡着,就起来生篝火。天亮后去重新把蜂箱和粮食袋子往驴背上捆,才发现蜂箱已破成碎片,里边的蜂蜜全被黑熊吃了,而埋在树下的粮食也没了,旁边有猪蹄印,知道是野猪偷吃了粮食。到了中午,寻路的两组竟然又转来转去地转了回来。井宗丞和蔡太运见没了蜂箱和粮食,大骂卢刚和黄三七,黄三七还犟嘴,蔡太运连扇了他几个耳光。

黄三七和卢刚一走,蔡太运和井宗丞杀了驴,驴已经瘦成了骨头架子,没有多少肉。生火烧水煮的吃了一半,将剩下的一半挂在树上,计划着过几天了再吃,半夜里来了豹子,井宗丞开枪打,没打着,豹子倒把那一半驴肉叼走了。

黄三七和卢刚是第三天返回来的,说翻过左手那边的山梁,再下沟,顺沟河走,又会回到兰草镇,而逆沟河一直通到大嘉山,那里全是原始森林,进去了根本出不来。沟里有三条岔,一条是死岔走不通,另两个岔是左右双岔,左边的岔也是死岔,只有右岔进去翻一道梁了就是泥峪沟,可以出去。他们在泥峪沟遇到一个山民,山民讲游击队就是从泥峪沟的蟠龙峡经过的,沿途见有高院墙的人家就翻墙进去要粮要钱,给了粮钱的都不杀,不给粮钱的就杀人,杀了人用血还在墙上写着游击队阮天保。保安队也一路追过来。大前天晚上游击队到了青瓦寨,把一户财东杀了,正杀猪要吃肉喝酒呀,保安队就包围了,枪打了一夜,保安队死了七人,游击队死了十二人,姓阮的没有捉住,现在泥峪沟一带各村都贴了缉拿阮天保的布告。井宗丞和蔡太运听了,骂阮天保太张扬,也遗憾离阮天保他们并不远的都没有会合,便带了大家往泥峪沟去,但没敢顺着泥峪沟走,从旁边一个山梁上去,沿梁走了十几里再到另一条沟,又走了半天,看见了一座庙院名叫净土寺。卢刚这才说:这地方我知道了,这下边的沟叫谢巴子沟,出了沟是野狐坪,我一个远亲就住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