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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街南头的阮家,原本是兄弟俩各住一屋院,老大没儿没女,老二也仅有阮天保,老大死后两屋院合成一屋院,房子算不上多讲究,面积却是全镇的最大。那场火并没烧着门面,而前后院的厅房厢房全毁了。预备旅把门面改造后,推倒那些残垣断壁,重新盖了三进房子。周一山负责施工,他主张简单着为好,就土木结构,穿斗式梁架,单檐悬空屋顶,小青瓦铺面,第一进是座厅房,中间做大堂,东西厢房分别是寝屋、书斋、厨间和茶舍,第二进第三进都是平房,第二进隔出三间,算是干事们的办公室,第三进一半是杂物间一半是打杂工的住处。井宗秀觉得办公室是不是太少,周一山说咱还要那么多机构吗?把麻县长伺候好就是了。井宗秀也笑了笑,说:聋子也得有耳朵啊。周一山就把第二进平房隔成八小间,至于伺候人要腿脚勤的,眼里有活的,选来选去,选出了六人,其中有叫王喜儒的,这名字好,让他做六个人的领班。整个房子的里外墙还没搪好,井宗秀就先把门牌挂出来了,门牌很大,上面没写平川,也没写涡镇,只是五个字:县国民政府。

选择了初八那天县政府入驻,涡镇一大早城门楼上、城墙的垛台上就插上了黑旗,锣鼓钹镲一齐敲打,几乎所有的人都拥在中街上。周一山在吆喝着人群往街两边靠,那店铺的台阶上,住户的屋檐下,就站不下了,有人爬到树上,坐在了房顶,前边却有了鞭炮声。周一山发脾气:有粉往脸上搽,这会儿放了一会儿县长来了放啥啊?!蚯蚓就跑了去用脚把燃着的鞭炮踩灭,而一群孩子在一团烟雾中捡拾未炸响的炮仗,有的将一枚再点着就又往人群里扔,但太紧张,扔出的是火柴盒,而炮仗就在手里炸了。

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黎明时分,一群鸟飞到镇上,中午了仍还在空中飞翔。它们个头差不多一样,身子一拃左右,却有着比身子长五六倍的长尾,通体为栗色,头颈和羽冠深红,而两根尾纯白。人们都往街面上看热闹,只有陆菊人牵着剩剩走过来了,她往天上看,看到了这些鸟,对剩剩说:瞧,多漂亮的鸟!她这么一喊,人们才往天上看。确实是漂亮的鸟,却不知道这是些什么鸟,说是棕背伯劳,说是凤头百灵,说是血雉或朱鹮,好像又都不是。而同样在街上看热闹的花生和她爹也往天上看,刘老庚说他在深山老林割漆时见过这种鸟,这鸟叫绶带。花生却难以明白了,虎山上飞来的鸟都是白鹭、黑鹳、斑鸠、噊鹛、酒红朱雀、金雕、红脚隼,而深山老林里的绶带鸟怎么就在今天飞到了涡镇,这是给谁绶带呢,是给那个麻县长,还是给井宗秀?或者是井宗秀给麻县长的,还是麻县长给井宗秀的?

麻县长终于来到了镇北门口,他是坐着两个人抬的滑竿来的,跟随的是一行人和六七个毛驴,毛驴驮着几十个木箱子。麻县长到了北门洞就不坐滑竿了,他也不要敲锣打鼓鸣放鞭炮,甚至不要那么多人在街道上欢迎他,给井宗秀说:我这又不是初上任,万万不可扰民。你知道慈禧从北京西逃西安吗?欢迎的不该是我,而是我要感谢你,感谢涡镇民众的。他同井宗秀一道,步行走过中街,面带微笑地给两边的人群拱手致意。他们经过十字街口的老皂角树下,绶带在枝股间缓慢飞翔,长尾摇曳,如是风筝。麻县长驻足观望,说:有这么大的皂角树啊,这是什么鸟?井宗秀说:这我还叫不上名。麻县长说:吉祥!吉祥!井宗秀说:我在这里土生土长,还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鸟,今天这么热闹,它们竟能待在树上?麻县长说:梧桐招凤凰么,得好好保护这棵皂角树。突然就说道: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为什么留下杜鲁成而没留下你吗?井宗秀说:记得呀,我一直纳闷你让我说过三种动物,怎么就不肯留下我呢?麻县长说:我告诉你吧,让你们说三个动物,是我测究用人的办法。第一个动物的形容词是表示你自己对自己的评价,第二个动物的形容词是表示外人如何看待你,自我评价和外人的看法常常是不准的,第三个动物的形容词才表示了你的根本。你那天说的第一个动物是龙,形容龙是神秘的升腾的能大能小的,第二个动物是狐,形容狐媚,聪明,皮毛好看,第三个动物是鳖,形容能忍耐,静寂,大智若愚。大致是这样吧?我那时就觉得你不是平地卧的,怎么能屈伏在县政府里跑差?果然你就有了今天!井宗秀说:县长、县长,我能有什么能耐啊,这还不都是遇到了你!你和县政府能到涡镇,我现在还恍惚着像在梦里哩。麻县长笑着说:我也想象不到我能到了涡镇,好么,好么,咱们以后就通力为民众服务啊!感叹起来,回头对着杜鲁成说:乱世出英雄,井宗秀是不是个英雄啊?杜鲁成赶紧应道:是的是的。

麻县长的话是说给杜鲁成的,旁边人都听在耳里,蚯蚓就拍手叫好,杜鲁成制止了,说:你咋在这里?蚯蚓说:我是旅长警卫呀!杜鲁成说:没你的事!把他推出随行的队列。蚯蚓就有些恼了,他到街边,虽然还跟着人群往南走,鼻子发酸,他希望井宗秀能看见他,让他也过去。井宗秀好像是看见他了,但井宗秀并不理会他,只是和麻县长说话。蚯蚓就蹴在一家屋檐下哭鼻子流眼泪,却有人在说:是蚯蚓吗?蚯蚓四下看看,身边没人,人都往前去了,声音是从旁边的门里传来的。门里黑,蚯蚓看了好大一会儿才看清里边坐着陈先生和白省心,说:你也出来看了?陈先生说:我是来看病的,白省心爹腿疼得走不动,你哭啥呢?蚯蚓就说了刚才的事,陈先生嘿嘿嘿地,像是咳嗽又像是笑,蚯蚓说:你也笑话我了?陈先生说:英雄也罢,阴谋也罢,他井旅长还认不认你?蚯蚓说:他肯定认我哩!白省心却说:井旅长那么英武的人,咋就能对你好?!陈先生说:那是井旅长需要么。白省心说:蚯蚓一身瞎毛病,井旅长需要?蚯蚓朝白省心呸了一口,起身走了。

井宗秀一行人陪着麻县长走到县政府里了,街上的人才慢慢散开,在那个下午和夜里,他们在议论着麻县长并不是传说的满脸麻子,但这就是县长吗?虽然穿着四个兜的中山服,戴着礼帽、眼镜的,咋看都像是个教书的先生呀!到了第二天,伺候县长的那六个人出来在街上垒石台子,就有人向他们打听县政府里是什么样,麻县长是不是一来就坐堂了?王喜儒说,大堂体面得很,正面墙上悬挂了孙中山的像,左边是总理遗嘱,右边是冯玉祥的誓词。麻县长是坐堂了,他们赶紧都穿了长袍马褂跪下叩头,听候差遣。麻县长却让都起来,说:我们要建立新规章,改掉旧习惯,见我不要跪,现在人人平等,有事共同办。听得人一愣一愣的,说:哇,咱涡镇真有了县政府,以后打官司就不出镇啦!王喜儒说:什么涡镇涡镇的,是县城!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北城门楼上有了插旗的仪式,虽然还是原来的黑旗,但晚上专人取下来,天明专人再插上去,风雨无阻。而且门洞口有了固定岗哨,四人一组,轮流换班,凡是进城出城的人都要盘查。老魏头不在北城门那一块守夜了,腰里挂了警锣,手里拿着梆子,开始各条街巷里走动。若平安无事,那梆子不紧不慢地敲着,能听见谁家窗子飘来鼾声,谁又起夜了,在尿桶里小便,分辨出是男的还是女的,女的是这家的女儿还是媳妇。总有几家的夫妇爱吵架,从巷子这头走过去还在咋难听着咋骂,从巷子那头再走过来了,哭泣却变成了**笑,有了猫舔糨糊的音响。但如果有了突发事情,比如突然有黑影一闪而过,连问几声都不回应,比如碰着了一个人,这个并不认识,他就把锣咣咣猛敲,城隍院里就首先冲出一队兵来,接着所有的狗都在叫。

麻县长差不多住过一个月了,水土还没有彻底换过来,他觉得这里的水硬,肚子老胀。他一直有晚饭后散步的习惯,但晚饭后街上的人还多,不方便,就常在人都睡静了才出来。他一出来,王喜儒就提了灯笼陪他,他不让陪,王喜儒又不放心,说是回去睡呀,却远远地还跟在后边。

王喜儒是必须十天给井宗秀报告一次县政府那边动静。王喜儒就说了麻县长很安然,早晨起来都要读书,读书时谁也不许打扰他,中午就坐堂,看卷宗,写文稿,他现在熬煎的尽早能健全县政府的机构,为劳动、土地、财政、粮食、文化等委员会的人没有到齐又没有资金而常常发火。对饮食没什么不满的,早饭都是大米粥或苞谷汤,喜欢大颗粒苞谷汤,就着酱菜。中午一盆豆腐青菜粉丝混菜,要么一碗米饭,要么两个蒸馍。晚饭常让他带来的勤务员白仁华一块儿吃。白仁华除白天给他跑小脚路,主要是晚上他散步后要给他按摩,按摩好像有瘾,不按摩就睡不着,白仁华也就睡在他的寝室。井宗秀哦了一下,再问:他是为机构不健全发火?王喜儒说:先是发过几次火,但白仁华好像去过老县城,还带来了个人,后来再没见发过火。井宗秀说:怎么是好像?一定要清楚白仁华外出了多少次,是什么时候外出的,来的人又是干啥的,这要及时给我报告!王喜儒说:我错了,我以后改。井宗秀就拍着王喜儒的肩,叮咛要把麻县长照顾好,可以来预备旅拿些油呀肉的,要保证喝茶取河心水,出去散步注意安全,不要到南门外的涡潭边去,说:他可是一县之长,领导着咱们哩。王喜儒说:没有你哪有他县长,是预备旅救了县政府么!井宗秀说:这话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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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政府一迁来,预备旅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全县范围内纳粮缴税了。任务交给第四团,王成进和陈来祥就带兵各分了一路。王成进做事强横,能下得茬,该纳粮缴税的必须纳粮缴税,否则就不管你是老人或妇女,用绳索先捆了,拿眼看着卸磨拉驴,上房溜瓦,当场拍卖给村人,所得的粮钱少一两一分不行,多一两一分不要。几个月下来,见天都有装着大小麻袋的牛车归来。吆牛车的是雇来的窦百万,押车的是团里的樊哈儿,两人都一身黑衣,窦百万却多了个黑毛巾,在头上从后往前一扎,樊哈儿是秦岭外的人,说:我老家那里毛巾都是往脑后扎的。窦百万说:往前扎就翘出了两个牴角的,扎在脑后那是蔫驴的耳朵呀?!牛车走得并不快,两人在回来的半路上,经过一些村寨,总会拿纳的粮换些酒或烧鸡,而牛拉了粪,却又铲起来装入车后挂着的筐子里,一到镇,窦百万就把粪倒到自己厕所的粪池里。

预备旅的伙食明显地好起来,蚯蚓总是不断地拿了猪尿泡给街上的孩子,这些孩子就把猪尿泡吹圆晾干,做了灯笼,一到晚上提着灯笼跑,竟然是一串一溜十几个几十个。城隍院外的厕所边,鸡蛋壳越来越多,有人去那里挑粪往自家地里施肥,嚷嚷着镇上所有粪池里的屎疙瘩见风就散,而预备旅的屎疙瘩最黏,也最臭。豆腐坊的伙计给灶上送豆腐,一送就是四大筐,回来说城隍院里啥都好,不好的是苍蝇多,还都是绿头的。听的人就说:唉,啥时让我家也有苍蝇啊!于是,隔三岔五,便有人去参加了预备旅。

西背街开杂货店的白布云领着三个人在城隍院门口张望,三个人都面黄肌瘦,衣衫破烂,杜鲁成从院里正出来,说:干啥呢?白布云说:我找井旅长。杜鲁成说:井旅长不在。白布云说:那你说话顶用不?杜鲁成生气了,虎着眼说:啥意思?!那三个人就说:让我们吃粮吧!杜鲁成没听懂,说:吃啥粮?白布云说:他们把当兵的叫吃粮哩,这是我的亲戚,都是虎山湾后的资峪人,我介绍着参加预备旅。杜鲁成说:当兵不是吃粮,是刀刃上打滚哩。你们都有啥本事?那三个人一个说他是伐过木,使过板斧也使过砍刀,一个说他种庄稼哩,但他能爬高上低,说着一个箭步,双手就攀着了院墙头。杜鲁成没让他再翻上墙,问第三个,那人说他挖过药,为了证明他挖过药,一口气说了凤尾草、枇杷草、贝母、半夏、祖师麻,还有三叶樋、**羊藿、桔梗、党参、天麻。杜鲁成忙把他制止,他说:谁都会得病的,你们没有郎中?杜鲁成说:咋就想着要参加预备旅?白布云说:穷得顾不住嘴么!你给井旅长说说,收下他们。杜鲁成说:井旅长肯定不收。白布云说:为啥?杜鲁成说:守镇的那时候,我知道你骂过陆菊人,你骂过吧?预备旅困难了你闹事,预备旅日子刚一好你就介绍人了?!白布云说:那事情都过去了么,再说我骂陆菊人,井旅长还真记恨我呀,那井旅长他……杜鲁成说:你骂井旅长?白布云说:我不骂了。杜鲁成说:不骂了你就走,这三个人留下,与你没关系!白布云说:你让他们参加啦?杜鲁成字咬得真真地说:我是参谋长,知道不?!当天晚上,灶上就吃的是稀粥和蒸馍,这三人每人拿了七个蒸馍,从手腕上一直摆到胳膊根,叫道:狗日的,咥美!

断了很久的盐、茶驮子又接续着出现在镇上后,三六九日的集市就红火起来了。虎山湾后的三沟四峪,黑河白河两岸的七村八寨,人都背了背篓,挑着担子,或拉车赶驴的,拿着粮食果瓜,木耳、香菇、核桃、栗子、龙须草、葛条、熏肉、豆腐干,来集市上卖了,再买衣帽鞋袜、盐巴、茶叶、瓷器、灯盏、油伞、镜子、胭脂。以前是太阳到了屋顶开市,太阳从屋檐下跌落下一丈了歇市,发展到除了整个中午和下午,早晨有了露水市,天黑了还有鬼市。逛市的买家卖家,有买了物的或卖了物的,有买了物再卖了物再买了物的,买卖后都讲究一顿吃喝,当然也有不买不卖的,场场集市上就是来为了卖个眼、馋个嘴的,这便除了那些饭店酒馆七桌子八碗子地请吃和吃请,更有了越来越多摊子上的醪糟、馄饨、锅贴、凉粉、豆花、油糕、酿皮子、杂碎胡辣汤。到处人满,人都说话,话和话混在一起了,再没节奏,话就不是话,是市声,哄哄嗡嗡,嗡嗡哄哄,搅和着尘土,似乎把镇子浮起来。涡镇人有太多的兴奋,晚上坐在炕上一遍又一遍清点赚来的银钱,白天出门来脸上油乎乎的,衣裳明显得光鲜。但他们也有了烦恼,去上自家屋后的厕所,厕所里总是蹲着别人,街巷里到处有垃圾,墙根树下常发现尿渍,挑担背篓的人因为货物包裹太大,撞落了院墙上的一页两页瓦,门前的一串红指甲花老是被掐去叶瓣,甚至晾在豆秆上的衣服时不时少了一件。而那些深山里的人掮着木头卖了钱全买了糕点和烧酒,喝醉了就倒在谁家门口,吐一大堆,惹得狗吃了,狗也醉倒在那里。乞丐来了,小偷也来了。街巷里的店铺全都开张,又增加了几家客栈和草料店,专供外来人的食宿,这些客栈和草料店门口就出现了年轻的女人,打老远吆喝那些赶驮子的,若有意思来的,就欢快地招手,而不理不睬的,便撇嘴哼声:切!

原来的店铺主要集中在十字街口老皂角树一带,而中街的北头南头,或东背街西背街以及那些主要巷道里,隔几家住户才有一处店铺,住户是高墙大门讲究个门楼,店铺就两间三间的门面,十二块十六块的活动木板,早晨一页一页卸下,晚上一页一页装上。现在,差不多的住户也把临街巷的屋墙打开,或大或小地做起了店铺。这些店铺一半是自家经营,一半则租给别人。人人都谋着在这里发财,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好生意,于是,来了的人又走了,走了的又有人来,门面房总是没空闲过。油坊斜对面的那三间门面,马六子亲眼看着新换了四个租户,先是黑河岸上姓乔的开了面馆,专卖面,?字六十多笔画,他写斗大的字挂在门口,卖了不到一月就转让了。镇西背街一姓王的办成了葫芦头泡馍馆,顾客不多,两个月后又换成一个姓黄的卖胭脂粉和首饰,又是不行,再变成姓胡的卖扁食,扁食像饺子却不是饺子,是面擀成后切成四方片,包了馅要折三叠捏个长方形,但还是不行,墙上贴了转让字样。人都嘲笑这门面命苦,马六子却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果然很快就叮叮咣咣地敲打,旧门头被拆下了又装新门头。

安仁堂的椅子上却坐满了候诊的人,多数心脏上出了毛病,不是胸闷如压了块石头,就是时不时地疼,抽到后背上的疼。陈先生给这个号了脉,说:最近生意不好?这人说:唉,挨上了,取不离手了,狗把链子都带走了!又给那个号了脉,说:又挖了个金窖啦?那人说:金窖能有多深就多深吧,嘿嘿,我是不是太贪啦?!陈先生就说:悲呀罢喜呀罢,都伤害心脏啊!然后回头来,白花花的眼睛对着杨掌柜,问:你说是吧?杨掌柜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是由陆菊人陪着定时来抓药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杨记寿材铺生意可是一直照旧的。

市场日益热闹,井宗秀就让杜鲁成又负责起涡镇的经营,杜鲁成兴致变高,每天睡不了多少觉地忙碌,眼睛赤红,口干舌燥,给人说:忙得都顾不上尿净,裤裆里都是湿的。在第四团完成了一轮纳粮缴税后,决策着去东背街西背街靠城墙盖门面房。门面房虽然盖得简陋,但格局一样,齐刷刷一排,倒显得壮观,就出售或租赁给外来人。接着,全镇的商号店铺统一登记,收缴营业税金。又提出要奖励王成进和陈来祥,给每人两间门面房。就在研究杜鲁成的意见时,周一山明确反对,他认为纳粮征税是干得不错,但那也是他们的任务,一、二、三团除了强化军事训练外,又再次整修城墙,把所有的垛台都建了碉堡,如果奖励王成进、陈来祥,别的团长就有想法了。就是奖励也不能奖励门面房,他担心的是,这样下去,那是过小日子呀!杜鲁成就和周一山争执起来,杜鲁成说周一山你也是逞能,啥事要不是你干的就都反对,周一山说咱是把鸡窝往高楼盖着哩,你却要把高楼盖个鸡窝。两人一争执,井宗秀就调整了杜鲁成和周一山的分工,还是让杜鲁成抓部队军事训练,由周一山管理内勤,却依然同意杜鲁成的意见,把门面房奖励了王成进和陈来祥,并宣布以后谁要有功劳都奖励门面房。但也从这次争执后,杜鲁成和周一山不和起来,是是非非,相互不满和抱怨,井宗秀就不时地按下葫芦了让瓢上来,瓢上来了再按下去让葫芦上来。

奖励的门面房,陈来祥让他爹又办了个皮货店,专熟各类皮子,而王成进则是租给了外边来的一个妇女卖头油胭脂粉,过了十多天,那妇女走了,来了个还是妇女,在卖各色丝线。有人就反映说,那卖头油胭脂粉和卖丝线的妇女都是王成进从外边领回来的,住几天就被撵走了。周一山问王成进怎么回事,王成进说:人家租房子做生意,我总不能租男不租女啊!周一山也不好说什么了,就叮咛蚯蚓常去那里溜达,注意些动静。几天后,他问蚯蚓,蚯蚓说:都是些女的。周一山说:啥样女的?蚯蚓说:有些脸熟,有些脸不熟,进去时油头粉面,出来时脸上的粉就脏了,腿叉着走。周一山给井宗秀说:不能让王成进去纳粮征税了,他肯定私吞了钱。井宗秀说:不让他去谁又能比他强呢?我知道他会中饱私囊,也就允许他贪污吧,只要他做得不要太过分。井宗秀把王成进叫来,却劈头盖脑就问是不是在奖励的房子里招了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王成进绝口否认。井宗秀说:你看你那裤裆!王成进的裤裆上有一块白色的东西,像干了的糨糊。王成进说了声:这把他的!忙用手去揉搓,再拿湿手巾擦,就承认了,说:男人么,何况又是当兵的,谁见了地不想把种子撒进去?这事还不行吗?井宗秀说:当然不行,你是团长!王成进说:有人嚼我了?这是他们×不上了就嫉妒么。井宗秀说:不管你以前怎样,这是在预备旅,这是在涡镇,绝不允许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地胡来!王成进说:那就固定一个?井宗秀说:不是固定,固定了你就得结婚!王成进就和一个卖瓷器的女人结了婚。

王成进有了媳妇,预备旅好些团长、团副就心动了,白菜萝卜各有所爱,巩百林便成了家,夜线子成了家,杜鲁成也找的是火锅店王掌柜的大女儿。杜鲁成还要把王掌柜的小女儿介绍给陈来祥,但那小女儿没看上陈来祥,嫁给了马岱。陈皮匠就急了,四处托媒,最后在黑河岸双贤峪为儿子定了一门亲事,说好了来年结婚。周一山给井宗秀说:你这口子一开,都谋算家了。井宗秀说:龙马关的韩掌柜就是在创业时给管家、账房以及长年跟着他的人都有股份,才后来发展成那么大的家业。周一山没再说什么,但这些婚事,他都以种种借口没去现场喝酒。而麻县长很高兴,每一次都出席,来了还要颁发结婚证书。证书都亲自写,写完了还在证书上抄写一首词:蘋叶软,杏花明,画船轻。双浴鸳鸯出绿汀,棹歌声。春水无风无浪,春天半雨半晴。红粉相随南浦晚,几含情。

后来,吴银也成亲,井宗秀要预备旅团以上长官都去,周一山无法推托也去了。所有人又都喝多,有的瓷着脸傻笑不止,有的突然哭鼻子流眼泪说想他娘了,杜鲁成却是话多,井宗秀说一句,他能说十句,而且有手势,不许谁插话,也不许谁不专注听,大家就只得给他微笑,为他的话点头,要去上厕所也不敢轻易走开。周一山沏了茶给他,说:你喝喝。替他擦嘴角白沫,他搂住了周一山,说:我就怕你又打断我的话,你没有,咱再喝六盅,六六大顺!周一山说:我实在喝不了啦。他说:你喝,你要喝,咱们的兄弟有了家,高兴啊,喝不了也得喝!家是啥,家是自己的窝,涡镇是啥,涡镇是预备旅的窝,安顿预备旅的窝就是安顿兄弟们的窝,爱自己的窝了才会爱预备旅的窝么。我是不是话多了?周一山说:是多了。他说:我的话多了,可我哪一句是说错了?周一山说:都对着的。他直着眼就看周一山,说:你这兄弟!兄弟!噗,突然口里喷出一股东西来,身子就往下溜。周一山笑着抖了抖落在自己胸前的粉条,扶他去炕上躺了,他觉得冷,却不愿去拉那新被,喊叫着周一山:你有才,我佩服你那脑瓜子!你把衣服脱下来,我冷,给我盖上。

酒场子散后,回城隍院的路上,王成进给周一山要提媒,周一山说:哦,你给我?王成进说:这女人除了鼻子上有个斑,哪儿都好。周一山说:井旅长不成家,我也就打光棍。王成进说:这我不敢给井旅长提媒么,井旅长的女人那就不是一般女人啊!周一山说:那我就只配斑鼻子?!旁边跟随着几个兵,在交头接耳,其中一个说:主任,你不要了让给我吧,我不嫌,烂眼子歪嘴的都行。周一山训道:你个兵蛋子,成什么家?!

就是这个兵蛋子,五天后的一个夜里疯了,满身是血地在街上跑,一边跑一边喊:我把他杀了!我把他杀了!老魏头打更碰着,吓了一跳,就敲锣。锣一响,北城门楼上跑下来几个兵把疯子扑倒在地,问把谁杀了?疯子叉开双腿,才知道他是把自己的尘根割了。

追查他自残的原因,是头一天晚上四个当兵的在酒馆里喝酒,回营房时路过西背街牲口市拐角,那里有几间房因没人住,坍了屋顶,只剩下几堵墙,周围人就把垃圾倒在那里。垃圾散发的气味很臭,他们小跑着要走过,却听见有哼哼声,往墙里一看,是白天在街上乞讨的一男一女正干那事。他们说:咦,要饭的都要受活!就气不过,把那男的赶跑了,留下那女的,四个人轮流着上。前边的三个嘴里说着:球臭了,球臭了!还都把事情办完,最后一个却怎么都不成功,越急越不行,气得拿手打了几下,还抓把土捂上去。离开了牲口市,那三个说:你还问长官要斑鼻子哩,就你那本事?!百般作践取笑,这兵蛋子回到营房,觉得窝囊,使劲恨自己,脑子就坏了,拿刀把那一吊子肉割了扔到了尿桶里。

不追查还好,这一追查,风声传出来,预备旅的人只是当笑话讲,而镇上许多人家倒是心慌,晚上都不让媳妇和女儿出门,要出门也手里提着一把铁锨。这一夜,麻县长到街上散步,偏连续碰着三个女人都提着铁锨,问是咋回事,有一个女人说了情况,第二天麻县长就把这事告知了井宗秀。井宗秀很是气愤,大骂坏他的大事,让夜线子去抓了那三个兵枪毙。夜线子把那三个兵拉到河滩,三个兵说:蚊虫虫子都×哩,要饭的都×哩,预备旅也有人×哩,咋不让我们×?夜线子说:你们是长官啦,明媒正娶啦,县长发结婚证书啦?!那三个兵就求饶,说:都是球把我们害了,你不要枪毙我们,我们也把球杀了吧。夜线子说:杀了球还是人吗?!打了三枪,把他们打死了。夜线子回来问井宗秀怎么处置那个疯子,是不是也枪毙了?井宗秀说:该奖的要奖了,该惩的也得惩。夜线子琢磨疯子已经不是个人样了,留着对别人也是个警示,就没有枪毙,疯子从此不再是预备旅的兵,疯疯癫癫在镇上跑动,也没人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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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生意都好起来,杨记寿材铺依然冷清,没有周转金再去购进木材,陆菊人在集市上买了两捆竹子、三捆芦苇和各色皮纸,打算着做一批纸扎。原先破竹眉和碾芦苇都是公公在干,杨钟偶尔也会帮忙,如今公公头晕气短,行走都扶墙的,他勉强还能坐在那里用刀子破竹眉,而碾芦苇就只能陆菊人自己干了。公公碾芦苇的时候是站上了碌碡用脚蹬,往前碾了,脚蹬在碌碡的后部分,往后碾了,脚蹬在碌碡的前部分,轻巧而欢快,像在杂耍。第一次见了公公这么蹬碌碡,自此就不害怕了公公那一张严肃的方脸,说话的言语多起来,还故意戗上几句,再软和几句,逗得他笑。公公笑起来仍是不露齿,嘴唇厚厚地窝着,像小孩的屁眼。但陆菊人不会蹬碌碡,她掌握不住平衡,何况女人家也不能站在碌碡上,尤其她的脚大。陆菊人就推着碌碡来回地碾。月光下,芦苇铺在地上长长的如一溜白带,碾过几个来回,芦苇就毕毕剥剥地响,上边跳跃着无数的光点,她觉得那声音都是从光点处发出来的,或者是,每响一声就亮出一个光点。陆菊人碾着碾着,全不知道了劳累,只是有趣,她便在推动碌碡快速地滚动,她的一条腿在换蹬的时候,有意翘得很高,似乎在脚触地的瞬间,借力就要飞翔起来。这让她想起了杨钟,那一次公公是病了,让杨钟也是在这里碾芦苇,他一边蹬碌碡一边做各种动作,过路人都叫好,就张狂了,说:我能把碌碡蹬上天!碌碡是蹬得飞快,却控制不住了,人掉下来,碌碡滚到街上,正好有人挑着两个瓮过来,两个瓮全被撞碎了。赔瓮的钱比买芦苇的钱多了三倍,公公事后知道了,骂:我咋就生下你这么个败家子!杨钟说:生我的爹咋就不是个大财东啊?!陆菊人那时也恨杨钟不成器,现在却觉得杨钟有意思,便哧哧哧地笑起来。杨掌柜在旁边破竹眉,他是一只手拿刀在整根竹子的梢端那么一划,另一只手就把竹竿往身后拉动,刀子就像裁纸一样,整根竹子就分为两半,再将分开的一半又分开一半,套上了分离扣,这边的竹条只是往里塞,那边就出来了三支竹眉在飞动,如水流出了线,如蛇在蜿蜒。杨掌柜听到笑声,看了一下孙子,剩剩在旁边用木柴棍儿玩着搭楼,搭成了十层,还往上搭,神情专注,杨掌柜就不知道了儿媳为什么笑。他说:你歇一歇,活也不是一下子能干完的。陆菊人说:我不累,爹。她的额上鼻尖上全是汗,亮晶晶的。杨掌柜说:我累了,你给我倒杯水。陆菊人去倒了杯水端来,杨掌柜却并没有喝,看着孙子把木柴棍儿搭起了两尺来高,喜欢地叫:娘,你看,你看!楼却突然就倒了,孙子的欢叫变成了哭声。杨掌柜说:甭哭,倒了再搭么。孙子继续在搭,陆菊人说:爹,这些竹眉子芦苇眉子能做上百个纸扎吧?杨掌柜说:做不了上百,七八十是有了。陆菊人说:明日我让花生过来帮我做,那咱就往上边贴色纸,先做一批金山银山。杨掌柜说:噢,噢,镇上能画的只有我和宗秀,我老了,这手艺怕就灭绝了。听说在东西背街又盖了许多门面。陆菊人说:是盖了许多门面,我还想着去租一间了咱开个分铺专门卖纸扎。杨掌柜说:咱这个店就可以了。那些门面都有人租了?陆菊人说:大半都租了,但都是外地人,镇上的倒没几家。杨掌柜说:镇上没了岳家、吴家,谁又有多少钱呀,宗秀他爹在的时候还有个互济会……唉,也就是个互济会把他……杨掌柜却不再说了。公公不说了,陆菊人站起来又去碾芦苇,月亮明晃晃的,就有了一片光波在前边不远处闪烁,定睛看时,是一群蝴蝶,竟然还是虎凤蝶。只说蝶群要落下来的,盘旋了一阵又往南飞去,陆菊人哎哟一下,话是没再出口,却心里作想:很少能见到虎凤蝶呀,怎么有这么多,要往哪儿去呢?

这一夜里,虎凤蝶是栖落到了花生家的院子里,但花生并不知道,她睡着了正做梦,第一次梦里有着色彩。刘老庚再次进山割漆,临走时叮咛花生没事就别出门,出门也别收拾得太光鲜。花生当然听爹的,白天里也关了院门,在家纳起褡裢,她给爹做的新褡裢已经做了五天,每一个针脚都要求着细密和匀称。她原本要在褡裢上绣纸虎的,但她从没见过虎,连虎皮也没见过,听说猫和虎是一类的,猫是虎的师父,教授着虎如何扑剪腾挪,唯独没有教授爬树,留了一手。她便去陆菊人家观察那只猫了。猫要么在院子里走动,不急不慢,旁若无人,要么就卧在门楼瓦槽上,睁着眼,悄无声息,她就是凭着对猫的感觉在绣老虎。结果绣出的老虎头是整个身子的一半,而眼睛又是头的一半,老虎没有了凶恶反倒变得十分可爱。绣好了老虎,天差不多到黄昏,夕阳照了院子,院子就西边的一半墙挡了光线是黑的,东边的一半却镀了金一样光亮,她就收拾打扮起自己了。她开始洗头,洗了头用手巾把头发上的水擦干,就想起爹了。爹在家爹会给她烧洗头水的,但她洗的时候让爹帮她把后衣领窝一窝,爹却不来,爹觉得不妥,她说:我是你女儿!爹还是不肯来。爹这阵还在山上割漆吗,用刀在漆树上划出人字形的刀痕,让树流出那白色的汁来,然后再刮下来收在桶里?花生实在不满意爹干的营生,漆树就那么受罪么,就那么周身上下地被刀割着?爹是心善得连鸡都不杀的,但他却割漆,这应该也是屠户呀!花生怨怪着爹,爹让她没事了别出门,她是没有出门,可爹不让她收拾打扮太光鲜,她这时偏不听爹的了,就在箱子里翻寻着新衣,还有新鞋,换上了开始梳头抹油,头油是陆菊人送给她的,里边有桂花香,就把头梳得油光水气。又拿出胭脂粉要对着镜子化妆,镜子里她看见了她的脸是那么嫩白,白里又透了红润,就像是白纸糊成的灯笼,灯笼里又点着了一支烛。这用不着化妆么,爹不让收拾得太光鲜,她哪是收拾出的光鲜啊,她原本就是光鲜。花生得意着自己漂亮,从上房跑到厨房,又从厨房提了水浇灌月季花,她脚下一直在跳跃,欢快得像一只小鹿。陆菊人两天了怎么没来喊她出去呢,她得出去到陆菊人家去吧,夕阳却又从院子里收去了。天晚了出门是不安全的,虽然预备旅枪毙了三个兵,镇子里再没发生过抢人抢色的事,可她每每在街上走,总有人迎面碰着了,眼睛就直起来,或者都已经走过了,还又折回来再看。她碎步就往前去了,能听到后边说:这是吃了啥喝了啥,长得阵好看!她会小声说:这些人真烦。声音里却是一种喜悦。花生的脑子里不安分地想,一会儿想到这,一会儿想到那,又几次站在院子里看着天越来越暗了,细风在靠着墙的扫帚上发着钢的声音,她说:去给我姐捎个话呀,让她来么。但是,鸡已经上了架,她也点了灯,灯芯颤动了许久,还听到架子上的鸡偶尔叫了一下又悄然了,花生知道陆菊人是不会来了,明日一早她去找陆菊人吧,便吹灭了灯睡去了。

这一夜里,花生做了好多梦,等醒来的时候回想着是梦见了黑鹳在河里,长长的腿,尾羽和翅上的复羽是那么黑,黑得有绿的紫的光泽,而颈上披针形的长羽突出地竖起来。梦见了虎山上有了一朵云,白得像棉花,又像是一只船,船怎么就漂浮在空中呢?梦见了在山梁上有了野**,虽然花都小,但连片着从山梁到后边的整条沟里都是,场面很壮观,一只林麝在奔跑,牙齿露出唇外,呈镰刀状,跑到一棵树下了,将屁股在那里磨,印出浅褐色的腥味东西来,留下了标记,然后就在草地上晒着腹下的香囊,香囊分开来散发出浓浓的奇香,蚊虫飞来,香囊又合起来,包裹了那些蚊虫。但是,花生没有梦到虎凤蝶,而虎凤蝶在后半夜落在了月季花蓬上,和开绽的月季花混在了一起。

黎明时分,老魏头一夜打更,把梆子已经揣进怀里要回去睡觉,经过了刘老庚家的院外,看到了月季蓬上有了那么多的虎凤蝶,甚至院墙的瓦楼上,门楼上也都是。老魏头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成群成片的虎凤蝶,他惊愕不已,蹑手蹑脚走近去,害怕有响动使它们倏忽飞去。但虎凤蝶没有纷乱,都静静地在那里,他看清了每只虎凤蝶都是小儿手掌般大,身上密密披着黑色鳞片和细长的鳞毛,而双翅则是黄色,上边有着虎斑形状的条纹。他拱了双手要捉一只,只怕弄不好伤着它的翅膀,或许伤不了翅膀又担心有一层黄的颜色,就像花蕊的粉一样掉下来。

老魏头急于想把这奇观告诉人,但这时天刚亮,镇上人还都睡着,起早的只有跑操的预备旅。预备旅每天泛亮都要跑操的,他们从城隍院出发沿中街跑到县政府门口,再绕东背街到北门口,再从北门口到西背街,然后由南门口返中街回城隍院。老魏头听了听那尖锐的哨音,预备旅才从中街往南跑,他就遗憾地摇了摇头,往巷口走去。没想就碰着了陆菊人。

陆菊人早早起来要找花生给她帮忙做纸扎的,她仍穿着那件白长衫子,绾着个大的发髻,问候了老魏头,老魏头告诉了刘家月季蓬上落满了虎凤蝶,陆菊人哦了一声,说:是吗?她独自赶到刘家。院墙的瓦楼上、门楼上并没有什么虎凤蝶,月季蓬上也是没有呀。叫开了院门,花生披头散发地出来,陆菊人说:咋没梳头?花生说:急着给你开门么。陆菊人说:再急的事也得把自己收拾好,你是女人。花生就赶紧进屋取梳子梳了头,还抹了油,出来,陆菊人站在月季蓬下,她的白长衫子和月季一个颜色,好像是身上开满了花。花生说:姐,你这衫子好看!陆菊人说:月季蓬上落了虎凤蝶?花生说:什么虎凤蝶?陆菊人说:这老魏头哄我。就问花生能帮她去做几天纸扎的活吗,说:我给你付工钱的。花生说:多少工钱?陆菊人说:如果按天算,一天给你七个钱,如果按件计酬,一个纸扎一个钱。花生说:一个纸扎我要一个银圆!说罢就笑,说:你给我付工钱呀,你这么关心我拉扯我,我该给你的钱就海啦,我要你的啥钱?她看见了陆菊人头上竟有了一根白发,让陆菊人不要动,就把那根白发拔掉了。陆菊人说:这月初我就发现有白发了,这钱是要给的,劳动了怎能不给,你就是不要,我也给你攒下,将来了都陪给你。花生说:将来了陪我啥呀?陆菊人说:陪嫁妆呀!花生顿时不轻狂了,脸色通红,不言语了。陆菊人说:井旅长没去过你家吧?花生说:人家咋能来我家。陆菊人说:那你再没碰见过他?花生说:做完那批军服后,没见过他。陆菊人说:也好,慢慢在家里长,要开花就给咱开最艳的花。花生不知说什么话了,哼哼唧唧地说:姐,姐。就拿出了昨晚上试穿的衣服,陆菊人却嫌搭配不当,穿了浅色裤儿怎能再穿蓝袄儿呢,应该换件白袄儿,鞋帮子又太深了。花生听从她,便穿了件白袄儿和一双单鞋,两人说说笑笑往寿材铺去。

从五道巷到寿材铺要经过一块菜地,原本这是一姓秦的门前的土场子,姓秦的在县城夺枪的那一仗中受伤,后来死了,媳妇就改嫁离开镇子,锁了房,门前的土场子也被邻居挖开种着白菜萝卜。两人刚走过来,一群孩子在追打着一个人,是疯了的那个兵,一边跑着一边往手里的一个萝卜上吐唾沫,说:就不给你吃!陆菊人唬住了那些孩子,问干啥哩打疯子?孩子们说疯子在偷拔萝卜,他们说拔就拔吧,但要让他们看他是怎么尿的,可疯子拔了萝卜却不让他们看怎么尿,他们就追打着要夺下萝卜。陆菊人骂道:滚滚滚!把孩子们轰走了。但疯子却看见了花生,不跑了,嘿嘿地笑,要把啃了一半的萝卜用手擦了擦给花生吃。花生吓得跑过来躲在陆菊人身后,陆菊人说:你把萝卜给我。疯子说:我要给花生!陆菊人说:你也知道她叫花生?疯子说:我知道。陆菊人就对花生说:不怕,他不是坏人,你把萝卜接了。花生把萝卜接了,疯子就又嘿嘿地笑,陆菊人拉着花生就走,疯子没有追上来,身后还是嘿嘿地笑。

在寿材铺里,花生生火打糨糊,陆菊人就用竹眉子和芦苇条扎架子,花生说:姐,那疯子怪可怜的。陆菊人说:是可怜。花生说:听说那三个兵枪毙了没有埋,都让野狗吃了?陆菊人半天没说话,低头扎了一个架子,又扎了一个架子。花生把打好的糨糊抹在白纸上糊在了架子上,两人再没作声,陆菊人在红纸黄纸绿纸上剪出了各种图片,花生又把各种图片粘上去,一件扎好的纸祭品基本就完成了。她们轮番地扎成一件又一件,开始研磨了各色颜料要在上面彩绘。陆菊人是不会画那些花草人物,杨掌柜又手抖得画不了,陆菊人就只能画些云纹和水纹。花生见过陆菊人画的云纹和水纹,她取笑陆菊人画成那样她也是能画的。陆菊人就感叹镇上能彩绘的只有井宗秀了,但他不可能再画了,这手艺从此该绝啊。花生说:他能画?陆菊人说:130庙的殿梁都是他画的。花生说:那是他画的?!陆菊人说:你以为呀,他要不当旅长就是个好画匠。花生说:是不是?他……却不说了,慌忙起身就到后院里去。陆菊人低头还在画着,说:当然是他。一仄头,花生的背影刚闪过后门框,而井宗秀却从街上直脚走了过来,身后跟随的是蚯蚓。

陆菊人赶紧站起来,抹了一下头。井宗秀先问候:做纸扎呀!陆菊人说:正说着没人能彩绘了,你就来了,真是的,说龟就来蛇!你今天不忙呀?井宗秀说:还不是忙着扩建门面房呀,路过这里总要朝铺子看一下,没想这么早你就做纸扎了,杨伯不是一直彩绘吗?陆菊人说:人老了,手抖得干不了细活,你别笑话我啊!井宗秀看着画成的云纹和水纹,说:画得不错么!蚯蚓却说:云纹和水纹咋画成一样?井宗秀说:本来就一样么!我给你画两笔吧。陆菊人说:那好那好。就喊道:花生,井旅长要画纸扎哩,你拿个凳子来。井宗秀说:花生也在你这儿?花生就出来,脸红扑扑的,给井宗秀拿了凳子过来,笑了一下,站在旁边就不语了。井宗秀看着陆菊人画好的纸扎,在上的是天的云纹,在下的是地的水纹,他在水纹里画了一条头朝右的鱼,然后在右边的地与天之间画了条头朝上的鱼,又在云纹里画了一只头朝左的鸟,随后在右边的天与地之间画了只头朝下的鸟。陆菊人就呀呀地叫起来,说:你是说水里的鱼在天上就是鸟,天上的鸟在水里了就是鱼?!井宗秀说:是呀,啥都是转化的么。花生也惊讶得眼睛放光,井宗秀一抬头看见了,也愣了一下,花生就眉眼低下来。陆菊人说:花生,井旅长画得好吧?花生说:好。蚯蚓却突然说:旅长,王排长找你哩。井宗秀说:跑到这儿找我?王排长已经站在门外,井宗秀问啥事,王排长报告是北门口那儿抓住了两个要饭的,正在打哩,说要么绑个石头沉河要么打断腿轰走,他是看见井旅长到这里来了,才过来请示的。井宗秀说:没事啦打要饭的?王排长说:就是上次逃跑的那两个相好的要饭的,狗东西又来了。陆菊人心里噔的一下,说:要饭的就不能相好呀?王排长说:干那事让人看见了么。陆菊人说:要饭的能有啥好去处,是那三个兵要看哩还是他们故意要三个兵看的?井宗秀挥了挥手,说:去吧去吧,把人放了。王排长说:放了是让进来吗?放他们进来,别的要饭的就都来了。井宗秀说:别人能向你要你就高一头么,你穷了谁向你要?!王排长就走了。陆菊人说:花生你咋还站着,你去生火泡些茶么。井宗秀说:我也真口渴了,不能只干活不给茶喝啊!花生哎哎地就去了后院。陆菊人又拿过一个纸扎让井宗秀画着,却说:听说旅里那些头头脑脑的都安下家了?井宗秀说:我给你画一个老虎,你照着画就是了,祭品又不是庙的梁柱,有个模样就行了。这事你也知道啦?陆菊人说:有了家心就在预备旅在涡镇了。那你呢?井宗秀笑了一下。陆菊人说:虎头原来这样画呀!你不要笑哩,也该有个家啦。井宗秀说:我就好好当旅长,你不是盼我把事往大着干吗?陆菊人说:这和扬场一样,有风就多扬几木锨!可这不妨碍成家么。井宗秀说:你不知道……陆菊人说:我咋能不知道,以前那个媳妇伤了你,但世上有克夫的也有旺夫的。井宗秀就说:那你是给我物色好了?陆菊人抬起身要挪近一下凳子,但身子又坐下来,凳子没有挪,她说:你想要个什么样的?这花生可是个好女子哩。井宗秀眼睛亮了一下,朝后门处看,说:她还小哩。陆菊人说:小往大里长哩么,你要愿意,我慢慢给你养着。井宗秀用手抹脸,他有些害羞似的,陆菊人便说:好了,话给你说破了!她笑了,却又说:你心里明白就是,但我还得给你说,我给你养着她的时候,你不要吓着她,你懂吧?井宗秀说:嗯。还要说些什么,花生在后院里说:姐,水开了,泡金针还是雾芽?陆菊人给井宗秀使个眼色,说:金针味重,泡金针吧。花生端着放有两个茶碗的木盘进来,过后门槛时却打了个喷嚏,手一抖,盘子里的一碗茶竟全然泼在自己的怀里,烫是不怎么烫,袄儿却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