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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备团紧锣密鼓地布防着。第二营负责把东西南三面城墙划段包干,分各处备放枪支、弹药、滚石、檑木,守卫和巡逻人员日夜轮流换班。第一营、第三营连同镇上一些精壮劳力加紧修复北门处倒坍的城墙和门洞门楼。北门洞当年遭到轰塌,好多石条散落在城壕里,重新抬上来,但已破碎了许多,再去虎山上凿取已来不及,就从镇内收集碌碡、石磨来做基础。蚯蚓平日哪儿都钻,知道谁家门前的土场上有碌碡,谁家后院里有石磨,就领着人去抬。抬了十个碌碡,十三个石磨,还不够,又领人去马家豆腐坊要抬那七个磨豆子的拐磨,拐磨小,马家人说:抬这有什么用,还不如去河里抱一块石头,把它拿走了镇上人还吃豆腐不?蚯蚓说:保安队打进来了还吃豆腐?吃枪子去!马家人说:你碎?知道个屁!护住拐磨不让抬。蚯蚓想起西门楼那儿有座碾子,带人赶了去,正有人家在那里碾辣椒,不由分说让收拾了辣椒,就把碾磙子推下来,连碾盘都抬走了。城门洞开始砌起来,但是用石条垒城墙的内外层,中间得夯土和填充石渣,按老办法,在夯土和填充的石渣中要灌石灰浆,必须到窑峪。窑峪出石灰石,那里一姓阎人家祖祖辈辈都开石灰窑,涡镇历来用石灰都是从那里买的。陈来祥便在镇里征集骡子要去拉灰。镇上总共也就十二头骡子,陈来祥一一去说好话,人家都同意把骡子让出来了,却叮咛给骡子把料一定吃好,有一户还给了一口袋黑豆。陈来祥很高兴,牵了骡子从背街走,路过杨家院外,突然把那袋黑豆扔了进去。

陆菊人收拾了一篮子祭品,刚提了要出门,院子里咚地一响,见是个布袋,拾起见袋子里是黑豆,觉得奇怪,往院墙上看,院墙上没有人,打开院门,陈来祥牵了骡子刚走过墙拐角。陆菊人说:来祥来祥,是不是你扔进的黑豆?陈来祥嘿嘿笑,说:你煮锅吃,涨豆芽吃。陆菊人说:你拿黑豆来也不进屋坐坐?陈来祥说:不坐啦,拉回石灰了我再来给我兄弟上根香。陆菊人说:拉石灰呀?陈来祥说了原因,陆菊人就进院提了黑豆袋给陈来祥,说:骡子要出力呀,你亏克它?!陈来祥又把黑豆袋放在骡背上,问:你这是要到哪里去?陆菊人说:剩剩他爹头七,我去上个坟。陈来祥说:都头七啦?那我跟你一块儿去。陆菊人说:谁要你去,快拉你的石灰。陈来祥说:去窑峪也要经过虎山湾的。两人就到了北门口,那里已集中了十一头骡和六个人,大伙便一块儿出了镇子。

到了湾里的两岔路口,有鸟不知在什么地方叫着,一只鸟啊地一呼,接着另外的鸟喔地一应,声音像是朝崖壁上扔石头。陈来祥他们向右要去十八碌碡桥,陆菊人向左要去杨钟的坟上,陈来祥叮咛:上了坟不要再走动,县保安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的,等他们拉石灰回来了会叫她一起回镇的。陈来祥他们一走,陆菊人走过一片草地去了坟上,点烛插香,烧纸磕头,她叫了一声:杨钟!突然就哭出声来,这一哭,就收拾不住,号啕大哭。哭声中,成群的乌鸦和阳鹊在空中飞,它们不知是从哪儿飞来的,黑乎乎一片好像要覆盖住坟墓,但终没有落下来,不高不低地在搅和着。蜡烛只燃烧了一半就开始流蜡油,无论怎么拨烛心,还是流,就流成一摊,而那插着的成把子的香,又不停地起明焰,她抓了几次土撒在上边,但很快还起焰。陆菊人说:你就是急!活着你吃饭狼吞虎咽的,死了还这德行,那都是给你的,你急?!烛是灭了,香燃尽了,烧过的纸由红变黑再软塌塌成了灰堆,陆菊人哭过了瓷呆呆坐在那里,她给杨钟说话。说人死了要过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里亡灵不会走远,不是在坟上就是回家里,你就两头跑吧,反正你腿脚利索。说我是七天了夜里没梦到过你,我问过爹,爹说也没梦到你,你以前是三天两头不沾家,现在也不到我们梦里来。只是你儿子昨天突然哭,我问他咋啦,他说你来看他腿了,你从来不管剩剩的,你死了倒管他!说你儿子腿吧,事情你该也知道了,那就再打听高手,这井宗秀也承诺了的,他说话是算话的。说你这一把子兄弟待你真好,你坏毛病那么多,偏还能有几个好兄弟,井宗秀、陈来祥、李文成……陆菊人往燃过香的地上一看,她不说话了,那儿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一只蜘蛛,这蜘蛛并不大,背上的人面纹却十分清晰,她猛地感到这蜘蛛就是杨钟的亡灵,它是显了形告诉着他听见了她的说话。真的是你?陆菊人笑了一下,笑得没有声响,也没有容态,是脸上的肌肉刚要动弹就停止了,但她是笑了,满足了,便闭上双眼,那么坐着软成一坨,再歪下去,稀松如泥地瘫在草窝里了。

陈来祥他们牵骡子去了窑峪,几家窑厂都停工了,说是没有现成的石灰,而阎家石灰窑厂说可以卖,但石灰价要比平日多出两成。陈来祥有些窝火,这是给涡镇预备团买的,知道预备团吗?他们说当然知道,一看来这么多骡子就知道是涡镇来的,正因为是预备团的这才加价的。陈来祥问:这是啥意思?他们说也已经知道预备团和县保安队打了一仗,县保安队吃了亏要打涡镇呀,人马驻扎在龙马关,昨天就来人在峪里收治安费,他们窑厂交了二十个大洋,气得掌柜都病倒了。保安队驻扎在龙马关了?陈来祥心里一惊,却没有声张,想着得赶快把石灰买回去,就忍了高价,又寻思加价了我偏不付钱,说:买四十八麻袋,账先赊下,我给你打个欠条。但窑厂人说:账可以欠,得交定钱。陈来祥火了,说:预备团交什么定钱?!把枪取下来拉枪栓,窑厂人一看阵势,一哄而散。他们就自己动手往麻袋里装石灰,石灰扬起来呛得流眼泪打喷嚏,骂着这帮狗东西不给咱们装,咱就多装些。其中有个叫留根的兵到窑后的房子里去找别的麻袋,麻袋没找到,却见那房子东间有锅灶,案板上放着三个锅盔,锅里还烙着一个,就拿了锅盔,给陈来祥掰了一块自己先吃起来,说:跟着陈营长有福,肚子饥了就有了吃的!别的五人也都过来吃锅盔,留根说要吃就吃美,我摘几个辣椒去。到窑左边的菜地里摘了些青辣椒,然后从灶上端了盐碟,七个人便辣椒蘸盐,吃一口锅盔,咬一口辣椒。吃罢了,用木勺舀了瓮里水又喝了一通,才把四十八个麻袋捆在骡身上,吆着回镇。

到了峪口,赶骡子正爬那一段石磴路,右边山头上冒出几十个人来,陈来祥还问留根:那么多人干啥呢?留根说:开石灰石的吧。枪声就响起来,他们忙藏在石崖下,陈来祥说:是保安队的,窑厂人去报的信?又觉得就是报信,龙马关离窑峪六七里路,也没这么快,是不是保安队就在附近村收治安费,闻讯赶来的?就向山头回击了几枪,让一人牵两头骡子顺着崖根往前跑。留根说:我跑不动么。陈来祥骂道:都是你看见了锅盔要吃,要不咱早出峪了。留根说:你吃得比我多。陈来祥踢了他一脚。留根去牵一头骡子,没想骡子却惊了,往石磴路中间跑,缰绳还缠在他手上,人也被拉扯到了路中间,山头上的子弹便打过来,把留根打死了。留根一死,陈来祥红了眼,举枪又还击,但崖根下往上打看不见目标,而射来的子弹又在崖壁上乱溅,大喊:打呀!打呀!他们也只有陈来祥有枪,那五人全不再牵骡子了,猫腰顺崖根溜,溜到崖拐弯处,藏不了身,不敢跑了。陈来祥从崖根跳出来,喊:我一打你们就跑!打了一枪,躲到一块大石头后,山头上都往大石头上打,那五人便趁机跑过了崖拐弯。陈来祥开始瞅机会,从这一块石头后,跑向另一块石头后,连跑了三个大石头,山头上都朝他打,竟然没被打中,终于跑出了峪口,有些得意,说:你打呀,打呀,下雨天老子都能避开雨点子!那五人说:营长,你是福将!陈来祥这时却哭了,说:我福他娘的×,留根死了,十二头骡子也没了!

陆菊人躺在草窝里,多天来的悲痛和疲劳在释放着,就感觉到她从头到脚的每一个关关节节都分离了,再后就是一根根骨头排列有序地平摆在那里了。躺了不知多久,说是睡着了吧,好像还醒着,说是醒着的,又迷迷糊糊发现身边的草一直在长,而且她身上也开始长草,心里说,杨钟当年身上长过长毛,现在我倒长的是草吗?长吧,那就让长吧。这时候就听到了隐约的枪响,睁开眼看见虎山崖上红光一片,是太阳正从一疙瘩乌云中炸出来,原来她长的并不是草,是太阳射来的光芒。又有了枪声,她拨了一下身上的光芒,忽地坐起来,枪声是不是从镇上传来的?听了听,好像不是,是从黑河岸的什么地方。疑疑惑惑张望了许久,便见远处有了一个黑影,黑影越来越大,是个小媳妇,头发纷乱,满脸汗水,怀里抱了个冬瓜。陆菊人迎上去问:哪儿打枪了?小媳妇说:不得了啦,保安队在窑峪抢骡子!陆菊人说:窑峪有了保安队?!小媳妇说:快跑快跑,枪子不长眼哩。陆菊人说:要跑你抱个冬瓜能跑得快?小媳妇一看怀里的冬瓜,哇的一声就哭了:我抱着我孩咋就成了冬瓜啦?我是在冬瓜地里跌了一跤,把冬瓜当我孩了!疯了一般又往回跑。陆菊人也跟着她跑,跑过了那片荒草滩,又跑过一片蒲芦地,到了那片瓜地,果然一个布包在那里,孩子竟然睁着眼睛一声未吭。小媳妇把孩子紧紧抱着又笑又哭不停地在脸上亲。两人折身往来路上跑,小媳妇在说:姨,我叫你姨!陆菊人说:我没恁老吧?小媳妇说:那叫你姐,姐,多亏了你救了我孩,我要是抱了个冬瓜回去,我不被孩他爹打死,我也是上吊啦。陆菊人说:你是哪里人?小媳妇说:婆家在白河岸的羊儿村,娘家在漆树峪。我抱了孩回娘家了几天,漆树峪就看见过保安队的人,我原本要住几天的,我不敢住了就回羊儿村,经过窑峪,仗就打起来了。陆菊人说:漆树峪也有保安队的人?小媳妇说:姐,这咋就有人打仗的,有多大仇呀,是谁把孩塞了井里啦还是挖了祖坟啦?!陆菊人嘴里噢噢着,突然就不跑了。小媳妇说:姐,快跑呀!陆菊人说:你跑吧,我是涡镇的,我从那个岔路回镇呀。她叮咛着小媳妇把孩子抱好,看着跑远了。

陈来祥他们狼狈不堪地逃出了窑峪,返回到虎山湾的两岔路口,陈来祥让另外五人去镇上给井团长报告,他却往杨家的坟场去,但坟场没见到陆菊人,说:她不候我们就回去了?等他再从坟场往镇上跑,井宗秀、杜鲁成已带了人出了北门口到了沙滩,准备迎击撵来的保安队。大家在那里埋伏了直到天麻黑下来,并没有发现保安队撵来,就收兵回镇。井宗秀把陈来祥叫到他的房间大骂一顿,当下就把枪收了,撤了他的营长职。

陈来祥没犟一句嘴,出了城隍院,他想着死了留根,留根是原来的土匪,没人知道是哪里人,死了不会有家属来找他索命,可十二头骡子却是他一家一户借来的,骡子没了,十二户人家肯定要向他索赔的,爹能出这钱吗,爹能出得起这钱吗?垂头丧气地回家去,经过杨家院外,杨掌柜却拄着拐杖在那里往巷口张望,见了他说:来祥你回来啦,剩剩他娘呢?陈来祥说:杨伯你能下炕了?她没回来,我以为她早回来了,她还没回来?!杨掌柜说:没有么,剩剩在炕上哭着要他娘哩。陈来祥拧身就往城隍院跑,又找着了井宗秀,报告了陆菊人上午出的镇,到现在人没回来,会不会有啥事?井宗秀也急了,说:这几天风声阵紧,你让她出镇,一块儿去的窑场?陈来祥越发气喘,说:不是我让她出镇的,今天是杨钟头七,她去上坟呀,我们一块儿走的,她就到坟上去了,我和另外人去的窑峪,我给她说在坟上等我们,拉了石灰了去叫她一块儿回,我到坟上去叫她了,坟上没了人,我以为她早回来了,刚才见杨伯,杨伯说她还没回来。井宗秀嫌他啰唆,说:还不赶快带人去接?!把收回的那支枪又给了陈来祥,陈来祥说:那我还是营长了?井宗秀说:人找不回来你也就不要回来!

陈来祥没有带别的人,还是拉石灰的那五个,他们觉得已经丢了脸面,这次一定把任务完成,如果坟上找不到,就到黑河岸各个峪去找,即便再去窑峪,或许还能抢回骡子。出了镇北门口,才走到那道沙石梁上,似乎就看到远处有了人影,忙分散趴下,那人影却也不见。一时沙滩上静静悄悄,只有水鸟在河边扑棱着翅膀响,陈来祥不耐烦了,拉着枪栓,问:谁?远处应了句:是来祥吗?声音是陆菊人的,同时人影就出现了,走近来果然是陆菊人。陈来祥天呀地呀地叫着,问:你到哪儿去了,这才回来?!陆菊人只说了一句:我去纸坊沟我娘家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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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头骡子一被抢,镇上人害怕了,原以为预备团和保安队结了仇,保安队若来打涡镇,也只是报复预备团的,而十二头骡子明明不是预备团的却也被抢了,如果保安队哪一天打进来,那就不是预备团的事了。好多人家便又收拾东西,有洞窟的准备上洞窟,没洞窟的要到别的村寨投亲靠友。他们在上洞窟和投靠亲友前当然要索回骡子的损失费,在向杜鲁成提出后,杜鲁成没有同意,只是说骡子是保安队抢去的,这得和保安队再打一仗,打败了保安队就什么都有了。杜鲁成的答复使他们不满,直接去找陈来祥,陈来祥像贼一样躲着不见,于是也不再去北门口抬石条垒门洞了,都到皮货店来,有拿皮子的,有搬家具的,更多的说:陈掌柜,我们知道你拿不出钱来赔,我们也不强取硬夺,但我们就靠骡子过活的,现在没骡子了,就只能在你店里。他们言辞柔和,脸上笑笑的,陈掌柜吃什么他们吃什么,陈掌柜喝什么他们喝什么。陈掌柜就拉了张骡子皮裹在自己身上,说:我疯呀,我疯呀!

这些情况井宗秀都知道了,总不能让那些人纠缠陈家呀,就准备用预备团的钱去赔偿。但周一山反对,认为都是镇上人,保卫涡镇应该人人都有份的,损失一头骡子算什么,再说如果这次赔偿,那保安队打进来了,毁坏了谁家房谁家的树,伤了人死了人,都来让预备团赔偿吗?周一山说的有道理,杜鲁成就为难了,他原本也不主张赔偿,却又说了眼下镇子里的状况,确实大敌当前得让镇上人心回全了才是。井宗秀在城隍院里来回地走,周一山都吸了三锅子烟了他还在走。杜鲁成说:那我还有些积蓄,我来赔偿算了。周一山说:这是你赔偿的事吗?预备团成立以来死了七个人了你都给赔偿!杜鲁成就不理了周一山,对井宗秀说:你不走了行不行,你走得我心更瞀乱啦!井宗秀是不走了,说:你去把那十二户人都给我找来!杜鲁成说:这涡镇上的人心咋阵烂嘛!起身要去皮货店,井宗秀却说:算了,我自己去。

在皮货店里,陈来祥的娘蒸了一笼红薯,熬了一锅白菜豆腐,那些人每人一手拿两个红薯一手端了烩菜碗,正吃喝着,井宗秀去了。井宗秀见陈掌柜裹着骡皮躺在那里,说:你咋没吃?陈掌柜说:我变个骡子让人家牵了去!井宗秀笑着说:你只能变一个骡子呀,让他们轮换骑?就对那些人说:骡子是保安队抢去的,不是陈来祥杀了卖了,他是预备团的人,你们不寻预备团倒来找陈伯的事?他们说:找杜鲁成了,他不赔么。井宗秀说:预备团里谁大呀?他们说:那我们就找你,你咋办?井宗秀说:咱镇上就这么十多头高脚牲口,赔呀!他们说:好,井宗秀!井宗秀说:我是预备团长!他们说:井团长,你怎么个赔?井宗秀说:预备团没养骡子,也没那么多钱,可阮天保家的房被烧了门楼和前边的四间上房,没烧的还有前院两边各三间厢房,还有后院的四间上房,东西各三间的厢房,还有地么,白河岸二十亩水田,虎山湾十五亩旱地,还有两条船,咱就打乱了分啊。你们去找周一山,他会给你们分得停停当当的。他们就不吃红薯也不吃烩菜了,说:这是个办法,你到底是团长!

周一山把阮家的地分给了十二户人家,每户两亩,但阮家的船和房子没有分,声明这些充公。当夜就让人拆除了前院的两边厢房,把后院改为团部。而第二天又传出消息,在拆除前边的厢房时,发现了夹墙,里边存放了八百个大洋,就把八百个大洋兑换成零钱,要分给全镇各家各户。晌午,周一山就在老皂角树下分钱,各家各户都来了人,队排了十几丈长。有人拿到了钱,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安记卤肉店掌柜说:钻到钱眼啦!那人说:这是分给我的?!安掌柜说:打打你的脸,看是不是做梦哩?那人真的打了一下脸,笑着说:镇上咋只有一个阮天保啊?!

分完了钱,杜鲁成问周一山:这八百个大洋是在阮家夹墙里发现的?周一山说:你还相信阮家有夹墙?杜鲁成说:啊,莫非你分的还是预备团的钱?!周一山说:团长说过要拿这些钱赔骡子么。杜鲁成愣了一下,说:你行,团长让那十二户人家变成蚂蚱和咱拴在一条绳上,你倒是把全镇人都变成咱绳上的蚂蚱了!周一山说:这得跟团长学么,你看过兵书没?杜鲁成说:没看过。周一山说:知道曾国藩吗?杜鲁成说:不知道。周一山说:曾国藩打了败仗,手下人给朝廷写的报告里有愈战愈败,曾国藩改成愈败愈战,这一字之改就……杜鲁成却已经走了,说:不就是多了些鬼点子么,逞什么能?!

但是,镇上的人倒从此安宁了,他们全部主动到北门口抬石条,夯墙土,没有石灰浆,还出主意用大环锅不停地熬小米汤,把汤灌进石缝里和夯土中,夯土铁板一块,石缝也结实得如焊了一样。倒塌的那段城墙已经垒起了半人高,北门口也修起了门洞,城门不是安在与城壕同一水平线上,而是高出一丈有余,出城门向北有三丈远的坡道,城道尽头有一个急转弯向东延伸到城壕,易于防守。当年的门洞里是道木门,现在变成了铁包皮,还是两道,每个门扇上各凿了一个射击孔。

这一日,刚把第二道铁包皮门安装好,天就黑了,施工的人要去吃饭,留下预备团三个人值班放哨,便有两个人背着麻袋到了城门外。哨兵问:干什么的?一个矮胖子回说:我要见井团长!哨兵说:瞧你这要饭的模样,还要见井团长!那人说:我认识杨钟。哨兵说:杨钟成鬼了,你也是鬼?!那人说:和你说不清,你把你们团长叫来!哨兵说:你耍了个大,团长正喝酒哩,没空!那人说:他喝酒,他不想活了就让他喝酒吧。哨兵就躁了,说:你咒井团长?!叭地朝空放了一枪。

井宗秀是在城隍院灶上吃饭,听见枪响,放下碗就和一伙人往北门口跑,认得城壕沿上站着的是纸坊沟的陆林。陆林是陆菊人的弟弟,当年他埋葬爹时,陆林帮忙起土堆过坟丘。井宗秀说:你是陆林?陆林说:我不是陆林难道是陆木?井宗秀说:你咋胖得越发没个子了!开了门让陆林和同伙进来,两人咚地把背着的麻袋扔在地上,麻袋还活着,咕涌着动。井宗秀说:给我送的啥东西?陆林说:你让你的人都走开,我给你说。井宗秀挥手让哨兵避了,陆林还对哨兵说:我是耍得大吧?!然后在井宗秀耳边叽咕了一阵,井宗秀脸色一下子变了。

井宗秀这才知道陆菊人那天从杨钟坟上去了纸坊沟,给陆林交代着把井宗秀爹的坟丘先平了,免得保安队的人来挖。陆林也就在后半夜把坟丘扒平了。今日后晌,陆林要去山上砍柴,正在家门口磨砍刀,抬头看见有两个陌生人在山坡上转悠,心里就有些警惕。不一会儿那两人到了他家门口,打问涡镇井宗秀团长他爹的坟在哪儿?陆林说:你们是哪儿的?那两人说:我们是涡镇的,想给团长爹坟上烧个香。陆林说:是涡镇的呀,我打问个人,陆林在中街开了个豆腐坊,不知生意咋样了?那两人说:生意好,生意好。陆林就明白这是来挖坟扬尸的,却笑着说:哦,哦。那两人说:井团长能当团长,原来他爹埋在这么好风水的沟里!你领我们去。陆林说:人家不让外人知道么。那两人说:给你一个大洋。陆林说:领个路就给一个大洋?我换上鞋领你们去。他进了屋,突然说:进来一个人,帮我扶一下梯子。一个人就进去,屋里黑乎乎的,陆林拿块砖照头拍了一下,那人就倒了。外边的一个说:啥响哩?陆林说:墙头挂的笼子掉下来了。外边的一个也进了门,陆林又是拿砖头照头拍了一下。两个人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陆林就拿绳子捆了,嘴里塞了棉花套子,移到了柴草屋,便去找村里的王存。王存是个光棍,家里穷得要啥没啥,陆林说:你想不想挣钱?王存说:多少钱?陆林说:一个大洋。王存说:是抢人呀?陆林就说了他抢了两个人,连夜能送到涡镇就给一个大洋。两人等到天黑,用麻袋装了,一人掮了一个来到镇上的。

井宗秀当下解开了麻袋,那两个人还都能出气,取了口中棉花套子,问是哪儿的,说是县保安队的,问在纸坊沟打问井宗秀爹的坟干什么,说是阮天保让来挖的,坟一挖井宗秀就该死了,即便不死也当不久预备团长了。井宗秀说:我就是井宗秀。那两个人爹呀爷呀叫着饶命,说如果放了他们,他们就返回县城杀了阮天保。井宗秀说:阮天保不是要来打涡镇吗,你俩就在这儿抵挡他吧。把棉花套子又塞到嘴里,扎了麻袋口,问哨兵:东北角那儿晚上开工了吧?哨兵说:晚饭吃过了,应该开工了。井宗秀让陆林两人又掮了麻袋跟着他去了城墙东北角,那里果然打着火把施工,巩百林指挥着把那段墙两边的石头砌起了,正往中间填土。井宗秀给巩百林说了句什么,巩百林却从怀里掏出一壶酒,说:你喝喝,我也喝,这一死就是雄鬼,别让它上咱身。井宗秀喝了一口,便自己亲手把一个麻袋丢进去,提第二个麻袋时,麻袋太重,陆林帮着一个抓一头抬起来往进丢,竟脚下一滑,自己也掉进去。爬出来见巩百林还喝酒,夺过来自己也喝了几口,还把酒往身上洒。麻袋丢在了墙体的中间,位置并没有摆顺,但土已经填起来,麻袋在动,发出呜呜声,巩百林说:这是好麻袋么,是不是拿出来?井宗秀说:让带走吧。更多的土填上去,呜呜声越来越小,土就把麻袋全埋了。石杵和木槌从两边往中间夯,一点一点地夯,密密实实地夯,待到浇灌了小米熬出的汤,再填上一层土,陆林说:是不是还有呜呜声?巩百林说:早就没有了。陆林说:我这耳朵有毛病了。井宗秀一直没吭声,眼看着填了三层土,夯实了三遍,也浇灌了三次小米汤后,两边的石头再往上砌,他招待陆林和王存去城隍院吃饭了。

吃罢饭,井宗秀给了每人三个大洋,送着出城回去。过了一会儿,陆林却独自又返回来,说他不想回纸坊沟了,留下来当兵行不行?井宗秀当然欢迎,问那个王存呢,陆林说:他不当。不当就不当吧,我把你给的钱要回来了。说着把三个大洋丢在桌子上。

井宗秀让周一山给陆林登记造册,更换衣服,安排了住宿后,他就出了院门。院门口是挂着一只红纱铁丝灯笼,飞蛾纷乱在那里聚了一团。他说不来是要感激陆林呢,还是痛恨着阮天保,只是冷笑着,便觉得肚子胀胀的,往街上走去。蚯蚓自然要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井宗秀并不理会蚯蚓,一边走一边仰头看天,月高云淡,繁星点点,无数的蝙蝠飞过,虽然悄然无声,但他却想到那空中肯定就有了痕迹的,如木轮车经过窄巷时车把东西边土墙上蹭出的痕迹一样。他说:鸡叫了头遍吗?蚯蚓立即跑近来,说:还没哩。他说:麻家铺子晚上还开门不?蚯蚓说:开门。他说:去买一封糯米甜糕和一包麻糖吧。蚯蚓说:你不是才吃了饭吗?他说:买了就在三道巷口等我。

蚯蚓买下甜糕和麻糖去了三道巷口,井宗秀已经在那里了。井宗秀没有自己吃,也没有给蚯蚓吃,从怀里掏出了那条黑布,搭在脖子上。蚯蚓说:这是要给谁送礼吗?井宗秀说:你就坐到那儿去!那儿是郭家屋院,院门关着,门檐下也吊着一对灯笼,光线暗淡,门两边分别放着石狮,石狮身上雕着石人,一个双手掩着口,一个双手捂着耳。蚯蚓坐在那里了,低声说:让我坐在这儿?这是天聋地哑么,让我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听的不要听?!

井宗秀直脚到了杨家屋院外,桂树枝叶茂盛,壅壅地长在那里,门楼的瓦槽里有蓝光,那是猫还卧在那里,一片繁密的蛐蛐叫,他在月下敲起门,声音很轻,但已经很响。陆菊人照料着公公和儿子吃过饭都去睡了,她自己在灯下纳鞋底,听见门响,以为是隔壁柳嫂,起身去开了门却是井宗秀,她怔了一下,随即高声说:哎呀你来啦!井宗秀也是大声说:白天就要过来看看杨伯和剩剩的,实在忙得抽不开身,晚上刚砌了一段城墙就过来一下,杨伯还没睡吧?杨掌柜在上房的卧间就说:宗秀又来看我啦!没睡,没睡!井宗秀便去了上房卧间,陆菊人也先在上房点了灯端进去,杨掌柜要下炕,井宗秀拦住了,自己就坐在炕沿上,把甜糕递过去。杨掌柜说:来了总带礼,花的这钱干啥!却打开了纸包,掰了半块放在嘴里嚅嚅着,说:把剩剩叫起来。陆菊人就站在上房门口喊:剩剩,剩剩!剩剩没有回应。杨掌柜说:夜里你们还修城墙?井宗秀说:得加紧修呀!杨伯,我还要请教你呢,补修城墙是不是也该有个祭奠?杨掌柜说:当然要祭奠,让天知道着,天就会看着,有个照应么。以前造桥建庙,即便盖个大房是都祭奠的。井宗秀说:如果不祭奠是不是就会死人的?杨掌柜说:是呀,死了人那就是用人祭奠啦,所以要祭奠哩。井宗秀说:那好,我们也祭奠了。杨掌柜说:祭奠的是鸡还是猪头?如果是猪头,在猪鼻孔里插两根葱。井宗秀说:还插两根葱?觉得有些热,把围巾松了松。陆菊人在一旁看见了,说:我给你倒杯水去。井宗秀说:我不渴。杨掌柜说:猪鼻孔插葱可以充大象的。井宗秀哦哦着,又说:杨伯这几天身体还好?杨掌柜说:我咋样都行,只是操心剩剩那腿,哎,剩剩咋还没起来?陆菊人说:我喊过了,肯定也起来了。井宗秀就拿了麻糖,说:那我去看看剩剩。从上房出来,陆菊人低声说:天不冷,你还挂个围巾?井宗秀说:我这是特意来谢你的,你那天去纸坊沟没给我说,回来了也没给我说,你原来是办了件大事!陆菊人说:你咋知道的?井宗秀说:他们真的去了两个人。陆菊人说:动坟了?井宗秀说:才在打听坟的地址哩,就被陆林他们捉住送了来。陆菊人说:这就好,这就好。突然又问:是不是把那两人祭奠了城墙?井宗秀说:刚才我没给杨伯说,是把那两个狗东西压到城墙里了。陆菊人惊道:压到城墙里了?!陆菊人瓷在了那里。井宗秀进了厦屋,剩剩已经坐在炕上了,看见了井宗秀还迷瞪着,井宗秀把麻糖一晃动,他就忽地溜下炕,井宗秀笑着说:见我不动弹,一见麻糖就灵醒了?!杨掌柜踉踉跄跄从上房门出来,陆菊人还在那里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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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补起来的城墙还未垒垛口,县保安队就到了北门外沙滩上。警锣敲起,预备团冲出了北门,井宗秀想在保安队立脚未稳之时打他个措手不及,果然一阵交火,保安队就往后退。保安队一后退,预备团就往前攻,以为这样就可以攻到虎山湾后,但保安队退到那道沙石梁上射击,而预备团只能散开了趴在沙滩上,没遮没掩,就有两个人被打倒。前边一有人被打倒,后边的就有人往回跑,一时乱了,预备团又撤回北门洞。这边一撤,那边又打过来。夜线子埋怨巩百林的第一营没有抓紧时间先占住沙石梁,巩百林又责怪夜线子的第二营为什么不及时跟上,而且有了往后跑的。井宗秀训斥道:一次没打好第二次再打,吵什么吵?!夜线子就挥了枪喊:第二营的跟我冲,谁再拉稀扯蛋给我丢人,我就崩了谁!井宗秀就让第一营赶快上城墙,居高临下射击,掩护第二营,第三营也紧接着冲出去,杜鲁成跑在最前头。很快,保安队又后退,丢下三具尸体。夜线子把三具尸体垒起来做了掩体,四个人趴在尸体后一齐放枪,保安队再次退回沙石梁。而沙石梁上突然冒出几十个衣衫破烂的人,大声喊:我们是要饭的,我们是要饭的!正射击的夜线子他们一迟疑,枪不响了,沙石梁就一下子扔来十多颗手榴弹,顿时炸得沙滩上沙土腾起,预备团倒下了两个人,更多的人不是受伤就是眼睛里钻了土末子,涩得睁不开,便又撤到北门里。夜线子在骂要不是有那些要饭的,他带人就打过沙石梁了,如果打过沙石梁,到虎山根也就三四里开阔地,肯定把保安队打跑了。井宗秀一直就在城楼上,场面他看得清清楚楚,纳闷的是那些要饭的哪儿来的,是保安队伪装的故意迷惑的,还真是要饭的被保安队沿途抓来的?杜鲁成说:是真要饭的,那面黄肌瘦的样子只拿打狗棍。周一山说:即便是真的,那也得一块儿打。阮天保只想着让他们在前边挡枪子,可他没想到他们容易乱,只要一乱往后跑,也会影响了保安队的人也往后跑。井宗秀就决定再出击,全部出击,他和第二营走路中间,杜鲁成和第一营走路东边,周一山和第三营走路西边,集中火力,夺取沙石梁。城门一开,三个营一起往出跑,远处的保安队和那些要饭的也从沙石梁跑过来,能听见阮天保在喊:涡镇里粮多钱多女人多,杀进镇了,谁抢下是谁的!这边陈来祥、巩百林、马岱就大声叫骂:阮天保,我×你娘,×你娘了!双方都往前冲。

老魏头和蚯蚓在城门楼上使劲地敲警锣,敲着敲着,蚯蚓就不敲了,从城楼上往下跑。老魏头一把扯住,说:你到哪儿去?蚯蚓说:我也要出去!老魏头说:你去送死呀?敲你的锣,也是给他们助威哩!两人再次敲警锣,就见沙滩上尘土腾起,两片黑乎乎的人群相对着跑,谁也想以速度和阵势吓唬住谁,但谁也吓唬不住谁,先还是你放枪他也放枪,你倒了几个,他也倒了几个,后来就各自趴在地上对射。黑河白河两边的蒲蒿和芦苇丛里鸟都在惊慌起飞,它们不辨了方向,黑河里的雁和白鹤往白河飞,白河里的鹭鸶和老鹳往黑河飞,竟然就乱在两群打仗人的上空。在羽毛纷落中,两群人好像又都从地上站了起来,虽然中间还隔了那么远,似乎有一条无形的大锯在扯,那边的把这边的扯过去了,这边的又把那边的扯过来了。就这么扯了六七个来回,一群天鹅在白河的浅水滩上也要起飞,但它们起飞需要跑动十几丈远,飞过人群时还飞得不高,那边的不知怎么突然乱了开始往后跑,这边的立即就往前追。蚯蚓高兴地说:这是天鹅在帮咱哩!手舞足蹈倒忘了敲锣。老魏头说:快敲锣!锣都敲出了破烂声,这边追撵的人群几乎就要跑上沙石梁了,那边的人群刚到沙石梁下,沙石梁后又冒出一队人来,枪声越发激烈,这边的人再次退过来。蚯蚓说:咋还有保安队?老魏头说:保安队两拨轮换着?这狗×的阮天保!这边一后退,那边的全压过来,这边的就招架不住了,杜鲁成和夜线子还在最后边打边退,而前边就有人背着一个人急速地跑来。老魏头看见背人的是苟发明,背着的竟然是井宗秀,叫道:坏了,坏了!苟发明背着井宗秀进了门洞,很快,预备团也全部回来,杜鲁成就指挥:关门,关门,都到城墙上去!蚯蚓跑去看井宗秀,井宗秀两条裤腿上都是血,就哭着说:团长团长你咋啦?苟发明说:快去把陈先生叫来!蚯蚓就哭着跑走了。

预备团全部上了城墙,保安队就到了城下,有的刚跳下城壕,城墙上一阵乱打,便趴在壕底不动了。没跳城壕的就不敢再跳,在壕外往城墙上打。打了两个时辰,保安队进不了镇,甚至连城壕也过不来,就不打了,退到了沙滩。

北门外仗一打开,镇上的人都上了东西南三面城墙上,待北门外的枪声停了,各自派人从城墙上跑到北门楼来问情况,周一山就让北门楼上的人眼睛不要眨,观察着保安队的动静,让各城墙来的人都回自己岗位,天稍一黑就点燃火堆,再是让冉双全赶紧安排人做饭,饭做好了就送到城墙上吃,准备着晚上恶战。

井宗秀被背回城隍院,陈先生赶来治伤,原来是一颗子弹打穿了腿根,陈先生说:咋能打到这个地方?!井宗秀说:是不是伤了骨头?就站起来,骨头是没断,血却流得更多。陈先生忙让躺下,井宗秀又问:东西还在没?陈先生说:你摸么。井宗秀一摸,还在,就笑起来,说:啥枪法呀,连×都打不住么!陈先生涂了治刀伤的膏药,又让蚯蚓去伙房拿一个南瓜来,蚯蚓刚出门,杜鲁成、周一山来了。一见他们进来,井宗秀拉了拉裤子,生气地说:跑来干啥,不守镇啦?!杜鲁成汇报了在城墙上又和保安队打了一次,保安队现在是退了他俩才过来的,说:啥都安排好的,你没事吧?陈先生说没大碍,但要看伤口,井宗秀不让看,说:在腿根。杜鲁成说:腿根就腿根,咋不让看?井宗秀拉下裤子,说:差点就把东西丢了。杜鲁成一看就笑起来,说:多亏东西小。井宗秀骂道:这是毛里藏,你懂不懂?蚯蚓拿了南瓜进来,说:啥是毛里藏?周一山踢他一脚,说:你滚蛋!蚯蚓便站到门口去,听周一山说:这一枪打得怪,不论子弹是从前边来后边来的,那都会穿过屁股的,却怎么从腿根进去又出来就只隔三指距离,是不是你刚一撅屁股,一颗子弹斜着从上而下打的?井宗秀说:我也不知道弯腰撅屁股了没有。陈先生打开南瓜,掏出瓜瓤,一边说南瓜瓤治枪伤最好,一边敷上了,包扎起来。井宗秀说:一没伤骨二没伤×的,一个小窟窿你包扎这么大疙瘩,让我咋走呀!陈先生说:就不让你走,得静静躺个七天。井宗秀说:好好,过后我谢你,你先走吧,别给人说我的伤。陈先生一走,井宗秀却让杜鲁成、周一山和蚯蚓,用门扇把他抬到城楼去,说:我是团长,我得躺在那里。

但这一夜,保安队并没有攻镇。保安队也是要吃饭的,也是要睡觉的,或许他们就在沙石梁后搭了帐篷吃饭休息吧,但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到了第二天麻麻亮,往远处一望,沙石梁后不但没帐篷,连狗大个人影都没有,大家这才认为保安队早已撤了。心一松下来,瞌睡就从眼皮子上爬,有许多人趁势倒在地上,说:让咱白熬了一夜……话没说完鼾声就起来了。一伙妇女抬着筐子和木桶朝北门口来,夜线子问:是啥早饭?背了一竹篓碗和筷子的花生应道:蒸馍和粥,还有酱笋。夜线子说:谁说要吃肉喝酒呀?!花生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牙所康艾山的媳妇说:好好打仗,我给咱养猪酿酒的!夜线子就笑着打自己嘴,说:啥嘴么,还想吃肉喝酒?就跑下城楼,每人先抓了三个蒸馍,而仍有三个人在城楼上沉睡不醒。

陆菊人是给东城墙防卫的人群做饭送饭,饭送去后才得知井宗秀受了伤。她没作声下了城墙,一到巷里就着急往北门跑,嘴里不停地念叨:没事的,他会没事的。但心里还是慌,就默想:如果从巷子到北门,能碰着个穿白褂子的人了,井宗秀的伤就很重,如果能碰着个穿绿衣裳的了,井宗秀的伤就无大碍。然后就注意着能碰着个什么人,既希望很快能碰到,又害怕碰着的人真穿着白衫子,就心惊肉跳。这么走了一段,是碰到一些人,但都穿着黑衣,偶尔有一个人穿了件灰白色的,她心里说:这不算,这是灰的,不是白的!就又想,天还不冷,镇上人穿白褂子的多,能有几个穿绿的?那就穿了绿衣裳、红衣裳、青衣裳的都算是井宗秀伤无碍吧。这么跑过一家院门口,看着巷子口那边好像有个穿了青衣裳的,心里一喜,那人却并没有进巷来,是闪过巷口又过去了。正遗憾着,听见院子里喊:王路安!王路安!以为王路安在院子里,进了院才要问知道不知道井宗秀的伤情,却见一个老婆子把一个小布人挂在桃树上,一边说着王路安一边拿针往小布人上扎。陆菊人就生气了,说:你这阿婆,王路安在北门外正和保安队打仗哩,你倒在这儿诅咒他?!老婆子说:我就诅咒他!他爹在的时候盖房多占了我家一砖宽地界,他爹造孽死了,他又把厕所修在我家房后,让我家后窗长年不能开。我知道打仗了,让枪子打死他,王路安!陆菊人恨了一声,这才发现老婆子穿的是白褂子,一把拽下小布人扔到屋顶去,就从院子跑出来,说:她怎么就穿了白褂子,一把老骨头了不穿青褂子穿白褂子?褂子又那么宽,是裹被单还是门帘?!生了气,又出了一口气,说:穿白褂子就穿白褂子吧,刚才巷口闪过有人穿青褂子,这就抵消了。如果路上再有穿绿的红的青的,井宗秀就是没大碍!出了巷子,中街上人不多,没有谁穿着绿的红的青的衣裳,陆菊人心里就紧着,一言不发,往北门走去。还没到130庙的牌楼下,一队预备团的兵,黑衣黑裤黑裹腿,狼撵一般地往城墙上跑,陆菊人站住看了一会儿,猛地见陆林身上穿了件绿衣服也跑了过来,她浑身一怔,脸上就活泛了,定睛看时,陆林并没有穿绿衣裳,而是他抱着一个绿色的木箱子,那箱子很大,很沉,抱在怀里,就觉得上半身都是绿的。陆菊人赶紧叫:陆林!陆林!陆林停下来,说:姐。陆菊人说:只要是有绿色的就好。陆林说:姐你说啥?陆菊人说:听说你参加预备团了,你也不来看看姐!你抱的是啥箱子?陆林说:来不及么,姐,这是子弹箱,保安队又来了。陆菊人说:不是都撤了吗?陆林说:夜里可能在黑河岸的哪个村子住着。陆菊人说:你们团长哩,他受伤了?陆林说:用门扇抬着在城楼上。陆菊人说:啊不要紧吧?陆林说:应该不要紧吧,你上去看看。陆菊人看了一下城门楼,城门楼上警锣在敲,哨子也在响,人跑来跑去的,说:正紧火了,我去了反倒碍事。还能到城楼上去,那可能真不要紧,不要紧了就好,我就不去了。看着陆林抱着箱子跑去,她又喊了一声:你小心着啊!陆林没回头,应道:嗯。她再喊:仗完了来家啊!陆林已经跑远?了。

保安队确实夜里是住在黑河岸的王家村,早上起来再来攻镇,还牵了一群骡子和牛,骡子和牛拉着平板车,车上放了梯子和草袋。他们在沙滩上把沙装进草袋,草袋垒起,人躲在后边向城门楼射击,火力极其猛烈。城楼上的人没想到保安队会用沙袋做掩体,一时没了办法。井宗秀在门扇上支起身子,下令城楼两边城墙上的人都到城门楼,对着一个垒起的沙袋包集中打,打掉一个,再集中打另一个,先后打掉了三个,别的沙袋包就不敢再往前推进。阮天保又把那些骡子每四头用绳子拴在一起,人分成几股在骡子牛后边打枪的打枪,掮梯子的掮梯子。骡子牛受惊竟跑过来,城墙上有人就喊:那头是我家的黑骡!好几个人也都认出了那些骡子就是被抢走的自家骡子,就不忍心打,而保安队刹那间就到了城壕,竟有一把梯子很快搭在了城墙上,而别的骡子牛后边的保安一齐往城楼上放枪,企图掩护爬梯子的人。巩百林说:咱咋老吃骡子的亏!照着骡子牛连扔了三颗手榴弹。陈来祥端枪就往搭了梯子的那处城墙上跑,一个保安已经从梯子上露了头,陈来祥来不及放枪,抡了枪托就砸那保安的头,砸开了,脑浆溅了他一脸,眼睛也糊得看不清,还在砸。但下边还有人往上爬,王路安就喊:砸下边的!自己就拿枪打,梯子上的人掉下去了,而同时一股子弹上来,王路安仰身倒在了城墙上。梯子上又开始往上爬人,吴银连开了两枪,梯子上只掉下一个人,还有两个人快要爬上来了,吴银忙跑过去,保安的手已抓住城墙沿,吴银也拿了枪托去砸,却被保安抓住了枪托,周一山在远处喊:蹬梯子!蹬梯子!吴银用脚蹬,没蹬动,也不要枪了,双手抓住梯子头往前猛推,梯子向后倒了,把他也带了下去。城楼上一阵手榴弹,那些骡子牛全窝在那里,死的死,没死的也有前腿没了后腿,保安队就往后撤。夜线子趁机带了一队人从城门洞扑出来撵着打,保安队就跑过了沙石梁。夜线子二返身回来,在城壕里要找吴银,城壕里死着三个保安,三头骡子一头牛,却没见吴银。喊着:吴银你没尸体啦?拾起了一只脚,脚上穿的不是黑鞋,又拾起了一只手,好像是吴银的,说:哥要给你埋个坟的!把那只手揣在怀里,就让人把死骡死牛拉回去吃肉。就在抬一头骡子时,骡子下却压着吴银和一个保安,两人都只是皮肉伤,但昏迷不醒。夜线子朝着保安打了一枪,吴银倒被震醒了,说了句:我是不是还活着?头一歪又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