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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麦收过了,狼却多起来。李文成的娘晚上听到鸡扑啦扑啦响,起来没发现黄鼠狼子,却看到月光下猪圈里有了一只狼,狼用嘴咬着猪耳朵,用尾巴在猪屁股上打,要猪翻圈墙。忙喊李文成,李文成拿了顶门杠子出来,狼和猪已经翻出了圈墙,喊叫着就打。狼放下猪往南门口跑,李文成没撵上,却见老魏头敲着梆子叫着平安无事哟,走过来。李文成把他的梆子夺过来摔在地上,说:狼都来了你还平安无事?!老魏头说:有狼啦?李文成说:狼进猪圈啦!老魏头说:猪叼走啦?李文成说:真叼走了我让你赔哩!两人赶回猪圈,猪耳朵上还流着血,老魏头一看猪尾巴,说:你养的是扁尾巴梢子呀,这种猪就是狼的菜么!

第二天,镇上进了狼的事就嚷嚷开了,老魏头用石灰浆在北门口的城墙上画大圆圈。涡镇一辈一辈传下来就是画白色的大圆圈吓狼,老魏头画完了北门口的城墙,又画中街人家的墙,甚至画到了城隍院大门上,杜鲁成说:这还了得!派巩百林带人去打狼。预备团的子弹少,不准打枪,只能拿棍,他们潜伏在虎山湾的沙滩,等到后半夜果然有一只狼,很快就被打跑了。但那只狼跑几十丈远,把嘴扎在土里,呜呜地叫,不久沙滩上就有了七八个白点移动,来了更多的狼,几十人举着棍冲过去,巩百林喊:狼是铁头豆腐腰麻秆腿!所有的棍就打狼腰打狼腿,狼群散开,有向白河渡口跑的,有向黑河十八碌碡桥跑的。巩百林他们撵到龙王庙遗址,见有一只狼还拖着一头吃了一半的猪,就围上去乱棍打死。把死狼和只剩下一半的猪拉回来,伙房里就割了猪肉要煮了吃,老魏头说:狼咬过的东西有毒哩,便把猪肉埋了,剥狼肉吃。吃过了,全说狼肉太柴了,不好吃。

狼是再没进镇了,井宗秀就集中人力去纳粮征税了。这是预备团第一次纳粮征税,组成了两拨人,一拨由陈来祥、吴银、王路安领着去黑河岸各村寨,一拨由夜线子、唐景、马岱领着去白河岸各村寨。半个月后都回来,夜线子他们征纳得多,陈来祥他们征纳的仅是夜线子他们的五分之一。问陈来祥怎么回事,陈来祥说县保安队已经在黑河岸各村寨征纳过一次了,井宗秀就非常恼火,阮天保明明知道麻县长给预备团划分了区域,他就是不顾了情面,也不该蝗虫吃过界啊!

井宗秀、杜鲁成、周一山一块儿找麻县长告状,麻县长那天刚刚吃过午饭,在书房里写字。麻县长已经习惯了在饭后要练练书法,平川县城里的好多店铺都是他题写的。他一边写着一边听井宗秀的申诉了,说:保安队现在扩大了一倍,那么多人要吃要喝的,他要征纳就让他征纳吧。杜鲁成说:保安队扩大了一倍?先前那么些人县政府都控制不了,现在还扩大?麻县长说:我以为你们都是些兄弟,他扩大时我也没在乎,可他提出把县保安队和预备团合二为一,我问那是以保安队为主还是以预备团为主,他说当然以保安队呀,我就起了疑心,你们这一来,我也明白了。井宗秀说:他这不是和王魁一样了吗?!麻县长没有说话,继续写他的字。井宗秀看了一眼,写的是:不读书有权,不识字有钱,不晓事倒有夸荐……折挫英雄,消磨良善……依本分只落得人轻贱。周一山说:字写得好!井团长,你知道这是谁的话吗?井宗秀说:县长的话?麻县长说:古人说的。看来啥朝代都一样啊!事情到了这一步,如果我再强制他,阮天保就和我不和,也和你们不和,平川县总不能上一个保安队长不行,这一个保安队长更不行吧?关系咱都维持住,至于征税纳粮么,以后你们趁早征纳就是。井宗秀说:县长,我知道你难,可这预备团是你一手组建起来的,你得多关照。麻县长说:这我当然清楚,69旅答应的一批军火我就全要给你们么,还在争取让他们拨些军饷的。

麻县长话说得软作,但也都是实情,井宗秀他们就不便再申辩。回到涡镇,他们连续召开了群众集会,井宗秀一再讲预备团是大家的武装,它的宗旨就是要保护平川县,而首先要保护涡镇的。现在预备团初建,困难重重,举步维艰,需要全镇人的支持。他没有讲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而是说饥了给一口那是雪里送炭,饱了给一斗那是锦上添花。也就在他自己宣布把他家的所有商行商铺都归于预备团后,几天时间里便不断有人捐钱、捐粮、捐物。这些钱粮物件存放在井家屋院,由周一山亲自登记造册统一掌管,老魏头也站在门口,一见人来便把锣敲得当当当,欢迎着又宣传着。

这天一早,马家油坊拉来了两缸菜油,魏家挂面坊拉来了两麻袋麦子,老魏头敲了一阵锣,见安记卤肉店的安掌柜挑了两个圆笼过来,担头上还挂了个大锅盔,老魏头又敲锣了,说:安掌柜,你没提卤肉?安掌柜立即说:不,不,我这是到女儿家的,外孙过满月。红了脸匆匆走过。老魏头呸一口,把锣夹在胳膊下,蹴在墙根,半天再没人来,就打盹了。这时,粮庄的梁掌柜挑了一担苞谷来,在门口遇见了王妈,王妈说:啊也捐呀?梁掌柜说:哪一年不是要缴粮的?与其给外来人还不如给了预备团,他们吃了喝了还能把屎尿留在镇上么!王妈说:但我没想到你捐这么多!梁掌柜说:我哪像你,给佛也只上一根香!苞谷过了秤,周一山就写了收条给梁掌柜。梁掌柜说:收条?预备团还返还吗?周一山说:预备团世事成功了,见条子三倍四倍地还!王妈说:呀,你这是放高利贷呀?!梁掌柜说:啥叫预备团世事成功?周一山说:你说呢?王妈说:井宗秀当了皇上?周一山笑。王妈再说:当不了皇上当个县长?周一山还是笑。梁掌柜却将收条撕了。周一山说:世上啥事都可能发生的!梁掌柜,即便一时还不了,你出的粮就是保护费。梁掌柜说:那咋个保护呀?周一山说:谁敢勒索抢劫粮庄,你就寻预备团!王妈说:我以后去买粮,他秤上亏我了,我也去寻预备团呀。梁掌柜说:我啥时秤上亏人了?你捐的啥?王妈说:我没啥捐,捐这老骨头呀?周一山笑着说:你就捐你的嘴吧,多在菩萨面前说好话!

半个月下来,预备团接受了两千个大洋,十担稻子,二十担麦子,十五担苞谷,以及大量的土豆、红薯、萝卜、白菜。夜线子、陈来祥他们又继续去征税纳粮,黑河白河两岸的村寨征纳不到了,往更远的沟脑峪底去,而井宗秀就又焦急起几时拨来新的军火。终于有消息了,但谁也没有想到,69旅拨来的五十支枪、百十箱子弹和手榴弹,一到县城,竟然被保安队截留了占为己有。事情相当严重,井宗秀和杜鲁成、周一山商议对策,先是想让杜鲁成再去见麻县长,鼓动麻县长以69旅的名义强制阮天保,但很快否定了,认为靠麻县长强制难以奏效,不如井宗秀亲自去见阮天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必要时也可以带上阮老爹,让他阮天保清楚即便不认兄弟们了他还是涡镇人。可反复一想,阮天保能这么干就是准备了翻脸的,去了不但不行,还可能受辱。那么,再忍一回?这是五十支枪呀,少了五十支枪预备团还算什么个预备团?!看来只有你不仁了我也不义,干脆武力去抢夺。但是,保安队原本实力比预备团强,还扩大了人马,能不能抢夺回来?抢夺回来了会出现什么局面?抢夺不回来又会导致什么后果?整整两天里,他们都在做各种设想,却就是定不下个方案。井宗秀说:唉,你周一山咋就不会做梦了啊?!提着裤子去了厕所。

井宗秀已经几天里不舒服了,肚子胀得像鼓,想拉,又拉不出来。他在厕所里吭哧了好久,勉强挤出指头蛋大一疙瘩,掉在地上还跳哩。他就大声喊蚯蚓。蚯蚓在城隍院外的街上站着,转动着脑袋四处张望,旁人问:干啥哩?蚯蚓说:等哩!又问:等团长呀?蚯蚓说:等军火!城隍院有人喊:蚯蚓、蚯蚓,团长叫你哩!蚯蚓跑进来,才知道井宗秀在厕所,就站在厕所门口问是要出去买酒喝还是喝茶呀要烧水?井宗秀让他去安仁堂叫陈先生来。蚯蚓说:你病啦?井宗秀不耐烦了,说:去叫人!蚯蚓跑走了,井宗秀还看着那拉下的屎蛋儿,骂了一句:他娘的,我成羊啊?!

蚯蚓去了安仁堂,陈先生却去了杨家看望剩剩了。剩剩是躺了几十天稍微能活动了,就在炕上待不住,爬下来扶着炕沿走,又叫嚷腿痒,拿手抠绷带。陆菊人不让他下炕更不准抠绷带,他就哭闹,把鼻涕抹在枕头上,又把枕头撕开掏出荞麦皮往炕上撒。杨钟回来了,说:你下炕走过来。剩剩就下炕走了三步。杨钟说:再走过来。剩剩又走过去三步。杨钟说:还行,那就把绷带夹板取掉吧。可过了一月,剩剩裤腿一个长一个短,走路一边倒,陆菊人和杨钟便背了剩剩去安仁堂,陈先生看了,说:左腿咋变成这样了?陆菊人说:那咋办呀!陈先生说:这得重新打断了再接。杨钟说:打断?你再把腿打断?!陈先生说:这我可做不了啊。杨钟说:你治不了当初就不要治么,现在长歪了你倒说做不了?!陈先生说:这也怪我,那时太着急。陆菊人说:这不能怪你,是绷带夹板取得太早了。陈先生说:我做不了,但有人能做,只是他住得远些。杨钟说:是不是在安口?陈先生说:是呀,你知道?杨钟没回答,把剩剩抱走了。回到家,陆菊人嫌杨钟不该那样对待陈先生,杨钟说:他既然做不了,我还和他有啥说的?!就告诉了那次在安口碰见的接骨郎中的事。两人就商量带剩剩去一趟安口,又担心自己去郎中不肯见,得和周一山一块去,或让周一山写一封信带上。但很快,听到阮天保截留了军火,井宗秀、杜鲁成、周一山又进了县城,陆菊人就劝杨钟暂不提去安口,孩儿的腿也不急十天半月的,过了这一段再说。

蚯蚓终于把陈先生叫来了,井宗秀骂蚯蚓:你咋不到天黑了再回来?陈先生便替蚯蚓圆场,说了他怎么去了杨家看望剩剩的腿伤,又说了剩剩的腿怎么长歪了需要打断了重接。井宗秀说:咋能成这样,鸟屎屙到鸡屎上了,事上加事!需要打断重接就打断重接,别让孩子成了跛子!陈先生说:打断重接我不行,这得去安口找莫郎中。井宗秀说:哦,莫郎中我知道。陈先生说:你认识这就好,这几天让把剩剩送去给治治。井宗秀说:不用去,把他请来不就得了,以后伤筋动骨的事少不了,让他就留在预备团么!陈先生就开始给井宗秀号脉,井宗秀说:他要来涡镇了,不会抢了你的饭碗吧?陈先生说:他当军医啊?人不能见谁都服,但也不能谁都不服么。你干肠了,拉不来?井宗秀说:快把我憋死啦!陈先生说:头沉得很?井宗秀说:像扣了个铁帽子!陈先生说:耳内和耳后项侧疼得手都不能摸?井宗秀说:我知道上火了,你给开些泻药。陈先生说:病在肝上,肝火旺,我用柴胡加山栀、川芎、丹皮。不能用泻药,泻了伤身,开五服吧。井宗秀说:五服?陈先生说:最少五服,让蚯蚓给你煎,他有时间。井宗秀说:他有时间煎,我没时间喝么。陈先生说:这你得喝!说完就和蚯蚓去安仁堂抓药,蚯蚓还想尿一下,井宗秀说:速度!蚯蚓就夹着尿跟陈先生去了。

这个晚上,井宗秀喝了药,给院里人说,他不吃饭了,也不喝水了,任何人都不要打搅他,就关起房门,侧身躺在炕上吸烟。一盏菜油灯放在炕头,旁边靠一根劈柴,他是用小刀削劈柴,削下一薄片了,在灯上引火按在烟锅子上,吸着,脑子里仍琢磨如何才能更好地把截留的军火弄回来。烟是一锅子接着一锅子地吸,劈柴被削了一个凹槽,烟锅子也烧得烫手。到了后半夜,肚子里开始搅动,便似乎听到谁在议论起他的每一种方案,闭住气再听,原来是自己肚子里咕噜咕噜响,就无声地笑了笑,再继续吸烟,一时倒觉得他不是在吸烟,是他的五脏六腑却在燃烧了往外冒烟,后来便连续地打嗝,放屁,肚子也松泛了许多。身子稍一舒服,瞌睡就来,又吸过了两锅子烟,自语道:该睡吧,睡吧。眼皮子一耷拉,烟锅子从嘴上掉下来,撞着了劈柴,劈柴也倒了,发出哐当一声。这声音他是听到了,听到了也就听到了,眼皮子却沉重得动不了而真的睡着了。睡着便有了梦,但他并不认为那就是梦,只是黄昏里街上的云卷起来,有白的,有红的,也有黑的,碌碡一样往前滚。无数的人便在云里往南行走,这些人他有认识的,更多不认识,但他知道这都是涡镇以前的人和现在的人,似乎还有以后的人。那时候他意识到这该是历史吧,那么,里边会不会有他呢?行人都不说话,表情严肃,一个接一个地前去了,而跟着的就有了牛、驴,甚至树木和房子,树走着走着就叶落枝断了,房子更是瓦解,是梁和柱跟着走。他终于看到了他自己,他在队列中个头并不高大,还算体面,有点羞涩。他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就看着它们走出了南城门口外,走到了涡潭。涡潭在旋转,涡潭的中间就有了一个巨大的洞,洞竟然往上长,越长越高,口子越来越大,把来的人,牛,驴,断枝落叶和梁柱砖瓦都吸进了。可以说,不是吸进去的,是所有的东西自动跑进去的,他就听到了它们在涡潭里被搅拌着,发出叭叭的响声,一切全成了碎屑泡沫。这叭叭的响声其实是灯盏里的油干了,灯芯像受伤的虫子在挣扎,挣扎着就熄灭了。井宗秀终不知灯芯是几时熄灭的,这如同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几时进入梦境一样。

周一山住在院西头那间屋里,后窗外就是银杏树,这些天他都是早早睡了希望能做个梦,在梦里获得些对付阮天保的启示,但几乎就没有了梦,即便影影绰绰有一些梦的片段,醒来又全然忘却。醒来了常常是在后半夜,便听到银杏树上有鸟的动静,因为总有鸟在那里,他差不多可以分辨出是乌鸦还是练鹊,还是百舌、伏翼、鹌鹑、鹭鸶,就再也睡不着,听它们碎着嘴叽喳或呢喃。这一夜醒来得更迟些,知道树上是两只山鹧,一只在发出滴溜声,尾音上扬,一只在发出哈扑声,尾音下坠,听着听着,好像是在说着井宗秀和阮天保的名字。他激灵了一下,再听,就吓得额头出了冷汗,同时又十分兴趣,双手却攥紧了:鸟在争辩着井宗秀和阮天保谁厉害,谁能成事。周一山就在那时脑子里闪现了一个念头,就起来披衣去了院后边的营房里,把夜线子叫醒。

在营房门外的黑影处,周一山说:你知道阮家屋院吗?夜线子说:大概知道方位。周一山说:不是大概,要准确是阮家屋院。夜线子说:唐景和李文成知道吧。周一山说:你带上蚯蚓。夜线子说:啥事还不让他们去?周一山说:去烧了阮家,把阮天保他爹他娘抓起来!夜线子说:啥时候?周一山说:现在就去。抓回来就押到130庙里的小屋里严加看守。夜线子就进营房去选人,选了三个家都不在涡镇上的,又把蚯蚓拉起来。蚯蚓睡得迷迷糊糊,说:我不尿。夜线子说:把嘴闭上,跟我走!一伙人就悄不作声地走了。

井宗秀起来的时候,太阳开始冒花,感觉神清气爽了,佩服陈先生的药好,也就想着去杨家看望剩剩。刚到了中街豆腐坊门口,鼻子呛呛的,便看见镇南头冒着一股黑烟,正疑惑谁家有了火灾,斜对面的店铺前一些人在嘁嘁啾啾说话,好像是在议论阮家的屋院被烧了,不知是不小心着了火还是被人放了火。一个就说:是预备团烧的。有人说:打嘴,这种事不敢胡说!预备团专门放了鞭炮,周一山还去阮家道喜哩,咋能是预备团?那人说:认识夜线子吗?就是平日老眯着个眼,凶起来又睁得铜铃大的夜线子,我看见他一条绳把阮天保他爹他娘拉走了的。井宗秀吃了一惊,要走近去问个究竟,那些人却呼地散了。井宗秀还往冒黑烟的地方张望,想着如果是预备团烧了,那一定是周一山干的,顿时黑血就涌了头,转身回城隍院去。豆腐坊掌柜却出来问:井团长井团长,是阮天保在县城犯了政府的事了吗?他不是保安队长吗咋就抄了家?!

周一山的屋子里,杜鲁成在,夜线子也在。夜线子是刚回来把一个筐子放在桌子上,和周一山正说话,抬头见井宗秀进来了,喜欢地说:团长,团长!井宗秀说:筐子里装的啥?夜线子说:搜了一下只有这五百个大洋,肯定还在什么地方埋的有,这得审问了再说。哎,我给你弄了个眼镜哩。井宗秀骂了一句:去!夜线子摸不着头脑,还在说:老家伙的眼镜是石头镜片,戴上不害眼。周一山赶紧把他推出门。井宗秀指着周一山,说:你烧房抓人啦?!周一山说:团长,我刚才去你屋里要汇报的,你不在……井宗秀说:我请你来是帮忙的,还是叫你来砸锅的?!鲁成你也参与啦?杜鲁成说:我也是才知道。他拉把椅子让井宗秀坐,井宗秀不坐。杜鲁成说:我还没见过团长生这么大气的,烟锅子呢,给团长上烟么。周一山把烟锅子拿过来,煨上烟丝了,井宗秀没有接,烟锅子就放在了桌子上,他说:你听我说。井宗秀说:我听你说啥?这么大的事你不吭一声说干就干了,你汇报呀,你怎么汇报,先斩后奏是不是?你是外乡人,可我是涡镇的,你知道不?!周一山说:事情是我干的,我之所以先不告知你,就是怕你顾忌多,逼着你要下决心攻打阮天保的。你若觉得这事不好给镇上人交代,我来担这个恶名,但这事必须得这样干。杜鲁成说:那好,你说说必须这样干的理由!周一山说:团长你先消消气。杜鲁成说:说你的理由!周一山就先说起他听到的鸟语。杜鲁成说:别胡说呀,你能听懂鸟语?鸟在说要把阮家的房烧了,把他爹他娘抓了?周一山说:我真的能听懂鸟语,也是昨夜里突然听懂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听懂了,可以前我做梦灵验,这团长也了解。井宗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阴沉个脸,但没有吭声,也没有看周一山。杜鲁成说:你也是太狠了,咱就是拿他家人来要挟要挟阮天保也行,不至于把人家房也烧了。周一山说:你没觉得阮天保势头猛吗?平川县这地面上怎么能容二虎?我还想挖了他家祖坟,扬了脉气,让他永远起不了风云。井团长找我来,我就得对井团长负责!杜鲁成说:宗秀,一山说的也对呀!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说咋办?井宗秀出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烟锅子,周一山给他点着了火,他又把烟锅子放下,说:唉,陈先生昨儿看病时说了一句不能硬泻,硬泻了伤身,我现在才明白这话的意思了。说完头低着,手在下巴上摸着拔胡子。杜鲁成说:是太突然啊!这事肯定包不严,消息传出去,不等咱去打阮天保,倒是阮天保要来打咱们了。井宗秀抬起头来,说:赶快先封锁镇子,任何人都不得出去。趁阮天保还不知道他家的事,咱们今晚就去县城打他个措手不及。杜鲁成说:你决定啦?井宗秀说:去就得坐船去,擦黑必须赶到县城。69旅的那批货我估计都在保安队大院,这得先把阮天保调出来,让保安队群龙无首。能夺来那批货最好,万一夺不来也要打他个乱七八糟,灭灭阮天保的志气。打完后从旱路撤回,保安队如果来追,可以在沿途打埋伏,一处选在石碥沟口,一处选在龙马关前的金蛇湾。周一山说:哎呀,你这早有一套方案了么!井宗秀说:我这是让你绑架了的。周一山说:我哪里敢绑架你,现在看来,你昨天说你咋就不会做个梦呀,这是逼着让我给你加劲哩呀!杜鲁成说:你是给吊死鬼寻绳哩么。井宗秀是脸上笑了一下,让周一山通知伙房做饭,就做米饭,多炖些肉,让杜鲁成就去集合队伍,说:安排完了,咱们再研究一下,把每一点遇到的困难都估计到,第一次出去,不敢有闪失。杜鲁成、周一山一走,井宗秀就喊着蚯蚓快把杨钟、李文成找来,杨钟和李文成一来,井宗秀对蚯蚓说:你还站着干啥,去,熬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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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方案,杨钟和李文成要先骑马到县城,李文成装扮了乞丐在保安队大院外盯着一切动静,杨钟去见阮天保,以井宗秀的名义约晚上在一品香酒楼吃饭。而预备团坐三条船到县城,分三股隐藏在大院前土场后的树林子里,一旦阮天保和杨钟离开大院去了酒楼,李文成学驴叫,预备团就冲进院里去打。

井宗秀给杨钟和李文成交代任务后,问杨钟:剩剩的腿长歪了?杨钟说:本来要带着他去安口找那个莫郎中的。井宗秀说:不用去,办完这件事,我让人把他找来就住到涡镇。杨钟说:那好哇,杨家可不能出个跛子!两人牵了马出了城隍院,李文成说:听说莫郎中比陈先生名气还大,让来涡镇人家能来?杨钟说:周一山都能来他咋不能来?说完却让李文成稍等一会儿,他便骑马往家去。在院门外喊:开门,开门!陆菊人一开院门,忽地一个马头伸进来,吓了一跳,便顺手扯着衣襟把杨钟从马上往下拉,说:下来!有谁看见啦?杨钟说:谁也没看见,就是要让你看的。陆菊人说:你这是威风啦?不该你骑的你骑,剩剩跌断了腿你还想丢你的命啊?!杨钟说:你别拉我,这是井宗秀让我骑的,骑了还要上县城的!陆菊人问咋回事,杨钟就把他执行的任务说了,陆菊人说:这大的事交给你,你行?杨钟下了马,说:你瞧不起我,我还真的没能耐啦?涡镇上能骑马的除了井宗秀也就是我哩。陆菊人说:你是预备团的人,就叫团长,别井宗秀井宗秀的。多紧火的事你回来干啥?杨钟说:我来不及吃饭了,回来拿两个蒸馍。陆菊人忙进屋取了两个蒸馍,还在蒸馍里夹上了油泼的辣子,杨钟却从身后双手抓住了陆菊人的奶,说:我还要吃这两个蒸馍哩!陆菊人说:剩剩快醒啦,回来了让你吃个够!杨钟看了看炕上的剩剩,剩剩还睡着,上去亲了一口,说:井团长说了,从县城回来后,他要把莫郎中弄到涡镇的。陆菊人说:是不是?剩剩这干爹没白认么!把蒸馍塞在杨钟怀里,看着他上了马,稳稳实实,样子还挺好地骑着走了。

李文成不会骑马,坐上去身子是硬的,虽然杨钟从身后抱着他,他仍是叫着:我要掉呀,掉呀,说他不骑马了要走,杨钟骂:三十里路你走到啥时候去,就让他横着趴在马背上,像驮着一麻袋粮食,这么下午到了县城。把马先拴在一品香酒楼门口,两人在面馆里吃了面条,看看天色尚早就溜达起来。经过一家糕点铺子,杨钟说:我去见阮天保总不能空手吧?买了一包提着,走了几步,却说:与其给他吃,不如咱尝尝。掏出来一人一个,吃过一个就逗开了胃口,竟把一包全吃了。天擦黑,往县保安大院去,李文成因一路在马背上颠簸,又吃饭太急,就呕吐了,一时脸色寡白,走路脚软得趔趔趄趄,杨钟从路边捡了根木棍给他,说:这才像个乞丐。要分手了,竟说:乞丐系那么好的腰带?!把李文成的腰带解下来系在自己腰里。

史三海是住在县城自己的私宅里被杀的,阮天保当了队长后就吃住在保安队大院,当杨钟进了大院,阮天保明明是抬头看了那么一眼,却转身走了。杨钟有些急,说:我们是光屁股一块儿长大的,你假装认不得我?手下人说:队长上厕所呀。杨钟就坐下来等,一等不见阮天保出来,二等不见阮天保出来,就高声说:你是屙井绳啊?!阮天保出来了,一边系裤子一边说:你咋来见我了?杨钟说:不是我来见你,是井宗秀要见你的。阮天保说:他人呢?杨钟说:他要请你吃饭,先骑马去一品香酒楼安排了,派我过来接你。阮天保说:咦,他要请我吃饭,他当团长了咋还想起来请我吃饭?杨钟说:他是团长,你更是队长,大拇指为大,小拇指为小么!他到你家已道贺过了,但觉得礼还不到,特意赶到县城来的。阮天保说:他比你强!就让人给他拿行头,换上了一顶硬檐帽子,一双皮筒靴子,腰带上别了枪,还把一只怀表的银链子拴在纽扣上,看着表说:请客也太晚了,我才吃过饭呀!把表装在上衣口袋里。两人出了大门,李文成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榆树下,忙往树后藏,阮天保就看见了,说:那是不是李文成?李文成已无法再藏,杨钟走过去拿脚就踢,骂道:嗨,你咋丢人丢到这儿了?!滚滚滚!李文成便也骂杨钟,杨钟夺过李文成手中的棍把李文成打走了。阮天保说:他不是也在预备团吗?杨钟说:他赌博,输钱了在营房里偷别人钱,就被开销了,回到家又输得把家里地抵押了,出来要饭哩。好久在镇上没见他,原来到县城来了,狗东西,到保安队门口讨要,这不是给你脸上抹黑吗?阮天保说:他爹在的时候那可是镇上的富户哩。杨钟说:他爹那时太凶,老吼咱的,活该他这样。阮天保说:你爹人诚实本分,你咋就也浪**?杨钟说:我浪**那是没合适我干的事么,现在我不是能来接你了吗?阮天保说:你是个瞎瞎膏药,谁贴上烂谁的肉哩。杨钟说:我就贴你。阮天保说:嗯?杨钟擤了一下鼻涕,顺手拍了阮天保的背,说:你就这样看我哩!顺势鼻涕抹在背上了。阮天保也笑道:啊,烂套子能塞墙窟窿哈。

到了一品香酒楼前,果然拴着井宗秀的那匹马,阮天保说:等我也会骑了,让你们团长把这匹马得借给我呀!上了楼,杨钟指着一个包间说:井宗秀在里边。他却站在楼梯口。阮天保推门进去,里边没有人,桌子上也没有摆酒菜,正说:人呢?便听到远处枪响得厉害,忙掀开窗帘,枪声就响在保安队大院方向,回头要问杨钟话,杨钟却顺着楼梯跑了。阮天保这才明白上当,叭叭打了两枪,从楼梯上撵下来,见杨钟已经骑了马从街道跑过去,一连开了三枪,好像杨钟从马上掉下来了,但又没有掉下来,马就拐过一条巷没见了。

李文成见阮天保离开了保安队大院,便学着驴叫,杜鲁成带着一股人,周一山、巩百林带着一股人,夜线子、陈来祥带着一股人,同时往大院门口冲。门卫问:哪里的?回答:69旅的。枪就响了,四个保安倒在地上,三股人踏着尸体扑了进去。保安队的院子很大,分前院后院,前院靠东西院墙各有房子,房前十几棵一搂粗的柏树,中间是一个水池子,池中堆着假山。到后院要过一个园门,园门早塌了,架着几根木头,木头上爬满了藤蔓,里边有五间厅房,左右两排平屋。吃罢晚饭后所有的保安都闲了,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喝茶的端着个茶壶问谁还有麦溪芽尖,上厕所的仍在骂站在厕所外的是瓷?瓜**,而有三个从藤蔓下出来,走到水池边了争夺起一包纸烟。大院门口枪一响,里边的保安全愣了,争夺纸烟的三个还在争夺,其中的胖子说:谁走火啦?话未落,这边同时开枪,一个就栽到水池子里,一个倒在地上再也没动,胖子还站着,但脑袋不见了。保安们这才清醒,一窝蜂往后院跑,大喊:游击队来了!游击队来了!杜鲁成在骂:死让你死个明白,老子是预备团的!这时候后院里就有了枪响,十几个保安已经拿枪跑出来,把守住园门口往外打。预备团就倒了一个人,井宗秀忙让散开,一部分人便占领了靠东院墙的房子,一部分人占领了靠西院墙的房子,以柏树做掩体从两侧打,夜线子和巩百林他们跳进水池,趴在假山上正面打。一个人头上中了弹从假山上掉下来,吴银怕那人受伤掉在池子里呛水,接着往池边走,却拉出了两个。一个是预备团的,一个却是保安队的,预备团的那个已经死了,保安队的那个嘴里还冒泡,便在头上补了一枪。保安队在园门口招架不住,往后退,预备团就扑到园门口。保安队到了后院的厅房,人就多起来,又从厅房和平屋的门里窗里往外打,火力比先前猛了许多。一时预备团不敢再进,保安队也不敢出来,双方相持,火星四溅,子弹像蝗虫一样到处飞。杜鲁成要组织人爬上园门墙了再能上到平屋顶上往里打,但没有发现梯子,唐景喊:文成文成,你来我踩着你肩膀上去!上了几次又没上去,陈来祥跑来给井宗秀说:前边的房子里有一堆枪支弹药。井宗秀说:赶快拿呀,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杜鲁成就不组织爬墙了,唐景、李文成、吴银等十几个去了前边的房子。果然四五箱子弹,四十箱手榴弹都没开封,枪是安装好的新枪,一数,正好五十支。周一山说:就是那批货,狗日的咋吃进去就咋吐出来!这边忙着拿枪支弹药,厅房里的保安趁机又冲出来,预备团当下死了三人,便退到大院门口。唐景是最后一个抱了一箱子弹往出跑,一股子乱枪射来,他的一条腿断了,箱子掉下去散开,子弹撒了一地,他爬着去捡。井宗秀喊:不捡了,快过来!但又是一股子乱枪射来,唐景的身子跳了几跳不动了。周一山对井宗秀说:得手了咱就撤吧,阮天保肯定快回来了。井宗秀说:把唐景抢过来!保安队已到了水池边,唐景是抢不回来了。周一山和夜线子打开一箱手榴弹,咕里咕咚扔过去七八颗,爆炸中,烟土腾腾,预备团一溜风地跑了。

阮天保知道了预备团在突袭保安队,他孤身一人又不敢贸然前去,那晚正好有七个保安派往县监狱要押解三个犯人去三合县,忙跑去监狱带了那七个保安再赶回保安队大院,预备团早已撤离。这次突袭,保安队除了一箱子弹外,所有截留的军火全部被抢走,而且死了十一人。预备团丢下的尸体有五个,阮天保把尸体翻过来认了,四个不认得,认得的一个是镇南门口摆凉粉摊的唐景,骂道:你不好好卖凉粉,来送的啥死?!就在水池子边烧了三堆火,照得通明,着人去请麻县长。

麻县长这天晚上在办公室点灯读书,读着读着,书面上的字都跑动起来,吓了一跳,再定睛看时是一只小虫子,小虫子有芝麻大,黑色的硬壳,他把书拿起来抖了抖,继续读,书面上竟然又跑动着一只小虫子。心想,是书桌下那些公文纸张堆集得久了生的虫子吗?但左右上下都查了并没有什么,便拿手拍虫子,又觉得书上有小虫子活该是有文化的小虫子,手掌拍下去故意又扣着,小虫子就没有被拍死。这时候远处的枪声响成一片。忙喊人去察看是怎么回事,不一会儿,有人来报告是涡镇的预备团和县保安队交火,他一下子慌了,说:胡说,海水怎么能冲龙王庙?那人说:就是预备团,我认得那个井宗秀,他带着人在保安队大院门口往里打枪。他说:啊,啊?!那人说:你是不是得出面制止?他说:关了大门二门,谁来就说我睡了。噗地吹灭灯,觉得他看不见了什么,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中。

保安队的人来请麻县长,门打得咚咚响,门卫不开,门被用脚在踢了,用石头在砸了,门卫只好开了门,一方问什么事,一方说请麻县长,一方说麻县长已经睡了,一方说睡了也得起来,一方说你是什么口气阵大的,一方说保安队的,阮队长要请麻县长去,抬也要抬去。麻县长只好起身去了保安队大院。火堆旁摆了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笔和墨,桌子边是张椅子,阮天保让麻县长坐了就喊抬木头。木头是放在院墙下从旧房拆下来的一根大梁,再拖出五具尸体,把头颅都搭在梁上,开始用锯子锯脖子。锯子锯得并不利索,锯下了,用葛条拴上,下面还吊个小木牌子。阮天保提了一个给麻县长,说:你认识这是谁的头?麻县长说:谁的?阮天保说:涡镇预备团唐景!你字好,你在木牌写上预备团逆贼五个字吧,明日一早我挂到街上呀!麻县长手抖得笔都握不稳,写了五个木牌子,还要再写三个,这三个只有牌子没有头颅,写的是井宗秀、杜鲁成、周一山。阮天保说:我一定要替你雪耻的!麻县长就瘫在椅子上起不来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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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备团从旱路往回赶,陈来祥的三营扛了缴获的枪支弹药走在前边,中间是夜线子的一营,断后的巩百林的二营。原本预备着要在路上打伏击,但保安队并没有追赶,大家便一下子觉得又饥又渴。经过龙马关外,关里的狗不停地吠,也就没有进去,有人开始说关里的浆水烩面片做得好,浆水是芹菜窝出来的,又是用猪油蒜苗辣椒丝炝过的,说得口水淋淋。有人就说烩面再好也就是个烩面,关里好吃的还是暖锅,人家的暖锅大,里边有腊肉片子、藕块、豆腐和豆腐皮,还有猪蹄、木耳、粉条,咕嘟咕嘟炖上一晌午了,一揭盖,那个香啊!就有人突然跑下路面,回来手里拿了个萝卜,说:啥好吃?萝卜最好吃!大家这才看见河边一畦萝卜,全跑了去每人拔了一棵,扭断叶子,并不剥皮,在衣服上擦了擦土,就咔嚓咔嚓边走边吃。过了龙马关五里地,那里的河面高起来,水流湍急,拐弯处的路就在山腰的石砭上。右手的坡上没有树,尽是半人高的白眉子蒿和黄麦菅草,风在其中回旋,东倒西歪出了无数个簸箕大的坑,左手下边就是河,水扑淹着像是呼吸一样,啪啦啪啦拍打着岩石。陈来祥提醒着:这里常闹鬼,别被鬼拉下水呀,要下去了,我可是只捞枪不捞人的!自己先摸摸头发,呸呸地唾几口,后边的人都呸呸地唾。陈来祥突然发现前边的路上有了一个黑影,忙让大家卧倒,再看,那黑影竟是一匹马,就是井宗秀的那匹马。陈来祥知道杨钟骑了马去诱骗阮天保的,站起身说:杨钟、杨钟,你狗日的早回来了!但杨钟没有回应,马喷着响鼻,后蹄子在石路上刨,刨得起了火花。陈来祥又说:你耍什么怪呀,有吃的了快给我一个蒸馍来!杨钟仍是没有回应,马在嘶鸣,但一直就站在那里。陈来祥走近了,马背上并不见杨钟,以为杨钟故意藏在马肚那边,转过去,还是不见,一扭头,杨钟趴在路下的石台子上。这石台子也就三尺来宽,不足一丈长,河水几乎漫着台沿。陈来祥急忙跳到石台上,流水明晃晃的,杨钟的大腿上一个窟窿,血流了一摊,差点把他滑下河去,就大声喊叫:杨钟不行啦!井宗秀闻讯从队伍后边跑来,杨钟已被抬上路,还昏迷不醒,他一手捂住窟窿,不让血再往出流,再让陈来祥用腰带紧勒大腿根,就叫着杨钟杨钟,杨钟睁开眼,说:得手啦?井宗秀说:得手啦!杨钟说:狗日的他枪法好,我挨了一下。井宗秀说:下一次你拿枪打他的头!你扛住,不要瞌睡啊!杨钟却咧了咧嘴,像是在笑,说:你应承了的,到安口,请,请莫郎,中。眼睛瞪起来,没见了黑珠子,全是白的。

井宗秀没让人把杨钟抬回涡镇,他解开自己绑腿,用布带子把杨钟紧捆在自己背上,要亲自把杨钟背回去,同时喊冉双全。冉双全跑过来,见了杨钟就哭了。井宗秀说:安口那个接骨的莫郎中你还认得吧?冉双全说:把他烧成灰我也认得。井宗秀说:你去把他请来。冉双全说:请接骨郎中?他治不了枪伤啊!井宗秀说:现在就去!冉双全说:那郎中势派大得很,我能请回来?井宗秀已经策马离开了,回头说:钱请不来拿枪请!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扔过来,月亮下路面上跳着光圈,是两块大洋。

冉双全是第二天晌午赶到安口,莫郎中在午觉,被冉双全敲开了门,问:你哪儿跌打损伤了?冉双全说:来请你出诊的。莫郎中说:我从来不离窝。冉双全说:是平川县涡镇的预备团请的,你知道预备团吗?莫郎中说:是桶掉到井里,还是井掉到桶里,我都不知道。冉双全说:这你知道有个叫井团长的来找过周一山的吧,就是他请你的。莫郎中说:他请我干啥?冉双全说:治枪伤。莫郎中说:我只会接骨,不治枪伤。就把门又关了。冉双全把一个大洋从门缝塞进去再敲门,敲不开,就想这郎中真的是不会治枪伤的,白跑这一趟了。转念又想,既然能接骨,让他治治我这跛腿。他就坐在了门外吃烟,吃一烟锅子了敲一阵门,再吃一烟锅子了,敲一阵门。莫郎中火了,把门再次打开,说:你还让睡觉不?冉双全说:你能接骨,看我这腿能不能治?莫郎中就走出来,坐在台阶上了,说:你走过来。冉双全就朝莫郎中跟前走,莫郎中说:你跛得厉害么,七八年啦?冉双全说:八年。莫郎中说:八年啦不来找我?转身过去,再往前走。冉双全转了身往前走,觉得疑心,刚一回头,却见莫郎中把一根木棒甩过来,他身子一跃,木棒从身子旁飞过去,啊的一声拿了枪就打,莫郎中从台阶上窝在了台阶下。冉双全说:你没看见我背着枪吗,你还暗害我?!走近去看时,莫郎中却被他打死了。打死了人,冉双全倒害怕了,脱了外套把枪一裹,钻进树林子里逃跑了。

冉双全又过了一天赶回涡镇,杨钟的棺已停放在杨家的院子里。杨钟是井宗秀背到十八碌碡桥上浑身就变冷变硬,因为涡镇的俗规,在外死的人尸体不能进屋,在院子里净身、换衣、盛殓了,灵堂也设在屋檐下。冉双全得知杨钟死了,也到杨家来,在巷口见到拿着挽帐、烧纸的井宗秀和周一山。井宗秀说:你回来啦?冉双全说:回来啦。井宗秀说:你去安排,让人就先在城隍院住下,好吃好喝相待着。周一山便带了冉双全去城隍院,半路上周一山问:人呢?冉双全说:谁?周一山说:你请的莫郎中呀!冉双全说:我把他打死了。周一山吃惊道:让你请人家哩,你把人家就打死了?!冉双全说:死了就死了,反正他治不了枪伤,杨钟也用不着了。再说,他是暗害我呀,我能不开枪?谁知道那一枪偏偏打得准。周一山就问莫郎中怎么就暗害你了?冉双全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周一山说莫郎中最拿手的是把长歪的腿打断了重新再接,他甩木棒那是趁你不注意,一下子打断了减轻你痛苦哩,你竟然就把他打死了?冉双全这才明白,懊悔不已,却说:这事你不要给团长说。周一山说:我能不给团长说?你狗日的还不如个唐建!冉双全蔫了,说:那我给团长请罪去,让他扇我耳光,唐建,唐建是谁?周一山气得没理他。

唐建是唐景的儿子,三岁时掉到河里被淹过,救活后脑子出了毛病,但能吃又有蛮力。当晚见父亲没有回来,和娘趴在老皂角树下啼哭,井宗秀和杜鲁成百般安慰,说唐景估计没有死,这几天预备团就去交涉,以在押的阮天保的爹娘进行交换。但第二天晌午,县城来了个耍猴的,镇上人询问县城里的情况,耍猴人说县保安队锯了五个人头挂在县政府门前的旗杆上。唐建听了,怀揣了一把斧头进了130庙里去找阮天保的爹娘。院子里碰着宽展师父,宽展师父正要去杨家给杨钟超度,瞧见唐建头上冒火焰,就说你干啥呀,小小年纪咋这么大的火?但宽展师父话说出来没节奏,哇哇一团,唐建听不懂也不理,跑去了西南角那间关押阮天保爹娘的土屋。土屋门前有人在看守着,他爬上后墙的小窗,跳进去。阮天保的爹娘在草铺上睡着,老汉抬起头说:你是来救我的?唐建说:先睡好,不说话。老汉就睡下。唐建说:你儿杀我爹,我就杀你!一斧头劈过去,老汉的头成了两半。老婆子拿眼睛看着,却一声没吭,唐建说:你儿没杀我娘,我也不杀你。老婆子还是一声没吭。唐建再看时,老婆子死了,是吓死的,眼还睁着像鱼。

杨掌柜给杨钟选了一副最好的棺,又免费送给了唐景一副。唐建帮他娘用豆面捏出个人形,他一遍又一遍念叨着爹的名字,画眉眼,穿老衣,殓入棺内。杨家的坟场和唐家的坟场都在虎山湾后,相距不远,中间隔着一块苜蓿地和一棵柿树。两副棺一起被牛车拉到苜蓿地边了,一拨人抬杨钟的棺下葬,一拨人抬唐景的棺下葬。树上就飞来两只鸟,一样的红嘴,尾巴却一个黑一个白,大家谁都认不得这是什么鸟,鸟就嘎嘎叫,扑棱着翅膀鹐。李文成说:唐景是比杨钟大好多岁,但杨钟生前老欺负唐景,咱得把唐景的墓堆高点。大家便给唐景的墓上多添了几锨土。然后跪在苜蓿地边磕头,他们不是给杨钟和唐景磕头,因为杨钟和唐景是他们的晚辈或平辈,他们给土地磕头,感念土地之恩。只有蚯蚓的爹没有跪,他说:人吃地一生啊,地吃人一口。

杨钟一死,杨掌柜一下子老了许多,埋葬杨钟时,井宗秀、杜鲁成都没让他去坟场,人们拉着棺出了镇街,他就一直坐在铺前的痒痒树下,看着天上的云聚疙瘩,疙瘩越聚越多,像无数的碌碡,喃喃自语:碌碡被风吹上天了,碌碡咋在天上滚?坐了很久,眼睛就模糊了,站起来往家里走,一进院门,倒在院子里啊啊地哭,直到送葬的人回来,哭得全是咳嗽,双手乱擦,说不出一句话来。从此虽然还能端碗吃饭,去上厕所,却浑身无力,一动一身水,便得躺到炕上。

陆菊人脸面浮肿,两眼干涩,披麻戴孝着纳褥缝被,制作老衣,设灵堂,油炸着各种献祭,烧纸奠酒,帮着跛腿的儿子摔孝子盆,拄着柳棍提了纸扎去坟场看着埋葬了杨钟,她没哭。旁边的人都奇怪她怎么没哭,但她就是没哭。隔壁的柳嫂说:她哭成泥了,谁张罗后事呀?埋葬完毕了,在回家的路上,柳嫂还是陪着陆菊人,说:我知道你心里苦,一直憋着,这下杨钟入土为安了,你就好好哭一场。而回到家了,公公半死不活在炕上,剩剩跛着个腿,她两头伺候,到底还是没有哭。一连两天,给公公端吃端喝后,剩剩又去了巷里玩耍,她才坐在上房门槛上,长长地出气。猫没有缠她,没有抓着她的衣服爬到肩头来,也没有在食盆里吃那么几口就抬头对着她说话,一直静静地卧在门楼上的瓦槽里,蜷一团,眼睛盯着上房檐下的开窗。她想着杨钟,自责着自己多年里没能照顾好丈夫,是她支持着他去的县城,甚至他临走时要和她亲热而她还拒绝了。人走了,去县城时活蹦乱跳的人怎么回来就是一具尸体,从此再也见不上他了,再也不让她操心了,生气了,埋怨了,吵吵嚷嚷了。屋里东西乱七八糟地堆放,那是家里富裕啊,厨房里没有那呛人的腾腾烟雾了,就一定是冰锅冷灶。以前总是嫌弃他这样不好那样不好,他不回家了还觉得清净安宁,骂他不要再回来,可他真的再也不回来了,这屋里一下子就空了,全空了!她满脑子里现在都是他的好处:他是给她高声乱叫,但她只要有一句话能压住他,他软下来就不再吱声,过后竟然还说我当时应该这样那样说,我就说过你了。他爱撒谎,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在撒谎,她一戳穿,他就嘿嘿地笑,笑得是那样傻。他从不和她一块儿出门,即便出门他要走在前边,她走不动,脚再疼,他不管,可谁要说句她的不是,他就扑上去和谁打架。他猴屁股坐不住,干任何事情常变主意,可往往他的主意事后证明又是对的。那一年她的戒指掉进了厕所,他掏干了粪池伸手在里边摸。她仅仅说了一句口寡得想吃鱼了,大冬天的他悄悄去河里凿冰,结果人不小心掉下去。就连他半年赌博回来,又喝得醉醺醺的,把三个大洋往她面前一甩,说:娘的×,给你!那得意的神情让她觉得可气又可爱,当然不能给他笑脸,她骂他,不让他上炕,他老实地抱了被子睡到厨房的柴火堆去了。她就这么坐着,能坐到天黑,鸡都开始上架呀,才起身去做晚饭,站起来已经瘦了许多,衣服骤然宽大。她到院外的麦草垛上撕柴火,蹴在台阶上择菜,削土豆皮,把灶膛里的火生着了,恍惚中他就在院子里练轻功,又爬梯子在屋檐下掏鸟窝,赶紧拉动风箱,扑踏,扑踏,她知道屋顶上的烟囱里正冒着了黑的烟。

陆菊人没有送柳嫂,侧耳听到院门外的柳嫂在和井宗秀说话了,柳嫂说:啊拿这么多纸?!井宗秀说:杨钟走了四天了,得给他多烧些。柳嫂说:人一死就积下日子了,都四天了。井宗秀就进了院门,他果然胳膊下夹着一大捆黄表纸,身后还跟着冉双全。陆菊人忙迎客进屋,在安放着灵牌的柜前放下一个稻草垫子,说了声:杨钟,井团长他们再来给你烧纸啦!但井宗秀并没有烧纸,冉双全扑咚跪下去,燃着了火,然后就不停地把纸添上去。火光通红,有些烤灼,冉双全直往后仰身子。井宗秀板着脸,说:七七之内亡人的灵魂还都在屋里,你给杨钟说!冉双全说:我磕个头。井宗秀说:你说!!冉双全就看着火焰,火焰像一堆蛇在那里动弹着,突然叭地响了一下,一条焰就扑到他脸上。冉双全哎哟捂了脸,脸没有受伤,两条眉毛却全燎没了,他就在说:杨钟杨钟,都怪我,都怪我,我对不起你这个兄弟啊!陆菊人不知咋回事,看着井宗秀,井宗秀把陆菊人叫在一边,低声把杨钟怎么托付他请莫郎中,他又怎么派冉双全去安口,而冉双全却如何误杀了莫郎中,说了一遍。陆菊人哦了一声,瓷着眼,没有言语。井宗秀也就跪下去烧纸。陆菊人站了许久,后来上前拉他们起来,说:好了,不烧了,已经烧得很多了,杨钟在那边钱多得花不完了。你们也都尽了心,这也该是剩剩的命吧,起来,都起来。冉双全却说:其实腿有些跛有啥哩,我就是跛子,啥事都不碍么。井宗秀说:你烧纸!他对着杨钟的灵牌说:杨钟,没了莫郎中,我会再打听别的高手,你放心,这事我会负责到底的!话一说完,火焰软下去,却忽地腾起股灰屑,如树叶一样直到屋梁上,再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井宗秀、冉双全要走了,陆菊人送到门外,井宗秀说:你在,隔三岔五我会来看看的。陆菊人说:你别再操心。就又问:是不是这下就和阮天保结下死仇了?井宗秀说:走到这一步是回不了头了。陆菊人说:那多防备着人家来报复哩。井宗秀说:是在布置着。陆菊人说:那你忙,就别再来看你杨伯和剩剩了,如果这边有啥我办不了的事,我去找你。目送着他们出了巷子,陆菊人回来,杨掌柜却从卧间出来,颤颤巍巍站在上房门口,他是听见了井宗秀的话,在说:唉,只说有了预备团涡镇就安生了,却没想到死了这么多人!人死不起呀,再不敢死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