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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早晨,预备团死了三个人,王路安脊背上中了一弹,命是保住了,人却从此瘫了。吴银再次醒来后,吃了一碗粥,没事了,他就成了英雄。拉回来的死骡死牛全部分割掉,连续几天,预备团和防守东西南城墙的民众都有肉吃。牛皮给了王路安家,也奖励吴银一瓷罐煮熟的骡肉块。这瓷罐就放在吴银的铺位头,晚上轮班回来,大家肚子饥了,吴银却嘴在嚼着,蚯蚓总是说:你吃啥哩?吴银说:吃药哩!

保安队却还没有撤回县城,就住在王家村,每日过来攻打一次涡镇,虽然都败了,似乎并不在乎败,就是要让你不安生。预备团当然不敢离开北城门楼,轮换防守,东西南三面城墙上的人继续巡逻。如此过了五天,预备团又死了两人,更多的人疲劳不堪。死了的两个人原本要埋到虎山湾去,但虎山湾一时去不了,就埋在130庙后院,宽展师父没有埋怨,倒吹尺八为亡者超度。埋了人,杜鲁成看见旁边一小块地里种着辣椒,就摘了一大筐,想着给预备团每人口袋里装几棵,太困了可以咬一口提提神。从庙里回城门楼,半路上碰着迎面来的冉双全,冉双全竟然是闭着眼睛,拍了一掌,说:你这货走路还能睡呀?冉双全睁了眼,说:路熟,瞌睡了能走。杜鲁成说:夜里做贼去啦?!冉双全说:前半夜不是警戒着吗?杜鲁成说:谁没警戒,你只是前半夜就乏成这样啦?冉双全打自己脸。杜鲁成说:清醒啦?冉双全说:清醒啦!杜鲁成说:别的城墙上情况咋样?冉双全说:早上我去检查了,还行,我现在再去看看。一瘸一跛地跑走了。

冉双全的任务是负责检查东西南三面城墙上民众的防守,他先去了东城墙,后到西城墙,东西城墙上到处堆着石头和木头,饭也是用木桶提来都在城墙上吃,而到了南城墙,那里只有两个人守着,问人呢,回答是大伙不是家里有老就是有小,吃饭就都回家了,如果有情况,一拍钹镲,立马便来了。冉双全让现在就拍钹镲,那人说现在没敌情拍钹镲人来后知道是谎报,那以后敌人真来了,再拍钹镲他们就不相信了。冉双全又让喊人,把人都喊到城墙上来,那人破了嗓子喊。有人就跑来了,而冉双全却下了城墙,往四道巷去。四道巷里过来了三个人,前边的人见了冉双全,说:没拍钹镲么,才吃了一半咋就叫喊了?说着打了个哈欠。前边的人一打哈欠,后边的两人也连着打哈欠,冉双全说:这哈欠还传染哩!自己也打了个哈欠。后边的人说:乏得很,这保安队咋就不快些来啊!冉双全说:你说啥,你盼保安队打进来?!那人说:不是不是,我是怕这样下去把咱整死了。冉双全踢了一脚,自己身子不稳,靠在墙上说:撂开蹄子,快去!等他们一走过巷子转弯后,他哧溜钻进一家院子里。

这是白老汉的院子,老汉以前在县城做过龚记客栈的账房,有一个出嫁的女儿,女婿在外做小买卖时被人抢劫打死,老伴也随后过世,他就和女儿回到镇上。冉双全虽在预备团,一有空爱在镇上胡拉扯,认得的人多,胡吃乱拿,也便认识了那女儿,三来两往的倒相好起来。白老汉见冉双全是预备团的一个排长,又常拿些吃喝,就睁一只眼了闭一只眼。冉双全进了院子,见女人在厨房洗锅,蹑手蹑脚过去,女人已睄见了偏装着没理会,待两只手从身后过来抓住了**,说:城墙上紧天火炮地喊人哩,我得走呀。冉双全说:那是我让喊的,你不去。女人说:爹在上房哩。却听见上房门吱的一声在关了,冉双全一只手就到交裆来。女人说:不摸了,我来那个了。冉双全手不动了,说:把嘴给我。女人拧过头两人刚亲了一下,院门口有人喊:白叔白叔!女人应道:我爹冒风了,头晕得在炕上睡着。门外喊:那你快到城墙上去!冉双全离开厨房,出了院子女人听到他在喊:都往城墙上去!守不住镇了,保安队进来就见谁杀谁,血流成河呀!

保安队到底没有攻进镇来,也没有完全撤走,扼守了白河渡口和黑河的十八碌碡桥,而且又在两岸各村寨纳粮收税,看样子是要长久围困呀。镇街以前是三六九日逢集市,那是何等的热闹,也正是吃的用的长期依赖了集市,差不多的人家并不存有更多的米面和蔬菜,现在外边的不能进来,里边的不能出去,无卖无买,许多店铺都关门歇业,谁家的日子也都在精打细算了。每日送到城墙城楼的饭先还炒菜里有肉片,再就蒸馍、米饭和土豆片,后来几乎连蒸馍也没有了,只是粥,仅保障中午一顿在小米粥里煮些面条,吃米儿面。杜鲁成说:这口里老寡着浑身没劲啊!就动员七八家卤肉店都把肉拿出来,而三天后又不见腥了。寻到赵屠户,赵屠户说收购不来猪羊么,杜鲁成说:你肯定有办法,给你十个大洋,你得每天来烤肉,每个兵哪怕只吃一串的。赵屠户也是来烤肉串了,头一天烤出的肉吃着还香,第二天第三天有人就问:这是啥肉?赵屠户说:兔子肉呀!又问:兔子肉这么发酸的?仔细看肉,肉皮上有细细的灰毛,说:该不是老鼠肉吧。赵屠户说:老鼠肉营养比兔肉大。问的人就呕吐。陈来祥说:吃吧吃吧,老鼠肉就老鼠肉,你慢慢嚼,越嚼越香的。旁边人也说:你吃啥不香?围困了二十天,镇里真的没了吃的,预备团向富户樊家和窦家强行购买了一些粮食,吃肉几乎宰杀了所有的兔子,开始在街巷以流浪的名义见狗逮狗,见猫捉猫,许多人家就把自家的狗和猫用绳拴在家里,或外出时放到地窖里。杨家的猫没有拴,它仍是窝在门楼的瓦槽里,睁大着眼睛,只是再不跟着陆菊人出门,甚至也不肯跳下院里。赵屠户坚持每日来城墙上烤肉,他烤的只有老鼠肉,说:放开吃,老鼠多的是,光我那店里的就吃不完。但这话说过了一天,竟然再逮不住了一只老鼠,自己打自己嘴,改烤起了麻雀。

赵屠户开肉店,往常最烦的就是老鼠多,如今却盼着有老鼠捉。这天在屋里睡觉,一睁眼,挂在屋梁上的吊笼沿上站着一只大老鼠,而三只小老鼠正从吊绳往上爬。他说:咦,训练爬绳哩。翻下床拿了棍子就打,四只老鼠就掉到地上,四处乱跑,他关了门窗撵着打,老鼠从门缝往出钻,又钻不出去,回头一齐呜呜,发出怪异的声音。赵屠户以前只知道老鼠发吱吱叫声,没想到竟还能呜呜,以为老鼠在哭,他说:你们跑不出去,跑出去也是被打死!也就把四只老鼠打死了。但奇怪的是,当天晚上,几乎所有人家的老鼠都在跑,跑在街上,跑在巷道,全从城墙根的水眼里跑出去了。第二天,赵屠户再没捉住老鼠,连发现都没发现,好多人家都在家里捉,也没捉住过。老魏头说老鼠精明得很,可能是赵屠户撵打时老鼠发出的呜呜声是在临死前给所有老鼠发了信号。说得赵屠户心惊肉跳,收拾了烤肉架子不烤肉了,发誓从此啥肉都不烤了。但总得有肉吃,蚯蚓就每日除了替井宗秀跑个小脚路外,便拿弹弓在镇上打麻雀。他百发百中,一天能打下四五十只,拿到城墙上,用筷子塞在麻雀的屁股里,在火堆上烤。

麻雀肉吃多了,人脸上就潮红,浑身燥热,裤裆里动不动就硬起来,家在镇上的就晚上回去一次,而镇上没家没眷的,便到厕所里自己解决。花生还在帮灶做饭,除了给东城墙上的人送,也有时做了些好饭,给北城楼这边送。这天她是将家里的一些麦面和苞谷面掺和在一起蒸了一筐馍,馍蒸得小,但勉强还能一人一个,刚到北门口,冉双全一看见先从城墙的斜道上跑下来,拿筷子一下子插了三个。花生说:你吃三个,另外两个人就没吃的了。冉双全说:嗯?!眼看着花生,花生就不敢吱声了。到了城楼上,那里的兵都来抢,花生看见个个脸上两块红,眼光发绿,赶紧跑下城楼,心想:他们会不会要吃人呀?!

到了五月初,镇上的麻雀都少见了,却有了布谷鸟在叫:算黄算割,算黄算割!站在城墙上,就能看到白河岸黑河岸的麦田渐渐地都黄起来,大家也着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去收获。而就在一个夜里,白河岸突然有了一溜火光,像长龙摆动,人们还疑猜是不是保安队连夜打着火把撤走呀,说:你不撤呀,有能耐就不撤呀?!但那火却越来越大,是连片的红光,浓烈的呛味便飘到镇上来,看样子不是打着火把在撤走,像是在烧那个村子。到了天明,才发现烧的不是村庄是麦田,那都是涡镇人家的麦田。白河岸的麦子被点着烧了,黑河岸的麦田也被点着烧,浓烟罩了整个天空,黑灰像雪一样落在镇上的屋顶上、树上、行人的身上和头上。镇上人心大乱,有人在城墙上又哭又骂,哭这一年就两料,麦子烧了,夏粮没了,那喝风屙屁呀?骂阮天保,涡镇咋出了这么个孽种,狼吃的,挨刀的,天呀天呀,咋不炸个雷把他轰了,掉个星星把他砸了?!哭着骂着便又捶胸跺脚,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这是弄啥哩,保安队来打的是预备团,咱倒是跟着遭殃了?!他们怨恨起井宗秀不该去县城抢枪,不该烧阮家房杀阮家人啊!

井宗秀当然知道了民众的情绪,想着保安队这么围镇着,预备团战斗力不强,枪支弹药又紧张,怎么能消耗得起,人心一散乱,守镇就越发艰难,必须化被动为主动。于是他谋划着两个方案,一是打出镇去,夜袭王家村,一是派一支人马坐船去县城剿保安队老窝。把两个方案给周一山和杜鲁成讲了,周一山认为保安队之所以一时打不进来,就是镇上有城墙城楼,咱去突袭,人家不可能不防,或许还盼着能引蛇出洞,如果真那样中了计,预备团就有去无回了。至于去县城剿保安队老窝,更是一步险棋,去多少人?去的人多了,留下的人守不住镇子,去的人少了,又控制不住县城。杜鲁成则主张,要去县城,预备团全部去,就以县城为据点。井宗秀同意了不打出镇子夜袭王家村,但也不反对预备团以县城为据点,如果是以前去也就去了,可现在一走,保安队进镇又是见人杀人,见房烧房,他说:你俩都是外乡人,不惜被血洗,那我也就成了第二个阮天保啦?!周一山说:第二个阮天保就第二个阮天保么,咱要的是事情弄成么,不管是涡镇还是县城,成了谁都拥你,你就是爷,成不了谁还认你,你就是孙子!井宗秀说:这不行!杜鲁成见井宗秀坚决不同意,他就没了主意,发牢骚:咱讲究是69旅的预备团哩,69旅就不管了?周一山说:对了,这还得找麻县长。杜鲁成说:找他没用,保安队不听他的。周一山说:让他联系69旅啊。杜鲁成说:69旅是不是还在秦岭东一带,就是在,他能调动了?井宗秀说:啊麻县长调动不了69旅,他可以找秦岭专署,平川县保安队已经被阮天保变成私人杆子了,专署能组织各县的保安队来围剿么。当下决定:杜鲁成在后半夜搭船去县城。

杜鲁成去了一天,保安队又来攻打了一次。这次时间不长,好像是骚扰了一下就撤退到王家村,而预备团倒又伤了三人。战斗一结束,预备团做了调整,巩百林当一营营长,吴银副营长,排长分别是马岱、张双河、阚有田。夜线子当第二营营长,李文成副营长,排长分别是苟发明、巩成龙、王长元。陈来祥当第三营营长,陆林副营长,排长分别是孙庆、许开来。冉双全的排长被取消。

冉双全在危急时刻还一有空就去白家院,已经连续三天的早上都没及时到城楼上,井宗秀很生气,撤了他排长的职,杀鸡给猴看。冉双全不当排长了,就发泄怨恨,说预备团肯定守不住涡镇,说得多了,连他自己都相信起来,便和白家父女思谋着出逃。他们准备了绳子,原想翻到东面城墙上了再用绳子吊着到墙外,但城墙的垛台上日夜都有人,而且不断地有人巡逻,无法出去,就开始挖地窖。白家的地窖本来就大,三人再朝城墙根白天黑夜地挖。隔壁的王路安瘫在炕上,老觉得哪儿响。媳妇说:你睡迷糊了,啥响,心口跳得响!王路安手捂在心口上,说:那声不是心跳声,你把瓮里水倒了,拿耳朵在空瓮里听。媳妇听了,说:真的有响动。王路安说:你去给井团长说。王路安媳妇去找井宗秀,没找着,就给周一山说了。周一山吓了一跳,以为保安队一方面在北门外攻打,一方面派人在东西两边的城墙外往镇里挖地道。急忙去城墙上巡查了一遍,并未发现城墙外有什么异样,就到了王路安家。在空瓮里确实听到声音,好像是隔壁传来的。赶去白家,院子里果然有新土,一检查,冉双全和白家父女还在窖里挖着,就把人抓了。

井宗秀亲自审问,偏要在十字街口的老皂角树下,来了好多人要听冉双全怎么说,冉双全就全交代了。冉双全说:你把我招了来,是涡镇让我有了女人,我现在把女人还给涡镇,你要杀就杀吧。井宗秀说:你倒痛快,那我也痛快,你把你的女人也带走。井宗秀掏出了枪,他是练习过射击,却还从来没对着人,他把枪交给陆林。冉双全说:那枪是我送你的,让我看看那枪。陆林先一枪打死了白家女,再一枪打死了白家老汉,拿了枪让冉双全看,冉双全却已经昏迷了,就挨了第三枪。井宗秀当下下了命令:所有人坚守岗位,与镇同在,凡是上了城墙城楼的,乳妇不得下去喂奶,丁壮不许就地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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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鲁成到了县城,先去找刘六子。刘六子原也在县政府打杂,后来不干了,自己在城南街开了间土产店,县政府来了外地客人,都是从他店里买了木耳、蜂蜜、核桃、香菇和板栗做礼品。杜鲁成一去,刘六子吃惊地说:阮天保不是围了涡镇,怎么你在这儿?杜鲁成说:你也知道围了涡镇?刘六子说:城里人都知道呀,前日阮天保派人抓了十二个家是涡镇的却在县城开店铺或当伙计的,说是去要挟涡镇人反戈,如果预备团还不开镇城门投降,就杀那些人质。杜鲁成心里一紧,说:知道不知道这些人关押在哪儿?刘六子说:恐怕是已经带走了。杜鲁成没喝一口水就去了县政府。

这一天麻县长正在写一宗案例。十天前他到城南十里黄桥镇去训话,中午在一户财东家休息,这财东家在县河岸边,才坐了欣赏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只青蛙却爬到身边的石桌上。连续三天他在石桌前坐了看书,青蛙就每次都到石桌来。他有些好奇,说:如有事,你跳到我脚面上。青蛙果然跳上了他的脚面。他就站起来,青蛙也往前蹦跶,他跟着走了一里来路,河岸转弯处有个石堤,堤前是一深潭,便看到潭里浮着一撮头发,令人打捞了竟是一具死尸,身上还绑捆着一扇石磨。麻县长下令全镇人把自家的石磨拉来检查,拉石磨的都拉来了上扇和下扇,只有一个姓时的拉来的是石磨的下扇。把姓时的抓起来审问,果然是此人杀的。

麻县长得意自己办的这宗案子,见了杜鲁成,还津津有味地说着青蛙和人一样有灵性,你要观察它们,尊重它们,仁慈它们,你就也有了智慧,他姓时的哪里能想到我让全镇人拉石磨检查呢。杜鲁成说:县长你仁慈有智慧,姓时的杀了一人他该正法,但现在天下混乱,整天打仗,人死一片一堆的,这些人就白死了啊!麻县长说:国家的事我无能为力,我是穿不上好衣服可我能把我这一身破衣洗干净着穿啊!杜鲁成说:你没洗干净。麻县长说:你是说保安队围涡镇的事?杜鲁成说:涡镇被围了这些日子,镇子快守不住了,镇子一旦被攻破,那死人就不是十个八个,成几十几百的。麻县长说:我何尝不了解这些!没了史三海,却有了阮天保,乱世里靠枪不靠笔啊,我再壮怀激烈又有什么办法?!杜鲁成说:你有办法,你一手弄起来的预备团既然是69旅的,你联系69旅去解围呀。麻县长说:一级是一级的水平。杜鲁成说:这我不懂。麻县长说:你肯定不懂,你在镇上你弄不懂县上事,我在县上我弄不懂省上事。你知道我为啥就去了黄桥镇,名义上去那里训话,我偏在那里一住十日?我告诉你,先是蒋介石和阎锡山是结拜兄弟,蒋又和冯玉祥是结拜兄弟,他们各部联合打张作霖,打吴佩孚。蒋介石势力大了,这天下就是蒋的,可冯玉祥、阎锡山又合起来打蒋介石。这次大战,蒋介石败了,省主席又换了冯玉祥的人,秦岭的69旅被冯玉祥正收编,你们预备团是69旅的,我现在还不知预备团是什么命运哩。杜鲁成不知道外边的事情变化这么大,心一下子凉了,说:你是说冯玉祥的部队可能还要剿灭预备团,也可能还要剿灭保安队,那就不论预备团还是保安队都只是个蚂蚁,手指头一拈就死了?麻县长说:现在就只能静观其变么。杜鲁成说:这啥时才能看到变,又能变个啥样子?你和69旅人熟,让他们先来解救我们么。麻县长说:我已经派人去联系了,你回去告诉井宗秀一定要守住才是,先守住是第一步,有了第一步才可能看下一步。杜鲁成说:我不回去,我就待在县城等着消息。

杜鲁成真的就待在县城,每日去找麻县长一次,然后回到刘六子的土产店,等候消息。三天里他吃不下,睡不着觉,后来就喝酒,把自己灌醉了。又怕喝醉了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喝前都给刘六子说:我要醉了,你就把我捆在床板上。这天就又喝醉了,刘六子再把他捆在床板上,而到了晚上,县政府来人到土产店,通知说麻县长要见杜鲁成,刘六子赶回家,杜鲁成还醉着,睁眼听说麻县长找他,就要起身,身上还背着床板,先哇哇吐了一堆,才完全清醒。去了县政府,原来是69旅已被冯玉祥部收编为12师,12师派了一个连的兵力要去解救预备团。

杜鲁成离开涡镇的第二天,保安队再次攻镇,将从县城抓回的十五人五花大绑了拉在沙滩上,叫喊着不开北门就杀人。北门当然不开,保安队从沙滩上朝城墙城楼上打枪,城墙城楼上的却不能往下打枪,怕伤了那些人质。保安队趁机抬着梯子往城墙上靠,但保安队的人一旦爬上梯子,城墙上这才打枪,又一打一个准,保安队就拉着人质再退回去,枪杀了一名人质。被枪杀的人质是货栈李掌柜的独生儿子,李掌柜就疯了,他穿得鼓鼓囊囊的,拿了一把菜刀跑上城墙来,从衣服里掏着银圆撂向城楼,也撂向城墙外,一边撂一边骂:我没儿了,我断子绝孙了,我要这钱啥用?我不要了!不要了!城墙城楼上的人愣住了,保安队的人也愣住了,没有打枪。李掌柜撂完了衣服里的所有银圆,就开始脱衣服,脱得一丝不挂了,拿菜刀割下了自己的尘根也撂向空中,一纵身跳了下去。他跳下去竟然还站着,扑出城壕跑向保安队就抱住一个保安在交裆里捏卵子。那个保安倒在地上,他又抱住另一个保安捏卵子,还要再抱保安时,他头上中了一枪。城墙城楼上一阵子枪响,保安队丢下两个尸体,便撤退了。

连续三天,保安队都是押着人质来喊投降,攻打一阵,攻打得并不激烈,却总要杀一个人质。中街五道巷的杨常五和西背街的柳长富再也承受不了,因为他们都有家人在人质里,跑下城墙要打开城门。管城门的是三个人,陆林带着,当然拒绝打开,双方推搡拉扯,杨常五突然就抱住了一个把守,让柳长富夺把守腰带上的钥匙,另一个把守来打柳长富,柳长富一口咬住那个把守的鼻子,鼻子都快要咬掉呀,陆林说:我×你娘!连开两枪,打死了杨常五和柳长富。

几乎在差不多的时间里,东背街的三个妇女,知道了自己的家人也被保安队押在镇子外的沙滩上,就嚷嚷着不守镇了,家里人不得活了,还他娘的守的什么镇?!她们要求见井宗秀,知道井宗秀在北门楼上没办法去见,也知道见了井宗秀也不会听她们的,看到陆菊人挑了一担水过来,就说:遇着你了好,你去给井宗秀说说情!陆菊人问了情况,说:我算什么呀,仗打得都红眼了,人家预备团长肯听我的?她们却说:你和井宗秀相好么,他井宗秀红眼了,谁的话不听还能不听你的?陆菊人生了气,说:嘴里胡说啥的,谁和谁是相好?!她们说:他是你孩儿的干爹,你们是不是亲家?亲家屁股蛋子,干爹分一半子!陆菊人说:你是不是瞧我是寡妇就这么欺负?!挑了水桶拧身就走。她们说:你知道自己是寡妇了还不积点德?抓住陆菊人的水桶不丢手,水流了一地,而且大喊大叫,招惹几十人过来围观。围观的人竟也说:你就去给井宗秀说说么,一句话能救十几个命你不肯吗?那三个妇女见来人帮她们说话,便抱住了陆菊人,说自己的家人快要被枪杀呀,她们就不活了,不活了也要陆菊人一块儿死,看他井宗秀还守镇不?杨掌柜在桂树下坐着照看剩剩,先远远见一群人和陆菊人吵闹,还埋怨陆菊人和人家吵什么,听着听着,那些人说的话难听,就气得浑身发抖,要站起来去给陆菊人解围,但站起来时用力过猛,眼前一黑,一下子栽倒在地上不省了人事,吓得剩剩哇哇大哭。

预备团和保安队对峙着,枪一直在打,门洞里死了杨常五和柳长富,城墙城楼上的人并没理会,陆林到底有些害怕,跑到城墙上给周一山说了,周一山说:这时不能乱!谁要叛变通敌,就立即解决!却也跑下来,门洞里横撂着两个尸体,别的把守还都愣着。周一山大声说:咋不小心,就中流弹啦?!把守立即醒悟过来,说:啊是流弹,是流弹!门缝就那么二指宽的缝儿,子弹竟就钻进来。周一山便重新布防把守,叮咛谁也不能靠近门洞,又和陆林把尸体背回城隍院,让陆林暂不去北门口,以免有人寻他的不是。周一山从城隍院出来,一伙兵又来城隍院搬弹药,搬了七箱,就问:还有多少?回答说:也就剩下这些了。周一山说:传话都让节省点。蚯蚓变脸失色地来说:出事啦出事啦!死人呀,几十人在打,打死人啦!周一山说:把舌头放顺着说!蚯蚓说:杨婶子要被人打死呀!周一山说:哪个杨婶子?蚯蚓说:是杨钟的媳妇。周一山跟着蚯蚓就往东背街跑,果然是陆菊人头发蓬乱,衣裳破烂,被人拉扯着要去见井宗秀。周一山拔枪朝空叭叭打了两枪,那些人才扔下陆菊人散开。周一山说:咋回事,谁要见井团长?一个妇女说:我要见,我家男人被保安队押着,再守镇他就没命了!周一山说:你以为让保安队进来了,你男人就有命,你也有命,大家都能活?大敌当前,谁敢内变,不等保安队进来我先打死谁!他扭住了那妇女,说:你姓啥?妇女说:我姓阮。周一山说:果然姓阮,是阮天保的内应呀!枪就指着了脑袋。陆菊人在地上,泥里水里,浑身疼得还没起来,立即说:她不是内应,她姓阮,娘是镇外的,和阮天保不是一个族的。放她们走吧,她们家里人被阮天保做了人质,她们才急的。周一山说:不是内奸,那就都给我滚开,滚!那些人还不走,周一山又朝空放了一枪,那些人才哭爹喊娘地散开。周一山去扶陆菊人,陆菊人已经站了起来,北门口的枪声又突然大作,她说:我没事的,你快去城墙吧。扭头往街北头走,便见剩剩在桂树下哭,公公躺在地上。陆菊人忙喊着爹,哭得泪汪汪,杨掌柜眼睛睁开了,说了一句:我身上冷。陆菊人知道要坏事了,来不及背公公去安仁堂,就一边哭一边给爹掐人中,又拿头簪刺十指,刺到第七个指头蛋儿,杨掌柜的眼睛就瞪瓷了。

北门外的枪声大作,是保安队发起又一次进攻,预备团的弹药几乎用尽,井宗秀就让保留夜线子、巩百林、吴银、马岱四杆枪继续打,只放冷枪,一枪就要保证能打中一个保安,而别的人赶快从东西南三面城墙上尽快运滚石和滚木。井宗秀的伤并未痊愈,他还拄着拐杖,周一山赶来后,生气地说:你跑哪儿去了?周一山说:下边出了点事。他说:什么事有这里紧急?!阮天保在沙滩上喊:预备团没弹药了,都给我抬梯子往前冲!周一山再没有给井宗秀说什么,将预备团的人快速组织了两拨,命令一旦保安队靠近,第一拨人把滚石滚木砸下,迅速闪开,第二拨再把滚石滚木砸下,轮番往下砸,决不让保安队搭梯爬上来。陈来祥带着东城墙上的人,张双河带着西城墙上的人,像蚂蚁搬家似的,滚石滚木源源不断地运来。井宗秀还在喊:快!快!抬头却看到虎山湾那儿有了一群人,心里咯噔一下,问周一山:那些人是不是朝这边来的?周一山看了,说:是朝这边来的,阮天保又调了兵力?井宗秀说:今日要恶战了。周一山说:万一守不住了咋办,咱得有个对策。井宗秀就把拐杖扔了,说:守不住了就退到镇街巷打,他们不熟悉,搏斗起来咱不会吃多大的亏。你先让妇女都下城墙。周一山便大声喊:敌人攻了这么久攻不开,咱涡镇固若金汤,谁也攻不开的,但肚子饥了,妇女们现在赶快回家做饭,有面粉的烙锅盔,有大米小米的做捞饭,做最好的饭送上来!妇女们刚下了城墙还没到各个巷口,保安队的枪声又紧了,好像在集中了火力,但这一回火力不是向城楼城墙,而是向身后。原来他们也发现了远处跑来的一队人,还在问阮天保:是留在县城放哨的人吗?阮天保也莫名其妙,来的人却已经向保安队开了枪。阮天保指挥抬梯子的保安丢下梯子赶快转身还击,双方就都在抢占那道沙石梁,一会儿这边梁下的占了梁头,一会儿那边梁下的占了梁头。周一山说:是鲁成带来的!井宗秀也看见了梁头上站着有杜鲁成,就下令:开城门往出打,两边夹击,歼灭保安队!城门还没打开,咚的一声巨响,一发炮弹就在保安队列里爆炸了,沙石尘土,人的胳膊腿,都到了空中。

杜鲁成引路,12师的一个连赶到了虎山湾,他们只带了一门山炮,发了一枚炮弹,就把保安队轰得四零八落。预备团也从门洞冲了出来,保安队乱成一团,往北跑不能,往南跑不能,就东西跑。12师的连队和预备团紧紧追赶,很快河滩上这儿那儿都是尸体,枪声逐渐停息,战斗就结束了。

打扫战场,保安队死了五十人,受伤六十二人,俘虏了三十一人,却没有阮天保,活的没有,死的也没有。拉出一个俘虏让他清点人数够不够,看还缺谁,清点了说缺四个人,一个是阮天保,一个是阮天保的护兵牛三,一个是阮天保的另一个护兵邢瞎子。他说:还缺一个呀。旁边的俘虏说:你把你忘了数。陈来祥踢了他一脚,说:让我美美尿一泡去!走到河边的那一丛蒲蒿前掏尿,发现蒲蒿里有个尸体,拽起脚拉了过来,俘虏说:这就是牛三。没想牛三又活了,陈来祥就骂他装死,抡起枪托打得在地上滚,再问:阮天保呢?牛三说:阮队长命大。陈来祥说:屁队长!他人呢?牛三说:他带着我和邢瞎子跑到蒲蒿里,我腿上挂彩再没跑得动,他和邢瞎子从河里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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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天保一头扎入河中顺水往前游,他是会水的,待游出十多丈远,冒出头来,身后还跟着邢瞎子。邢瞎子并不是眼瞎,而是长得像个熊。阮天保说:牛三不是也跟着吗,他淹死了?邢瞎子说:他没入水就被打了。阮天保说:把枪拿好!吸了一口气又没入水中,两人又朝河的东岸泅去。到了岸上,能远远看到涡镇北门外人影还乱,有人沿着镇的东城墙外跑,不断地往河里打枪,他们就穿过东岸上的官路,钻到山林里了。天黑赶到县城,发现满城都张贴了标语,全是冯玉祥的语录,知道世事已变,退避到城南山神庙里。阮天保哼了一下,说:我现在啥都没了,你还有爹有娘的,咱就此分别吧,邢瞎子说:那你到哪儿去?阮天保说:随便走吧,走到哪儿是哪儿。邢瞎子说:那我还跟你。阮天保说:为啥呢?邢瞎子说:两头夹攻着那是压根儿没活的,你却不死,命里肯定还有大事干哩。阮天保说:你不是也不死吗?邢瞎子说:我是你的护兵呀。阮天保说:好,那你就跟着我,先找个地方吃饭去!去了沟岔口一户人家,那人家的媳妇正坐月子,男人炖了一只老母鸡。邢瞎子说:你看,你想吃饭了这老母鸡就等着你么!把枪拍在桌上,他们没杀那男人,索要了几个大洋和两身衣裳,两人坐下来把炖好的老母鸡连肉带汤全吃喝了。

装扮成了山民,夜以继日,他们顺着沟赶到了秦岭西北处的一个镇子,一打问这是什么地方,说是麦溪县的墓坡镇,就住在了一个小客栈。小客栈的被褥脏,阮天保说:这怎么睡?重新再找了个客栈,邢瞎子累得没脱衣服就趴在**睡着了,阮天保却又是睡不成,蚊子太多,他叫醒了邢瞎子,邢瞎子说:你睡觉就不觉得咬了。阮天保说:我睡不着!邢瞎子说:你身子贵!把被子的棉花套子抽出来,让用被单盖严了睡。邢瞎子说:这太晚了,寻蚊帐也没处寻,就凑合一夜吧,明日重找客栈。阮天保说:那你脱光了不要盖。到了天明,邢瞎子一身的红疙瘩,阮天保还是说他没有睡好。又换了新的客栈,阮天保在房间里睡觉,邢瞎子到镇上闲逛去了。镇上有个戏台子,但没有人演戏,好多人在那里下棋,邢瞎子站在旁边看了半天,午饭时买了些牛肉和酒回客栈,阮天保说:你知道我一上午干啥着?邢瞎子说:睡觉。阮天保说:我是划一根火柴看着火柴怎么燃尽,再划一根火柴看着火柴怎么燃尽,一盒火柴划完了,就等着尿来。你知道啥叫寂寞吗?邢瞎子说:我再出去转转,或许有好事哩。他又去了镇街,在耍猴摊上看看,在茶馆门口转转,最后蹴在牲口市上看买家和卖家手伸在衣襟下掐价。一个老汉过来说:你不是镇上人吧?邢瞎子说:东边村里的。老汉说:在做啥买卖的?邢瞎子说:逛哩。老汉说:我看着你是逛了一天了,阵壮实的小伙想不想有个事干?邢瞎子说:想么。老汉说:那你明日中午到关帝庙门口来。邢瞎子第二天就去了关帝庙,那老汉直截了当地说要他参加秦岭游击队,如果愿意,现在就走。邢瞎子说:还有一人,我们一块儿的,我问他去不去。老汉说:你不要走漏风声,走漏了你就没命了!你去问他,要走,夜里鸡叫头遍,在河边那棵弯柳下等我。邢瞎子回客栈给阮天保说了,阮天保说:我只说可能入逛山、刀客呀,没想要去游击队?邢瞎子说:游击队势力是小,但也是个去处,依你的能耐,去上三年五年你又是那里的头儿了!阮天保说:你这么看我?邢瞎子说:大家都这么看你,你从不屈人之下的。阮天保笑了,说:那就去吧,也活该是涡镇人,和井家脱不了干系。邢瞎子说:哦,这我倒忘了,井宗丞就在游击队。阮天保说:他在就在吧。鸡叫头遍,两人去了河边,弯柳下却没有人,邢瞎子就认为是受骗了,要离开,阮天保说:再等,人就在附近。果然鸡叫三遍时,突然冒出三个人,其中就有那个老汉。他们连夜出发,但那三个人要邢瞎子阮天保走在前边,邢瞎子却要他和阮天保走在后边,争执了一会儿,那三人还是走在后边,邢瞎子就让阮天保走在他前面,悄声说:他们要开枪,我给你挡子弹。阮天保说:谁敢?两天一夜后,在一个山坳子里,他们见到了蔡一风。

形势已经大变,冯玉祥的部队十万人在中原向共产党的红军发动进攻,红军仅两万人,分三路突围,一路就进了秦岭。秦岭特委指示游击队一方面与冯部十二军周旋,牵制他们对进入秦岭山区的红军的堵截,一方面还要护送一位重病的中原部队首长尽快地通过秦岭去陕北延安。

当秦岭特委介绍阮天保、邢瞎子参加游击队时,游击队开了一个会,讨论要接受还是拒绝,井宗丞表示反对,说:阮天保是平川县保安队长,他能和我们一心?蔡一风说:我曾经也是在保安队干过,咱游击队里起码有十多人都是从敌人内部反戈出来的。井宗丞说:你们是从敌人内部拉出杆子的,可你们拉出杆子是你们原本就要借保安队发展力量反戈的,阮天保是打了败仗来游击队的。蔡一风说:是不一样,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也可能有身到汉了心也就到了汉的。阮天保是带了三杆枪呀。井宗丞说:有枪就啥人都要呀?蔡一风说:咱现在能多一人就多一人,能多一杆枪就多一杆枪,你是不是听说了他和你弟是对头?井宗丞说:井宗秀是井宗秀,井宗丞是井宗丞,我们各是各的。蔡一风说:这就好么,他阮天保知道你在这里却还能来,咱就得信任他。井宗丞也就没再说什么,只要求不要把阮天保分在他的分队里。会议最后决定,游击队三个分队仍然是袭击干扰敌人,而抽出第二分队新任队长蔡太运,带人去接应护送中原部队重病的首长过境,第一分队长空缺后由副队长接任,而副队长暂时让阮天保干着,但两把短枪没收,只配给一杆长枪。

阮天保见到了井宗丞,很是热乎,说:哈多年没见,你倒比我高出一个头了!井宗丞说:我瘦么,瞧你胖得没脖子了,当保安队长真个是吸民脂民膏!阮天保笑着说:我只说我是吃粮背枪的人,没想你比我还强啊!井宗丞也就笑着。但两人谁都不再提说小时候的事,更不谈涡镇。井宗丞看到阮天保拿着一杆长枪,有心要压压他,也是要看看他的本领,就说:你来了我得招待你一下,请你吃烧雁腿吧,从腰里拔出短枪,照着河沟里的三只野雁,叭地打了一枪,一只就倒下了,另两只惊慌起飞。阮天保说:一只不够呀。举枪也打了两枪,空中的两只野雁正好飞过头顶,一只垂直掉下来,一只也垂直掉下来。火堆上烤了三只野雁,还有四个苞谷棒子,两人都吃撑了。到了晚上不消化,阮天保半夜里拉肚子,提着裤子往屋旁的厕所跑,而门前的场子上,井宗丞挺着肚子往那里的一截木头上撞。阮天保说:那撞着能克化吗?井宗丞说:拉稀啦?你胃不行么!

蔡太运带人去接应重病的首长,根据情报,他们赶到方塌县的银花河庄头村,没想庄头村在三天前遭到保安队的搜查,首长已经转移。他们就沿着银花河在各个沟岔的村子里打听,没有任何消息,却被保安队包了饺子。那一夜住在了一户财东家,财东见他们带着枪,很热情地让一个年轻的女人给他们做饭,又让他们就睡在厦屋里。那女人长得白嫩,给他们扫炕铺了新席,周瑞政说:你是女儿还是儿媳?女人说:儿媳。周瑞政说:还没孩儿吧?女人说:孩儿三岁了,睡得早。周瑞政说:看不出来!你是从县城那边嫁过来的?女人说:我娘家在邻村。周瑞政说:这地方还能出你这样标致的人?!蔡太运挥挥手,让女人走了,骂周瑞政:走到哪儿你都骚情!搭通铺睡下,半夜里周瑞政要小便,往上房左侧的厕所去,月亮明晃晃的,上房墙上挂着有柿饼串,过去要捏一颗吃,却见台阶上的竹竿晾着一件小袄,红颜色的,猜想这是那儿媳的吧,拿过来嗅了又嗅,朝上房的窗子瞅,不知道那儿媳睡在上房的东间屋还是西间屋,就把小袄拿去了厕所,动手摸弄自己的尘根。这时候,巷头起了枪响,厦屋里的蔡太运惊醒了,忙拉起另外的人就往外跑。刚出门,巷口那边有人在说:谁走的火,快!同时几个黑影往过跑。蔡太运他们瞧着那伙人前边是财东,明白财东安顿他们住下后就去给保安队报了信,回身打了一枪,便从巷子另一头跑开,枪声一时乱响,好的是月亮偏钻进了乌云,一切黑暗起来。蔡太运他们跑出村子了,才发现周瑞政没有跟上。周瑞政听到枪响,一股子脏水刚射在红袄上,还以为是自己的响声,说:我枪的子弹多哩!待清醒过来,觉得不对,保安队已扑进院子,蔡太运带人二返身进村要救周瑞政,才到一个碾麦场上,保安队四边围了来,他们蹴在碌碡后,一边推着碌碡一边打枪,但保安队的火力更猛,蹴在碌碡后不敢冒头,碌碡又难以推动,只好爬到场畔了沿着土塄根往村外跑。蔡太运跑得快,周作云、周有仁跟得紧,而薛宝宝来不及跳到场畔的土塄下,就藏在麦草垛后。麦草垛被枪打得着了火,再跑向第四个麦草垛时,第四个麦草垛后早有了保安队,便被活捉了。蔡太运、周作云、周有仁跑到村外,遇到一个土崖,土崖上长着刺黄檗、金樱子、串果藤,如果能上到土崖上,再跑一里地就可以钻进树林子了。后边的保安追得急,枪子嗖嗖地响,蔡太运趴下回击,说:分散开跑!周作云抓着串果藤先上了土崖,已经跑过一里地,快要钻进树林子时被打中。周有仁是机枪手,他爬了几次,几次都从土崖上又溜下来,最后是后退了几步猛地扑上去,人是扑到土崖上了,机枪却掉到崖下,他又下土崖来捡,被跑过来的保安按到地上。蔡太运是终于进了树林子,才发现脚上的鞋全跑掉了。

保安队活捉了周瑞政、周作云、周有仁、薛宝宝,带到高门镇。高门镇虽偏僻,但当地盛产龙须草和艾草,镇上人家差不多都编织龙须草鞋和针灸用的艾条,东西南北的商人来收购贩运,倒显得繁荣热闹。第四天高门镇逢集市,保安队在镇中二郎庙前的土场子上开大会公开铡人,会前薛宝宝站出来说游击队的瞎话,周瑞政就破口大骂薛宝宝是叛徒,你丢游击队的脸,丢你爹你娘的脸,你个孬种!骂得薛宝宝满脸通红,不再作声。保安队摆上铡刀,周作云昏迷着,被抬着把脖子放在铡刀下,周作云嘴张了张,没有出声,就被铡了。周有仁是自己扑向铡刀口,铡刀钝了,铡了三次头没铡断,保安队补了一枪。周瑞政又是骂:我×你娘,用钝刀铡,老子瞧不起你!他便被打了三枪,三枪都没死,血扑哧扑哧冒,他还在骂,又打了第四枪,才不骂了,嘴还一直张着。

高门镇铡了游击队三个姓周的,蔡太运又生死不明,消息传了来,游击队为他们开了追悼会,蔡一风又派井宗丞再带两人去银花河一带。为了便于打探情况,井宗丞化装成甑罗匠,另两人扮作乞丐,白天外出走村串寨,晚上在一座山神庙集合。这一日,井宗丞到了高门镇,特意去了二郎庙前土场上,想着就在这里十几天前铡了自己的战友,而现在地上没有任何血迹,又逢集市,货摊摆满,人群熙攘,好像什么事情从来没有发生,一时心如刀绞,腿软得走不动,就将甑罗担子放下,蹴在一棵青冈树下吃烟,心里念叨着周瑞政、周作云、周有仁的名字,悄声说:如果你们死后有灵,知道我来看望你们,树上的叶子就往下落吧。话刚说完,树上果然往下落叶子,冬天的树叶子都是枯了,颜色苍黑,而青冈树的叶子却血红血红,竟然一树的叶子全然落下,树裸得光秃秃的,落叶几乎把他的脚面都埋没了。井宗丞顿时泪流下来,赶忙擦了,又悄声说:你们死得冤,我会给你们报仇的,你们能告诉我该去哪儿找到首长呢?如果有人戴了草帽在场子东边出现,那我就往东边去找,在场子南边出现,我就往南边去找。他睁眼观察着场子的四边,但四边久久没有戴草帽的人出现。自己又想:他们哪里能知道呢,若知道他们还不早接应到了吗?再说,大冬天的,又没下雨,哪能戴草帽的?但突然间前边的街口响了一枪,人群大乱,井宗丞立即警觉起来,丢了甑罗担子,只提了一只筐子,筐子的罗网下藏着手枪。他顺着人群往南边跑,猛地见蔡太运拿着一条扁担,腰里缠着扁担绳,迎面跑过来,两人都愣了一下,使个眼色,一块钻进一个巷子,出了镇,过河穿林,进了南山。蔡太运这才说:你怎么在镇上,是不是也来找首长?井宗丞说:你还活着怎么没回去汇报情况?蔡太运:我没脸回去。首长没找到,五个人被铡了三个,我怎么回去?!我必须得找到首长啊!井宗丞说:你一个人怎么找?蔡太运说:我已经找到了,安排了住处,但首长病得严重,我来镇上买药。井宗丞一下子搂住蔡太运,说:你瘦了,瘦得都没人样了!从怀里掏出个馍让他吃,便问:刚才的枪是你打的?蔡太运说:我打薛宝宝啦。

原来,蔡太运扮作进镇卖柴火的樵夫,刚到药店买了几包头痛丸,店掌柜问:你是北山人?蔡太运说:嗯。掌柜说:北山人也买药呀?蔡太运说:北山人就不生病?!样子很凶。掌柜说:北山人头痛脑热了不是眉心放血就是水碗里立筷子驱鬼,倒舍得花钱买药?蔡太运这才缓过劲,说:我卖了柴火有钱呀!一仄头,却见街上一男一女走过,女的挺着大肚子,男的背影好像是薛宝宝。薛宝宝就是离镇三十里的薛家堡人,当初他们来找首长时,曾路过薛家堡,薛宝宝说他年初回家了一次,前不久有人捎了口信,说是媳妇怀孕了。蔡太运还说,那你回去看看你媳妇,薛宝宝说,先完成任务,倒没回去。被捉住投降后,薛宝宝留在了镇公所做事,害怕游击队惩处家人,接了怀孕的媳妇也住到镇上。媳妇刚住过来三天,偏偏就让蔡太运发现。蔡太运把买来的药揣在怀里,尾随着薛宝宝和他媳妇,只说到个没人处下手,没想薛宝宝和他媳妇却往十字路口走,那里有三家龙须草鞋店和四家艾条店,店门口停了五头骡子,人也很稠。蔡太运就急了,紧赶了几步,踩住了薛宝宝身后的影子。一踩上薛宝宝的影子,薛宝宝好像受疼了似的,回过头来,猛地见是蔡太运,惊得嘴张开能塞进一个拳头。蔡太运说:我把你踩疼啦?薛宝宝说:啊,啊疼。蔡太运说:你这影子拖得太长么。叭叭连开两枪,薛宝宝和他媳妇就倒在血泊中。十字路口顿时大乱,蔡太运也趁机逃跑了。

井宗丞和蔡太运去了镇外山神庙,两个队员也刚刚返回,四人吃了讨要回来的六个黑馍和三个萝卜。两个队员一个叫来信子,一个叫来雷子,蔡太运就想起周瑞政、周作云、周有仁,说他没有带好他们,丢了命,还丢了四杆枪,尤其可惜了那挺机枪,哇哇地哭。井宗丞劝他不要哭,要他说说打薛宝宝的事,蔡太运不哭了,说他是一枪打在薛宝宝脑门上,天灵盖就炸开了,红的白的脑浆喷出来,而薛宝宝的媳妇他并没开枪,却倒在地上,身子下往外流血,他还说:我没打你倒流血?!猛地醒悟是孩子流产了吧,不能留下孽种,才开的第二枪。来信子和薛宝宝熟,来信子说:你打了他家三口?蔡太运说:不是我要打的,是三个姓周的兄弟索命的。

下午,蔡太运就带着井宗丞他们进了黑沟。黑沟的黑是沟河两边都是黑土崖,水流就显得混浊,树长满了黑苔黑茸,而零散在河边或沟畔的人家,墙和门窗全被雨淋得发乌。那一堆一堆麦草垛、豆秆垛,颜色像腐败了一样,站着一群叫不上名字的鸟,叫声如呕吐。蔡太运说他寻着首长一行三人时,是藏在函玉川的一个山洞里,首长病得很严重,他才让转移到这沟里的张老仓家。张老仓可是个能人,会给亡灵念经,也会观看风水,还当着沟里的联保委员,当年游击队在这一带活动时却又和蔡一风熟悉,一直是表面上给政府干事,暗里帮着游击队。到了夜里,蔡太运、井宗丞他们到了张老仓家,井宗丞以为首长人高马大相貌堂堂,没想是个矮小老头,头上缠着带子,眉心上也有划破放血的小伤,张老仓还用艾条灸他的太阳穴。服过了头疼丸后,过了一个时辰,疼痛稍有好转,首长坐起来和井宗丞说了一阵话,就又躺下了。跟随首长的两人,可能是警卫,个头也都不高,但胳膊腿粗,身上别有三把枪,说话时就一直盯着对方,眼睛放光。首长睡了后,井宗丞、蔡太运和两个警卫,还有张老仓,一块儿商量下一步怎么办,警卫的意见是尽快走出秦岭,而蔡太运担心首长身体不好,尽快离开怕是不行吧。警卫说:首长走不动,就抬担架,你们准备担架吧。张老仓却说:我家后的地头有一棵老松,样子像龙,我学风水时师傅说如果有高官能在这里住多久,将来就能当多久的皇上哩。我不知首长是什么官,肯定是个大官,他还是多住些日子好。警卫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全,不安全了还什么皇上不皇上的?!警卫意见很坚决,又去请示了首长,首长也同意尽快离开,蔡太运、井宗丞就商议了一条离开的路线:从戚家岔进去,翻黄沙山,到板桥湾,走麻子峡,再翻牛脊梁到零口沟,过了零口沟就出秦岭了。这一条路线虽然远又非常难走,但相对安全,加上以前游击队也经过,沿途各地都有些较可靠的人家,吃住没有问题。一切都定下来,就扎绑了副担架,一共七人,由张老仓父子护送,后半夜就抬着首长出发了。

但这黄伯项并没有走远,藏在石头后看着张老仓带着一伙人翻过垭,心里生疑,天明就跑出黑沟,给沟外乡公所的保安组报了信。保安组扑进沟里的张家,见张老仓不在,儿子也不在,只有儿媳妇正给孩子喂奶。问张老仓呢?儿媳妇说背着褡裢出去了,可能是又给谁家看风水,但她不知道去了哪儿。再问家里是不是住过游击队的人?儿媳妇说家里没来过陌生人呀,她也不知道油击队还是盐击队。偷偷拧了孩子的屁股,孩子哭起来,她就只顾哄孩子。一个保安就夺过孩子,说你给我打马虎眼?不老实说摔死这碎仔!儿媳妇还是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孩子就真的被摔在石头上,再没了哭声。儿媳妇一下子冲过去,抱了那保安的胳膊就咬,咬下了一疙瘩肉,另一个保安朝她头上便开了一枪。打死了两条命,保安组并没走,还杀鸡煮肉,开窖取酒,吃喝毕了埋伏在屋里要等张老仓回来。

张老仓父子护送到了板桥湾才返回,到黑沟已经是第二天傍晚,天开始刮风下雪,那是十几年来黑沟下的最大的一场雪,还在沟垴,鸟飞着飞着就石子一样坠地冻死,听到熊在树洞里也冻哭了,呜啕啕地叫唤。父子俩一进院门,儿子还在喊媳妇:快热热酒让暖暖身子!屋里的保安跑出来就把他们按到地上。这些保安也冷得不行,早把屋里能穿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他们审问张老仓是不是给游击队的人带路去了,张老仓见儿媳妇和小孙儿已死,就说:是带路了,护送的不仅是游击队,还有个更大的官哩,你们想追也追不到了!被咬伤胳膊的保安举枪就要打,旁边的保安说:先剥了衣服,要不打了到处是血。便一哄而上争抢着剥张老仓和他儿子身上的衣服,父子俩被剥得一丝不挂。张老仓儿子骂道:要杀快下手,不要让老子受冻!保安组长打了一枪,再向张老仓打时,连打了三下都塌火,张老仓便笑了,说:生有时死有地,我不该死在这里。我还有一罐子银圆埋着,让我死在屋后地头的那棵松下,我告诉银圆罐埋在啥地方。保安把他拉到了屋后地头,果然那棵老松一搂多粗,通身褐红,顺着地塄蜿蜒成龙形。保安组长说:听说你会看风水,真还给自己选了个好地方!银圆罐埋在哪儿?张老仓说:你还行,我就给你说个消孽债的办法吧,你得挖出银圆罐了,就势把我儿三口埋在土坑里。保安组长说:你先消你的孽债吧,埋在哪儿?张老仓说:就在院里的捶布石下。银圆罐被挖出后,保安是把张老仓的儿子儿媳和小孙儿扔在坑里埋了,再把张老仓打死在松树下。雪越下越大,很快掩盖了血迹,张老仓窝在那里像卧着个碌碡,也成了座雪堆。

处决了黄伯项和七个保安,井宗丞他们收拾了张老仓一家四口的尸体,盛入瓮埋在了松树下。靠着松树歇息,蔡太运感叹着松树长得真是一条龙,就想起张老仓以前的话,说:宗丞,咱们护送首长哩,我还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井宗丞说:我也不知道。首长在这儿住了几天?蔡太运说:前后十天吧。咱们不知道首长的名字,将来他当皇上了,还记得咱们不?井宗丞说:他还真当皇上呀?就是能当,只当十天?咱们把咱们的事干好就是了,要操心就操心自己哪一天脑袋掉了。蔡太运说:也是。就给手下人喊:去弄一只羊去,这嘴里咋想着了膻味!手下人说:黑沟里人只养奶羊,是给孩子喂奶的。蔡太运说:这我不管,我就是要吃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