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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备团扩大到近二百人了,麻县长送来三十杆枪,四十箱子弹和五十箱手榴弹,说明这只是一半,69旅以后还会供给的。井宗秀就把自家布庄里的布全拿出来,着手先做军装。但军装用什么样的颜色呢,69旅是黄色的,县保安队是蓝色的,当年黑河白河岸上过部队,有绿的有灰的有褐的,井宗秀倒拿不定了主意。这日,预备团的伙房没了柴火,阮天保带人在黑河边砍柳树上的枝股,从上游来了一只木排,等木排靠岸,放排人要进镇吃饭,便发现排上还绑着一只熊。阮天保问熊卖不卖,放排人说不卖,是给山阴县药材铺送的,人家要养了活取熊胆。阮天保说:球!放排人一走,他就去把熊的一只掌剁了。拿回城隍院,吆喝着:有熊掌了,谁出钱买酒?院子的银杏树下,坐着井宗秀、杜鲁成和周一山在说军装颜色的事,杜鲁成提出白的好,布织出来就是白的,不用染,能省好多钱,还宣净。周一山摇着手说不行,白的不耐脏,当兵哩又不是去吃宴席做客呀,讲究什么宣净不宣净?!阮天保一吆喝,周一山应道:啊我还没吃过熊掌哩,我出钱买酒!井宗秀说:哪儿弄的?阮天保说:有福的人是天生的,我这几天正口寡哩就有人送野味了么!把熊掌让伙房人拿去拔毛烧炖了。阮天保出来说:你三个又纸上谈兵啊?井宗秀说:说军装的,预备团要和别的队伍的颜色不一样,刚才说到红的,嫌是共产党崇尚红容易被误会,用黄的嫌穿黄的兵太多,用白的吧,白的又不耐脏,你看啥合适?阮天保说:这事还问我呀,你不是请了高人周一山吗?周一山嘿嘿着:你这是笑话我哩。阮天保说:定颜色,周一山是从窑上来的,该不会说……话还没说完,银杏树上掉下来一条蛇。杜鲁成叫道:黑蛇?!果然是条黑蛇,黑得油光水亮的,井宗秀要去捉,蛇却极快地钻进院墙根石头缝去。井宗秀说:涡镇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蛇!周一山说:安口有。阮天保就说:安口啥都是黑的。周一山说:我是长得黑,你是看不见你自己。四个人都笑起来。这时候老魏头在院门外叫:蚯蚓,你们团长呢?蚯蚓说:你得喊报告。老魏头说:我报告你娘的×!蚯蚓说:那,那啥事?老魏头说:北门口一个人要见团长,在我手心写了个字,说团长一看就知道了。蚯蚓说:让我看看。但蚯蚓不认字,老魏头说:是个夜字。蚯蚓就进院来给井宗秀说了有人写个夜字要见你。井宗秀说:夜字?来人姓夜还是名字里有个夜字,他是让人叫他爷啊?!周一山说:如果是姓,不念夜,念黑。井宗秀睁大了眼睛,说:刚见了一条黑蛇,又来了一个黑人?便让老魏头去把那人带来。

那人来了,胳膊下夹了个草席卷儿,干瘦干瘦,就像一张人皮裹在木架上,走路又不走直线,速度极快。到了井宗秀跟前,草席在地上剥开了,竟然是一杆枪,说:我是夜线子!井宗秀立刻脚踩住了枪,说:是黑夜的夜字的黑吧,黑线子?夜线子说:看来涡镇人还不知道我夜线子,我来投预备团是投对了!井宗秀说:你说什么,要投预备团?夜线子说:这枪就是见面礼。井宗秀哦了一下,说:是投对了!就喊蚯蚓:快把人招呼到房子里歇着,我这就沏壶茶!夜线子一走进西边那间房里,井宗秀就问杜鲁成和阮天保知道不知道夜线子?阮天保说不知道,杜鲁成说他在县政府时听说过马鞍山的许川垭是出了个强盗就叫黑线子。此人以前是山民,在垭口的地里干活,来了个行人问路,他见问路人有个大包袱,心生了邪念,就拿镢头把人砸死得了包袱。有了一次抢劫就有了二次抢劫,抢劫上了瘾,后来在一次发现抢来的行李中有着一杆枪,从此不再种地,明目张胆地干起杀人越货的勾当。许川垭一带百姓曾给县政府报告过,麻县长让保安队去缉拿,但一直没有缉拿到。杜鲁成说:不知他是不是那个夜线子?井宗秀说:看那眼神和走路的样子,不会错。杜鲁成说:他来投奔咱们了?预备团才成立,这影响就到那么远的地方啦?!阮天保拾起枪拉着枪栓,夸枪是好枪,却对周一山说:看见了吧,人家是带了枪来的!周一山还要说什么,井宗秀就拍了大家的肩,说:高兴,高兴,咱都去见见他。

熊掌做好后,周一山真的出钱买了一坛酒,大家就留下夜线子一起吃喝。夜线子也豪爽,先自个儿喝了三杯,再端酒一一相敬。一坛酒喝干后还都不尽兴,让蚯蚓又去街上买了一坛,就都喝高了,开始勾肩搭背。阮天保要夜线子讲讲他的经历,夜线子说:既然你们不知道,我也就不说了,一句话,弃暗投明啦!阮天保也便说:不说就不说了,谁还没干过几件烂?事?!当场倒任命夜线子当排长,但夜线子的枪他得先用上。

吃熊掌喝烧酒又加上情绪激动,井宗秀从城隍院出来后,浑身发热,耳脸通红,正好碰着杨钟牵着马回来,就一把拉过去骑上了,骑上了马也兴奋,竟噔噔地往前小跑。杨钟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愣了愣,说:这,这你往哪儿去?井宗秀说:马到哪儿我到哪儿!马打了个喷嚏,就跑到街上,又跑向了北门口。井宗秀从来没有过这样信马由缰,一出北门口,太阳高照,马撂开了蹄子,路边草丛顿时蚂蚱乱溅,有只野兔在跑,而湿滩的芦苇里突然啪啪啪地响,一排大雁起飞了,接着又是一排大雁起飞。井宗秀索性双脚拍打了马肚,马越跑越欢,近处的白河黑河先还是一片子玻璃,一片子星光,后来就成了丝的被子在抖,绸的被子在抖,连远处的山峦也高高低低一起跳跃。人和马到了虎山湾,顺着左边的道跑到了白河渡口,渡口上并没有人,那道木桥就横在河上,看着一会儿河在往下走,桥也在往下走,一会儿河是往下走了,而桥都在往上走。他就笑了笑,马又掉头往右跑,就跑过了两岔路口,跑过了龙王庙旧址,跑过了那一片才犁过的沙土地,便上了十八碌碡桥上。桥那边的大路上正有一个毛驴拉着一个板车,板车上人不是坐在辕上而是躺在那里睡着了,但毛驴还是拉着,头低着像鸡啄米一样摇个不停。井宗秀也要学着那人仰身在了马背上,但这时候才发现太阳没有了,没有了太阳天就低下来,而虎山上的云像染缸里拉出来的黑布迅速在空中铺开,紧接着就刮风,风是没形的,黑云在垒堆,越垒越大,堆也越来越多,又几乎同一瞬间被什么砸开了,散乱成无数的黑疙瘩。井宗秀觉得怪异,勒住了马的缰绳还在看着,那黑云疙瘩又聚集了很快扭成巨大条状由北向南冲过来,云就有了声,都是风,风成了黑风。

这黑风呼啸了两个时辰,涡镇上的城墙变黑,街巷变黑,在朦朦胧胧的黑里二十家的屋脊房檐毁坏,差不多的树顶折断,黑河白河的水也起了三尺浪,将阮家的船掀翻。井宗秀骑了马往镇上跑,马惊了似的,进了北城门口仍没有停下,顺着中街还是跑,就传来130庙里的尺八声。经过了老皂角树,黑风里像立着一锭墨,井宗秀才意识到,皂角树皂角树,皂本来就是黑么。尺八还在响着,在忽断忽续声中,街道上更多的浮**了树叶烂草,甚至灯笼和衣帽,鸡狗在滚蛋儿。马到了南门口,马又跑进了西背街,有人在喊:井团长!井团长!好像是唐景的媳妇,又好像是阮天保的爹,井宗秀使劲地勒马绳,马终于是停下了,却已经跑过来一条巷,他终不知道刚才是谁在叫他。这时候又有人在问答。问:先生先生,你咋坐在风里?答:我打个盹。问:你在风里还能打盹呀,这多黑的风!答:风黑着好。问:风黑了还好?!答:黑在五行中主水缘,能刮黑风是上天赐予的大吉之兆么。井宗秀听出那是瞎子陈先生,心里咚地像敲了鼓,就有意了:黑是上天赐予的大吉之兆?那今天吃了黑熊掌,见到的是黑蛇,黑线子来投靠,又突如其来漫天黑风,而陈先生的话怎么就偏偏让我听到,那么,军装就该是黑颜色,预备团也该是黑衣黑帽黑裹腿黑鞋和黑旗了?!这么想着,而黑风奇怪地戛然歇息了。

井宗秀在两天后召集了全镇四家制衣店,以他的要求做军装军旗。工作量大,担心出差错,就请陆菊人来协调监管。陆菊人说:黑的?井宗秀说:黑。陆菊人说:全都黑?井宗秀说:黑。陆菊人看着井宗秀,井宗秀的脸白生生的,她再没说什么,便去了东背街刘老庚家。

刘老庚才从北山割漆回来,父女俩在院子里生了一堆火,陆菊人一去,刘老庚又是取凳子让座,又是让花生去沏茶。陆菊人说:咋生火的?花生说:我爹一回来我得给他洗衣裳,他总要生火么,当爹的还能害了女儿?!刘老庚说:漆毒不是你爹!陆菊人就笑起来,说:听你爹的,听你爹的。花生就从火堆上跳过去,跺跺脚,说:你是七(漆),我是八!又从火堆上跳过来,跺跺脚,说:你是七(漆)我是八,不怕你!刘老庚还给陆菊人说:你也让火燎燎,有的人怕漆,从漆树下跑过脸都肿的。陆菊人也就跳了火堆,说起给预备团做军装的事,想让花生去做她帮手。刘老庚便为难了,说:花生没出过门,见人也不会说话的。陆菊人说:这你放心,有我罩着哩。刘老庚问花生:你能行?花生却说:我愿意!刘老庚瞪了一眼,从腰带上取下烟锅子装烟来,花生赶忙从火堆上夹了炭点着,陆菊人又笑了说:瞧这女儿多孝顺!刘老庚吸了一口烟,说:孝顺啥呀!你要去就去,去了眼里要有活,但别抢着说话。

爹一同意,花生给爹洗完脏衣,就进屋收拾打扮,陆菊人便做她的参谋,先换了一件月白褂子,觉得不妥,再换上粉红褂子,换上了粉红褂子又得换里边的衬衣,花生的脖子上挂着个野桃核项链。陆菊人说:你也去过庙里?花生说:我爹给庙里栽野桃树时带我去过,宽展师父送我了一串,我却做了项链,好看吗?陆菊人说:好看。花生说:我爱听那尺八。陆菊人说:那以后咱多去庙里。花生就梳头抹油,涂脂抹粉,打扮得光光鲜鲜了,才一块碎步到的张记制衣店。井宗秀已在店里,说:这是谁?陆菊人说:她叫花生。井宗秀说:吃的花生?陆菊人说:人家是花生下来的!井宗秀笑了,说:你娘家哪边的?陆菊人说:咱镇上的,你知道东背街有家院墙头冒出一蓬蔷薇吗?井宗秀说:你是说刘家?陆菊人说:她就是刘老庚的女儿。井宗秀说:哦哦。刘老庚还有这么标致的女儿?真是花生下的!一路上还说说笑笑的花生,一下子羞得手脚无措,给井宗秀问过安后,就立在一旁,脸还红着。井宗秀给陆菊人交代了所有事项,离开的时候还看了花生一眼,陆菊人要趁机说什么,但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黑旗先做出来,就插上了四面城墙,迎风招展。老魏头还是做看守,他看到黑旗就觉得他也是一杆旗,越发兢兢业业,日夜注意着黑河白河岸的大路上有没有再过部队,注意着虎山上会不会下来了野兽,注意着涡潭是不是爬出来了鬼。但自从插上了黑旗,飞来了更多的蝙蝠,原先天一黑蝙蝠就在镇上飞,天明就没有了,现在却整个白天都吊在城墙两边的砖石塄上。住在东城门里的陈省心,黎明早起要卖烧鸡,就看到那假做的城门上密密麻麻挂满了蝙蝠,恶心又恐怖,点了火把去轰赶。老魏头知道了,就破口大骂:那是老鼠变的吗,那是长了翅膀的老虎!别人不弹嫌你倒害怕,你是做了亏人的事心虚了害怕?!等到预备团全部换了军装,黑压压的一队从中街上跑去北门外沙石滩上去操练,队列齐整,喊声震天,没有谁不在说这黑色军装实在威武,再有成群的蝙蝠忽地飞来又忽地飞去,便视为精灵天神而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于是,好多人都讲究起在家里熬了茶慢慢品尝,连家禽都开始变懒了,猪毫无防备地户外走来走去,狗终日在屋院中睡觉。

阮天保是负责操练的,他每天带兵在北门外沙石滩上列队跑步,射击投弹,或者用稻草扎了人形,端着刺刀去捅杀。他腰间插着短枪,肩上斜挎了夜线子那杆长枪,嘴上噙哨子,手里拿一根竹棍,让每个人都抱一块石头,从北门口跑到十八碌碡桥上了,再从十八碌碡桥上跑回来。唐景、王路安、张双河、苟发明、巩百林、马岱、李文成有的是力气,可以举起磨扇,也可以用肚皮顶起碌碡,就是跑不动,但阮天保必须要他们跑,还要带头跑:别人跑你要能追上,你跑要让别人追不上!唐景、巩百林、王路安、张双河能过关了,李文成、马岱、苟发明仍是跑跑歇歇,阮天保就让他三个背一个粪筐,粪筐封严实,里边却塞根点着的雷管,如果按规定时间跑到龙王庙旧址,雷管不爆,如果跑慢了,雷管一爆,粪便就溅一头一身。李文成不满,说:这不是羞辱人吗?阮天保说:我要给你装上炸药,你就连尸首都寻不着了!为了再练胆量和狠劲,把蛇捉来比试谁能最快地拧下蛇头,把捉来的活蝎子蘸了面酱生吃。每每训练的时候,杨钟偏在河边遛马,阮天保不理他,他也不理阮天保,远远地看着阮天保把一堆七叶一枝花扔在地上,看着谁拧不下蛇头反被蛇叮了,就嚼着七叶一枝花敷在伤口,还得继续拧。再是训练那个吃了活蝎子又吐出来的兵,让两三个人把那兵压住,撬开口,拾起吐出来的活蝎子塞进去,大声说:咬!那兵就闭了眼睛咬。又问:啥情况?回答:像抹布,咬不烂。再大声说:咽!那兵就咽了。阮天保说:要我训练,我就要把你们全变成狼!

训练了几个月,预备团就有五个人病了,五个人都是镇上人。杜鲁成去家里看望,三个人病好归了队,两个说腰病还不好,出门老一只手撑着腰,后来竟真的腰疼得不行,就不来了。在城隍庙吃过午饭,阮天保坐在白果树下给一只鸡腿上拴绳子,杜鲁成说起那两个病人的事,阮天保不吭声,把鸡放到院墙头,猛地一拉绳子,鸡就从墙头像石头一样掉下来。他再次把鸡放在院墙头,再猛地一拉绳子,鸡再次掉下来如石头。杜鲁成说:咱练得是不是有些狠了,这些人……阮天保说:军事训练都不狠,那当的啥兵?又把鸡放到院墙头上了猛地拉绳子,这次鸡在半空时张开了翅膀,但还是掉在地上。他说:鸡就这样长翅膀哩!

蚯蚓原本想跟着杨钟遛马,杨钟不要他,骂:你是筷子呀啥菜都尝?!蚯蚓也就跟了那些兵练跑步,列马式,但没人让他动枪,他缠住阮天保要射击,阮天保说:滚,打你的弹弓去!涡镇的孩子向来玩弹弓,蚯蚓的弹弓打得好,已经不用木杈架了,可以直接用指头撑皮筋,但蚯蚓要用枪射击,说:我都是井团长的护兵了!阮天保说:现在哪儿还有护兵,是警卫员。蚯蚓说:我就是警卫员呀,警卫员能不学会打枪吗?阮天保就拿过一把刀给了蚯蚓,说:要想学打枪,你来扎我,就在我腿上扎。蚯蚓说:我扎呀?阮天保说:你扎!蚯蚓竟然就扎了一刀,阮天保的腿面上扎出了一个洞,往出冒血。阮天保说:这碎?倒像我小时候。就把枪给了蚯蚓,教蚯蚓射击。

但阮天保的腿伤化脓了久久不愈,训练暂时停下来,他在养伤期间去了一趟县城,回来却说了一大堆的新闻。他说,县城原先是三口甜水井,现在有两口打不出水了,大部分人只能喝咸水,把人喝得牙都黄了。监狱前边的那条古董巷遭了火灾,多热闹的巷子,上个月天打雷,掉下来一个火球,上百间的老房子呼呼呼就全烧了。他说,他进了一次馆子,是专卖烧鸡的馆子,咱陈省心家的烧鸡那算什么味呀,知道人家炖的是啥鸡吗,是从天竺山捕来的鹖鴠,样子像鸡,其实是一种鸟,它只在天竺山顶上有,吃竹实,喝露水,肉就香得很!他说,县城里治安不好,贼多,抬蹄就能割了掌,人都说这是文庙门口那棵千年的紫藤死了,世风日下。他说,他在街上看见了保安队长史三海,人两腮塌陷,面色黑黄,一看就是**过多。史三海没有看见他,他就没前去问候,问候他干啥?!他说,麻县长一头的头发都灰白了,据说是和史三海闹崩了气成了这样。先前他们不和还顾些场面,现在史三海几次当众骂文人当县长球不顶!阮天保说着这话,杜鲁成、唐景、巩百林、冉双全都在场,杜鲁成就替麻县长伤心,说:那你没去看看麻县长?阮天保说:能不去吗,去了正碰上他怄气哩,肯定又怄的是史三海的气,但他没再说啥,只留我吃饭。冉双全说:留你吃饭?吃的山珍海味?阮天保说:就是红烧肉。冉双全说:你咋恁大的口福,麻县长请你吃红烧肉!阮天保说:我吃了些垫肉的萝卜,肉太肥。冉双全说:我就爱吃肥的。阮天保一脚踢过来,没踢上,冉双全一双瘸腿倒跑脱了。

又过了十天,阮天保还带兵在沙石滩训练,黑河岸孟家庄有人担了两桶自制的柿子醋来镇上销售,他突发奇想,对三个兵说:来了个敌人的探子,去把他打一顿。三个兵说:那是卖醋的。阮天保说:就是探子,去!一个兵没有去,两个兵去了把醋桶砸烂,又把那人压在地上打得哭爹叫娘,一条胳膊骨折,三颗牙掉了。阮天保过去,扔给了那人一个银圆,说:这够你醋钱和治伤的钱了!返回来就开除了那个没去打人的兵,骂道:像你这熊样子还能当兵?!

周一山把这事说给了井宗秀,井宗秀很生气,这怎么行,预备团才建起,不能让人说咱又是土匪啦,他要和阮天保好好谈谈。但井宗秀还没来得及和阮天保谈,阮天保又去了县城,竟然五天没回来。井宗秀问杜鲁成:他再去县城给你打招呼没有?杜鲁成说:没有。井宗秀说:他是不是去了不回来了?杜鲁成说:这我不知道。井宗秀说:他是嫌没当团长?杜鲁成说:麻县长说好的我和他协助你呀。井宗秀说:那你不会也走吧?杜鲁成说:我不走,除非你让我走。

井宗秀就和杜鲁成,还把周一山也叫上,三人重新安排训练,决定因人而异,把预备团临时分为三拨,一拨集中那些体质健壮生性又好使强用狠的人,一拨是长得瘦小单薄但奸巧机灵的人,一拨就是老实蠢笨,而能吃苦耐劳的人。第一拨夜线子和巩百林带领,第二拨苟发明和冉双全带领,第三拨陈来祥和原土匪中一个叫吴银的带领。训练的时候,或者杜鲁成去现场,或者周一山去现场,井宗秀除了每天早晨集合了队伍要训话外,别的事他不露面,不是待在城隍院东边的第一间房子里,就是低着头在院子中走。他走着还是八字步,双手在身后甩动,嘴上却叼棵纸烟,烟灰很长了也不弹,常常是伙房里的人和蚯蚓争吵什么,甚至是蚯蚓挨了耳光就又哭又骂,他还是在走,似乎就没看见也没听见。但是,井宗秀不知什么时候就记住了每一个兵的名字,了解了他们的身世家境。当训练结束,兵一窝蜂往回跑,一进了城隍院,看到井宗秀在院里走,立即都安静了,顺着墙根回宿舍里去。井宗秀偏就叫住了一个:张生喜,你过来!张生喜过来,说:啊团长你知道我名?井宗秀说:你叫生喜,咋就脸老是苦愁,你老家马川是富裕地方呀,是不是家里有啥事啦?张生喜说:家里没事,我就长了个苦瓜脸,团长还知道我是马川人?井宗秀说:我还知道你有痔疮,少吃些辣子!张生喜感动得就哭了。

不久的一个早晨,房上地上白花花的都是霜,林记肉店刚开门,就聚了一堆来买肉的人,还都是一斤二斤的在挑肥拣瘦,阮天保的爹也来了,他新穿了长袍马褂,戴着一副硬腿石头镜。林掌柜说:老哥老哥,今日头卸得大,王富要买呀,我说这是阮老爹的头!阮天保的爹说:你的头!林掌柜从柜台下提出一个猪头,果然脖子肉带得多,嘴里还叼根尾巴。阮天保的爹说:我就只吃猪头肉呀?今日要整扇子!林掌柜还是笑着,给别人割肉:要多少?二两?这咋下刀呀?!阮天保的爹说:你咋还不动弹呢?林掌柜说:最少半斤。干脆买个猪肝吧,猪肝便宜。小三,小三,阮老爹今日穿得整齐,你把猪头给他提家里去!阮天保的爹说:要整扇子!林掌柜怔住了,说:整扇子?!阮天保的爹说:天保当了县保安队长了,我要待客么。林掌柜说:天保当上保安队长啦?!阮天保的爹说:明日摆席,你也来啊!伙计小三掮了整扇子猪肉跟在阮天保的爹身后走了。估计还没到家,阮天保当保安队长的消息就传遍了半个镇。

杜鲁成和周一山知道后就去城隍院见井宗秀,井宗秀在他那间房子剪脚指甲,旁边卧了一只狗,剪下一些指甲了扔给狗,狗吃了又等着再剪下指甲。杜鲁成讲了阮天保当了保安队长的事,剪刀一抖,指甲缝有了一滴血,他说:他还真的走了!又继续剪指甲,再没吭声。而杜鲁成却跳起来骂:咱一块儿正闹事的,他就踹一脚!这是不是背叛?狗日的就是个叛徒!唾沫溅到了周一山的脸上,周一山擦了,说:他是不屈于人下的人,可我想不通的,他咋这么快就能当队长?杜鲁成还在骂:走就走得远远的,偏就在县上当队长,这是羞辱咱的池子浅?羞辱预备团不如保安队?!井宗秀还是在剪指甲,一声不吭。杜鲁成一脚踢走了狗,说:你说话呀!井宗秀哼了一下,放下了剪刀,开始穿鞋,说:他爹是要摆席待客呀?杜鲁成说:他去当就永远在县城里去吧,他爹在镇上张狂啥,给咱示威?井宗秀说:去把摆席待客的场子砸了?杜鲁成说:我让夜线子去砸,他不仁了咱也不义!井宗秀说:一山你觉得呢?周一山说:不但不能阻止阮家摆席待客,还要帮着去张罗,更还要去县城给他恭贺。杜鲁成说:他踩了咱一脚咱还要说把他脚垫疼了?井宗秀说:这一段时间里,你觉得和他合得来合不来?杜鲁成说:他和谁能合得来?!井宗秀说:那他一走是不是就解脱啦?杜鲁成看着井宗秀,井宗秀说:你真的去一趟县城,一是买份大礼给他恭贺,二是他走时身上有一长一短两支枪,保安队不缺武器,就得让他把枪还回来呀。杜鲁成鼻孔里出了一股气,说:我转不过这脸。周一山说:团长去重了,我去又轻了,还是你去的好。杜鲁成勉强应允了,井宗秀说:出了门,这脸都要笑笑的!就派蚯蚓去放鞭炮。

蚯蚓买了鞭炮,原本要提着从中街一直响到阮家门前,但他偷懒,捉了一条狗,把鞭炮系在狗尾巴上,一点燃,狗从北向南跑,鞭炮越响狗越跑得快,还没到阮家门口,狗的尾巴就炸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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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天保是一到县城就去拜见麻县长,殷勤行事,顺着说话,麻县长就把他留下来,相当于当初杜鲁成的角色。有一天听说史三海病了,阮天保说:你是不是去看望一下?麻县长说:不去!阮天保说:门房病了,你都去看望的,他那儿咋不去了?麻县长说:我不看到他,全当他死了!阮天保说:他对你不恭,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他是拿枪的人,还得把他笼络好,你不必去,我代你去一下,倒显得你大人海量!阮天保得知史三海养病住在他的私宅里,就着人抬了食盒去。抬食盒的在前庭里被招呼了喝茶,他直脚却去了后屋,史三海赤条条睡在**,双腿分开着,**就那么晾着,上边生着菜花状的肉疙瘩。阮天保吃了一惊,说:队长咋得了瞎瞎病?!史三海说:你咋进来的,谁让你进来的?你是说我这是报应?阮天保说:哪里哪里。竟一时不知再说什么,而史三海却大骂:阮天保,以前别人来送礼,我就记着你狗日的没来送,今日你倒是来了,肯定要来看我笑话的。我告诉你,老子这得的是香病艳病,你他娘的想得还得不上哩!阮天保一股气攻了心,说:你骂得好!从怀里掏出刀就捅过去。史三海一翻身,刀捅在屁股上,阮天保没收住脚,跌倒在床边,史三海就势又一滚,骑在了阮天保的身上。史三海还在骂:老子一直想收拾你哩,你倒送上门了!伸了胳膊去拿床头的枪。阮天保在下挣脱出手来,就抓史三海的**,用力地捏,捏得能感觉到那两颗卵子像鸡蛋一样被捏碎了,史三海把枪拿到手里,又掉下去,便痛晕了。阮天保爬起来寻刀子,刀子还扎在史三海的屁股上,拔出来,在脖子上捅,在心口上捅。

杀了史三海,麻县长却突然害怕了,给了阮天保十个大洋让他逃跑,跑得越远越好。阮天保说:我不跑。麻县长说:你咋不跑?阮天保说:他是辱骂你,我才杀了他,我跑了我就是犯罪,还牵涉了你,我不跑我就是立功,你也是除暴安良。你让我把他取而代之,谁也动不了我,更动不了你。阮天保就当上了保安队长。

阮天保一当上保安队长,立即打发人告知了他爹,阮老爹就张灯结彩,买肉打酒,摆好了席面等待着镇上人的恭贺。预备团的鞭炮一响,杜鲁成又代表着井宗秀去了阮家,差不多的涡镇人就都去了。阮家摆的是流水席,来人够十个八个就开一桌,再够十个八个了再开一桌,如此从早到晚酒席不退。杨掌柜又犯了心慌病,嘴唇发青浑身虚汗出不了门,杨钟又没在,陆菊人和剩剩便去了。陆菊人到了阮家,门口的执事在喊:陆菊人三斤挂面二斤麻花一斤红糖!写礼单的是阮家在白河岸齐家村的外甥,说:她男人的名字?执事说:叫杨钟。写礼单的就写了杨钟三斤挂面二斤麻花一斤红糖。执事说:这个要写陆菊人,她在家里主事的。陆菊人说:就写杨钟!拉着剩剩进了院子。写礼单的扭头看着陆菊人,说:杨家是大户?执事说:一般人家。写礼单的说:她娘家是县城的?执事说:纸坊沟的。写礼单的说:你瞧瞧那背影,做太太的都走不出那种势么。陆菊人到了上房,向阮天保的父母恭贺后,却没有入席吃喝,拉着剩剩就离开了。出院门时,写礼单的看了一眼,再没抬头,执事说:你不是夸人家好么,咋就头都不抬啦?写礼单的说:她身上有股气,逼得我不敢看么。

陆菊人本来想着趁送了礼情后要到花生家串门去,剩剩是刚才看见了阮家的桌子上有炒瓜子,这会儿嚷嚷着要吃,就说:到前边店里买。母子俩便在中街朝北头走。井宗秀在饸饹店里吃饸饹,看见了陆菊人,叫着说:剩剩吃不吃,给你调一碗!陆菊人忙摸了一下领口,领口扣着,说:才吃过饭,他不吃的。剩剩却说:吃哩。井宗秀就笑着给买了一碗饸饹。剩剩在那里吃饸饹,陆菊人没有坐,背向着门口,说:这都过饭时了,你才吃饭?井宗秀说:我出去有个事回来错过饭时,伙房要做,没让做,也是想吃点酸辣东西,就过来了。陆菊人说:身上的衣服也都脏了……井宗秀拍了拍衣襟上的土,笑着说:这几天忙,才说要换洗啊,你是去阮家行情了?陆菊人说:你还没去吗,我放下礼就走了,吃饭呀穿衣呀,总得有人照顾,你也没想想?井宗秀说:也是忙,也是在这事上受过伤,就没想了。陆菊人说:我给周一山的娘应允过要给她儿找个媳妇的,那我也给你物色着?井宗秀说:去的人多吗?陆菊人说:人不少。你告诉我,想要个什么样的?井宗秀说:就像你这样。陆菊人说:我给你说正经事!井宗秀说:我也是正经话,我找你这样的那不可能了。陆菊人倒一时没了话,看着剩剩把饸饹吃完,说:擦擦嘴上的辣子!剩剩拿袖子擦嘴,陆菊人哎哎地叫着,用手帕把孩儿的嘴擦了,说:我走呀。拉着剩剩就走了。

陆菊人回到家,杨钟在院子里坐着,嘴脸乌青,像个茄子,问了句:你吃了没?杨钟却说:去阮家啦?!陆菊人说:街坊四邻的都去了,爹让我和剩剩去行个情。杨钟尖叫着如菜下油锅,说:你咋不嫌丢人啊!人家欺负我,你倒去行情,他阮天保再说当保安队长,就是当了皇帝关我屁事!陆菊人说:你就不懂个人情世故!不再搭理他。杨钟还在骂:别人拍马溜须哩,咱也阵没志气?没志气?!陆菊人已进了卧屋,骂出来的没志气就真成了嘶的一声气。杨钟不骂了,却看见门楼瓦槽上的猫在看他,在地上拾东西要打,但没东西可拾,拾了个树叶扔去,树叶扔出去一尺远就落地了。

杨钟是在这个后晌马也没遛,到酒馆里独自喝酒,天黑了多时喝成一摊泥,酒馆的伙计背他回家。以前老是背他回家,陆菊人埋怨背他的人不劝阻杨钟,所以这次把杨钟背到他家院门的石墩上,敲应了门,伙计就先跑了。等到陆菊人开门出来,杨钟已从石墩上跌下来,左额的皮破了,满脸是血。陆菊人烧了些棉絮灰敷在了额上,杨钟第二天中午才醒来,醒来陆菊人不在家,额上的伤口好像湿漉漉的还没结痂,自己又逮鸡拔绒毛粘在上面。鸡的绒毛能止血,但粘上了一时取不掉,再去马厩,喂马的孙老头说:出事啦?杨钟说:出事啦?!孙老头说:信封上插鸡毛那是急信,我看你额头上有了鸡毛。杨钟就拿手拽鸡毛,一拽,伤口的血流出来,又把鸡毛粘上了。孙老头说:你这样子快回去歇着吧,免得团长看见了训你。杨钟也觉得这样子不见井宗秀着好,就说:他要问起,就说我拉肚子。

杨钟一连三天都没闪面,井宗秀问过孙老头,孙老头说杨钟病了在家。而陆菊人也见杨钟当天没回来,问过孙老头,孙老头说杨钟去高老庄给马钉掌了,说完孙老头打自己的嘴,陆菊人仅仅怔了一下,但也没多在意。两边都没见杨钟,杨钟和冉双全是去了龙马关。冉双全到预备团后,白天操练完,夜里常和镇上一些人打麻将,他还是下老千,被打了一顿,眼窝是青的。杨钟从孙老头那儿出来,碰着冉双全,冉双全用竹签剔牙,问:吃啥了?说:吃肉。问:在哪儿吃肉也不叫我?说:在阮家呀!杨钟一下子变了脸,说:你去阮家了?冉双全说:我陪周一山去的。杨钟骂道:预备团也去了阮家,这是咋啦?!冉双全倒没兴趣这个,看着杨钟的额颅,说:巩百林、苟发明也打你了?杨钟说:他们打我?凭什么打我?冉双全说:哦媳妇抓的。这些狗×的牌技倒比我高!杨钟说:你和他们打牌耍老千了?冉双全说:我总得把输的捞回来呀,你没事吧,咱到别的地方耍去。杨钟还想着预备团也去阮家的事,嘴上说:咱干着还有啥意思?冉双全说:让你赚钱你还有意见?杨钟说:不是说你。冉双全说:走吧走吧,一打牌把啥事都忘了!两人就离开镇子,去了龙马关。

龙马关有杨钟的赌友,去耍了两天一夜,输得血本全无。第三天晚上往回走,杨钟想着到纸坊沟找小舅子借些钱了,再在纸坊沟赌。可后半夜路过一个村庄,村庄的人都关了门睡觉,冉双全却要大便,杨钟说:一天都没吃饭了你还屙呀?要屙往远些,别臭着我!冉双全就到一个麦草垛后去,正屙着,麦草垛里爬出一个女人来,冉双全裤子未提就扑过去把女人压住,说:你给我预备的?那女人不屈服,和他扭打起来,他毕竟力气大,撕断了女人裤带,把裤子都拉下来了。杨钟又困又饿,闭了眼歇着,听到撕声,问咋回事?冉双全把女人拉了过来,一看,这是井宗秀原先的小姨子。女人当然认得杨钟,忙说:杨钟救我!杨钟说:阮天保没杀你?女人说:我是逃出来,脚崴了藏在那里的。冉双全说:你们认识?杨钟就说了这女人的根根梢梢。女人说:你救我,我给你好东西。冉双全说:你有啥好东西,不就是长了个×吗,你给他不给我?!一把夺过女人抱着的一个包袱,一扔,就拽起女人的两条腿往开掰。包袱正好扔到杨钟怀里,包袱散开,里边竟露出一把短枪,当下吃了一惊,冉双全却把女人的腿重重摔在了地上,骂骂咧咧。杨钟拿起枪,确实是把真枪,就要问女人这枪是哪儿来的,冉双全已经骑在女人身上用双手掐脖子,就说:你住手!冉双全站起来说:她还有枪?我掐死她!杨钟说:枪又没打你。冉双全说:是没打我,可差点让我倒霉呀,你也别×她,她是白虎星!杨钟说:什么白虎星?冉双全说:你不知道呀,她下边没长毛,谁×了就会短命招灾的,怪不得保安队长死了!杨钟说:胡扯淡!保安队长是她杀的?让她走,让她走!冉双全去踢那女人,女人没有动,弯腰看了看,说:她咋阵不经捏的?!两人忙用麦草盖了尸体,天也亮了,就没去纸坊沟,回镇要把枪交给预备团。

也就在这个早上,剩剩出去玩了,陆菊人没事,想去花生家拉拉话儿,去了,她爹不在,花生却在屋里哭哩,一问,才知是花生夜里梦到她娘在做饭,锅里尽是些芽菜,醒来想起以前家穷,整天都是吃糠咽菜的,花生说:我只说娘死了再不饿肚子了,谁知娘在阴间还是吃不好。陆菊人抱住了花生,说:那是你做了个梦么。花生说:这一定是娘给我托的梦。陆菊人说:是不是你娘的生日或忌日到了?花生想了想,说:就是,我娘是明天的生日。陆菊人说:那不是你娘在那边受苦,是她惦记你了,我陪着你,咱去你娘的坟上祭祭。花生倒感激得直叫陆菊人是干娘,陆菊人说:这使不得,剩剩认井团长是干爹,我怎么做你干娘?花生说:这和我认你干娘没关系么。陆菊人说:要认你就认个干姐吧。她们出了门,要到街上买些烧纸和香烛的,在巷子口却碰上剩剩和自家的猫,剩剩问娘去哪儿,陆菊人说到虎山湾呀,剩剩也要去,猫就不停地抓他。花生说:他要去就一块儿去,走不动了我背。这猫咋啦,把剩剩手要抓破呀?!撵开了猫,背了剩剩,没想猫还是跟着。

到了北城门外,突然跑出一只老鼠,猫就把老鼠捉住了,但没有吃,只拿爪子拨着,老鼠再跑,猫又抓过来,还是用爪子拨着。剩剩嚷着下去看猫玩老鼠,陆菊人说:你还是不要去了,就在这儿玩。剩剩便搂紧花生的脖子,不肯下去了。而猫抬头看剩剩,老鼠趁机跑了,陆菊人说:他不回去了你回去!猫是叫了一声,坐下来看着他们走了。

在虎山湾的坟地上,花生插上了香烛,烧纸时说:娘,娘,你甭再惦记我,现在家里日子好过了,我又认了干姐,我都好着的。娘,你听见了吗?就又是哭。纸烧着,突然,没风却旋起了纸灰,陆菊人说:你娘听到了,她在取冥钱的,你要笑的。花生说:娘,这些钱你要舍得花的,给你买好吃的吃,买好穿的穿,我以后还会常来给你钱的。就也满脸泪水地笑了。烧罢纸,两人都静静地坐在坟前,坟后的滩上到处是茵陈、紫菀、茼蒿、胡荽和蒲公英,蒲公英叶子像苦苣一样,还有细刺,中心就抽出那么粗的茎,有的茎端开了花,形色都如菊,有的花开过了,挂着絮,稍一有风,絮就忽高忽低地飞。剩剩一直在那里捏花絮,捏住了就往口袋里装。陆菊人叮咛剩剩不要装,让它飞,它飞落在哪儿了明年又是一棵蒲公英的。叮咛完了,便说出给花生找个婆家的话。花生突然听陆菊人说出找婆家的话,回过头来,脸就很快红了,说:我还小哩。陆菊人说:小是小,也得趁早早订下呀,我是五岁就到杨家的。你告诉我,这涡镇上谁入眼?花生说:我不知道。陆菊人说:你觉得井团长咋样?花生说:姐说笑话。陆菊人说:你娘也在这儿,不是笑话。花生说:这怎么可能,人家是团长,我只配做个丫鬟。陆菊人说:咋不能,我慢慢教你么。花生说:你咋教呀,你让鸡像鹰一样飞,鸡最多只飞到墙头上。陆菊人说:没出息。他井宗秀以前家也那么穷的,受多大的苦,不是也当了团长吗?!花生不知道说什么,就去抱了剩剩。

从坟地回来,花生走得弯弯扭扭的,陆菊人说:你咋走路的?花生说:你在我后边看,我咋不会走了。陆菊人说:端端走,头抬起来走。花生又走,就咯咯笑。陆菊人说:别笑得太傻。你有些外八字?花生说:我最烦我这腿了,走路也有意往内收,但一走开了就忘,改不过来么。陆菊人说:先纠正一个脚,对,走端。进了镇,中街的石条街面铺得整齐,中间就有一条直线,陆菊人要花生踏着直线走。花生就踏着直线走,走得似乎很累,见四周没人了走几步,一有人便停下来。陆菊人说:没人看的,走你的。却在回头时似乎觉得有人拿了草席和锨什么的,从一条斜巷出来后又出了北城门口,陆菊人揉揉眼,说:刚才出镇的是不是杨钟和冉双全?花生说:我没注意。陆菊人有些疑惑,斜巷里就又出来了井宗秀和蚯蚓,井宗秀骑在马上,马下厮跟的蚯蚓仰头一直给他说什么。剩剩在喊:马!啊马!井宗秀抬头瞧见了,下马把缰绳给了蚯蚓,走过来。井宗秀的黑军装上扎着宽皮带,皮带上别着一把手枪,太阳在手枪上跳着光芒,他说:是不是想骑呀?剩剩说:骑!井宗秀竟抱着剩剩放在了马背上,让蚯蚓牵着马去遛遛。陆菊人说:不行,这不行。井宗秀说:让他也练练胆子,你们出镇了?陆菊人就蹭着鞋上的泥土,说:和花生给她娘上坟去了。井宗秀说:花生没娘了呀?花生早已是满脸通红,说:我娘去世得早。说完就含胸缩背站在那里。陆菊人说:我现在是她的干姐啦。用手轻轻拍了花生的腰,花生的腰挺直了。井宗秀说:哦,哦。陆菊人说:以后要有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活了你就交给我这妹子。花生倒越发不会了说话,只是含笑。陆菊人又说:啊你有手枪了?井宗秀说:才有的。陆菊人说:那次保安队长来,腰里就别着手枪蛮威风的,你当团长了早也该别一把的。井宗秀说:这就是保安队长的那把手枪。陆菊人说:是不是?井宗秀说:我不爱带枪,杨钟和冉双全把它弄了来,杜鲁成便非要我别上不可。陆菊人说:就是不用也得别上,这是个身份么!你说是谁弄来的?井宗秀就把这手枪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陆菊人脸上越来越不是了颜色,说:他背着你又去赌了?你那小姨子死了?就死了?!突然一股子风,马从巷子里跑出来,四蹄刨地,大声嘶叫,没见蚯蚓跟着,马背上也没了剩剩,井宗秀啊了一下就过去拦马竟然没拦住,而紧接着蚯蚓背了剩剩也跑出了巷子,剩剩满脸的血,哭叫得像杀猪。陆菊人忙问咋回事,蚯蚓说他牵马到巷里,剩剩不让他牵,他松了手,马走到巷那头都没事,可一出巷口,冷不丁窜出一条狗,马一惊把剩剩撂了下来。井宗秀就骂蚯蚓,陆菊人说:这怪不了他。一边把剩剩从蚯蚓背上抱下来,一边说:不哭啦,不就是擦破皮么。但剩剩一站在地上了又扑咚倒下去,一摸腿,又尖声喊疼。花生忙去揉搓,剩剩哭得更厉害,陆菊人说:不敢再揉,这是伤骨头了。井宗秀抱了剩剩要去安仁堂,陆菊人不让抱,说:你抱着不好。井宗秀说:我是他干爹呀!抱了就跑,陆菊人和花生便跟在后边。剩剩一直在哭,半路上花生去店铺里买了块琼锅糖塞在嘴里,他含着还在哭。

杨钟和冉双全把枪上交给预备团,功是功,过是过,两者一抵消,就没有奖励他们也没有惩罚他们,但掐死了人,虽然是失了手,人毕竟死了,井宗秀责令他们去掩埋了尸体,回来就关了冉双全三天禁闭。杨钟到家看见剩剩的腿骨折了,说:这是报应啊!啪啪啪打自己脸。陆菊人坐在门槛上就看着他打,想着今日发生的事也是蹊跷,猫怎么一次两次都不让剩剩跟她呢?便抬头看猫,猫又是在门楼瓦槽里眼睛睁着一动不动,而杨钟的半个脸被打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