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从警察局出来,阳光亮得刺眼,却感受不到热量。我站在警察局门口瑟瑟发抖,觉得身体虚弱极了。孙娅站在我旁边,依然面无表情,好像什么都影响不到她。在变幻莫测的世界中,她岿然不动。

“我想喝一杯。”我说。我想要暖暖身子。

孙娅看了我一眼。我们缄默不语地走了一段路,然后随便找了家小馆子坐下。我迫不及待地要了一杯威士忌,咕嘟咕嘟地咽下去。炽烈的酒精此时于我而言像是泉水般甘甜。我的身体开始发热,感觉好多了。我又要了一杯威士忌。

孙娅没有喝酒。她缓缓地转过头,看向窗外,又缓缓地看向我。她看起来有点迟钝,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似的。

“这个结局我并不意外。”孙娅突然说道。

第二杯酒也已下肚,我的头脑开始有些旋转了。我知道她指的是康赫。

“为什么?”

“他早就已经死了。”孙娅缓缓地说,“这次只是他肉体的灭亡,他的精神早就死透了。”

“就因为他破产了?”我笑了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笑容中有一丝恶毒。

“他曾经是命运的宠儿,后来被重重摔下。”她面无表情地说,“就像命运给他开的玩笑,他之后的日子不得不活在一个玩笑里。”

“所有人都是玩笑。”酒精在我的体内鸣叫起来。

“现在我不想思考这些东西了。”她说,“生前他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说完,她缓缓站起身。

“稍等。”我借着酒劲,胆子大起来,“有件事想问问你。”

我跟她说了关于《玩偶之屋》纪念版专辑发布会的事。

“这件事啊……”她皱了皱眉,“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他们确实邀请了我,作为音乐媒体参加。你对它也感兴趣吗?”

“一个朋友。”我含糊地说,“他是Joy Division的铁杆歌迷。”

“哦。”她仿佛神游天外了一会儿,然后回过神来,“那你代我去吧,我会跟他们说明情况。让你以《低保真》杂志特约记者的身份参加发布会。”

“真的吗?”我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

“很简单的事……”她喃喃自语着,困倦似的揉了揉眉心。然后,她缓缓地走出小酒馆。我看到她先是朝一个方向走去,又匆匆折返回来,走向相反的方向。她的脚步似乎轻飘飘的,但也许是我的错觉。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酒劲完全发作了,我重心不稳,差点跌倒。

7、

发布会的场所定在了一处奇怪的地方:“巴别塔”购物中心的天台上。那天,我乘坐电梯沿着长长的电梯通道一路向上。从透明的玻璃往外望去,电梯的速度是很快的,尽管置身其中显得十分平稳,闭上眼,几乎感觉不到电梯在运动。不过,外面的景色是不会骗人的。不一会儿,那些高大的建筑和立交桥就缩小成了模型,再过一会儿,它们就成了某种抽象的线条,根本看不出原本的用途了。雾一般的云朵开始笼罩在眼前,摩挲着电梯的玻璃壁,上面出现了点点水滴。快到顶端时再往下看,就只能认出河流与山脉了,给人一种坐在飞机上的错觉。

天台到了。“巴别塔”所谓的天台并非是露天的,而是有拱形的顶棚。顶棚非常高,顶端有几块不同颜色的钢化玻璃,阳光透过玻璃照射在地面,呈现出令人晕眩的迷幻效果,好似某种古代的宗教建筑。

电梯门打开时,我看见五六个穿着统一黑色制服的男子站在门口,一齐望向我。其中一个稍微上了年岁的男人满脸堆笑地朝我走来。“您是来参加发布会的吗?”他毕恭毕敬地问。我点了点头,出示了孙娅给我的身份证明。

“请到这边来。”他伸出手,为我指明了道路。就像是一名高级宾馆的服务人员,他在前面带路,穿过一条走廊,将我领到一扇大门前。头顶五颜六色的光芒搞得我头晕目眩。他推开门,里面是光秃秃的四壁,只有一台类似宇宙飞船驾驶舱的机械装置,十分醒目。

“这是……”我愈发困惑了。

“请允许我稍后为您解释。”他仍是和蔼的笑容,令人无法拒绝。我只好按照他指示的那样,坐进“驾驶舱”中,脑袋上还戴上了插满了线路的圆形头罩。

“可能会稍微有些不适,正常反应不必害怕。”他在我耳边说道。不容我发问,我就觉得眼前一片光明。刺眼的光,即使我闭上眼也无济于事,光芒穿透了我的眼皮。不,这光芒根本不是从外部照进来的,而是在我脑子里亮起。我感觉大脑空白,太阳穴微微发热。

大约过了半分钟,光芒渐渐消失了。我的大脑又恢复了正常。

“好了。”那个男子重新走回来,面露微笑,“请您去贵宾室休息一下吧。”

他领着我又进了另一间屋子。这间屋子比刚才大得多,准确地说应该是一间宴会厅。在靠墙的地方摆着十几张按摩椅,其中有几个人正躺在上面,闭目养神。我也选了一张椅子,坐了上去。按摩椅启动,我感到浑身为之舒展,像是正在开花结果的新树。看来是高级按摩椅无疑了。

在我旁边是一个干瘦的老头,我们随便聊了几句。

“你也是来参加发布会的?”他问我。

“是啊。”

“你是哪个媒体?”

我告诉了他。

他侧过头,皱了皱眉。“我以前怎么从没见过你?”接着他解释道,他也是一家媒体的记者。

“很奇怪。”他对我说,“完全没有开发布会的样子。搞得神神秘秘的,所有的媒体和嘉宾都在这里做按摩。”

我也是非常纳闷,但我之前并没有参加发布会的经验,想来有可能是别出心裁的方式吧?于是我们又闲聊了几句。按摩椅实在太舒服了,我很快就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我再次睁开眼时,看到那个上了岁数、如同古堡大管家一般的男子正冲着我笑。这张笑脸离我如此之近,都快要碰到我的鼻尖了。我吓得连忙从按摩椅上坐起来,发现他的身后站着好几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人,他们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我环顾四周。令我意外的是,大厅里的按摩椅全都空空****,之前那些人哪去了?

“他们已经走了。”男子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着对我说。

“走了?”我困惑不已,“我错过发布会了吗?”

“严格意义上讲,你并没有错过发布会。”男子说,“因为根本就没有发布会。”

他的话实在太奇怪了,我完全愣住了,连发问都已忘记。

“我们办这场虚构的发布会的目的,就是为了等待你的出现。”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慢慢就懂了。我们有得是时间。”他转过身,“请跟我来。”

我从按摩椅上起来,跟着这些人走出大厅。恍惚间我有种被挟持的感觉,而事实上似乎确实如此。我开始领悟到,这次所谓的发布会存在着太多猫腻。太好了,我晕晕乎乎地想,它可能是一切,唯独不会是一场音乐发布会。有那么多种可能性,起码可以排除掉一种。

他们领我进入一间逼仄的小屋子里(世上有那么多的房间,真是令人绝望),屋子中央放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台电视机。没有窗户,光线昏暗,像是一间审讯室。其余穿着制服的人全都站在了门口,只有那个面带笑容的男人跟我走入房间。

“请坐。”他伸出手掌,指了指那把椅子。

我坐了上去,而他依旧站着。这样一来,我就更像一个犯人了。我有点后悔我的冒失。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困惑。”他还是这样打着哑谜。

我的耐心在逐渐流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几乎喊起来了,要知道,我很少在公众场合发脾气,“我已经受够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了!”

“好吧好吧,稍安勿躁。”“笑面虎”安抚着我,然后拍了拍那台电视机,像是在拍一个死去之人的头颅。这时我才意识到,这是一台非常老式的电视机,老到我只在博物馆里见到过:它是黑白的,并且没有遥控器,需要用位于电视机右下角的旋钮来调台。

他按下电视机的开关。

一片雪花,但是他并不意外。他将电视机顶端的天线竖起来,然后又调了调那枚旋钮。很快,雪花开始跳动,一些画面闪现出来,可是还不足以看清。他极有耐心地调试着电视机,直到图像终于稳固地呈现在显示屏中。

被我猜到了,画面是黑白的,第一人称的视角,仿佛在看一部纪录片。画面断断续续的,经常突然就切换到下一个场景,之间没有丝毫过渡。

一开始,我看不太清屏幕里的画面,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将椅子往前搬了搬。“笑面虎”站在电视机旁边,饶有兴致地观察我的反应。

我终于认出来了:画面里有时是我的客厅,有时是我家附近的街道,以及众多我生活中熟悉的场景。我甚至还看到“拍摄者”潜入了我的卧室,在那里停留了很久,像是在沉思什么,直到画面毫无征兆地切换到下一个场景。

我感觉浑身发凉。

“你们什么时候拍的?”我愤怒地对他吼道,“难道你们一直在监视我?”

“不不不。”他胸有成竹地晃了晃他的食指,“我们没有监视你。这本身就是你自己的记忆,只不过我们把它们用图像的形式导了出来。”

画面中,我看到“拍摄者”正在与陈涤交谈,而声音分明就是我自己。这下我完全明白了——那个“驾驶舱”其实是记忆窃取装置。

“注意看,这才是重点。”说着,他继续用旋钮调试黑白电视机。画面中出现了我参加“公社”的森林派对时的场景——我与老布的交谈;和书店女孩一起躺在夜空下;那个总是在无限循环同一种旋律的吉他男人……

“这是我们从你的记忆中发现的片段。”“笑面虎”解释道,“可惜的是人的记忆总不是连贯的,否则我们就能直接定位到‘公社’的准确地点了。”

“所以说,专辑发布会是假消息,你们实际上是为了引出‘公社’的人?”

“你总算开窍了。”他冲我笑着,“不过确切地说,我们原本是想引出老布。根据可靠消息,他是Joy Division的狂热歌迷,我们以为他会亲自前来,没想到他派了你……”他颇感遗憾似的摇了摇头。

“那你们是……”其实我已经猜到了。

“我们是‘效率委员会’。”他伸出手,主动跟我握了握手,“幸会,我是行动五处的处长,你可以叫我‘处长先生’。”

8、

我被捕了,但没有被关进监狱里,也没有去进行社会改造,而是被处长带到了一间昏暗的小房间里。

“你想好了吗?”

在这间形似审讯室的房间里,处长的半张脸几乎都隐没在了幽暗中。我们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桌面上放着一张纸。那是一张合同。

他微笑地望着我。

我知道,只要我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就必须要迎接不可知的命运。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本来,作为“公社”的成员,我被抓是板上钉钉的事。尽管我一再向他解释,我已经退出了“公社”,可完全没用。他们认定我就是一个野生诗人,必须进行社会改造。到时,我不得不重新接受教育,直到被培养成一名合格的社会公民,才能重返社会。

那时,我将变成什么样子呢?想想就不寒而栗。还有传闻说,接受思想改造的人将会被抹去之前的记忆,因为记忆是塑造一个人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有将记忆清零,才是“脱胎换骨”的第一步。

处长还提出了另一种选择,就是供出“公社”的具体地点。“那些丧心病狂的野生诗人们从来不使用任何科技产品,我们根本没有办法找到他们的位置。”他跟我解释说。

我想要获救,就必须要出卖“公社”吗?如果这样做,倒还真不如清除记忆来得更舒服些。

就在我准备认命时,他出其不意地给了我“第三条路”。

“实不相瞒,”他笑着对我说,“我自己有一项副业,如果你同意签下这个合同,我就可以让你免去进行社会改造。”

于是,就有了刚刚的那一幕。我面对着桌子上的一纸合同。

“怎么样?”他注视着我。

从合同上我得知,这位“效率委员会”的行动处长,在本职工作之外还有一项事业——一部超长电视剧的幕后制片人。这部叫《即使变成甲壳虫卡夫卡还是进不去城堡》的电视剧目前已经播出了3000多集,是当今收视率最高的电视剧之一。这样规模庞大的电视连续剧需要众多编剧,而我面前的这张合同,就是让我无偿加入他的编剧团队,条件是写满500万字才可离开。

“我对你进行过调查,知道你有写作才华。我也读了你的书,风格很适合这部电视剧。”他继续怂恿道,“虽然没有报酬,但总比进行社会改造要宽容多了吧?仔细想想。”他靠在椅背上,将双脚放在桌面,微笑着,等待着我的答复。

我拿起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