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手机来电刺激着我的神经元。是孙娅。

这几天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给她打电话。自从上次见面后,我们再也没联络过。我当然知道,她肯定还有一些事没告诉我——关于我的母亲,关于她们的过去。但是,我终究没再联系她。《玩偶之家》的发布会却是一个契机,她的名字在媒体的邀请名单上,我以这个理由重新联系她是名正言顺的。

多么可笑!我必须要以另一种更客观、中立的身份,才能有勇气再去接近那段往事。

就在我犹豫着何时去找她时,孙娅的电话却率先打了过来,令我很是吃惊。我从没想过她竟会主动联系我。

“喂,现在有空吗?”她不等我开口,便急迫地问。

我觉察出她语调里的异样。

“有空,最近正好在放假休息。怎么了?”我问。

“事情有点复杂。”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是刚刚从宿醉中醒来,“能不能现在过来一趟?”

“去哪里?”我简直被她搞得一头雾水。

“太空歌剧院。”她说。

“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时间解释。你过来就知道了,我在这里等你。”说完,她就挂断了电话。

事情越来越奇怪了,但从她紧张的言谈中,我知道这绝不是恶作剧,她确实有急事要找我。我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往“太空歌剧院”。

她找我与康赫有关吗?

我来到犹如古世纪城堡般残破的太空歌剧院的大门前。四周依然是无比幽静的,在这种幽静中,道路两旁的野草悄然长高了。这次,我没有遇到酒鬼,没有遇到终日游**的“城市漫游者”。除了我,没有其他人。整个世界犹如一块巨大的荒地。我走进阴森森的歌剧院大门。

黑暗笼罩着一切。曾经坐满了观众、而今空****的座椅沉浸在暗影中,一排紧挨一排,仿佛被黑暗熔铸到了一起。冷飕飕的风从前台的位置刮过来,让我冒起鸡皮疙瘩。风源源不断地吹来,就像是一艘行进中的飞船上,哪个地方突然裂开了。

“有人吗?”我有些心慌,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在偌大的空间中如皮球弹来弹去。

“你来了。”是孙娅的声音。

我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在前排的某个座位上,一个身影缓缓站起来。

“叫我来干什么?”我朝她走过去。

“给你看样东西。”

她的嗓音仍然是干涩的,这种干涩也蔓延到了她的面孔上。她的脸色苍白而布满阴影,显得很虚弱,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她脸颊上的细小颗粒清晰可见,比上次见面时衰老了不少。她的一只手扶住前面的椅背,另一只手递给我一样东西。

小而方正的盒子。我认出这是一台小型全息投影仪。

“康赫给你的。”她说,“里面有他想对你说的话。”

“对我说的话?”我感到诧异。我按下全息投影仪上的开关按钮。几秒钟后,盒子上的镜头开始闪烁、聚集,一束光豁然射出。经过了最初的模糊和扭曲,光束开始稳定,康赫的形象慢慢显现出来。

“白河。”从全息影像里可以看出,他是在类似化妆间的地方录制这段影像的,“我记得你叫这个名字。没错吧?但愿没错。”他冲着镜头笑了。

我看了孙娅一眼。她没有看我,而是直直地盯着康赫的影像。

“怎么说呢,”他搓了搓手,“有些事情想要告诉你。其实不告诉你也无妨,世界并不会因为我隐瞒了这些事而有什么改变。”

我屏住呼吸,专注地听他讲接下来的故事。

“你上次来找我,问娜嘉的事情。说实话,那些事我不太愿意回想,可我每天都会花一点时间想一想,自己也控制不了。毕竟一个人的回忆也只有那么点儿,而我的也已经停滞了。我想,我还是有权利陷入回忆的。事实上,我每天都生活在回忆里。”

他停顿了一会儿,望了望旁边的某处,然后又回过神来。

“你想知道娜嘉为什么要离开你,离开你们的家。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一切确实与我有关,但我并不是主要的,在这出生活剧中,我也只是个配角。”他活动了几下脖子,继续道:“还是说说那一年吧,我的歌剧大卖,场场爆满。可你的母亲已经结婚生子,归隐山林,所以她没有赶上好时候。而我并没有主动联系过她。为什么呢?实话说吧,我喜欢娜嘉,疯狂地追求过她。我不顾尊严,一次次恳求她,让她同意跟我在一起,我送给她各种贵重的礼物,她却看都不看一眼。‘你就收下吧,’有一次我真的要崩溃了,对她说:‘算我求求你,收下吧。’她勉为其难地收下了我为她的生日买的项链,转头送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太。娜嘉就这样一次次拒绝我,却嫁给了那个一名不文的写剧本的家伙……哦,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侮辱你父亲的。我对他并不算了解。总之,自从你的母亲结婚后,我们很多年都没联系了。我也已经死心了。直到那个中午。

“那天中午,娜嘉突然来找我。多年不见,她依然是那么美。但我怨恨她,怨她为什么拒绝我。我甚至觉得,她正是为了拒绝我,才选择离开歌剧院的。这种念头纠缠着我的心。所以我故意冷冷地问她有什么事。‘我想回来。’她倒是很直接地说,‘我想回到舞台上。’我有些惊讶,因为凭我对她的了解,我无法想象她会对名利那么上心。后来我才知道,准确地说她不仅仅是追逐名利,而是完全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家庭生活。她从小接受正统教育,对家庭生活的幸福充满期待。可是,当她真正迈入家庭生活的大门,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如果说,行业一直低迷,倒也相安无事,可‘歌剧热’兴起后,她完全可以拥有另外一种人生,却不得不整天面对不得志的丈夫和还未懂事的孩子,以及各种琐碎的事物。‘我实在受不了了,’她对我说,‘我无时无刻不想逃离,我想重新站在聚光灯下。’”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时刻——她重新来到我的身边,而我的事业正蒸蒸日上。但是,怨恨仍然徘徊在我心里。我有些可怜她,并且在内心深处讥笑她:是她自己,把命运交到了我的手上,还浑然不知。她已经没有退路了,而我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娜嘉:回来可以,但必须离婚。她答应了。有一段时间,娜嘉成了我的情人。我几乎是带着爱和报复心同时在与她交往。我安排她成为几部剧的主角,条件是她要像对待主人一样侍奉我。当我想要她的时候,她必须随叫随到。我心情好的时候就把她当成猫咪宠爱,心情不好时干脆把她当成一条母狗。我经常用最恶毒的话侮辱她,骂她下贱。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要好好爱她,可我控制不住我的破坏欲。她默默忍受着一切。她天真地以为,只要她离了婚,我们结婚后就会好了。

“那时我的身边从不缺女人。我会当着她的面与其他女人交往。有一天,终于,她跟我说,她的丈夫同意离婚了,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这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时刻。可是,我却犹豫了。我突然发现,这些年过去,她变老变丑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光彩照人,观众也不再买她的账。她的笑让我不耐烦,她的哭更是让我厌恶。我身边比她漂亮的女人多得是,我想不通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看上了她。我报复得已经足够了,她的魔法已经失效,我一眼都不想再看见她。于是我对她说,如果她还想待下去,就只能当小角色,主角是不可能的,如果接受不了,就给我滚。她震惊了,没想到我会说出这些话吧。于是,有一天她不告而别,而我根本没在意。我们再也没见过。

“终于,就像是命运在惩罚我一样(当然,我知道这都是屁话),娜嘉走了以后,歌剧院开始每况愈下。‘歌剧热’迅速降温。后面就是你知道得那样,我重新变得一无所有,仿佛回到了原点,可是我觉得,我比一无所有还要悲惨,我变成了负数,因为我失去了太多我曾经以为最珍贵的东西。

“现在,每天我都会用一会儿时间去想想以前的事——算了,我也不瞒你了,其实我是在用所有时间回想以前的事。当然也包括娜嘉,那些我辜负的人,还有那些辜负了我的人,以及过去辉煌岁月的影子,他们都坐在观众席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无时无刻。他们就坐在那里,等着看我怎么把戏演完。我真的受不了了,在他们的注视里我根本无法生活,而离开他们,我依然无法生活。好吧,那就让一切结束吧。我想,有时应该简单点儿:无法生活,那就干脆不要去生活。”

说完,影像戛然而止。

我转过头,发现孙娅也在盯着我。

“他打电话叫我来,然后我发现了这个。”她对我说。

“他在哪里?”

“跟我来。”她说。

我跟着她走出观众席,来到后台。她径直走向一个房间,推开门。我立刻认出这里就是全息影像里的化妆间。而在房间中央,一个人吊在房梁上,一动不动。在他脚下是被踢翻的椅子。

“可以搭把手吗?”孙娅平静地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