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按照计划,我来到唱片店。接待我的自然还是老伯。他看起来精神头不错,我进来时正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欣赏“戴夫·布鲁贝克四重奏”的曲子,十分陶醉的样子。货架旁堆满了一摞摞箱子,很醒目,想必是由孙子与孙女打包好的唱片,给人一种搬家公司的车子随时会来的感觉。不过架子上仍摆满了唱片,店也照常营业。

我走进店中。

“喝点什么?”老伯睁开眼,毫无意外地问我这个问题。

“来杯咖啡吧。”天空阴沉沉的,云层像是装满唱片的箱子一般堆积在天边,风也变得冷飕飕的。并不太适合出门的一天。

煮咖啡的间隙,我问老伯:“您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暂时可能走不了啦。”老伯显然很兴奋,“星际运输不是很紧张么?我的票一时半会买不上,所以得多待一阵子。”

“那也不错。”我点点头。稍倾,老伯为我端来热气腾腾的咖啡。我抱起杯子,暖了暖手,然后小口啜饮起来。

“不过该走还是要走的。”老伯坐回柜台里,关掉了音乐,“你今天怎么有闲工夫来?”

“哦,”我放下咖啡,“今天算得上正事了。我先办正事。”说着我放下咖啡杯,起身来到约翰·科川的专柜前。我挑选了科川早期代表作《蓝色火车》,以及经典的《至高无上的爱》和徐瞳最喜欢的那张《星际空间》。我看着专柜旁张贴的约翰·科川的大海报——印的是一张老照片,照片中的约翰·科川正步上楼梯。或许是逆光的原因,他眯着眼,眉头紧蹙,神情肃穆,手中紧紧握着那只次中音萨克斯,正在往楼上走。照片的背景我完全不知,但其中传达了某种坚定的内容,深深地打动了我。

“老伯。”我喊道。

“嗯?”

“这张海报能不能一起卖给我?”我转过头,对老伯说。

“哦?你喜欢?”老伯走过来,戴上花镜,仔细打量着照片。

“是的,或许我的一个朋友会更喜欢。”

“送给朋友的?”

“是的。”

老伯微微一笑,把照片摘下来,小心地卷好,递到我手上。

“那我也送给朋友好了。”他笑着说。

我道过谢,接过照片。接着我们返回柜台继续喝咖啡。

“对了,那件事,”老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我替你打听了。”

“什么事?”我有些茫然。

“就是关于《玩偶之屋》的发布会呀。”

“哦哦,有何进展吗?”我连忙追问。

老伯从柜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放在桌面上。我看到那上面记录了七八个人名。老伯变得严肃起来,用手指轻轻敲击着上面的名字。

“这是我从唱片公司内部渠道打听出来的,发布会会确定邀请这媒体人参加。主要是一些乐评人和记者,说不定会对你有帮助。不过……”老伯欲言又止。

“有什么不对吗?”

“倒也不是说不对,只是很奇怪。或者说有不好的预感。”老伯说,“按照常理,这么重要的发布会应该大肆宣扬才是,可这回却控制得小心翼翼,只是在一些非常专业的渠道放出风声。而且主办方的身份至今成谜,很不寻常。”

“说不定是为了控制人数,毕竟是难得一见的唱片。”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隐约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他们好像很有计划性地扩散着消息,似乎目的并不在发布会,甚至也不在唱片本身上,也就是说,似乎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我哪里知道?”老伯苦笑,“我只是根据以往的人生经验来做判断,嗅出了不对劲的气息。但也可能是我多虑了。”

“没想到这么复杂。”我说。

“也可能只是涉及到一些商业机密才不得不这么做。”老伯说,“谨慎一些没坏处。”

“明白了。”

我拿过写有人名的纸条,一眼就看见了“米亚”的名字。

孙娅在邀请名单里,我应该早就想到才是。作为曾经名噪一时的歌剧演员、现任知名音乐杂志《低保真》的主笔,不邀请她还请谁呢?我应该早想到的。不过这也令我有些苦恼。自上回见面后,我们从未联系过。不知为何,我对她总是下意识地回避。为什么?难道不是我主动去探究母亲为何离家出走的原因吗?百思不得其解。或许只是由于孙娅和康赫都带给了我某种不舒服的感觉。往昔对于他们来说已是一片灰烬。

我这样想着,肚子饿起来。于是我提着一大袋子约翰·科川的唱片,还有卷起来的照片,来到附近一家餐厅吃饭。我点了炸猪排和米饭。很油腻,吃了两块便不想再继续吃。我又点了一份冰镇饮料。这时我才看到店里的招牌上写着店里的猪肉全部是来自月球饲养的猪,肉质鲜美、富含营养云云。似乎现在只要跟月球沾边,都会引起人们的购买欲望,好像那颗星球上什么都是好的。包括土地。而我做的事情就是利用人们的这种欲望,让他们掏出积蓄买下依然荒凉的土地。它们以后可能会被开发,那么毫无疑问投资是值得的,但也可能由于种种原因被弃之不顾,那也不是我们的责任,毕竟没有人能预知未来。

未来……不管多远的未来,我相信投机行为仍然会存在,只不过形式变化而已,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投机花样。不过这并非欺骗,不是吗?投机行为的双方都是自愿的,没有谁强迫谁的问题。每个时代都会流行类似的话:敢于冒险的人才是赢家。无论是远古的洪荒时代,还是如今的月球大开发时代,这句话永远不会过时。

而我就是欠缺冒险精神的那一类人。生活一成不变,坐在快餐店里吃油腻的炸猪排。甚至我的小说也会有读者评价其“太过乏味”、“平淡无聊”,想必与我本人的性格是脱不了关系的。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我在街上闲逛。不多时,我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路过了街角书店。我站住,思考片刻,折返回去,走入街角书店的大门。

书店没有任何变化,仍然是林林总总的书,按照效率评分摆放在不同的位置。有零散的几名读者在走来走去,不时在某个书架前驻足。我环视四周,终于找到了书店女孩。

她正在书架前码书,或许是一些读者随手翻阅时弄乱了顺序。我悄悄走过去,在她肩膀上轻拍了两下。她有些慌乱地转过头,看见我是,才镇静下来。

“你吓我一跳。”她抱怨似的说,“刚才愣神来着,冷不丁被人拍了肩膀。”

“想什么呢?”

“想为什么总有人把书随手乱放。”

“说不定是那些和我一样心存不满的作家,”我说,然后补充道:“但我发誓这次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她笑了笑,“你进来我会重点关注。”

“你最近怎么样?”

“还那样。”她停了停,有些犹豫地问:“阿树回来找你了吗?”

“没有。”我说,“杳无音信。”

“你等我一下。”她说着小跑着离开,留我待在书架前。过了一会儿,她回来,把一件东西塞进我手中。

“说不定以后会对你有用。”她露出狡黠的笑容。

我张开手掌,是一个圆形的透明小盒子,里面装着两只带有复杂电路图形的黑色装置,像是两只小小的耳机。

“情感调节器……”我怔怔地盯着手中的物件。

“没错。”她说,“只要你按照说明书调节好频率,然后放在对方的颈椎上,就能让她保持在一个稳定的情绪范围内。你们会永远爱着对方,直到调节器坏掉,或是有人修改了频率。”

“你和你的丈夫就是这样。”

“那又如何?”她挑了挑眉头,“我们最终的目的不就是想让爱永远延续下去吗?不管怎样,它做到了。”说完,她再次转身离开。

我站在书架前,凝视良久。手中的东西并未因凝视过久而变形。我合上了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