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二天下午五点,那辆没有乘客的私家公交车准时停靠在路边。长发公交司机与我握了握手。“上次你带的唱片在‘公社’大受欢迎,大家都说这次终于有了靠谱的联络员——上次那个负责采购唱片的家伙品味太差了。”

“我以为你们会觉得种类有点单一。”

“这个倒没事,只要是好东西,用这里都是可以感受出来的。”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心灵。无论是音乐还是文字或者绘画等等之类,只要是好东西,心灵都会有感应,可惜的是现代人好像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心灵了。比起心灵,人们更乐于相信各种统计数据……咱们还是上车聊吧。”

还是像之前那样,公车上只有我一名乘客。我坐在驾驶员后面的座位上,看着车子缓缓启动,转过两个街口,拐上了立交桥。

“你是怎么加入‘公社’的?”闲来无事,我问道。

“我加入的时间并不长。”他一边专注地开车一边回答我,“其实说来不怕你笑话,是因为失恋。”

“呃……”

“我和我的女朋友——啊,现在应该叫前女友了——就是在这辆车上认识的。那时我刚刚开始做私家公交车司机,对那些乱七八糟的路线记得一塌糊涂,经常开错地方。乘客抗议着下车成了家常便饭,当然,车票我也要一一退回去。几个月下来,不仅没挣到钱,还亏了不少。就在我灰心丧气时,车上多了一个女孩。开始时我并没有格外留意,直到几乎每天都能在车上看到她。”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是的,我们很快就熟络起来。后来她才告诉我,她是故意坐我的车的,其实她当时失业在家,也没有朋友,根本没有要去的地方。就这样,我们成了情侣。我当司机,她当售票员。我觉得我们真是天生一对。休息时,我们就在车上放唱片,跳舞,亲吻。”

他停止讲述,按下几个按钮。片刻后,音乐声从有些失真的音响里流淌出来。是“克里姆森国王”乐队(King Crimson)的专辑《岛屿》。

“后来嘛,”他点燃一根烟,“她爱上了另一个乘客,然后她就突然消失了,就像她当初突然出现时一样。于是这辆车上失去了售票员,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这个位置永远是留给她的。”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歌曲里正唱着:“爱,编织成网,猫玩着捉老鼠的游戏。”

“后来呢?”过了一会儿,我问。

“失去她后,我每天都会喝醉。车当然是开不成了,房租又快到期,人生一下子到了绝境。那时,我无意中从某个酒鬼那里得到了一本诗歌小册子,我才知道原来现在还有人在秘密写诗,他们被称为‘野生诗人’。说实话,里面的诗打动了我——它们跟人工智能写得那些无懈可击的诗歌不一样。它们要粗糙、简陋得多,但我能看见‘心’。”

“所以你跟‘公社’有了接触。”

“我现在是‘公社’的专职司机。”他把抽完的烟头放进手旁的饮料瓶子里。

今天没有堵车,我们很快就驶进了郊区。夜幕降临,楼房的灯光开始变得稀疏。大约又过去半小时,公交车稳稳地停在了一间废品回收站状的建筑前。他熄了火,我们一起下车。“这次还要游过去吗?”想起上次的事,我依然心有余悸。

公交司机愣了愣,随即笑起来:“当然不用,只有外来者进入‘公社’时才会走那条线路,是为了‘公社’的安全着想。你现在是自己人。”

他鼓励似的拍了拍我的胳膊,走上前,对准门上的眼球识别器。几秒钟后,废品回收站的门缓缓开启。

废品回收站里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我们沿着一条漫长的甬道走了很长时间。没有照明装置,只能用手机上的手电筒照亮脚下的路。没有意外情况,我们只是沉默地走着,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有些地方好像结了冰,不小心就会滑倒。甬道里阴气森森,不时会传来古怪的声响,应该是风声或内部的能量转化吧,但比起上次的“水下之行”,这次可谓是小菜一碟了。

大约走了半个小时(或者更短,身处黑暗与静默中的世界,时间总会变长),我们回到地面。熟悉的森林景色,即使是在冬天树木仍高高地向着天空挺立,茂盛的树冠遮天蔽日,由于缺少光线而呈现为灰蓝色。我们继续往前走。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那间木屋了。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响起:“请止步。”

“哦,今天是你当班啊,兄弟。”公交司机貌似认出了隐藏在树影里的人。

“是啊,我还没吃晚饭呢。”树影里的声音颇感委屈,不过很快就振作起来,“好了,对暗号吧,你知道这是规矩。”

“我当然知道。”公交司机点了点头,“谁先来着?”

“你先。”

“那是一个失去的故乡。”

“月亮在它的芦苇间变圆。”

“那些和我们死于霜寒的事物。”

“处处发出白热,并且看见。请过吧,祝今晚过得愉快。”

“你也是。”公交司机朝黑暗中挥了挥手。

木屋的门没有关上,我们径直走进去。砂原先生和砂原夫人正并排坐在一张木桌前,桌子上杂乱地放着很多大部头的书。除他们二人外,屋里没有别人。

“噢,你们来啦。”砂原先生抬起头,热情地说,“快请坐,我们马上就完事了。”

砂原夫人则对我们微微点头,继续埋头工作。她戴着一只无框眼镜,正在用铅笔往一本书里记录着什么。

“这些是账本。”砂原先生说,“我们在计算‘公社’的收支情况。估计还需要一点时间,要不你先带白河去派对放松一下吧,一会儿我会去找你们。”

“没问题,砂原先生。”公交司机说。

离开木屋,他带着我往一个方向走去。一颗紫色的星星总悬在我们正前方的天际,好似在为我们带路。很快,我就在一块林中空地上看到了好多个小帐篷,还有篝火。派对似乎已经进行了一半,我看到有几个面目不清的人躺在空地上,似乎喝多了。酒瓶随处可见,在地上滚来滚去。火堆旁,一个披着花哨大毛毯的男子正在用吉他演奏着。他闭着眼睛,显得极其陶醉,可惜的是旁边似乎并没有听众。

“他已经在那里连续弹了两个小时了。”

我们转过身,看到一个女孩朝我们走来。离近了,我才看清她的面容。

“啊,你是。”我首先认出了她。

“哎,怎么是你?”她紧蹙眉头。

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竟然是街角书店的那名年轻的女店员。

“你们认识?”公交司机饶有兴致地看看我,又看看书店女孩。

“怎么说呢。”书店女孩穿着深色牛仔裤,双手插兜,明显在寻找措辞。

“确实不太好说。”我说。

“你的模范丈夫哪儿去了?”公交司机左右张望了一下。

“他喝醉了,正在帐篷里睡觉。”书店女孩说。

“跟你说,他俩可是‘公社’里的模范夫妻,”公交司机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笑着说,“我没说错吧?”

“当然,我们一直都很恩爱。”书店女孩露出有些挑衅意味的笑容。

“瞧瞧。”公交司机咂了咂嘴,“看来我是没有机会了。”

篝火在空地燃烧,足以照亮周边的事物。阴影与光亮随着火焰不停跳动。那个吉他乐手依然在弹奏。重复的旋律,仿佛将时间带入了一个循环的怪圈。好几个喝醉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草丛中。酒是从一整排古怪的自动贩卖机里取出的。它们安静地坐落于草丛边缘,身上被染料涂鸦得乱七八糟。

我和书店女孩来到其中一只自动贩卖机旁。

“这个需要钱吗?”我掏了掏兜,不免有些尴尬。出门时,我忘了带钱。

“不需要。”书店女孩说,“这里的支付方式是诗。”

“诗?”

她从牛仔裤的后兜里掏出一本书,从中间翻开。借着火光,可以看出是一本诗集。她撕下其中的一页诗,塞入投币口。几秒钟后,我听到了什么东西落进了取货口。书店女孩弯下腰,取出一罐啤酒,递给我。

“看懂了?”她问道。

“懂是懂了,不过……”我犹豫道,“我没有诗。”

“没事,这次我可以借你。”她说着撕下另一页,塞进自动贩卖机中。随着咣当咣当的声音,她又拿出了一罐啤酒。

我们回到篝火旁,并排坐下。公交司机已经不知去向。

“那是你写的诗吗?”我问她。

“我和丈夫一起写的。”她盯着火焰,没有看我,“我们印刷诗集都是共同署名。”

“那真是不错。”我打开啤酒,喝了起来,“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

“是啊,我也很惊讶。”她终于扭过头来,看了看我,忽然轻叹一声,“实在不好办啊。”

“什么不好办?”

“我是说下次如果再看到你把书乱放的话,”她说,“我就没办法那么坚决地厌恶你了。毕竟咱们两个都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但是,直到目前为止又没有什么交情可言,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她很苦恼似的摇了摇头。

“我真的让你很厌恶吗?”

她再次转过头来,仔细地凝视着我的脸。片刻后,她点了点头。“我厌恶所有破坏我工作的人,包括在书店高声喧哗的人,损坏书页的人,偷书贼,将书故意乱放的人,等等等等,我都一视同仁地厌恶。可是,知道了你是‘公社’的朋友,我对你没办法像以前那么厌恶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对我的印象有改观,不是很好吗?就非得厌恶才好吗?”

“不。”她说,“不是说非得厌恶,而是我希望对任何人都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包括厌恶,喜欢,崇敬,爱,恨,等等。不一定要说出来,但心里要有谱。怎么说呢……我讨厌那种模糊不清的关系。”

“好吧,”我说,“虽然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但我希望我可以在你心里改变厌恶这个印象。”

“印象确实是可以改变的。”这时,她第一次对我露出微笑,好像在说“别放弃,你还有机会”。

草丛的角落里,一个野生诗人醉醺醺地站起来,痛苦地高声喊道:“我们拒绝上班!拒绝!”然后又软绵绵地倒下去。吉他手仍在乐此不疲地弹奏着相同的旋律。月亮从天空中俯视着地面上这群人。

“我带你四处转转吧。”她忽然说。

“好啊。”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

我们走出去一段路,篝火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月光比想象中的明亮。途中,我们遇到一个留着络腮胡子、戴着大耳机的人,正抱着一盆仙人掌喃喃自语。走近了,我才听清他似乎在读一首诗。

“这个人认为世界上只有植物才能理解他的诗。”她向我解释道。

我们继续朝月光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