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喧闹声渐渐离我们远了,火光被黑暗掩盖。清冷的月光洒向地面,如同浮动着某种未知的轻盈之物。四周的景色变得模糊,树木与房屋无从辨别。我不禁回过头看了看,来时的路早已被黑暗与雾气笼罩,令我无法确定自己真的是从彼处而来。还好,书店女孩的身姿并未消失于黑暗中,仍在我的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移动。我连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那个身影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我问。

“今晚的月光很明亮。”她说,“是晒月亮的好时候。”

“晒月亮?”

“明亮的月光可以驱散体内的抑郁情绪,令人身心愉悦。”

“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她没有理会我,径自坐在草地上。我也只好跟着坐在她旁边。

我们谁也没说话,寂静开始蔓延。仿佛在这样的时刻,所有的声响也成为了寂静的一部分。风吹动树叶,草尖摩擦掌心,这一切似乎都赋予了寂静某种实体形式——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

“你看。”她打断了我的思绪,“景物变得更加清晰了,不是吗?”

我环顾四周。哪里清晰呢?明明是昏暗一片。树林黑黝黝的,只能勉强认出轮廓。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草丛中倏忽而逝。是森林中的动物吗?亦或是我的幻觉?黑暗使我失去了判断与防备,恐惧从我心中升起。我想要快点离开这里,但转念一想,又有谁能逃离黑夜呢?没有人能离开,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黑夜自行消逝。

“我什么也看不清。”我老实承认。

“你要仔细看。”她严肃地说,“在月光之夜,你会看到不同寻常的东西。”

她的话语中有某种不容辩驳的威严。我听从她的话,努力凝神看向周围的事物。渐渐的,我的眼睛开始适应了黑暗。许多最初被遮掩的细节逐渐向我敞开——沐浴在月光中的树木,比白天时更为生动而具体,枝条向四周伸展开来;延伸到远处的林中小径变得层次分明,月光标识出在太阳下被隐藏的褶皱;每一块石头都沉静得与众不同,月光投下的阴影使得它们似乎成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而不再是白天时被局限的形象。

“要抛开杂念哟。”

她深吸一口气,仰面躺下,舒服地摊开双臂。

我也躺下去,试图将脑子里的各种念头排解掉。月光正照耀在我的身上,包裹着我。没有重量,没有温度,但我能感受得到。我想象着万物在月光中显露出自己最本真的模样,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一块林中空地,幽冥的月光照射进来,填充每一寸空间,但同时它又属于“无”。表象消退了,留下的唯有澄明之境。我成为了“无”的一部分,与此同时又切身地感受到了自身的存在。

“你在想什么?”书店女孩问。

“说不清,”我说,“在想一些没有具体形态、很难抓住的东西,它们好像很重要,又好像什么都不是……”

“很正常。”她打了一个哈欠,“所以才会有诗这种东西嘛。喏,这个给你。”

她把什么东西放在我手中。借着月光,我认出那是一株蘑菇,只有拇指大小。

“这是什么?”

“迷幻蘑菇。毒蘑菇的一种,可以让人产生幻觉,帮助你发现内心深处的渴望。不妨试试。”

她笑着。

我坐在一间木屋中。屋子很大,能够容纳我随意踱步。木头书桌摆在一扇硕大的窗子下面,从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缓缓流淌的清澈小溪。植物的清香混杂着溪水的潮湿味儿,飘**在屋子里。我坐在书桌前,面对着厚厚的稿纸奋笔疾书,用的是笔端削得尖锐的铅笔,同样的铅笔还有大约二三十支,放置在碗口粗的笔筒中。

稿纸堆放在一起,很厚重。我在最上面的一张纸上奋力写着。巨著就要完成了,这个念头激励着我,不知疲倦地写下去。如同普鲁斯特、穆齐尔或陀思妥耶夫斯基般的著作,就要在我手上完成了。窗外的光芒是恒定的,可我知道,时间正如溪水般不停流逝着。就要完成了,就要完成了——这样的声音在我心中回响。只要再坚持一下……

木质地板的嘎吱声响起。是有人踩在上面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了阿树。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灰色毛衣,好像很冷似的跺着脚,揉搓手掌和脸颊。“现在是钓鱼的好时候!”她笑着对我说。我有些犹豫,她上前使劲拉起我,往外面走。我也踩到了那块松动的地板。嘎吱嘎吱。

屋外是朦胧的天色,看不出是白天还是夜晚,亦或是清晨或黄昏。光总是恒定的,不明亮也不黯淡。小溪以一种重复的调子在流淌着。我忽然意识到,这里并不是我习以为常的那个世界,甚至并不是地球。是在月球吗?我也无法确定。总之,这里的世界大不一样,事物不会增加,也不会消灭,所有的一切都保持某种恒定。我们坐在溪边钓鱼。一条呈草绿色的鲤鱼钓了上来,我将它从钓钩上解下,放进鱼篓中。阿树沉默不语,手托着腮,凝视着水流,不像在钓鱼,更像是沉思。

时间缓缓流淌,然而那是恒定的时间。我又钓上一条鲤鱼,依然是草绿色。我将它从钓钩上解下,放进鱼篓中。这时我发现,之前的那条鲤鱼不见了。

我们回到木屋中。我继续坐在书桌前,拿起铅笔写作。

“就要完成了。”我对阿树说。

她困惑地看着我。这时我才意识到,这部小说仅仅开了个头,我只是从笔筒中拿出第一根铅笔,在稿纸上写下第一个字。我感到万分沮丧。

“我永远也写不完了。”我扔掉铅笔,抱着头。窗外,恒定的溪水缓缓流淌。

阿树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鼓励意味地轻轻使了使劲。我攥住她的手。

我们并排躺在**。恒定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很舒服。我侧着身子,用铅笔在稿纸上给阿树画像。我涂抹她的头发,还有脸上细微的阴影。恒定的笔尖永远不会变钝。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梦,只要你不离开我。”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阿树微微抬起头,看着我。她还是留着那头利落的短发,颈背处散落着柔软的发丝,与背脊形成优美的弧度。恒定的光芒照在我们的身上。

我坐在一间木屋中。面对着厚厚的稿纸奋笔疾书,用的是笔端削得尖锐的铅笔。稿纸堆放在一起,很厚重。我在最上面的一张纸上奋力写着。巨著就要完成了,这个念头激励着我。木质地板的嘎吱声响起。是有人踩在上面的声音。我回过头……

睁开眼,泛蓝的明月启示般悬挂天际。

我感到浑身酸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时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溪流的响声、木屋的轮廓仍停留在我的感官中,久久不愿消散。于是,似乎有两个世界重叠在了一起,在我脚下的既是草丛也是木地板,我所在的既是森林又是有大窗子的木屋。而我面前的这个女孩,我分不出她究竟是阿树还是别的什么人。

“喂,能听到我说话吗?”对面的人说道。我看到阿树在冲我微笑。

“阿树……”我紧紧地抱住她。

“你认错人啦。”

我听到她在我耳边轻轻说道。我就这样头晕脑胀地拥抱着她,害怕我稍稍松手她就会离去,直到木屋的影像渐渐隐去,森林的景象全部浮现在我的眼前。溪流的声音也消失了,重叠的时间重又分开,我终于想起这是什么地方。

“现在能放开我了?”

“啊,对不起。”我连忙退后几步,看到书店女孩似笑非笑的表情。

“蘑菇的效果在你身上很强烈啊。”她盘腿坐在草地上,“阿树是什么人?”

我坐回她身旁。

“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盯着自己的双手,好像在确认它们的真实程度。

“准确地说,是幻觉。”她纠正道,“也可以说是强制做梦。那些做了梦境消除手术的人,有时为了重温一下做梦的感觉,就会用迷幻蘑菇替代。”

“人真是很奇怪。”我说,“明明是主动放弃了做梦能力,有时却又想找回来。”

“因为人们想要的是可控的梦啊。”她抬起头,看了看夜空,“对于不可控的东西,人们都会有本能的畏惧。梦也一样。老练的做梦者,可以借助迷幻蘑菇操控自己的梦。”

“操控?”

“也就是做任何自己想做的梦,真正成为自己梦境的主人。现在这已经是一种新型的娱乐手段。”说着,她又露出神秘的笑容,“回到刚才的话题,阿树是谁?”

“我的女友。”

“已经分手了吧。”她拔下一根青草,在手里把玩着。

“你怎么知道?”

“不是很明显吗?”她看了看我,“你刚才把我当成了阿树,抱得那么紧,是害怕我会离开吧?”

“呃,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当时你的幻觉还没完全消失,并不是故意占我便宜。”她停顿了一会儿,忽然凑过来,盯着我的眼睛,“跟我说说,你们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皱了皱眉。

“没骗你,”我连忙解释道,“真的不知道,她的离开毫无预兆,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就是说,你到现在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不清楚。”

“或者说,她的离开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开始就做错了。”我说。

“这也是很正常的。”她将那根草缠绕在手指上,然后又松开,草茎飘然落下,“人的感情本身就是在缓慢流逝,有时根本没有确切原因。感情并非是一个整体,而是由一个个瞬间组成,每个瞬间都具有决定性。过去那些爱你的瞬间,与之后想离开你的瞬间,两者并不冲突,有时也没有必然联系。”

“每个人都会这样吗?”

她想了想,然后点点头。“每个人都是如此。我和我的丈夫也一样。”

“如果我没记错,你们不是模范夫妻吗?”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没错,”她露出狡黠的微笑,“因为我们找到了控制感情的方法。”

她转过身,低头撩起头发,露出雪白的颈背。我发现颈椎处贴着一个瓶盖大小的黑色的小玩意,仔细看,那上面是复杂的电路装置。

“这是什么?”

“情感调节器。”她转过身,平静地说,“只要两个人戴上同样频率的调节器,就可以将感情维持在同等程度,不会随着时间而消逝。”

“你们就是靠这个成了模范夫妻?”

“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不要跟别人说哦。”她伸了个懒腰,看着我,“别这么惊讶嘛,这可不是欺骗,而是为了将感情维持在可控的范围内。我们都希望感情不要流逝,但却无能为力。拜现代科技所赐,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不是很好吗?”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着的草叶。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