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从歌剧院回来,我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整整三天,我在**什么也干不了,只能浑身无力地躺着,脑袋迷迷糊糊,经常做一些似是而非又非常零散的梦。我好像梦到了母亲,又似乎梦到了阿树。梦的具体情节我忘记了,只能记住一些片段,或者说一种氛围。那是很静谧的感觉。我和母亲待在一起,她用手轻轻地抚摸我的额头,就像我记忆中的那样。只是在梦里,她的脸不甚清晰,这点也跟记忆中的情况差不多。不知为何,母亲的面容我总是记不真切,无论我多么努力,也记不起母亲的模样。这实在令人气馁。

我也梦到了阿树。她的手跟我紧紧地握在一起,四周一片洁白,什么也没有,只有耀眼的白色。纯粹的白色世界,我和阿树默默无语地坐着。我想问她为什么离开我,然而我知道,这个时候开口是不合适的。语言总是会惊扰到最美好的思绪,就如同语言总是善于撒谎一样。而在梦的纯粹的世界中,语言被恰到好处地取缔了。我可以感受到与阿树的内心交流,美好而静谧。

醒来后,那种美好的感觉依然留存在我心里。梦总会醒来,这点毫无疑问,可我还是感到难过。梦究竟有什么用处呢?它不但使人疲惫,而且有时还会令人无端伤心。怪不得现在很多人都去做了梦境消除手术。毕竟,梦早已被“效率委员会”判定为“无用之物”,就像是人的阑尾,是进化不完全的表现。电视里的专家说,根据统计数据,做过梦境消除手术的人的睡眠质量和幸福度都有很大提升,同时,不做梦的人也会显得更加坚定。“这是符合效率社会的原则的。”专家们最后总会这样总结。

不过,我还是想要保有做梦的能力,尽管我也不知道梦究竟有什么用。我躺在**,试图回味梦境里的那种氛围。努力是徒劳的,梦中鲜明的感觉一旦醒来就会迅速枯萎,细沙般从手缝中溜走。我只好叹一口气,坐起身来。

“你醒啦?”阿鲸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站在我面前。我闻到了浓浓的苹果味。

“这是我特意为你熬的苹果汤,还有苹果馅饼,在客厅。”

“我睡多久了?”

“大概十二个小时。”他把汤碗放在床头柜上,“你为什么要买这么多苹果?我不记得你爱吃苹果。”

“说来话长。”我说。

“把手环摘下来吧。”他指了指我的手。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腕上戴了一只温度手环。我摘下它,递给阿鲸。阿鲸对着灯光看了看,说:“温度已经正常了。”

“你怎么样了?”我拍打了两下依然隐隐作痛的脑袋。

“什么怎么样?”

“我是说,跟你的女朋友。”

“发展很顺利。”他说,“我们成功守卫了街区。”

“然后呢?”我问。

“什么然后?”他皱了皱眉。

“你们究竟有没有见过面?”

“呃,”阿鲸挠了挠后脑勺,“我提出想见面,但是她的态度总是很模糊,说还不到见面的时候,所以我们都只在游戏里见。”

“该不会是骗子吧?”我隐隐有些担忧。

“怎么会,你的心里太阴暗了。”他笑我,“而且我有什么可骗呢?”

“那倒也是。”我点点头,“你不是私家侦探吗?难道不能发挥你的特长,主动去调查一下吗?”

“我看你真是烧糊涂了。北野是我深爱的人,我怎么能这么做?”他似乎有点生气了,瞪着我说,“我们并肩作战,一起上线,一起下线,一起探索‘黑暗之邦’那些神秘的角落,一起完成任务。我们相信彼此是各自的唯一。如果爱情一开始就充满了不信任,那不是很恶心吗?”

“我看你才是糊涂了。”我摇了摇头。

我醒来时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了,陈涤不在家,阿鲸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在客厅里喝完苹果汤,吃完馅饼。然后阿鲸放下勺子,说他跟北野甜定好了时间,要一起去看海,当然还是在游戏里。他走后,我靠在沙发上看了会儿月球频道。时间很快就到了十一点半,陈涤还没回来,我开始有点担心了。自从他来到我家,还没出现过这种情况。难道他终于被他的家里人发现,被抓回去了?这个念头一产生,我便感到坐立不安——虽然我的理智对我说,我完全没有理由为此不安。是啊,我们之前并不认识,他也只是我的一个客户而已,我俩可以说没什么交情。或许对于他这么一个丝毫没有社会经验的人来说,被家里人带回去不失为最好的选择。尽管,这种选择对陈涤而言有些残酷。

我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样安慰自己,你自己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去为别人担心。你们甚至连朋友都还算不上,不是吗?可是,当我想到他将重新回到那个令他窒息的家庭,一种无力和难过还是攫住了我。我瘫倒在沙发上,感到了实实在在的悲伤。

都会过去的,我对自己说,很多年以后,陈涤会继承家族事业,成为一名精英人士。他或许不会记得这段插曲,也可能记得,但也只是他生命中的某种调剂。他会感谢家庭,因为是家庭给了他更多的机会。“人要学会感恩。”我想象着几十年年后,他光鲜亮丽地出现在电视访谈节目中,畅谈自己的人生,“我以前也叛逆过,甚至还曾离家出走,住在了一个陌生人家里,一心想逃去月球。当然了,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阶段,所幸我很快就回到了正轨。正如一本小说开头所说的,‘这个世界上,不是人人都拥有你那些优越条件。’我懂得这个道理,并且认为这并不可耻,因为我可以利用这些条件去努力奋斗,回馈社会,帮助更多条件并不好的人去实现他们的梦想。试想,如果当初我真的去了月球,很可能一事无成,什么也做不了。”

那时我会在什么地方呢?当我无意中在电视上看到这段节目,又会作何感想呢?那时他应该早已忘记了我的名字——我们的人生不会再有交集。

都会过去的,就像我不会因为失去了阿树而永远伤心。总有一天,我会适应没有阿树的生活。那时我将心如止水,没有丝毫波动。我将双手合十,感谢上天赐予我的内心安宁。

“是啊,”我站起来,对着客厅的墙壁大声地说,“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从现在起,我要重新开始生活。”

“你在说什么?见什么鬼?”

从门口的方向,传来陈涤的声音。

我惊讶地看着他一手扶着墙,慢吞吞地走进客厅。顿时,空气里充满了酒味。他看起来很疲惫,走路摇摇晃晃,另一只手里拿着个塑料袋。更奇怪的是,他大晚上还戴着墨镜。按照他的酒量,能喝成这个样子简直是我无法想象的。

“你的药。”他虚弱地说,将塑料袋扔到茶几上。我打开塑料袋,里面装的全是退烧药。

“你怎么喝这么多酒……”我的话还没说完,他突然一把抱住了我,或者说栽倒在我身上。浓重的酒气熏得我差点呼吸不畅。

“祝贺我吧,”他的舌头已经有点僵硬了,“我有星际航班的票了。”

“怎么弄到的?”我一边问一边拖着他,让他平躺在沙发上。

“‘酒神公开赛’……”他迷迷糊糊地说,“这是奖品。”

“酒神公开赛”我曾有所耳闻,是酒吧聚集区一年一度的联合比赛。酒量最大的人会得到奖品和“酒神”的称号。看来,今年的奖品就是星际航班的票,而陈涤就是为了这个才去参赛的。

我摘下他的墨镜。他已经睡着了,无法想象他究竟喝了多少酒。我来到卧室,给他拿了一条厚棉毯盖上。

事情还没有那么容易过去,不过这也挺好的。我想,起码在此时此刻,陈涤依然要去月球,逃离他的家庭,而我依然想念着阿树。至于未来会如何,等过了今晚再去思考吧。

“晚安。”我对他说,然后关上了客厅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