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太空歌剧院”位于城市西郊一处僻静的街区,这里曾经是风景优美的高级住宅区,但自从月球移民计划兴起后,短短几年时间里便人去楼空了。如今,游**在周围的除了不愿离开地球的老人,就只剩下大白天也烂醉如泥的酒鬼,以及形迹可疑的城市游**者。

我从未来过这里,即使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将近三十年,可依然有许多我未曾踏足的地方。城市的变化总是超出我的认知,我们生活其间,却无法真正领悟它。我不禁又想到了那个患了抑郁症的宇航员。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我来到这里时正是午后时分。街上看不到人影,只有一个红着酒糟鼻子的酒鬼拉着我说个没完。“失业之前我曾住在这儿。后来我因为自己的失误丢了工作,’效率委员会’那帮人就上门了,带我去进行人生改造。这期间我贷款的房子也被收走了,我的妻子和女儿离开了我。现在,我只有在喝醉时才有勇气朝里面望望,看看我们曾经美好的家。”

他缠住我喋喋不休,而我急于摆脱他。但也算有收获,从他的话中我断断续续知道了这个街区的历史。从兴盛到衰败,那些曾经的精英们是如何一批批移民月球的,为了打拼出一片新天地。我们沿着街道一直走,直到我看见了太空歌剧院的牌子,才停下脚步。

“哈,这个歌剧院我以前经常来。”他傻呵呵地笑起来,“有一段时间,这里真的是一票难求啊,最时髦的年轻人整天谈论的都是最新版的歌剧,谈剧情、演员和唱功,俨然人人都是歌剧专家。不过后来,嘿嘿,就没人再说这种事啦。”

我站在歌剧院的门口,看着这座如今变得落寞、黯淡而倾颓的建筑,试图在头脑中还原它当年辉煌的模样。我想象着那些不断进进出出的打扮入时的青年人,挽着各自的伴侣,挑选最好的日子,走上歌剧院刚刚清洁过的大理石台阶,手里则攥着一会儿将要开演的剧目简介。人群攒动,无疑,这将是振奋人心的一天,会留下值得珍藏的美好回忆。

我走上开裂的大理石台阶,来到门口。那个酒鬼没有跟上来。沉重的木质大门紧闭着,但没有人来阻挡我,今天应该不是演出的日子。在大门的一侧,我看到了马戏团的节目预告。那是一个正在做世界巡演的马戏团,节目中人们可以一睹将要灭绝的老虎和猴子的真容,而不是现在动物园里用机器充数的假动物。

门轻轻一推就开了。木质大门发出刺耳的涩响。我走进光线昏暗的大厅。

只有头顶几盏微弱的光纤灯勉强可以照亮脚下的路。演出厅比一般的电影放映厅要大一倍,成排的座椅在昏暗中只显出模糊的轮廓,呈椭圆形排列,最终聚焦到正前方的舞台上。座椅没有观众,舞台上亦没有表演者,只有寂静填充了每一处角落。我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打破了这里的生态平衡。我来到第一排,随便找到座位坐下。我凝望着空空如也的舞台发呆,一时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母亲曾站在这里歌唱过吗?黑暗中,我努力想象母亲站在舞台上的身姿,可是我的想象力似乎触到了某种边界,根本无法还原当时的场景。我甚至连母亲可能的面孔都想象不出来。于是,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我站起身,走到舞台中央。

没有聚光灯。一片黑暗。我深吸了一口气,只闻到了灰尘的味道。我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时,我听到了某个动静,来自观众席。是脚步声——这里实在太空旷了,哪怕发出一点点声响都会被扩大无数倍。我循声望去,看到一个黑黝黝的人影正从观众席的台阶走下来。

“欢迎来到太空歌剧院!”那人突然大喊一声。声音回**在演出厅内,久久不散。

他的声音洪亮,或者说太洪亮了,以至于让人辨别不清对方的意图,不知道他是在生气还是因某件事而兴奋。朝我走来的是一个男人,灯光照亮了他的脸,而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花白的头发。但他的脸显得很年轻,尽管有着隐藏不住的阴郁。

“年轻人,这里没什么好看的,马戏团的表演要一周后才开始,而且那时你要买票才能进来。”他穿着黑色呢子大衣,似乎有些疲惫,随意找到一排椅子中的一个位子坐下,像是一个观众那样望着我,半张脸重又被黑暗遮蔽。

“我不是来看演出的。”我说。此时的场面使我有些不适,尤其是他的眼神。即使是透过黑暗,我也能感受到那双眼睛。他的眼神让我想起陈涤的舅舅,那种可以看穿你的眼神。可想而知,要想拥有这样的目光,需要经历多少世事沧桑与污垢,而这正是我缺乏的。不过,我倒是宁愿自己的不会拥有这种目光。

“听着,”他好像逐渐失去了耐心,“这里不是遗迹,起码现在还不是,所以谢绝参观。今天不开业,你可以离开了。”

“您是康赫先生吗?”我问道。

那个黑暗中的身影摇晃了一下。接着,他双臂搭在前排的座椅靠背上,身体向前倾。“咱们认识?”他的声音变得踟蹰,并且有些警觉,“别卖关子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来是想问您一些事情,”我说,“关于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出观众席,“你真是说得我一头雾水。”

“据我所知,她曾经是这里的演员。”我说出了母亲的名字。

他站在台阶前不动了,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逼视我,而是开始望向别处,似乎在思考什么。他好像忘了自己要做什么,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你是娜嘉的儿子?”

“娜嘉?”这回轮到我一头雾水了,我从未听过有人这样称呼她。

“娜嘉是你母亲的艺名。取自她最喜欢的一部小说的主人公。”他终于回过神来,走下台阶,大步跨到舞台上。现在,他跟我面对面站着。我发现他眼睛里最初的敌意消失了,变得有点迷离。

“你长得很像娜嘉,”沉默半响,他轻轻地说,“也有点像你的父亲,如果我没记错,他叫白山。”

“是的。”我说,“白山是我父亲的名字。”

“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双手插兜,在舞台上踱起步来,“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

我并不知道,原来父亲也和康赫见过面。父亲从未提到过康赫这个名字。

“他……还好吧。”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还像以前一样。”

“他还在写剧本吗?”他突然站住,语气中难掩嘲讽,“不过现在已经没人看歌剧了,他现在应该是在给电影或电视剧写剧本吧?”

“他以前给歌剧写过剧本吗?”我问。

“他没跟你说过?”他咧嘴笑了笑。

“前几天我见到了孙娅。”我有种预感,他是故意在跟我兜圈子,在享受其中某种我不知道的隐秘乐趣。

“哦?”他眯起眼睛,“年轻人,你到底要干嘛?如果你想要报复我的话,我劝你早点动手。我现在早已一无所有,每天都在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

“报复?”我不自觉地慢慢靠近他,“我为什么要报复你?”

“你可真是个怪人。”他笑着摇了摇头,“随你怎么说吧,反正今天我有的是时间。”

“我今天来打扰您,只是想弄清楚一些事情。”为了避免误会,我决定坦诚相告,“我想知道母亲为什么会离开父亲和我。而孙娅告诉我,您或许是知情人。除此以外,没别的目的。”

“你确实很奇怪。”他打量着我,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他的鞋子在舞台的木质地板上发出空旷的回响。“年轻人,追究过去只会徒增烦恼。”他微笑着,“这些陈年旧事都没有什么意义,而且,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呢?”

“我想知道我的母亲为什么会离开我。”我说。

“不,不。”他摇了摇头,“我是说,你想知道事情背后的什么呢?就算你知道了真实原因,又对你的生活有多少改变呢?”

“不知道。”我只能实话实说,“我只是有一天突然意识到,她的离开对我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具体在哪方面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如果她没有离开,我的生活或许会与如今大不一样。这件事改变了我的人生,而我却从来没想过要认清这件事。现在是弥补的时候了。”

“真是一根筋啊。”他很遗憾似的叹了口气,然后,他面向观众席,凝视着某个点。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除了黑压压的座椅和无边的寂静,什么也看不到。

“就像是这座歌剧院。”他突然说道。

“您说什么?”我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他转向我,脸上依然带着笑意,但已经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我曾一手创建了这座歌剧院。”他重又看向那个虚空中的点,“看着它从无到有,经历了最辉煌的时刻。那个时候,大厅里灯火通明,观众席上坐满了人。每场演出中,我都会悄悄躲在后台,掀起幕布的一角。演员们在吟唱那些优美的词句,而观众聚精会神地欣赏。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这个躲在幕后的人。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一生中最心满意足的时刻。”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就好像座位席上坐满了无形的观众,而我也忽然产生了某种幻觉:那些座椅上并真的非空空如也。有什么在倾听着。空气或是幽灵。

“后来就是坍塌。某一天,观众走出大门,便不再回来。我面对着空空的座椅,看着灰尘慢慢落下来,看着墙皮起皱,寂静降临。而我依然站在幕布后面,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靠着仅有的回忆生存,像是下水道里的耗子。我逐渐习惯了倾听寂静,如同我曾习惯了观众的掌声。我还记得每一场戏谢幕时,我会站在幕布后面,闭上眼睛,独自领受这份赞赏。”

这时,他轻轻地举起一只手臂,优雅地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手掌在胸前停住,朝着观众席微微倾了倾身。然后,他直起腰,回头冲我笑了笑。

“回去吧。”他轻声对我说道,“你也看到了,这里没有问题的答案,有的只是过往事物的残骸,而终有一天,它们连残骸都不会剩下。那时没有人还会记得你,我,我们。没有。也没有人会记得那些问题。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