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二天一早,我刚到公司,就接待了一名奇怪的客户。当时,我还沉浸在前一天写作的失败感中不能自拔。我坐在会客厅的冰冷的椅子上,出神地望着铺在圆形会议桌上的蓝色桌布。如果我一直都没灵感了怎么办?如果我丧失了写作能力,是否还能继续活下去?如果我再也不能写作了,这个世界会有什么变化?我的脑子里盘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越想越泄气。最后,我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到一个头发斑白的男人正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沉默不语地盯着我看。

我吓得差点仰面跌倒,心想这人怎么进门都没声响的?“您好!”我连忙站起身,伸出手。那个人抬眼看了看我,也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跟我握了握手。他的力道很轻微,与其说是握手,不如说是从我的手上轻轻掠过。我们重新坐下,一时间重新陷入了沉默。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他穿的皮夹克里面不是肉体,而是一团团挤在一起的空气。从外表上看,他大约五十来岁,不到六十的模样。

我将公司出售的月球土地的各种资料从皮包里拿出来,为他一一讲解。他听得很认真,不时点点头,或者提出一点疑问。他说话的语气就像他的动作一样,轻轻柔柔的,似乎想要将自己的动作和声音迫不及待地从周边的世界里抹去。

介绍完这些基本情况,我问他:“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位置。”他的语气难得地坚定了一些,“我对那块地的位置很看重。”

“好的。”我站起身,“请随我来。”

几分钟后,我领他到了全息模拟室。他好奇地四处观望,神色中掺杂了一丝不安,或者说焦虑。“怎么了,您哪里不舒服吗?”在打开全息影像之前,我问他。

“没事的。”他轻轻地摆了摆手,“就是这里布置得让我想起以前我工作过的地方……不过这里到底是干嘛的?”

“马上您就知道了。”我微笑着说。这是我工作中少有的兴奋时刻,几乎每个客户都会被全息影像的效果震撼。我喜欢看到他们露出“嚯,真了不起!”时的神情。

我打开全息影像的控制器。模拟室的灯光立刻熄灭,紧接着,宇宙的全息景象朝我们席卷而来。仅仅几秒钟,我们就已置身于辽阔、空寂的月球表面了。从宇宙深处发出的光带在我们头顶上空飘**着。一轮蔚蓝色的星球正在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现在我们所在的位置,就是我为您推荐的ZS51-M175,从这里,您不仅可以清楚地观赏到地球的壮丽景象,而且……”

“不,不。”不等我说完,他就打断了我。他的焦虑似乎一下子更加严重了,头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请关掉,可以吗?”他转过身,开始呕吐起来。我吓坏了,连忙关掉全息影像。模拟室又恢复成了死气沉沉的灰白色。

“您怎么了?”我拍了拍他的后背。还好,他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不停地干呕。

过了一会儿,他逐渐平静下来。我拉过一把椅子,让他坐下休息,又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双手抱住杯子,小口抿着,刚才剧烈的喘息声也渐渐恢复如常。

“不好意思,”我说,“您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我送您去医院……”

他朝我摆了摆手。

“没事的。”他脸色苍白地笑了笑,“这是由于我以前的工作所致,退休以后,我只要一看见地球就想吐……我曾经是一名宇航员。”他盯着手里的杯子,缓慢转动着,“在空间站工作了十五年。”

“雇佣我的是一家大型跨国公司——这是很常见的,现在的空间站基本都是由大型公司承包与维护。十五年,签订合同时我对这个数字没有任何概念,只知道它很漫长,但却正合我意,因为年轻时的我是一个孤僻的人。除了日常的宇航员培训,我的生活几乎就没有其它内容了。我定期去探望父母,我和他们的关系从小就很淡漠,因为我们有兄弟五个人,而我是最不受重视的。每天培训回来,我会看看书,听听音乐和广播,然后就睡觉。对了,我也喜欢过女孩,但从来没有真正恋爱过。我对与人接近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

“于是,培训结束后,我就登上了空间站,被发射进外太空。空间站很小,只有我一个人负责运营。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地球的样子——此前我只是生活在其中,根本无法领略它的全貌,而影像与实际的观感更是完全不同的。地球就在我的眼前,仿佛触手可及。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上面蓝色的海洋,暗色的陆地,还有给地球表面蒙上一层纱巾似的云层,以及包裹它的柔和的光晕。实在太美丽了,那是我用语言无法形容的震撼。我记得,那天我流下了泪水,而我自认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头几年,我的生活过得很安逸。空间站的维护并不需要耗费我太多精力。我依然可以听音乐,看书,看电视,听音乐,听广播,还可以偶尔跟临近空间站的女宇航员视频聊聊天。不同的是,没有人打扰我,我可以毫无忌讳地享受我的独处生活。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定期给总部发送报告就行了。更愉快的是,我每天都面对着美丽的地球,睁眼就可以看到它。我围绕着它缓慢旋转,就像是它的孩子。没错,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我是地球之子。可能现在听起来这个说法很可笑,但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它在我的眼中变得无比神圣。我深深地爱着它,我想亲吻它,即使隔着玻璃。说来不怕你笑话,那时我还会时常与地球谈心,内容乱七八糟,主要是我的困惑,还有一些奇怪的想法。我把地球当成了我的知心好友,而我之前是没有这样的倾诉对象的。

“就是这样,几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期间我没有回到过地球,一次都没有。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凝视着它,陪伴着它,就够了。我承认那几年我对地球产生了某种宗教般的情感,我不愿再回到尘世,我自认找到了毕生最神圣的事物。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看到过我眼前的景象。

“可是到了第五年——我记得很清楚,一天早晨起来,我突然意识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煮了一杯咖啡,站在空间站的舷窗前,注视着占据了我大半边视线的蓝色星球。我突然觉得,我对它产生了一丝厌烦感,只不过是短短一瞬。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因为我依然热爱着它,惊叹着宇宙的神奇。可是,厌烦感就像是病毒一样与日俱增。不知从何时起,地球之美再也无法打动我,我站在它的面前,就像是五年前一样,可是我的心中再也体会不到任何的震撼。我依然试图去崇拜它,可是我无法欺骗自己的心。五年的时间,地球在我眼中的神奇之处变得平淡无奇。五年间,我围绕着它不知转了多少圈,对它的每一处细节都已了如指掌。地球,在我的眼中已经恢复成了一块普通的石头,只不过它是一块巨大的、孕育着生命的石头而已。

“这个发现令我沮丧。不仅仅是我失去了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心中的某个信念消失了,心里变得空****的。也是从那时起,我的精神开始变得萎靡。还好,当时我找到了一件替代物,可以暂时缓解我内心的失落。

“歌剧。我无意中在电视里看到了歌剧表演,立刻就被迷住了。我还记得那出歌剧的名字,是根据一部文学作品改编的,叫《安娜·卡列尼娜和渥伦斯基》。我询问了地球上的同事,才知道当时歌剧很流行。我拜托他们在下一次送补给时给我带些歌剧的唱片。

“之后的几年,我基本每天都在歌剧中度过。它缓解了我内心莫名的焦虑。我依然会眺望远方,不时看看窗外的地球,但是它已经无法再带给我任何信息了。

“最后的三年,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时期。所有能够被找到的歌剧唱片都被我听完了。地面上的同事告诉我,歌剧已经不再流行,没有新的唱片可听。我只好每天枯坐着,面对着巨大的星球。此时,它带给我的已经不是愉悦,而是压迫。我不敢再看它,每次看见它,我心里都会涌现一阵绝望,甚至是憎恨。时间开始变得异常缓慢。那三年的时间,似乎比之前漫长了几百倍。我也问过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我真正憎恨的并不是地球,而是我自己,是那个曾经以为找到了归属的自己。仅仅是过去了那么几年,我就否定了自身,并且没有任何原因,只是由于时间!在时间面前,自我不堪一击。我的绝望来自于我再也无法信任自身。从内心深处,我已经将自己杀死了。

“最后的那三年,我近乎行尸走肉。我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合同期满后,我便丢掉了工作。我行走在人群中,却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不仅是因为这些年我早已与社会脱钩,而是我失去了归属。我感到无家可归。”

他平静地结束了他的故事。

“所以,”我尝试着说,“您想在月球上重新找到归属感。”

“不知道。”他虚弱地微笑着,好像刚刚的讲述消耗了太多力气,“我只是想要自救。说不定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我的感觉能够好起来。但是不要卖给我能够看见地球的地方。”

“明白。”我点了点头。“对了,”我说,“您刚才提到了歌剧,不知道您听说过孙娅这个名字吗?”

“你也知道她?”他稍显困惑地打量了我一下,“《安娜·卡列尼娜和渥伦斯基》就是她的代表作,不过歌剧热过后她好像就消失了。我以为没人还会记得她。”

“有时候人会以另外一种方式被记起。”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