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砂原先生的黑色轿车在中央环路缓慢行进着。即使已是傍晚,立交桥上的汽车仍不见少,堵成了一条长龙。车灯闪烁不止,伴随着恼人的喇叭声。“人间地狱啊这是。”砂原先生叹了口气,轻轻地拍了拍方向盘。

车里正放着塞日·甘斯布(Serge Gainsbourg)的爱情小曲。音乐在车内流淌。我靠在副驾驶柔软的靠背上,望着窗外。砂原先生比早先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小时,他到了以后一个劲儿地跟我道歉。

“今天比我预想得还要堵。”他说,“而且我又差点拐错路。”

我表示理解。

“你们要去哪里?”陈涤抬起头问,当时他正在看电视。今天我回到家时,发现他的头发染成了黄色。“体验。”他对我解释说,“我以前从没染过发。”

“有点事。”我穿上外衣,懒得跟他多说。

“能不能带我一起?”陈涤一脸渴求的表情。

“不行。”我说,“听着,我们不是去玩的,是去谈工作。工作,懂吗?”

“我确实还没有工作过。”陈涤耸耸肩,“不过我可以过两天去试试。”

“那太好了。”我戴上围巾,穿好鞋,正准备出去。这时陈涤又说:“你们确定不能带我去吗?”

“抱歉。”这回是砂原先生开口说道,“客户要求,只能带白河先生一个人去。”

“好吧,好吧。”陈涤看起来颇为沮丧,“那我看两部电影好了。这几天阿鲸也没有过来找我玩,你也不陪我玩,真是太没意思了。”

“记住,你已经是大人了。”出门前,我对陈涤说,“你应该学会怎么跟自己玩,这很重要。另外我想说的是,你染的头发很难看,就像一坨屎。我希望你把它染回来。”

“我不。”陈涤干脆地拒绝。

“随你。”我说。

然后我陪着砂原先生下了楼,进到他的车子里。在我们眼前,拥堵的车队稍稍有些松懈。车辆终于可以继续往前行驶了。歌曲正好放到了塞日·甘斯布的那首代表作《裴维尔的歌》。砂原先生一边轻轻哼唱,一边用食指在方向盘上打着拍子,似乎心情还不错。

“我们要去哪里?”车子行驶一段路程后,我忍不住问。

“呃,还有一段距离……”砂原先生支支吾吾地说,“如果你饿了,我准备了面包和三明治,可以先吃一点。”

“我吃过晚饭了。”我说。

汽车继续平稳行驶。不知为何,我很喜欢在车里隔着车窗眺望城市的夜景。流动的建筑和灯火,还有路上掠过的各色人等,都让我痴迷不已。夜幕之中,似乎每个人都有他/她的故事,每个人都在不同的故事中,彼此交叉,却又互不影响。我会想,那个站在街灯下的年轻女人是在等谁呢?那个在垃圾箱里不停翻找着什么的酒鬼,他的人生又曾经历过什么?还有那两个大笑的学生模样的男孩,他们未来会变成怎样的人?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将不得而知,他们匆匆从我眼前闪过,从此再也不会相见。

渐渐地,眼前的建筑和灯光变得稀少了。我知道我们正慢慢驶离城区,朝郊区挺进。大晚上的去郊区,对我还是头一遭。我扭过头,看着砂原先生被信号灯照亮的脸。他专心致志地看着车,心无旁骛的样子。

我意识到我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过话了。车子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塞日的歌。

“我爱死这家伙了。”过了一会儿,砂原先生终于打破了沉默,“但是老布总说甘斯布太小资,是糊弄小孩子的,因此多次打击我。可我就是喜欢啊,他总是爱多管闲事。”

“老布是谁?”我问。

“哦。”他微微顿了一下,转过脸看了我一眼,“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了。”

我忽然感到隐隐的不安。他要把我带到哪里去?真的是带我去见客户吗,该不会有其它目的吧?我心中的担忧越来越多。说起来,我对砂原先生并不了解,直到今天也只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他究竟是什么人,我根本一无所知。

窗外不知何时已几乎是一片漆黑,只有偶尔的路灯疏忽而过。两边的景色从高大靓丽的建筑变成了幽暗的树林。远处,月光照耀出山脉的轮廓。云层低垂,呈暗紫色。

终于,当我们来到一处类似水库的地方时,砂原先生在岸边停下车。音乐戛然而止。

“太好了,我没认错路。”砂原先生稍显兴奋地说。

我们一起走出车外。借着昏暗的月光,我能勉强看清我们面前的湖水。湖的面积很大,若有若无的雾气氤氲其上。水流动的声音很悦耳,但湖面很平静。我们正站在一处平台上,离湖面约有两三米高。砂原先生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从汽车后备箱里取出几样东西。

“给。”他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件似乎是胶质的连体衣服,还有潜水用的呼吸器。我愣愣地盯着它们。

“穿上吧。别担心,这件潜水衣密封性很好,脱了外衣,直接套在衣服上就行。”砂原先生利落地脱下大衣,将潜水衣套在身上。

我只好学着他的样子,也套上潜水衣——很轻,穿在身上没什么感觉。接着,他说:“呼吸器上有照明装置,到了水里,你跟着我就好。”

“什么?”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你是说要潜水?”

“放心,”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不会有事的。这是最新款的潜水装置,非常安全。”说完他戴上呼吸器,转身跳进水里。

我看着水面**起的阵阵涟漪,感觉这一切都很不真实。但没办法,事已至此我只好按照他说的做。于是我戴上呼吸器,心一横,也跳了下去。

水下的视线比我想象中要清楚许多,头顶的照明灯能照到很远。烟雾似的气泡在我身边升腾着,偶尔会有几条黑影般的鱼从眼前游过。而砂原先生身手矫健,坚定而快速地游弋在我的正前方,看来潜水这项运动于他而言已是十分熟练了。小时候,我曾稀里糊涂地报过一个游泳班,学了将近半年。我使劲地往前划动手臂,同时像青蛙那样不停摆动两条腿。耳边一点声响也没有。不详的沉寂。只有砂原先生的身影越游越远。没想到他的体力这么好,我有点担心自己跟不上他的速度。

灯光以外的地方都是模模糊糊的,好像隐藏着什么庞然大物,总之很有压迫感。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前游,想尽早摆脱这未知的地方。

不知游了多久,砂原先生那隐隐约约的亮光彻底消逝不见了。更要命的是,我的腿肚子有些抽筋,一阵阵钻心的疼痛。我望着包裹我的幽暗湖水,感觉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于是我停下动作,任凭水下的气流把我冲到任何地方。

这应该是场梦吧——我的脑子里冒出了这种想法。说不定过一会儿我就会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客厅地板上。陈涤一脸无奈地对我说:你又喝多了……

我闭上了眼睛,心中祈祷梦境早点结束。

有什么东西攥住了我的左臂。我睁开眼,看到砂原先生正拽着我的胳膊,拖我奋力往前游。我们很快游到一处洞口,砂原先生松开我,钻进洞中。我紧紧地跟在后面。水面开始降低,直到最后我们终于冒出了头。砂原先生摘掉呼吸器当作手电筒照明,然后他转过头,气喘吁吁地问我:“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有些惭愧,“就是太久没运动了,一下子适应不了。”

抽筋部位的疼痛减弱了许多,但仍是又酸又麻,我只能一瘸一拐地在水里走。

“别担心,很快就到了。”砂原先生加快了脚步,一点也不顾及我的不便。

我们来到一处光滑的石壁前,上面镶嵌着用于攀爬的铁质横杆,一直延伸上去。砂原先生二话不说,开始熟练地爬上横杆。我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的身影在我头顶晃动着。我不敢朝下看,更不敢想我其实有些恐高症。

所幸,我们爬得并不高。到达顶部时,砂原先生移开一块类似井盖的东西,然后我看到了熟悉的夜色与星空。重新回到地面的感觉实在太棒了。重见天日后,我仰面躺在草地上,感觉精疲力尽。砂原先生重新将井盖盖好,脱下潜水服拿在水中,催促道:“快点吧,时间不多了。老布他们还在等着咱们呢。”

我只好站起来,也脱下潜水服。此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乡村公路,路两旁有各种低矮的店铺,大多是餐馆和旅店,几乎见不到人烟,废墟般寂静。我们沿着这条路走了一刻钟,然后砂原先生拉着我走进一家服装店。

店里没有人,只有各种人体模型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借着呼吸器上的照明装置,我看到模型上都落满了灰尘。

砂原先生在地板上打开一个暗门。就像恐怖片里演的那样,暗门中隐藏着向下延伸的楼梯。我们顺着楼梯下去,走在逼仄的通道里。一路无言。

当我们再次回到地面时,四周的景色已经大不一样了。我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森林中。高大茂盛的树冠笼罩在我们头顶,几乎遮蔽了夜空。

“跟我来。”砂原先生说。

我们穿行过腐烂、枯死的藤蔓和树枝,绕过恶臭难闻的沼泽,又爬过一座小山丘。终于,前方出现了一间亮着光的木屋。“就是那儿。”砂原先生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

“站住!”黑暗中,突然有一个男人高声喝道。

“在镜中是礼拜日。”砂原先生连忙说。

“在梦中是一个睡眠的屋。”黑暗中的人说。

“我们的嘴说出真实。”砂原先生继续道。

“请过吧。老布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谢谢。”砂原先生说。

我们继续往前走,来到木屋前。他轻轻地敲了三下木门。过了片刻,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粗犷的嗓音:“不要在门前等陌生人。进来吧,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