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自那晚的大醉之后三天,我都没缓过劲来,脚下总是轻飘飘的。更严重的是,有一次跟客户谈话时我竟莫名笑了起来。“怎么,你也觉得我的鼻子是假的?”对方是一个年轻女士,见到我笑,愤怒地质问我。我连忙表示没这个意思,但笑声却一时停不住。

“所有人都觉得我的鼻子是假的,”年轻女士伤心地流下眼泪,“可是我向天发誓,我从没整过容,它只是看起来像是整过而已……”她越说越伤心,像一个失恋的小女孩般委屈。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看着她,依然在笑。仿佛我正在看一部喜剧片。

之后我被老板狠狠地批了一顿。“再发生这种事你就给我卷铺盖走人。”老板脸色铁青,看起来是对我失望透顶了。说实话,那个时候我依然有些想笑,可我还是及时打住了。走出办公室,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回事,只能归结于酒醉后遗症。

也就是在那天下班后,我接到了砂原先生的电话。

“最近有时间吗?”他在电话里对我说,“能不能抽空聊聊?”

“当然,”我说,“我最近时间多得是,根本用不完。您是不是又困在巨型购物中心了?遇到这种情况您应该直接报警。”

砂原先生在电话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对不起。”还是我打破了沉默,“我对您没有恶意。刚刚我也不知道自己抽什么疯……”

“没事的。”电话里传来砂原先生爽朗的笑声,“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常莫名发脾气,可能你最近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吧。如果你信得过我,也可以跟我聊聊。”

“谢谢您。”他的话使我宽慰了不少。

于是,我们约好今天晚上见面。本来砂原先生提议约在“双峰”,但我实在不想再闻到酒精的味道了,起码这两天不想闻。因此我们改到了旁边的一家甜品店。

砂原先生比我晚到了十分钟。

“抱歉,你知道我的方向感不好。”他一坐下就自嘲般地对我说道。与上次相比,砂原先生今晚的形象可谓判若两人。他刮了胡子,换上了崭新的高领黑色大衣,像是一名刚刚从月球归来的旅行家。

“咱们又见面了。”我笑着跟他握了握手。

“上次的场景有些尴尬,我实在不想再提了。”他的年纪应该与我父亲相差不远,或许会小几岁。“不过意外之中也有收获,就是认识了你。”他接着说道。

甜品店里弥漫着令人愉悦的馨香。我点了一份樱桃馅饼。“跟他一样。”砂原先生对服务生说。服务生走开后,他端详了我一会儿。

“您找我有什么事情?”我这人不太喜欢兜圈子。

“是这样,”他说,“我了解到你现在是在一家月球房地产公司工作?”

“没错。”我点点头。他应该是从阿鲸那里得到的信息。

砂原先生将双手放在光可鉴人的桌面上,手指以一种不太自然的姿势缠绕在一起。“我的一个朋友正好有打算购买月球的地皮。”他说,“所以想咨询你一下。”

“没问题。”我不禁坐直了身体,“为什么不让您的朋友亲自过来?”

“我正想说这事。”他挠了挠头发,“他……不太方便,所以你能不能一起跟我过去见见他?到时他会详细跟你谈。”

“当然可以,什么时候?”我说。拜访客户本就是我的本职工作。

“那就明晚八点,我过来接你。”砂原先生说。

樱桃馅饼端上桌。我早饿了,就开始吃起来。砂原先生仍然盯着我,连叉子都没有碰一下。“对了,”他忽然说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放到桌子上,“这本书是你写的吧?”

“是我,”我有些尴尬地瞥了一眼,嘴里还塞着食物,“不过写得不太好……”

“它当然还有需要进步的地方,”砂原先生说,“不过我关注的并非它写的好坏与否,而是别的方面。”

“别的方面?”我没有听懂他的话。

“具体的可以明天再聊。”他神秘兮兮地冲我眨了眨眼,然后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把这件事告诉我的那个朋友。”说完,他把他那盘樱桃馅饼推到我面前,站起身,说道:“失陪了。”不等我说话,便径直走向甜品店的收银台结了账,走出门外。透过橱窗,我看着他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有点奇怪。”我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接着,我开始吃第二份樱桃馅饼。

夜晚,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我走出卧室。客厅没有开灯,漆黑一片。黑暗中,我仔细倾听了一会儿,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窗外汽车驶过的声响。我看了眼发出绿色萤火的电子表。凌晨三点半,整个世界安静得像是一座被遗弃的游乐场。

我是莫名醒来的。或许,我又梦到了阿树,谁知道呢,因为梦的内容我立刻就忘掉了,怎么也回想不起来。自从阿树不辞而别后,我梦到过许多次,每次都是不同的场景。有时是教室里,有时是那根烟囱上面,而有的时候是我描述不出的奇异场所。相同的是,梦中的她总是面目模糊。我可以确定她就是阿树,但却看不清她的脸。

客厅很冷,我只穿着薄薄的睡衣,可我并不想回去接着睡。我坐到沙发上,摸索着找到了遥控器,打开电视机。无聊的深夜节目,无聊的电影。我不停地换台,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直到换到“月球频道”时,我放下了遥控器。

“月球频道”是专门面向地球的月球电视台。每天定时播报月球上面的新闻,以及月球居民的生活、娱乐、教育等等等等。此时电视里正放的是一档街头问答节目,主持人会随机找一些路人问些奇怪的问题,比如说现在出现在镜头里的这个大约六七岁的男孩,就被主持人问到“你对地球还有什么印象”之类的问题。

孩子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人很多。”

“还有呢?”主持人追问道。

“环境很糟糕。”孩子说。

“还有吗?”

“嗯……”男孩又陷入了沉思,“妈妈说留在地球的都是穷人或者没有理想的人。”

“也不是哦,小朋友。”主持人笑着纠正道,“也有很多人是舍不得离开,毕竟地球是人类最初的家园嘛。”

后面又采访了好几个人,但我的关注点不在他们身上。我一直观察着被访者身后那些形形色色的路人。忽然间,我想到自己是在下意识地寻找阿树的面容,尽管这很荒谬。没错,阿树很有可能是到月球了,并且可能性很大。为什么之前我没想到这点呢?真是太蠢了。阿树对于月球一直有种执念,从她小时候就开始了。她的母亲生前经常在晚上给她讲月球的传说故事。有一回,她的母亲给阿树讲了一个人死后灵魂会升到月球上面的故事。

“故事里说,月球就是人类灵魂的储存器,每一个人死后灵魂都会储存到月球上。”阿树曾对我复述过这个故事。

然而月球对我来说只是一门生意而已。说白了,我做的事就是把月球打包出售。阿树会不会就是这个原因才离开我的?可惜没有人能够回答我。我的眼睛仍在专注地盯着电视里每一个路过的人。当然,我没有发现阿树的身影。

关掉电视,客厅重新陷入死寂。我来到阳台,点了一根烟。这几日空气很好,月亮又大又明亮。我凝视着这颗星球。我相信,此时此刻不止我一个人这样做。与此同时,一定还会有人从月球上眺望这颗蔚蓝的星球。人们就在这些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对望着。这个想法令我很是痴迷。

回到客厅,我找出了那朵氦-3玫瑰。通上电,它散发出幽幽的淡紫色光芒。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茶几上,仿佛它是世间最后一朵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