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木屋里满满当当地坐了十几个人,一齐望向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端着盛满意大利面的盘子的强壮男子。他坐在木头椅子上(稍微动动便会吱嘎作响),穿着厚实的驼色羽绒服,我注意到羽绒服的正面和背面都印着Joy Division第一张专辑的经典脉冲星信号的波纹图形。他留着黑白相间的络腮胡子,看上去像是一头熊,或是游牧民族的酋长。他目光严厉地盯着我,同时用叉子往自己嘴里大口塞进意大利面。

“砂原,”吃意大利面的强壮男子开口道,“你没有给他戴面罩吗?”

“啊,我忘记了。”砂原先生显得有些慌张,“但是我相信他不会告密的,对不对,老兄?”他拍了拍我的后背。而我根本搞不清眼下的情况,只能附和着点头。

“‘公社’早晚会毁在你的手里。”男子说完吞下一大口面条,边咀嚼边打量我。他审视的眼神使我很不自在。我有点后悔跟着砂原先生过来了。我究竟到了什么地方?眼前的都是些什么人?我偷瞄了几眼木屋里的其他人,他们倒是与常人无异,只是每个人都神色戒备,有的还在窃窃私语着什么。屋子里靠几盏油灯和炉子照明,这种过去时代的玩意我只在电影里见到过。

那男子吃完面条,将盘子放到一边,站起身向我走来。真是又高又壮,我感觉到脚下的地板在微微下陷。由于遮挡了光线,他整个人都黑黝黝的。面对这个庞然大物,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这时,男子朝我伸出一只手。起初我不解其意,后来才反应过来他是想跟我握手,于是我连忙也伸出手。他很用力地攥住了我的手。

“你可以叫我老布。”男子说,“欢迎你来到’公社’。”

他的手上全是油,我悄悄地在裤子上抹了抹。老布转过头,对身后的人说:“你们干自己的事去吧,我有正事要跟这位小兄弟谈。”

人们鱼贯而出。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我、砂原先生和老布三个人了。老布拉过一把椅子,对我说:“请坐。”

我们都坐在椅子上。

“喝酒吗?”老布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瓶葡萄酒,晃了晃,问我。

“不了,谢谢。”我说。这里给我的印象很诡异,此时我只想尽快脱身。

老布灌满了自己的大玻璃杯,仰头喝下一半。像这样喝葡萄酒的人,我还是第一回见到。

“你应该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吧?”他舒舒服服地又将酒杯斟满。

“呃……”他的话让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我看看砂原先生,又看了看老布,终于想起来到此地的目的。我清了清嗓子,说:“听砂原先生说,您有意向购买月球的土地?”

“没错,意向。”老布说,“就像胡塞尔的观点,我们的心灵总是在四处寻找什么,时时刻刻都充满了意向性。”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我求助地望向砂原先生,而他只是露出亲切的笑容。

“只是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老布又喝了几大口葡萄酒,其中有几滴沿着嘴角漏了出来,挂在胡须上,他并没有发觉。“我们确实一直想要购买一块月球上的土地,用于发展’公社’,毕竟我们头顶上的那颗星球是个新世界,或许没有眼前的世界这么糟糕。”

“非常愿意为您效劳。”这时,我才发觉事先准备好的材料落在砂原先生的车子上了。只能说,今晚的一切都不在计划之中,并且超出了我的想象。

“这是’公社’头等大事。”老布突然将椅子拉近我,把那张大脸凑到我面前,几乎快碰到我的鼻子了,“我可以相信你吧?嗯?我可不想到时功亏一篑。”

“当然,”我避开他锐利的目光,“您尽可以相信我。”其实我根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老布和砂原先生对视片刻,点了点头。

“砂原,”老布说,“那就跟他说吧,事已至此,没必要隐瞒。”

“你刚刚见到的屋子里的那些人,包括老布,他们就是被称之为’野生诗人’的那类人。”砂原先生也倒了半杯葡萄酒,一边说一边慢慢喝着,“你应该知道,自从人工智能替代人类写诗后,诗人便被’效率委员会’以’无效’的名义取缔,写诗变成了非法活动。于是老布便在这座森林里成立了名为’公社’的诗人组织,以反抗人工智能的写诗潮流。他们回归最原始的生活状态,每天都写大量的诗,自行印制成诗集,在森林之外秘密流传,吸引了大批热爱写诗的年轻人相继加入进来,并且提出了’用心灵写诗,打倒人工智能’的口号。”砂原先生喝完了酒,放在桌子上,“这样你就明白了,我们不是坏人,也不是什么邪教组织。”

我点了点头。

“你们一直都住在森林里吗?”我问。

“大部分时间。”老布目光闪烁,“我们自己耕种土地,养殖家禽,自给自足。这么跟你说吧,我们是一群自愿抛弃了社会身份的人,原因就在于我们厌倦了这个只讲效率、安排有序、去向明晰的社会,十分地厌倦。人们忘记了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活,整日为了虚假的目标乐此不疲,再也感受不到什么叫做’真实’。不,我们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我们要靠自己的双手去触摸,用自己的鼻子去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而不是靠电视新闻和社交网络,我们要靠自己找到失落已久的真实的生活!”

老布越说越激动,我不禁有些担心他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不过,他只是又打开了一瓶葡萄酒,这次没有用杯子,直接咕嘟咕嘟地喝起来,看得我心惊胆战。

“我可以为你们做什么呢?”我问。

“是这样的,”砂原先生身体稍稍向前倾,“躲进森林里也只是权宜之计,毕竟我们还是希望融入社会,影响更多的人。所以我们这些年一直计划在月球上买块土地,逃离这个令人失望的地球。资金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只是缺少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帮我们去处理手续上的一些事情。老布对推销员有成见,认为他们油嘴滑舌、贪得无厌,为了利益不惜出卖自己的人格……”

老布使劲地咳嗽了两声。

“嗯,当然这不是重点。”砂原先生接着说,“但值得信任是很重要的前提。我们必须要小心谨慎,’效率委员会’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们,稍有不慎’公社’就完蛋了。一想到我们会被抓去进行人生改造,被改造成热爱工作、毫无自我的模样,我就不寒而栗……”说着,他真的打了一个寒颤。

“可是,”我打断了他的话,“就算去了月球,依然是人类的社会,可能与地球上并无两样。”

“或许确实如此。”老布说,“但是就像哥伦布抵达美洲一样,新的精神可能就诞生在崭新的土地上。月球社会还在构建阶段,我们要努力去传播自己的思想,尽量不使它变得像地球社会这样臭不可闻。”

“我理解了。”我说,“还有一个问题是,你们怎么就认为我是值得信赖的?”

“你的文字。”砂原先生笑着说,“我读过你的书。虽然很平庸,但我可以读出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没错,文字可以骗人,但文字也能透出真实,而我相信自己有这个解读能力。”他顿了顿,又补充说:“在加入’公社’前,我是一名诗歌评论家。”

“砂原是很好的人,”老布接着说,“他不愿意给人工智能写评论,所以就加入了我们。”

“因为那些机器造出来的诗没有’心’,”砂原先生说,“只不过是一大堆的数据流。”

“说得太好了。”老布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弯下腰与砂原先生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像你这么诚实的人如今已经不多了。更可怕的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生活在虚假里。”

“松开我,我喘不过气了。”砂原先生艰难地说。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老布回到椅子上,对我说,“你愿意做我们的’联络员’吗?”

“联络员?”

“就是帮助’公社’与外界联络,”老布解释说,“森林是个封闭的地方,而我们不可能彻底放弃与外界的联系。我们可以尽量维持基本生活,但很多事我们自己办不到。比如说,我们不可能自己去制造唱片,也不会自己造纸。”

“呃,让我考虑……”我犹豫地说。

“欢迎你加入’公社’!”砂原先生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布如黑熊般强壮的身躯也向我走来。

“我还没答……”我话没说完,就被老布紧紧地抱住。我的胸腔受到剧烈的挤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相信你的能力。”老布在我耳边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公社’的一员了。”

我想说什么,但嗓子发出的只是“呜呜”的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