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开始吧!”陈涤目光坚定地望着我。

“呃……”我看了看我们周围的这些东西,“那就开始吧。”

现在摆放在客厅地板上的,是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罐装啤酒、威士忌以及酒精饮料,都是从便利店买来的。它们直挺挺地立在那里,被客厅的灯光照耀着,瓶身散发出柔和而不失**的光,就像是一排排新式小型鱼雷。

陈涤的眼中难掩兴奋。这是我和他约好的,让他体验一回“喝醉”的感觉,因为他以前从未喝醉过。他那强势的母亲虽然偶尔也让他喝一点酒,但量是完全规定好的,根本没有醉酒的可能。“喝醉不是一件体面的事,会让人看不起。”他的母亲曾这样对他说。

即使如此,买这么多还是有点夸张了。去便利店挑酒的时候,正好赶上酒水特惠,再加上陈涤什么都想尝尝,于是我们的购物车里堆满了酒,很是引人瞩目。

徐瞳在一旁微笑着,已经拿一罐啤酒开始喝起来了。我出门去对面叫阿鲸。门铃响了好久,阿鲸才打开门,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怎么啦?”他探出头,疑惑地盯着我。我注意到他的黑眼圈很重,眼睛里也有血丝,似乎是连续熬夜所至。

“去喝酒,”我对他说,“我们买了好多……”

出乎我的意料,阿鲸竟然拒绝了我。

“不了,”他说,打了一个哈欠,“我这里还有点事情。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关门咯。”

“你有什么事?”我下意识地往门缝里瞅了瞅,可他故意把门开得很小,我什么也看不到。“该不会又在研究什么侦探蚂蚁、侦探蜘蛛之类的玩意吧?”我打趣道。

“不是的。”他说,“我在打游戏。”

“打游戏着什么急,”我笑道,“快出来喝酒。”

“不了,”他再次拒绝了我,“有人还在等着我。回见。”

说着,他不等我再开口便关上了门。

有人等着他?我在门外站了片刻,感到很诧异。按照我对阿鲸的了解,如果有免费的酒喝,他从来不会拒绝的。这次却拒绝得如此干脆,实属异常。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里面并没有传出什么奇怪的动静。

我重新回到客厅时,陈涤已经按捺不住,打开了一瓶高浓度威士忌。“等等,”我连忙拦住他,“这酒很烈,你会很快喝醉的。你不是想多尝几种酒吗,咱们可以先从低度数的开始。”

“好吧。”陈涤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威士忌。

“在你们大喝特喝之前,我有件事要说。”

我和陈涤不约而同抬起头,看向站在阳台前的徐瞳。他的萨克斯已经收进了盒子里,安静地放在一只凳子上。

“我要搬走了。”他对我们说。

“哦?”我说,“找到新住处了?”

“是搬到我女朋友那里。”

“你女朋友?”我此前从未听他提起过。

“这人其实你们也认识,”徐瞳轻咳了两声,“就是小萝。”

现在,剩下我和陈涤面面相觑了。

“怎么回事?”我说,“这事儿可有点突然啊。”

“本来想早点跟你们说的,但我想现在也不算晚。”徐瞳又拿起一罐啤酒,拉开拉环,舔了舔沾在手指上的啤酒沫,“你还记得陈涤来的那晚,我送小萝回家吗?我们一路上聊得很起劲,我听着她的声音,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像是……就像是我第一次听到爵士乐,呃,比喻可能不太恰当,但给我的美好感受是一样的。后来在我输掉比赛的那晚,她过来安慰我,我们一起找地方喝了酒,在护城河边,我为她演奏了几首曲子。曲子吹奏出来的一刹那,连我自己都很吃惊——根本就不像我的风格,仿佛是别人在演奏,而我只是摆摆样子,真的奇怪极了。那天,河岸对面的灯光映照着小萝的脸,她的眼神闪闪烁烁,我忽然觉得我爱上她了……”

“等等。”我说,“你是认真的?”

“我很认真。”徐瞳点了点头。

“那小萝呢?你确定她也爱你?”

“是啊,她真的爱你吗?”陈涤严肃地说,“当时她也对我这么说过。”

“这不一样。”徐瞳说,“当时她说爱你是因为有利可图,而我一无所有,还要住到她家里。这能一样吗?”

“成,成。”陈涤做出一副心悦诚服、缴械投降的样子。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明天。”

“那今夜就是你住在我这儿的最后一晚了,”我举起一罐啤酒,想了想,“祝你和小萝幸福。干杯!”

“谢谢。”徐瞳也兴奋地举起啤酒,慷慨激昂地说:“跟小萝比起来,什么比赛,什么音乐,都不再重要了。现在我知道,只有爱才是最重要的。”

我再次醒来是已是第二天的中午。阳光照在我的左手上,我试着动了动。太好了,它没问题。一时间我忘记了身在何处,只有天花板在微微漂移,仿佛浮在水面上。我使劲眨了眨眼。天花板固定住了。这时我才发觉自己正躺自家客厅的地板上。

头痛欲裂。就像是有人用电锯劈开了你的脑子,又用拙劣的棉线重新缝合,又像是有人把你绑起来,硬逼着你听一百遍“九寸钉”的专辑《下旋》之后的效果。总之,如果我此时能看到我的脑仁,它一定像是发炎的扁桃体一样又红又肿。

“你醒啦?”

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天而降,仿若一道光震颤着我的天灵盖。我打了一个激灵,从地上爬了起来。浑身僵硬,双腿更是像抽筋一样动弹不得。昨晚到底发生什么啦?我一点也记不起来。头还是很晕,像是站在航行中的甲板上。

“你没事吧?”

这下我终于看清了,说话的人是陈涤。他扶住我,神情看起来很忧虑。我想说话,但喉咙干涩,竟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像动物那样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还想吐吗?”陈涤扶着我在沙发上坐下。身体靠在柔软的坐垫上,我感觉舒服多了。我颤巍巍地抬起手,指了指茶几上的杯子。

“你说什么?”他凑近过来,试图听我从嗓子里挤出来的词语。

“水……”我的声音像是个垂死挣扎的病号,“我想喝水。”

“稍等。”说着,他拿起水杯,转身去接水。在这个空隙,我得以仔细回想昨晚的发生的事。但脑子仍然很疼,并且似乎在微微嗡鸣。我使劲拍了一下后脑勺,试图让它安静下来。

喝完水,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甘甜而美好。这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自来水。

凌乱偏移的意识渐渐复位。我好像想起了昨晚的一些事。喝酒,没错,我跟陈涤喝酒来着。一瓶接一瓶,喝了很多,到最后简直成了一场喝酒比赛。然后呢?然后我的意识就越来越模糊,直到坠入深不可测的迷雾中。

“你昨晚醉得太厉害啦。”陈涤将杯子放回茶几,转头对我说。

我想起来了。昨晚陈涤接连喝了几瓶威士忌,还有数不清的啤酒,可是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看得我目瞪口呆。他就在我面前一杯接一杯喝着,像是在喝矿泉水。“喝多少才会醉呢?”他颇感失望地问我,而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喝得天旋地转了。

“你……真的一点事都没有吗?”我艰难地问他。

“应该有什么事?”他懵懂地看着我,“后来酒都喝完了。你实在醉的太厉害啦。”

“天哪。”我用手遮住双眼。

“我真的很想大醉一场,”陈涤遗憾地说,“可我一直很清醒,只是中途上了好几次厕所,肚子很撑。”

“我喝断片儿了,”我跟他解释道,“一整晚我都睡在地板上吗?”

“没有。”他说,“后来你非要给我念你写的诗。”

“念诗?”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起身,从地板上拾起一摞稿纸——刚刚我根本没有注意到——递到我面前。我接过来只看了两眼,便羞愧得无地自容。上面全是我中学时写的诗歌,里面还有几首写给阿树的情诗。当然,除了阿树我没给任何人看过,我把它们偷偷和其它一些旧物藏在了纸箱子里,一直放在卧室的床底下。如今面对它们,我的心情可想而知——那简直比私人邮件不小心群发出去还要可怕。

我把它们揉成一团,抛进垃圾筐里。纸团在筐边缘打了一个转,稳稳地落了进去。

“后来呢?”我掐了掐前额,“我还做了什么?”

“后来你非要出去找阿树,被我拦住了。”

我的头又微微疼起来。

“再后来,你就跑去厕所呕吐,吐了很久。”陈涤继续道,“你在马桶旁睡着了,我本来想把你拖到沙发上,但我太困啦,拖到一半我也在地板上睡着了。”

“徐瞳呢?”我环顾周围,没见到他的人影。

“他很早就回房间睡了。他走的时候你睡得正香,就没有叫醒你。”

“好了,别再说了……”我虚弱无力地深陷进沙发中。

“对了,”陈涤突然想起了什么,“砂原先生给你打了电话,但那个时候你正在厕所呕吐,我就告诉他你不方便接,让他今天再打。”

“砂原先生?”我有点奇怪。拿过手机,确实显示昨晚有一个未知号码打进来。他为什么会联系我?

“其实我觉得你写得很好啊。”

“什么?”我回过神来,看见陈涤正弯下腰,把纸团从垃圾箱里捡出来。

“我说,我觉得它们写得很好。”他将纸团捋平整,看着上面皱巴巴的字迹,“虽然称不上有多特别,但我能感受到里面有一种质朴、纯真的东西。”这时他抬起头,转向我,“你是在记录你最真实的想法,你内心的声音,不是吗?”

我看着他。我们谁也没说话。

“你今天的人格设定是知心先生吗?”过了一会儿,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