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准时来到“双峰”,一眼就看见了米亚。她选择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给自己点了一份威士忌,杯中还剩下一点点。我走过去,她也看到了我,冲我微微一笑。她依然戴着那副黑框眼镜。不得不说,她的笑容很美,或者说,让人很舒服。

“没让您久等吧?”我坐下,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紧张。

“你很准时。”她的嘴角依然保持着若有若无的浅笑,“只是我自己习惯早来一会儿,可能是出于记者的习惯。”

“很巧,我今天刚刚读到您的文章。”我说。

“是关于天才少年的那篇?”

“是的,我很喜欢那篇文章,里面有种非常结实的质地。细节恰到好处,令人信服的同时又充满美感,并且可以让读者想到更多的东西。比如关于他童年生的大病,如何与死亡擦肩而过,死亡意识又如何影响了他的音乐的那段。”我想了想,又补充说:“别误会,我并没有故意恭维您的意思,因为我自己平时也写东西,所以这些都是有感而发。”

她显得很开心。

“那个少年确实是一个难得的音乐天才,”她说,“这种美妙的音乐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驾驭的,更与年龄无关,有些人一辈子也达不到这种程度。怎么说呢,天赋是一种美丽又残忍的东西。或许美丽本身就是一种残忍。”

这时服务生走过来,问我要点些什么。

“红茶。”我说。今天我不想喝酒,我希望头脑可以保持最大程度的清醒。

“那您觉得我那个朋友怎么样?”服务生走后,我问道。

“朋友?”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叫徐瞳的萨克斯手吧?可以看出他非常努力,而且有很强的领悟力。不过他的演奏经常会过火,他实在太想展示自己的力量了,反而会令人疑惑。”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时酒吧里正在放唐纳德·伯德那首幽默感十足的《如果我不知道怎么办?》。

“您在文章中称那个少年为迈尔斯·戴维斯的在世传人,”我继续说,“您觉得他以后真的能走这么远吗?”

“谁知道呢。”米亚呷了一小口酒,又轻轻放下,“有天赋是一回事,但命运又是另一回事。他未来究竟会怎样谁也说不准。而且我必须要承认,称他为’迈尔斯·戴维斯’的传人也有夸张的成分,毕竟文章要吸引特定的读者,需要一些耸动的话题。”

“您很坦诚。”我说。

“这没什么,”米亚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人人都知道的规则,从人类学会怎么讲故事以来一直如此。”

我们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我好像说得有点多了,”她说,“我相信今天咱们约在这里不是只为了聊他吧?”

“当然不是,”我决定切入正题,“我是想问一些关于我的母亲的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是认识的,是吧?”

“你猜的不错。”她稍稍收敛了轻松的表情,摇晃了几下杯中所剩无几的威士忌,“我们不仅仅认识,而且还曾共事多年。”

我凝视着她。这是我第一次认真打量她的相貌。忽然间,之前那种点点滴滴熟悉的感觉开始迅速汇聚到了一起,我在脑海中努力地搜寻着回忆。模模糊糊的轮廓逐渐清晰。记忆的影子在我的眼前晃动。

“其实米亚不是我的真名。”她摘下了眼镜,似乎有些疲惫,将之放到一旁。玻璃杯里的酒不知何时已经喝完了。

“我的真名叫孙娅。”她说。

时间的堤坝终于被汹涌而至的记忆冲垮。这个名字像是一个按钮,重启了我记忆中的某个场景。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深夜,母亲坐在电视机前。客厅里关着灯,全部的光线都源自于电视屏幕。惨淡的光映照着母亲的面容。父亲则在阳台上抽烟,一根接一根。四周很安静,然而空气中有种让人深感不安的东西。

我在哪里?我为什么会见到这幅场景?具体的原因我已经忘记了。或许是我起身上厕所,或许是我做了噩梦。又或者,我莫名地在半夜醒来,就像是之前很多次那样,我悄悄地打开房门,向客厅窥探。

从我的方向,可以看见电视屏幕上的影像。一个女人,穿戴得光鲜亮丽,站在灯光簇拥的舞台上歌唱。奇怪的是,她却发不出声音。这时我才意识到电视是静音的。母亲只是凝神看着屏幕里的女人的影像。

空气里弥漫着某种味道。没错,是酒精的味道。父亲吸完烟,醉醺醺地从阳台走进来。他挡在电视机前,待了一会儿,好似也在专心致志地欣赏电视里女人的无声演唱。接着,他发出一声轻蔑地冷哼。

“孙娅。”父亲说,他背对着我,身体黑黝黝的,“你看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无非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静默。过了一会儿,母亲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只是想看看,我究竟失去了什么。”

“都是我和小河的错,是不是?”他冷笑道,“孙娅可以上电视,办巡演,名利双收。而你却只能坐在深夜的电视机前,披头散发,像是一个怨妇。”

虽然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从父亲的语气中,我预感到母亲会生气。然而并没有。母亲沉默着,一动不动,仍然在看着电视机里的女人。她已经表演完毕,正在笑盈盈地说着什么,好像是在回答记者的问题。

母亲忽然抬起头,四处望望,好像正在黑暗中寻觅什么东西。然后,她指着电视屏幕,说:“这个人本来应该是我。”

“别一厢情愿了。”父亲嗤之以鼻,“事实证明,这些本来就不应该是你的。该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当然。”母亲说,“我也只是这么一说,开开玩笑。你应该已经习惯了吧?你不是说过喜欢我的幽默感吗?你曾说,没想到看似一本正经的歌剧演员也有这么顽皮的人,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对我说的话。”

父亲双手插兜,面向着阳台的方向。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在喘息。“早点睡吧。”片刻后,他轻轻地说,“我们都很累了。”

然后,父亲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应该是回到了他们的卧室。母亲依然坐在电视机前,丝毫没有要去睡觉的意思。只不过,电视节目已经播完了,电视机里飘**着一片纷乱的雪花。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我跟你的母亲朝夕相处。那时我们都很年轻。”

孙娅的话使我回到现实中。我注视着她,试图将她与我记忆中那个电视上的女人对上号。但是已经相隔了太多年,我应该早已忘记了电视上那个女人的模样,或许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沉积了下来。她端起酒杯,将第二份威士忌一饮而尽。

“我们几乎是同时来到’太空歌剧院’的——可能你的母亲比我早半个月左右?反正我们俩都还是青涩的孩子,岁数也差不多。我们很快就成为了好朋友。她经常会跟我讲她故乡的一些好玩的事,我很羡慕,因为我从小就在城市里长大,没有任何乡村生活。她说的很多乐趣都是我从未听闻过的。我还记得你的母亲对我说,她第一次听到歌剧是从外公的收音机里,她一下子就被那种声音迷住了——这就是她作为一名歌剧演员的起源。”

孙娅又要了一杯酒。我没有说话,生怕打断她的思绪。能够看出来,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了。

“那个时候歌剧就像当今一样不景气。剧院里冷冷清清的,演出的机会并不多。不过你的母亲很刻苦,比任何都刻苦。最可怕的是——原谅我用这个词——她属于非常有天赋的歌者。你还记得天才少年演出那天,我对你说,我此前也曾听到过这么纯粹的声音?我指的就是你母亲的歌喉。没想到这么巧,我们能够碰见,这只能归结于命运的安排。”

酒瞬间就被喝掉了一半。她的眼神中已有丝丝醉意。

“我必须要承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非常嫉妒你的母亲的。她长得漂亮,而且又有天赋。康赫——太空歌剧院的老板——对她非常欣赏,因此你的母亲获得了比任何其他演员更多的演出机会,很快在圈子里小有名气。反观我自己呢,长相平平,资质一般,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技巧和控制力还可以。那时我只能充当你母亲的’B角’,也就是替补。我要背会你母亲所有的台词,和她一起没日没夜的排练,但只有当你的母亲生病或请假时,我才有登台演出的机会。你可以想象,在那个年纪的女孩,要说没有丝毫妒意是不可能的。每当我看到她站在台上大放异彩的时候,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滋味。因此,我甚至萌生了改行的念头。我觉得一辈子都不可能达到你母亲的成就。有谁甘心一辈子当别人的替补呢?”

“你们之间有过矛盾吗?”我忍不住插话道。

“没有。”她笑了,“我羞于透露内心的真实想法,所以起码在表面上,我跟你的母亲关系依然非常好。但不得不说,嫉妒使友谊变得不再那么纯粹。所以当你母亲出事时,我并没有感到特别难过,甚至还觉得松了一口气。”

“出事?”

“哦,事情是这样的。那时你的母亲认识了一个年轻男人,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剧作者。她瞒着所有人,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的关系发展得很迅速。之后我就听到了一个重磅消息——你的母亲怀孕了,这件事一下子就流传开来,变成了圈子里人尽皆知的事。我不知道期间发生了什么。有一段时间,她几乎消失不见了。然后有一天晚上,她突然过来找我,跟我说想要退出的事。我非常惊讶,没想到会闹到这种地步。’我想留下这个孩子’,你的母亲对我说,’我爱他。我要跟他结婚。’我知道她心意已决。康赫对这件事非常愤怒,但也只能接受。于是,我接替了你的母亲的位置。”

这些事我都是第一次听说。在孙娅平缓的叙述中,我竟有些恍惚。

“那么……”我也喝了一大口酒,问道:“那个初出茅庐的剧作者就是我的父亲,而那个孩子就是我咯?”

“从时间来看,应该是的。”她似乎有些醉了,用手指轻轻扶着额角,靠在椅子上。

“后来呢?”我问,“你们还见过吗?”

“后来……”她的眼神有些迷离,“有好几年,我们再没有见过。那些年发生了很多事,可以说改变了我的命运。最重要的就是’歌剧热’。突然之间,人们就对歌剧这种古板、边缘的艺术形式产生了兴趣,于是我也莫名其妙地成为了明星。”说到这儿,她自嘲地笑了笑。

我曾听说过“歌剧热”,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在母亲出走后的那几年。

“短暂的辉煌。”孙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就像是一场梦。那段时间,我甚至比电影明星还要有名,频频上电视节目。康赫也一时成为了显赫的人物,他的歌剧院赚足了钱……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你的母亲在做什么,她是否关心这一切。”

她当然知道,我在心里说。那天晚上的记忆再次浮现我眼前。

“后来的事应该你也知道了,’歌剧热’只是昙花一现。人们的兴趣是如此易变,很快就转到了其它领域。短短几年,歌剧从天上重新摔回地面,像是一个弃儿。再没有整日蹲在我家门口的记者,再没有宴会邀请,也没有了电视节目录制。歌剧院开始入不敷出。我无法忍受这种落差,转型也不成功,于是干脆改了行。所幸我有名时积累了一些人脉,现在才能成为《低保真》的主笔。”

她再一次仰头将酒喝尽。

“那么您后来还见过她吗?”我追问道。

“一切都不可挽回地逝去了。”她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就像一个冒名顶替的人,获得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现在好了,一切都恢复正常。命运是最公平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含糊。我知道,她已经醉了。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把他搀到休息室吧。”戴安见状走过来,扶起孙娅。我俩一起将她搀到了“双峰”酒吧的女士休息室,那是专门为烂醉如泥、回不去家的顾客准备的。

“你回去吧,这里交给我。”戴安点了一根烟,对我说。我点了点头,道过谢,转身走出酒吧的大门。我依然在思考着孙娅今晚说的这些话。不知是酒精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感觉脚底轻飘飘的,好像正行走在失去了引力的未知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