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我、陈涤、阿鲸还有小萝,四个人排成一列,由我打头,走下这条逼仄、昏暗的阶梯。地下酒吧的喧闹声已经隐约可闻。这种酒吧一般都是由地窖或是地下室改建而来,往往都属于某些特定的小圈子,外人很难找到。比如我们现在正在进入的这家地下酒吧,就是属于爵士乐迷才知晓的所在,它的入口处是一个不起眼的仓库,没有任何标识。

今天是徐瞳比赛的日子。他之所以如此重视这场比赛,除了它在爵士乐圈子里的重要性外,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就是可观的奖金。徐瞳作为一个贫困潦倒的萨克斯乐手,实在太需要这笔钱了。

阶梯两旁没有任何照明装置,眼前模糊一片,我们只能凭借感觉往下走。我的手扶着潮湿阴冷的墙壁。阶梯简直漫长到没有边际。我几乎快要失去耐心。

此前我从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事实上,如果不是徐瞳的邀请,我根本不会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我虽然也喜欢爵士乐,但离资深乐迷还有很大距离。

终于,眼前出现了光亮,阶梯走到头了。我们从一扇小门穿过去,又走过一小段走廊。走廊上有几个人在交谈,还有一对年轻的情侣倚在墙角亲昵。年轻男子正轻轻抚摸着女子的脸庞。

我推开走廊尽头的另一扇黄色的门。刺鼻的烟味、酒精味、吵闹声、震耳欲聋的爵士乐一同朝我们扑来。地下酒吧的面积很小,人们都如沙丁鱼罐头般挤在一起。微弱的灯光中烟雾缭绕。人们大声交谈、嬉笑着。有一支热场的爵士乐队正在台上演奏。我看了一会儿,转过头,发现阿鲸他们已经不见了,我面前晃动的都是陌生的面孔。不知道他们究竟钻到了哪去。

地下酒吧摆放的都是最普通的木头桌椅,由于人多地少,有些人干脆站在了椅子和桌子上。我被身边的人挤来挤去,终于来到吧台前。只有两个服务生在忙,全都漫不经心的,一边叼着烟卷一边给客人倒酒。四周弥漫着劣质威士忌的味道。

我随便点了一杯酒,靠在吧台上准备休息片刻。这时,我注意到离我大概两个座位的位置,有一个女人正坐在高脚椅上自斟自饮。她大约五十多岁,戴一副黑框眼镜,穿着很暖和的毛皮大衣,在昏暗的灯光的映衬下,她脸上和脖颈的皱纹的阴影很是突出,但是能看出来,她年轻时一定非常漂亮。一种描述不出的与众不同的气质使她一下子与周围的人区别开来。

她让我感觉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我使劲回想着这张脸。没错,我想起来了,我曾在“双峰”见过她。不过,一定还有其它原因使我对她产生熟悉感。

我拿起酒杯走了过去,来到她身旁。她正在用笔记本电脑专注地写着什么,以至于一时没发觉我的存在。

“您好。”我说。

她这才抬起头,把眼镜放低,看了我一眼。她好像之前喝了酒,眼神有些迷离。

“你好。”她客气地回应道,接着她戴好眼镜,准备继续写东西。

“对不起,”我借着酒劲说,“我不确定是否以前见过您,但您对我来说十分面熟……”

听到我的话,她似乎并未感到奇怪。她露出微笑,摘下眼镜,伸出手。“我叫米亚,”她说,“《低保真》杂志的记者。”

我当然听说过《低保真》,它是目前最权威的音乐杂志。我和她握了握手,还想接着问一些问题。这时,从舞台方向传来一阵音响的嗡鸣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和她一齐望过去。

舞台上,一个戴着红色礼帽的小个子男人正对着话筒,面露灿烂的笑容。他两颊紧缩,像是营养不良的儿童。

“酒鬼们,欢迎来到地下酒吧!”他优雅地向下面的观众鞠了一个躬。掌声四起,还夹杂着零星的口哨声。主持人笑着伸出双手往下压,示意人群安静下来。

“嗯,今天来的酒鬼真是不少,那我也不废话了,咱们都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那么,比赛马上开始。”主持人大声说道,“请注意,今晚是即兴演奏比赛,所有人都可以随时上台,挑战台上的演奏者,只要你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当然,别怪我没提醒你,如果你实在太糟糕……”他的眼珠浮夸地转动了几下,故意装出哭丧脸的表情,“观众也有权力直接把你揪下台!”

“非常公平!”台下有人喊。紧跟着是兴奋的口哨声。

“好了,”主持人打了一个响指,“那么,就请第一位演奏者上台吧,他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伴随着欢呼声,徐瞳一步一步走上舞台。他表情肃穆,手里端着的萨克斯管在灯光下闪烁着金属冷漠的光泽。他依然穿着那件破旧的棕黄色风衣,稳稳地站在台上,目光扫视着台下的观众。

第一个与他对垒的是一个吹小号的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比赛开始。两人同时开始奋力吹奏。一时间,两人的乐器就像是瞬间被激活的野兽,爆发出惊人的呐喊。音符在地下酒吧狭窄的空间中碰撞、纠缠、厮杀。两人全都青筋暴起,痛苦地扭动身体,似乎将全部的生命都投入到癫狂而迷乱的即兴旋律中。

终于,十几分钟后,中年男人支撑不住徐瞳的连续“进攻”,败下阵来。他灰溜溜地跳下台,迅速消失在人群中。而徐瞳的演奏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继续炫技般地飞快地吹出一大堆音符,将一首曲子拉长到令人瞠目的程度。我知道,这在自由爵士中很常见,约翰·科川或阿部熏经常可以这样一首曲子反复演绎二、三十分钟之久。

之后陆续又有几名挑战者带着各自的乐器跳上台,但并没有对徐瞳构成有力的威胁。徐瞳紧闭双眼,大汗淋漓,我想他根本就不在意这些挑战者,他的心中有一种坚定的信念,甚至可以说信仰,这超乎了输赢之别。

我看着在台上正在用音乐燃烧自己的徐瞳。或许,此时此刻,约翰·科川的精神力量正在他的体内复活。正如科川那张专辑的名字——《至高无上的爱》——徐瞳在音乐中应该也能体会到这种“至高无上”的情感吧?

快要到结束的时间了,如果没有新的挑战者上台,徐瞳就赢得了这场即兴比赛。我看了一眼表,还有最后五分钟。

就在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一个瘦小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台上。

那是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他一开始站在台上时显得怯生生的,手里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号。徐瞳仍旧紧闭双眼,没有注意到有新的挑战者上台。

台下爆发出阵阵笑声。人们想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男孩究竟能吹成什么样,能在台上站多久。

男孩像是有些沮丧般地叹了口气,然后举起小号,吹出了第一个音符。是一个长音。瞬间,人群变得安静下来。几个一直在伴随着音乐舞动的观众也停了下来,茫然地望向男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到徐瞳第一次睁开了眼。

男孩继续演奏起来。我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场景。像是烫得通红的铁片突然沉入水中。男孩像徐瞳一样,也闭着眼睛,但很明显他是由于羞涩。悠扬而纯净的小号声回**在地下酒吧,无形的音波一阵阵掠过人们的身体。

渐渐地,徐瞳的声音越来越小,变得迟疑,犹豫不定。他不停地朝男孩看过去,而男孩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雕塑般一动不动。情况不妙,我想。观众的注意力此时全都被男孩吸引过去了。

终于,徐瞳的声音消失了——他停止了演奏。他手里拿着萨克斯站在台上,似乎恍惚了片刻,然后露出了一种意味不明的微笑。他向着观众鞠了一躬,慢慢地走下台,没入台下的黑暗中。

胜负已分。

“不可思议。”我听到那个叫米亚的记者说道。

“什么不可思议?”我问。

“我是说那个男孩,”米亚朝我笑了笑,“我很久没听到过这么清澈动人的声音了,那是源自心底最真诚的呼声,没有修饰,却充满了力量,毫不矫揉造作。上一次听到这么纯粹的声音还是在我当歌剧演员的时候……”

“您当过歌剧演员?”我转过头,凝视着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回过神来,显得有点尴尬。

男孩的演奏结束了,全场陷入了静默。似乎面对这样的音乐,人们忽然间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男孩紧张地站在台上,不安地扭动身体。如果没有那把小号,他可能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他的双手。

然后,不知是谁第一个鼓起掌来。紧接着,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热烈的掌声与呼喊。男孩不知所措地将小号挡在胸前,承受这突如其来的赞美。

我寻找着徐瞳的身影,但是没有看到。

“对不起,”米亚说,“我要去采访一下那个男孩,今晚就要出稿。时间紧迫,失陪了。”

“我能否另找时间跟您聊一聊?”我急忙说,“是我的一些私事……”

“当然,”她掏出一张名片,放在吧台桌子上,“有事可以找我。”说完,她转身朝人群中走去。我拿起名片,揣进裤兜里。欢呼声仍在持续。徐瞳现在在哪里呢?我有些为他担心。我又要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徐瞳很晚才回来。他神态正常,没有遭受过沉重打击的样子,只是看起来有些疲倦。我们心照不宣地没提比赛的事。他很快就入睡了,没有再像以往那样练习完萨克斯后才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