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这是我时隔一年多后再次见到父亲。在“巴别塔”的入口处,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让我惊讶的是,父亲并没有想象中的颓废,相反,比上次见到时还要年轻不少。他穿着颜色鲜亮的橙色短身羽绒服,像是一个小伙子那样双手插兜,不时东瞧西望。

他也一下子就认出了我,笑着冲我挥了挥手,然后小跑着来到我面前。

“好久不见,你好像沧桑了不少。”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将手伸过来,想要摸摸我的头发,被我躲开了。“您倒是看上去很快活……”我揶揄说。

“当你适应了生活,就会像我一样快活。”不知是装傻还是怎样,他丝毫没有听出我语气中嘲讽的意味。

“这几位是?”父亲朝我身后看了看。

“我的朋友,徐瞳、陈涤还有小萝。”

他们得知阿鲸迷失在“巴别塔”后,坚决要跟我一起过来。“现在我们要找的是两个人,”徐瞳说,“人多一点总没有坏处。”

“没错。”陈涤附和道,“正好我还从没去过那里。”

“那我也顺路去逛逛衣服好了。”小萝说。

于是,他们三人也跟我一道赶来“巴别塔”。此时已近午夜,可“巴别塔”周围依然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等待客人的出租车在外面排成了长龙。

“放心吧,”父亲一边领路带我们进去一边说,“我有几个’城市游**者’的朋友长期住在这里,对环境非常熟悉。”

父亲所言不虚。在几个看似普通顾客、实则是“城市游**者”的人的帮助下,我们很轻松地就找到了阿鲸。他被困在了镜子专卖区。

“你能想象吗?”阿鲸见到我们后就大吐苦水,“四周全是镜子!而镜子里全是我自己!如果我再多待一分钟,一定会精神分裂的。”

“我理解。”其中一个“城市游**者”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里确实是最容易迷路的区域之一。我每次都尽量不经过这里。”

往里又经过了几个区域后,我们跟父亲的另一个朋友碰了头。

阿鲸把那个人的照片递给了一个戴着黑色渔夫帽、留着络腮胡子的胖子。他十分仔细地看过了照片,然后摸了摸厚实的下巴。“这人我见过。”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但我还是听明白了。

“真的?”阿鲸兴奋地两眼放光。

“他住在寝具区。”他嘟嘟囔囔地说,举起了粗壮的手指,“跟我来。”

我们搭乘了一辆游览车,在寝具区下了车——车费比外面的出租车还贵——放眼望去,这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床,望不到尽头,每张床的上面都有一盏昏暗的灯照耀着。胖子说了几句什么,这次我没听清。

“他的意思是,”父亲给我们翻译,“寝具区是那些迷路者的聚集区,因为可以免费睡在这些作为展品的床铺上。”

我们也发现了,很多床铺上都有睡着的人。

“他们全是迷路者?”我问父亲。

“谁知道呢,”父亲说,“里面也有一些是游**者,但大部分是迷路的人。因为’效率委员会’会不时来这里搜查,所以我们基本不住在这种太明显的地方。”

我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的躺在展品**的人们。难以置信,迷路的人竟有这么多。

这时,胖子在其中一个床位前停下。“是他吗?”他低下头,像是在对着自己硕大的肚子自言自语。

眼前的这张**躺着一个人,正在熟睡着。我和阿鲸走上前,对照照片反复确认了几次。然后,我们对视了一下,冲彼此点了点头。

“起床啦!”阿鲸在那人耳边大声喊道,“砂原先生!”

被称为砂原的男人一跃而起,把我吓了一跳。

“我交代!”他举起双手,大声地说,“我全都交代!”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终于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无助地望着我们。“你们是谁?”他有些困惑地看着这群围住他的人。从他的头发上飘散出长期不清洗的酸臭味。

从“巴别塔”出来,我提议去“双峰”喝一杯。夜色正浓,我们一群人游**在寒夜的街头,竟有了种异样的和谐。或许是很久都没有这样过了——像现在这样大家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无论是熟悉还是陌生。我呼吸着夜晚清冷的空气。这是阿树离开后,我第一次感到真正的开心。但同时我也有些恐惧,我害怕自己将很快适应失去阿树的生活,因为那也意味着,我真正地失去了她。

砂原先生仍然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叙述着自己这些天的遭遇。他说不知道自己在“巴别塔”里迷路了多久,因为里面没有日夜之分。他原本只是去给妻子买一瓶调味酒,结果不知为何,突然就失去了方向感。所有地方都变得异常陌生又似曾相识。他慌慌张张地去问工作人员,但那里实在太大了,他绕来绕去怎么也找不到出口。甚至有好几次,他都转回了原先经过的地方。

“不知道是怎么了,”他苦笑道,“我的方向感其实一直很好,但这段时间,我感觉自己恐怕连一间幼儿园都绕不出去。”

戴渔夫帽的胖子突然咕哝了几句。

“他是说’失路症’,”父亲解释道,“这是一种突发的心理疾病,患者会在一瞬间彻底失去方向感,并且越紧张症状就越明显。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一个极端的案例,有个男人曾在自己家差点被饿死,只是因为他找不到客厅的大门。警察找到他的时候,他仍然执着地认为浴室的门才是出口。”

“就是这样,”砂原先生说,“更倒霉的是,我发现我的钱包和手机都被偷了。也就是说我身无分文被困在了该死的购物中心里。幸好里面到处有试吃和试喝的活动,否则我估计早就饿死在里面了。”

“那这种死法也是挺有趣的。”陈涤说。

我瞪了他一眼。

砂原先生倒没生气。他自嘲地笑了笑,说:“不过也有好处。以前我以为我妻子根本不会在意我的死活,没想到她竟然还会去找私家侦探,说真的,让我非常感动。”

“可你失踪这么久,你的妻子为什么不报警呢?”徐瞳问道。

砂原先生迅速地瞥了徐瞳一眼。“我们都不喜欢警察。”他说,然后便不再言语了。

很快,我们就到了“双峰”。此时酒吧的氛围已经趋于稳定。演出已结束,背景音乐在播放着一曲缓慢的后摇。灯光调至柔和。准备来此一醉方休的客人们陆续散场,喧闹变为安静。剩下三三俩俩的人进入了推心置腹的阶段,窝在角落中窃窃私语或是浅浅睡着。库珀为我们安排了一张大桌子。戴安则贴心地端上甜甜圈,然后就继续在角落里独自抽烟去了。她最近好像不太爱说话。

“能不能换一首音乐?”入座前,徐瞳低声对库珀说,“我讨厌后摇。”库珀笑笑,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片刻后,背景音乐切换成了约翰·科川与约翰·哈特曼共同演绎的《唯一的爱》。舒缓的音乐声在酒吧里缓缓流淌。

有一段时间,我们漫不经心地闲聊着。约在这里主要是为了方便等砂原先生的妻子。

“我好像看您有些眼熟。”砂原先生突然对我说道。

“我们之前好像并没有见过。”我笑着摇了摇头。

“不,”砂原先生紧紧盯着我的双眼,说,“您是不是写过书?”

“书倒是写过……”我非常诧异。

他似乎还想继续说些什么,这时,我清楚地听到了一阵高跟鞋踏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我身后。她穿着黑色大衣,一头灰色的波浪卷发引人注目,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这是我的妻子。”砂原先生说,不过语气中没多少热情。

“你们好。”砂原夫人摘下黑色皮质手套,冲我们打招呼。然后她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丈夫,说:“浑身上下脏透了,为什么不直接回家?”

“我急需喝一杯。”砂原先生说。

砂原夫人走上前,搀起丈夫,或者说将他拖了起来。两人往外走去。期间砂原先生艰难地扭过头,喊道:“今晚很愉快。再见啦,大家!”

“你知道吗,砂原先生的妻子出手很大方。”阿鲸凑过来对我说。

然而,我的思绪已经完全转到其它事情上。我在观察父亲。这一年,他似乎变得比以前要开朗许多。是否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已经走出了那件事呢?我不敢确定。其实我很想今晚就试着跟他聊聊关于母亲的事,但我还是忍住了。

走出酒吧,空气异常寒冷。我呼吸了一口冷冽的晚风,抬起头,就看见了那轮明月。月亮安静地悬置在天边,明亮,寂寥。阿树在做什么呢?还有我几乎遗忘了模样的母亲,此刻又置身何处呢?这枚悬浮在宇宙中的天体,离我们最近的星球,汇聚了所有人的目光,还有期待——无论是近在身旁的人,还是那些或许再也见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