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太不可思议了。你知道吗,”阿鲸一边穿外套一边对我说,“这是真正的奇迹。”

说完,他立刻打开门,连夜赶往“巴别塔”,留下桌子前面面相觑的另外三个人。我知道他是害怕被其他的私家侦探捷足先登。我的直觉告诉我,是到了跟父亲联络的时候了。据我所知,很多“城市游**者”都将购物中心当成栖息地,说不定父亲对“巴别塔”内部的地形比我们要熟悉得多。

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父亲了,期间也没任何联系。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去年夏天,在一家偏僻的唱片店内。据称这里是这座城市最后一家实体唱片店。或许真是如此。

我从小就跟着父亲来这里买唱片,而父亲也曾经跟我说,他还年轻时就已是这家的常客。后来父亲离开了家,我时常一个人来,有时也带着阿树。店主是一个喜欢穿牛仔裤的热心老伯,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又小,一笑就眯成一条缝。他坐在层层叠叠、五花八门的唱片后面,像是这些唱片的保护神。店主老伯的记性极好,你只要说出想要的唱片,他都能立刻从那些放满了唱片的木质唱片柜里给你找到。

夏天时,他会给客人准备冰镇饮料。到了冬天,每次我过去他都会为我煮一壶热气腾腾的咖啡。我还记得去年夏天雨水充沛,几乎每天都在下雨。我和父亲约好在唱片店见面。我到时,发现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

唱片店的生意总是不景气。不过当我迈进店里时,还是听到了那句平静又不乏热情的招呼:“欢迎光临!”只见店主老伯正眯缝着眼,坐在柜台后面的沙发椅上,冲我点头示意。

店里正放着查尔斯·劳埃德(Charles Lloyd)的经典专辑《天水长》。

“老伯!”我愉快地说,“您看到我爸了吗?”

“他还没来,”店主老伯说,“小子,你是今天第一个客人,想喝点什么?”

“有冰镇柠檬茶的话,给我来一杯吧!”我说。

“专门给你留了。”店主老伯得意地起身打开冰箱,“我知道你喜欢柠檬。”

我喝着冰镇柠檬茶,一边翻看架子上琳琅满目的唱片,一边等待父亲。店主老伯则继续沉浸在音乐中。他并不太喜欢与顾客闲聊。唱片店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老式电风扇在运转。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

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店主老伯说“欢迎光临”。我转过头,看见父亲正在脱雨衣。

“等了很久吗?”他将雨衣挂在店里门口的衣架上,朝我走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摸了摸我的头发。即使我早已比他身材高大了,见面时他还是会重复这种源自我童年时期的习惯。我有些不适地退后了一步。

“没等多久,”我喝了一口柠檬茶。

父亲看起来有些憔悴,脸上满是胡茬,头发也一绺一绺的,好像没洗过。父亲真的是一副流浪汉的模样了。看着他这个样子,我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心疼。为什么,父亲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道路呢?我始终搞不明白,难道仅仅是母亲的离家出走使他心灰意冷?我问过他原因,可他每次都不做正面回答。

“这是我选择的路,”他总是这么说,“我可以对自己负责。”

那天是为什么见面来着?哦,对了,那天是我的生日。我们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唱片,几乎没有交谈。他给我选了一张悉尼·贝彻特(Sidney Bechet)的唱片作为生日礼物。

“生日快乐。”在唱片的货架之间,他轻轻地对我说,好像怕被人听到似的。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然后,他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

“有事给我打电话,”他说,“这是我的联络方式。”

雨依然在下,比我来时还更大了一些。父亲重新穿好雨衣,跟店主老伯告别后,就冲进了雨幕中。

“你的父亲,变化很大啊。”店主老伯忽然说道。

“嗯?”

“我还记得当年他经常跟他的妻子,哦,也就是你妈妈,一起来我这里逛唱片。我还记得他那时的模样,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呢,就像现在的你。”店主老伯眯着眼睛,看着父亲的雨衣刚刚在地板上留下的一小滩水渍,“每次进店,他都会大声地跟我打招呼,有时会把我吓一跳。”

说完,店主老伯便闭口不言了。他起身换了一张唱片。

我望着父亲消失的方向。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我记得那张纸条夹在了一本书里。于是我站在书架前,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码放在一起的书,它们都用书脊对着我。有时我不知道买这么多书究竟干什么,正如同我也不知道自己读了这么多书有什么用,我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好起来,甚至目前来看,是更糟了。不仅如此,除了书架里的书,还有好多书堆在床头柜上,几乎快要顶到天花板了。我总是会冒出一种想法,觉得它们终有一天会坍塌,将我砸死。或许,最终我真的会死在这堆书上。

站在书架前,我使劲回想着,那张纸条会夹在哪一本书里。我伸手抽出一本红色的硬皮书——威廉·巴勒斯的《**午餐》——果然,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就夹在这本书里。我当时想的是,以后再也不会重新翻开这本破碎难懂的书了。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松了一口气,往客厅瞅了瞅。陈涤和小萝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徐瞳则站在阳台上,吹奏着一首缓慢的标准曲。

我按照纸条上的号码拨打手机。拨通了,传出的却不是父亲的声音。

“喂?”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没睡醒的样子。

“呃,我找白山。”我说。

“哦,”她习以为常地说,“手头有纸笔吗?记一个号码。”

我在笔记本电脑上记下了她说的号码,然后拨通了那个新号码。接通的人依然不是父亲。这次是一个气呼呼的男人。“吵死了,”他说,“以后能不能早点给我打?手头有纸笔吗?记一个号码。”

就这样,反复了五六次后,我得到了一个电子邮箱,登录进里面,我找到了一串新的号码。此时我几乎已经绝望了,想着这真是一次错误,父亲这么做或许是为了戏耍我。抱着最后的侥幸,我拨通了那个新号码。

“喂?”里面终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小河吗?”

“为什么要转那么多次?”我生气地质问道。

“为了保险起见嘛,”父亲在电话里解释道,“你知道,我必须要避开‘效率委员会’那帮人……”

“好吧,好吧。”我早已口干舌燥,想尽快跟他说明来意,多余的话一句也不想说。听完后,父亲沉吟了片刻,说:“包在我身上,‘巴别塔’里有很多我的游**者朋友,应该会有人认识你说的那个人。”

父亲和我约定好一会儿在“巴别塔”的某个入口见。刚挂断,阿鲸就打了进来。

“糟糕了,”阿鲸说,“我需要你的帮助。你能不能现在来一趟?”

“出什么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阿鲸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也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