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人生中很多事都无法预料。不知从何时起,我与阿树的心已经渐行渐远。有时我会回想起学生时代——那时阿树还没那么多工作,而我还对自己的写作充满信心。每晚我都会陪着阿树。“看到你睡着的样子,我感到很安心。”我清楚地记得,阿树曾这么对我说,“因为我知道你确确实实地在我身边,我伸手就可以摸到你,这种感觉真好。”

可是,究竟是什么让这一切改变了呢?

那场车祸让她失去了睡眠的同时,也失去了父母。与阿鲸沉溺于自己的侦探小说、古怪发明、电子游戏的世界不同的是,阿树渴望与人交流,渴望得到外界的温暖。可她的性格里又有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孤僻,根本不善于与别人打交道。我不知道她究竟承受着多大的折磨与压力,并且,那折磨由于漫漫长夜又在成倍滋长。那时我们上同一所中学,同一个班,我亲眼目睹了她如何努力地想要融入集体,却又被莫名排斥。她尽力想要改变自己的性格,脸上总是绽放着笑容,但我知道,那都是伪装出来的,只是为了博得大家的喜爱。然而她的伪装并不高明,因为她拒绝别人进入她的内心世界,当有人真的想要靠近,她就会惊讶地远离,弄得别人一头雾水。

因此,直到毕业,她也只有唯一的一个朋友。

那个朋友就是我。

或许那时我已经产生了对阿树的保护欲。我想要走进这个女孩的内心,让她不再觉得自己孤单无依。是的,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认为自己做到了,我已经进入了阿树层层密封的隐秘的内心世界,并且那个世界也接纳了我。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或许只是一种幻觉。

人和人之间真的能够互相了解吗?阿树的离开促使我再次思考这个问题。或许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黑洞,无论怎样的光芒都无法照亮。而我们的爱就建立在这种时刻发生的错位与误解之上。或许,任何想要完全了解对方的念头都是自私的,因为那同时也意味着占有,意味着将你的观念强加于对方。那并不是真正的了解,只是服从。

阿树离开后,手机就再也打不通了。我去了她打工的便利店,见到了那名秃头店员。他告诉我阿树已经辞职,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我站在一排排货架之间,听着便利店里弥漫的轻音乐。

“不过……”秃头店员忽然停了下来,“有时我还挺想念阿树放的音乐的。她喜欢的歌手叫什么来着?”

我告诉了他。

“没错。”他说,“说不定以后我也偶尔会在店里放一放。”

阿树的突然离开,使我对一切都没了心思。下班后,我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书当然读不进去,小说更没心情写。我只是躺在**愣神,盯着墙上的裂缝,或者某个毫无意义的角落。这个时候,我特别想变成一张桌子,或一只书柜,因为这些家具是没有感情的,也不会感到痛苦。

每天我会循环无数次户川纯的《谛念》。这个诡异的女人在歌里唱道:“爱我的话,打我杀我也可以。不爱我的话,我会腐烂,我和猪牛一样只是一块肉。”

爱究竟是什么呢?它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又为何会令人恐惧呢?——我每天都在思考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我的工作效率越来越低,并且经常出错。老板一气之下命我出去发传单。这种古老的宣传手段早已过时,如今它只是作为某种惩罚的手段还在运用。站在寒冷的街头,面对着熙熙攘攘的行人,我像是机器人一样无数次伸出印着月球房产广告的印刷单,递给那些陌生的面孔。我希望可以在人群中再见到那张我朝思暮想的面容。我甚至幻想着有一天,她会轻轻走到我身边,接过我手里的传单。然后一切都恢复正常……

“愣什么神呢?”公司的监督员对我大吼。

我回过神来,继续分发手里的东西。人们冷漠地摆摆手,表示并不需要。

晚上回到家里,我早已精疲力竭。徐瞳和陈涤从来不会打扰我,毕竟没人会傻到刺激一个刚刚失恋的人,即使是陈涤这样几无情商可言的家伙。他终于不再随便骂人了,可能是脏话的新鲜感终于过去,也可能他的人格设定又发生了改变。

“失恋多美妙呀,”有一次,陈涤突然对我说,“我失去小萝时虽然很难受,但那种感觉真的太美妙了。作为一个活着的人,我们就应该体验各种不一样的东西,不是吗?”

我窝在沙发里,不想回答。

“这也是我从家里逃出来的原因。”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说,“是小萝让我认识到,世界太美好了,充满了可能性,我想要不停地体验、体验、再体验。是不停的体验才让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而我以前简直就像一具空壳。”

“但我宁愿不要这样的体验,”我有气无力地说,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喝着热茶,“我宁愿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陈涤后来说了什么我没有听,因为我的思绪转到了另一个地方。我又想起了父亲。当初母亲离开他时,他是怎样一种心情呢?显然,他曾面对我比我更加棘手、惨痛的局面。

我意识到,确实已太久没跟父亲联系。

又是一天晚上,我听到了打麻将的声音。我走出屋子,发现阿鲸、陈涤、徐瞳还有小萝围坐在桌子前,正兴致勃勃地玩着火星麻将。

“小萝?”我愣了愣。

“嗨,”她一边摸牌一边冲我笑笑,“好久不见。感觉好点了吗?”

我知道阿鲸他们一定把我的事告诉了小萝。我正想生气,却看见了阿鲸放在手边的一张照片。我走过去,拿起照片,仔细观瞧。

“这就是我那个客户失踪的老公,”他沉迷于打牌,头也不抬地说,“你们要是不小心在大街上遇到,一定要告诉我。虽然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我胡了。”

“我今天手气太差。”小萝沮丧地说。

“会好起来的。”徐瞳安慰道。

他们开始重新洗牌。

而我盯着手中的照片看了好久。没错,就是他,虽然照片上他的胡须没有那么长,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但从眼神和神态上我还是能辨认出来。况且,照片上穿的衣服也是一模一样。

“谁是庄家?”阿鲸问。无论是何种游戏,他总是得心应手。

“我见过他。”我说。

他们的注意力全在麻将上面,以至于没有人理会我。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

“你见过什么?”阿鲸抬起头,茫然地问。

“照片上的这个人。”我说,“在‘巴别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