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走进巨型购物中心,我立刻就迷失了方向。无数条通道如同章鱼的触手般伸向各个区域和楼层,当你走入其中的一处,又会发现更加繁复的通道。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茫然,因为虽然到处都有指路牌,但它们只会把你带进更莫名的地带。不知不觉中,你已经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周围尽是疲惫的人,由于找不到自己想去的区域,由于无数次地误入歧途而精疲力尽。我走过那些全然不同、又无比相似的店铺,恍惚间有一种被放逐的感觉。

手机信号又开始刺激我的神经元。我有点后悔将它连接到我的神经组织了。

“你到哪里了?”阿树问,“我都快饿死了。”

“抱歉,”我对她说,“现在我完全迷路了。你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些?”

于是,阿树在手机里给我指路。从小我就知道,她的方向感无人能及。中学时,记得有一年的暑假,我们相约一起去一座陌生的沿海城市旅行。那座城市我们都没有去过,可是她只是看了下地图,就轻易地穿行在综合交错的小巷中,就像是她对那座城市早已了如指掌。相较之下,我简直像是无头苍蝇。

按照阿树的指示,我来到了三层,经过错综复杂的回廊、休息区、过道、中庭、陈列台,期间我看到购物中心的游览车从身边一辆辆驶过。只要你买票,游览车可以送你到达任何地方;我还看到了不止一家旅馆,供顾客歇脚或是过夜,据说夜晚的“巴别塔”会更热闹,居住在旅馆里的顾客会聚集在购物中心的酒吧里,探讨购物心得,以及某些区域的特点,有些顾客会在购物中心的旅馆里待上几个星期。由于购物中心太庞大了,甚至出现了专业的“探索者”,为顾客订制各种购物攻略。他们中间有些人以此发了横财。

此外,在某些区域,我还看到了假山和喷泉,甚至还有一座动物园和海洋馆——当然,它们并不是观光兴致的,里面的动物都是收藏品,否则就不会出现在购物中心里了。区域与区域之间的风格也大相径庭。有的区域完全是异域风格,修筑得像是远古的宫殿;而有的区域则非常现代,未来感十足——那往往是属于电子产品的区域;还有一些区域让你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风格,杂乱无章。

当我来到儿童用品专卖区域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后来我才意识到它对我人生的重要性。

儿童用品区完全被装潢成了十足的童话世界,孩子们沉醉于游乐场般的体验中。旋转木马和悦耳的音乐;打扮成亲切的动画人物的工作人员,还有那些漂亮的玩具车、小灯泡、遥控机器人、飞碟,让孩子们流连忘返。

这时,我看到在一座抓娃娃机的下面,坐着一个面容憔悴的男人,与旁边欢乐的童话氛围格格不入。他穿着皱巴巴的棕色皮夹克,好像在水里泡过似的。头发和胡须也留的很长,不过还能看清面容。他面如枯槁,抱着头坐在那里。

一个穿着可爱的米老鼠工作服的人走过去,踹了那个男人一脚。

“不要坐在这里。”工作人员警告道。

那个男人惶惑地抬起头,颤巍巍地说:“请带我出去……”

“滚开!”穿着米老鼠衣服的人怒吼道。

男人只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慢慢地离开了滑梯。他的身体看起来很虚弱,像是生了一场重病。“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流浪汉。”工作人员愤愤地嘀咕道。

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我想到了父亲。他现在会不会也是这幅样子呢?我承认,我从未心疼过他,因为这个家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与他有莫大的关系。可是,看到那个男人的一刻,我的心里莫名有些难受。

“喂,喂?”手机里传出阿树的声音,“你到哪儿了,听到我说话了吗?”

“啊,”我回过神来,“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有了阿树指引,我不需要游览车,更不需要旅馆。我很快就找到了阿树所在的化妆品柜台。阿树穿着笔挺的职业装,正在为一名顾客讲解着什么。我站在旁边,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经过此番长途跋涉,我的体力消耗了不少。望着来来往往的顾客,我有一种心力憔悴感。

“走吧!”正当我愣神时,阿树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想到阿树特意腾出了几个小时的时间陪我,我的心情略微振作了一些。当然,我们首先要去吃饭,可吃什么好呢?我们又犯了难,还好购物中心里有专门负责帮你决定吃什么的“选择机”,你只要按一下上面的红色按钮,它就可以自行帮你选择吃什么。

“选择机”帮我们选了一家面馆。面条非常难吃。我终于理解为什么有的地方的“选择机”被砸烂了。不过,阿树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她对食物从来都没有什么要求。

按照计划,吃完饭我们会去“双峰”。下午五点,“双峰”还没有什么人,这个时间段是非常安静的。吧台宽敞、明亮,空气里也没有弥漫的呛人烟味。我们选择一处角落里的位子坐下。我点了一杯柠檬威士忌,阿树要了杯调和果汁。此时,酒保和服务生都慢悠悠的,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或者擦拭酒杯。我喜欢这样的时刻,不是那么忙碌,一切都井井有条。

“最近工作忙吗?”我问。

“还行,”阿树说,“都能应付。”

之后,我们就陷入了沉默,各自喝着杯子里的**。不知从何时起,我们经常出现这样长时间的沉默。我发现我们的话题只能围绕着工作,除此以外,几乎就没什么可谈论的了。我意识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地在一起生活过。是的,我们依然经常见面,并且从不吵架,可是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横亘在我们之间,无法逾越。

可能是酒精起了作用——虽然阿树就坐在我的对面,可我却觉得她离我很遥远,像是一幅全息影像。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我难过地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我想……”我谨慎地选择着措辞,“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

这时,有人走到我们桌子旁,站住。我抬起头,是库珀。他端着一盘甜甜圈,冲着我打招呼,却故意忽略了阿树。我有些奇怪。“本店赠送的,”他将甜甜圈摆到桌子上,接着俯下身,在我耳边低声说:“对不起,我不能跟阿树说话,一会儿帮我道个歉。”

“怎么回事?”我问。

“戴安不让我跟任何女人说话,”库珀一脸苦涩,“她总是对我不放心。”

“连阿树都不行?”

“阿树当然没问题,但你是知道的,”库珀说,“戴安总是很严格。”

“好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戴安这么做也是事出有因。库珀年轻的时候——当然现在他也不算老,但也确实已是中年人了——是众所周知的多情浪子,身边从不缺少女人。他生来一副英俊如电影明星的面孔,还有高大的身材,自然而然会吸引众多女性的目光。直到他遇到了完全能够治住他的人——戴安。

谁能想到呢,当初“四处留情”的库珀,如今被戴安**得服服帖帖。想到这儿,我不禁露出了笑容。

随着时间的推移,酒吧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变得有些嘈杂。我建议出去逛逛,阿树欣然同意。我们走出酒吧。天已经黑了。

路面有些潮湿,像是刚刚下过雨。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远处高楼的大屏幕上,反复播放着移民月球的广告。如今,你已经很难再找到一处真正僻静的角落了,除非在很晚的时候,但那时你又会遇到呕吐不止的酒鬼。

不过,今晚街道上的人却不多,可以说难得地安静。我和阿树慢悠悠地往前走,呼吸着清爽的空气。两旁是连接不断的明亮的橱窗和街灯,还有巨大的动态广告招牌。我们谁也没说话,但心情无疑是愉悦的。阿树主动地挽起我的胳膊。我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

我们走到一棵树下,阿树停下脚步。

“这是什么树?”她问,“是合成的吗?”

我抬起头。茂密的树冠上开放着蓝色和紫色的小花,随着晚风轻轻摇曳,如果仔细看,它们似乎还散发着不易察觉的微光。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树,我对植物一窍不通,况且也有可能是合成的。有专业的植物设计师可以创造出任何种类、颜色、形状、气味的合成植物,以满足不同人们的审美需求。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阿树慢慢贴近我,握住了我的胳膊。我望向她的眼眸。通透,闪烁,眼神中似乎蕴藏着一种未经探明的情感。我知道,只有当她动情时才会显现。很多年前,我就是被这样的目光打动。即使那时我年纪尚小,根本不知爱为何物。而多年以后,阿树的目光仍未有任何折损,夜色中,依然鲜明如初。

我们开始亲吻,在这棵不知名的树下。

两旁不断有行人经过。由于性格原因,平日里我和阿树是有些排斥在公众场合的亲密行为的,总觉得不适应。但是今晚,我们排除了一切杂念,忽略了旁人的眼光。我与阿树紧紧地抱在一起。她很用力地拥抱着我,像是害怕我随时会消失。她的情绪有一点激动,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无疑是开心的,仿佛我们又回到了上学的时候,那无数个夜晚,月光之下。

不知过了多久,阿树轻声说:“我们走吧。”我们便手挽着手,继续往前走。经过了刚才的甜蜜时刻,我的心境犹如萨特小说里的主人公,由于偶然听到了一首美妙的爵士乐曲,而消除了对于一切存在的恐惧感。路过一家电影院时,我问阿树想不想看电影。“好哇,”阿树说,“很久没看电影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与阿树一起看电影的情景。那是一次老电影回顾展,我们看的是《银翼杀手》。期间,我和阿树的手一直握在一起。有一阵子她看得入迷。我扭过头,借着电影屏幕的光凝视她的侧脸。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愿意和这个女孩共度一生。

我还记得电影结束后,阿树久久不愿离开。直到片尾曲放完,她才恋恋不舍似的站起身。“没想到看电影这么甜蜜。”她有些羞涩地对我说,“可以握着你的手。”

曾经的记忆依旧动人。仔细想想,我俩确实很久没一起看电影了。我来到售票机前,查看电影信息。

唯一一部我们都想看的电影要一个小时后才有场次。

“没事的,”阿树安慰我,“今晚已经很好了。”

于是我们离开电影院。再走一段路,就到了一处幽暗的街心公园。我们坐在长椅上。天气并不寒冷。月亮高悬天际,没有云层遮挡,可以清楚地望见上面的陨石坑和山脉。阿树对月亮总是格外着迷。经常地,她坐在窗边,凝望月亮整整一晚,直到白昼来临。而我却有些心不在焉,因为想到月球上很快也会建起各种住宅区、高楼、购物中心,也会像地球一样人声鼎沸。每当这样想我都很扫兴。

周围很静谧。这样的夜晚并不多见。我忍不住小声哼唱起了斯坦·盖茨演奏的巴萨诺瓦的某段旋律。

这时,阿树的手机提醒音响了起来。她又要去工作了。我们相视而笑,一起站起来,但并没有松开彼此相握的手。我送她到附近的公交车站。

“今晚很愉快。”公交车到站的那一刻,她忽然再一次抱住了我。我听到她在我耳边说:“谢谢你。”

我目送着她上车。车子开走了。过了一会儿,我收到了阿树的短信,那上面写着几个字:

对不起,我们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