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之幻

敬子胭脂色的外套是和暖的春天,她丈夫轻薄的外套是舒爽的五月。许是旅程不远,只到海岸,他们手上连件小行李都没有。

二人依偎着走在站台上,背对着新吉,头也不回。她丈夫当然不可能回头看新吉,可敬子头也不回,却有些不自然。她一定感觉得到,新吉正望着自己的背影。

但那是一对年轻夫妇美丽的背影,一场美丽的幻觉。敬子与她丈夫幸福美满,于新吉而言,就是人生中一场美丽的幻觉。而她的背影中,却丝毫感觉不到与新吉的种种过往。假使跑上前去看她,不知她会是什么表情?她好逞强,恐怕脸上只会如花朵般疏朗漠然吧。

如果是这样,新吉不也可以死心了吗?敬子永远消失,只留下美丽的身影,这不是新吉所希望的吗?不必再揣测她的想法,窥探她的内心了。从她的背影,全见不到她任何心中所想。这样想来,新吉对人的身姿形体起了感激之心,把形体只当形体,真实地感受就好。新吉觉得身体一轻,向着敬子的背影,喃喃道:“勇敢些。”

就当是一场美丽的幻觉消失了。记住新吉的脸,是敬子人生中最愚蠢的事。

新吉脚后跟一转,与朝出口方向走去的敬子他们相反,向乘车口迈开了脚步。

电车晃动宛如一尾明亮的鱼。东京的夜景比旅途中想象得更加昏暗。站台上和周遭细密交错的钢铁直线坚定了他的意志。与敬子偶然在大矶搭上同一车厢,这种偶然,一定是人生的疾病。

他一走出东京站的乘车口,便仿佛要切开车站建筑的裙摆似的,向车站酒店的入口赶去。乘电梯上了三楼,过走廊时仍旧迈着大步。房间像是个八角形空间,眼前是丸之内大楼明亮的窗户,在阳光的映射下显得分外美丽。

“来迟了,抱歉,我刚到。”

“远道而来,您辛苦了。”

“没,也该来东京了,乡下已经绿油油的了。”

三人坐在深深的皮革椅上,分别是电影导演、主演、制作所的文艺部长。导演道:“旅途劳顿,我们已备好晚餐了。”

新吉一落座,便自顾自地拿过桌上的粗茶,注水喝了。

“方才在火车上,遇见了这个脚本里的姑娘。”

“秋子吗?”演员道。他朝桌上那两只手划成的半圆里,丢过去一个大烟斗。

“不,不是女演员。是真人。”

“咦?”演员不知作何回应。

“有模特吗?”

“嗯,算是吧。”新吉蓦地沉声道。

“那说来听听吧。”

虽然对方如此要求,他却无话可说。

敬子的父亲是精神病院的勤杂工,新吉以这勤杂工为主角写就的电影剧本,因确定由这帮人拍成电影,他才结束旅行赶回来。而方才遇见敬子,她在新吉眼中是那么美丽而快活,与她父亲的惨状截然不同,但是,只要敬子足够勇敢,这也不算什么,与他们的电影制作更是毫无关系。

新吉似是想到了什么,站起身,一面推开玻璃窗,一面道:“这房间,”他探出头,说道,“就是乘车口上方突出的那间房吧。”

视线下方,汽车似螃蟹般四处窜爬。

走出食堂,新吉没回房间,在走廊晃悠。走廊尽处敞开一片圆形空间,竟是乘车口内部的广场。他靠在铁栏杆上,俯视着视线下方大排长龙的旅客,他们在等待开往神户的三等车检票。他们头顶上方展开一片广阔的空间,衬得他们莫名有些渺小,也使那队伍显得愚蠢。他感到一种寂寂的哀愁。队伍几乎纹丝未动。旅途愁绪泛上心来,夜似乎冷了。

“敬子。”

那年轻姑娘拎起脚下的篮子时,仿佛把面颊搁在前面男子的腰上,朝上方瞥了一眼。那是敬子的脸。新吉正自惊讶,旅客队伍仿佛倾倒了似的,给检票口吸了进去。柏油地面木屐声凌乱。那条自眉间流向鼻子的线,就是敬子,是敬子悲伤的表情。那贫弱的肩膀流入检票口,消失了。

可那身打扮多么寒碜。敬子的身影曾令人想起和暖的春天,三小时不到,她就换上了略厚的和服,出现在同一个火车站。

新吉使劲按着电梯铃,帽子外套都没带就冲出了酒店。他且先买了到国府津的票,从最前面的客车开始,一扇窗户、一扇窗户激动地扫过去,和送行的人群冲冲撞撞,在站台上走着。走到火车尾端,又把站台上慌慌张张的人群逐个盯过去,直走到车头处,又确认了窗户才折返。

发车铃轰然响起,他在最后面的车厢坐下。火车一开动,他便立起身,探着头,穿行在车厢间,把女乘客一个一个瞧过去。走了三四节,他意识到,自己开关玻璃门的动作越发粗暴了。

“敬子!”

她敞开胸,垂着头,给孩子喂奶。那耳边的头发就是敬子的。他眼中血丝满布,探过头瞧了瞧那女人的脸。

“喂!”有人锐声抓住了他的手,说道,“你干什么呢,没礼貌。”

一个大鼻子男人站在新吉眼前。女人仰起头。多么黯淡的一张脸。新吉直愣愣地立着,无力地说:“抱歉。刚才东京站有人丢了孩子。”

“丢了孩子!”有人喊了一声,人们的目光都集在新吉身上。男人也许以为他是警察,态度倏然和缓,说道:“原来如此,又有这种事吗,不过就像你所看到的,我们都好好带着自家孩子,这孩子也不是捡来的。”

他从这节车厢逃离后,又心不在焉地穿过了几节车厢。在新桥站下了车,他便打车返回酒店了。房间里,三双责备的眼睛注视着他。

“你去哪里了?”

“没,刚才在走廊朝乘车口往下看,发现老家的朋友正要上火车,就去见了见。十年没见的朋友,难得遇上。”

他终于冷静下来,蓦地又道:“这个剧本目前的设定是,姑娘和父亲悲惨的生活全然无关,她谈了快活的恋爱,结了婚。但我还是想写成姑娘也不是幸福的。她靠出卖贞操维生,穿着破破烂烂的和服,只在卖身时,才去租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富家小姐。去看父亲的时候也会穿上那些漂亮的衣服,还借了胭脂色的毛外套。”

“可那样——”文艺部长插口道,“整个作品就太黑暗了吧,而且剧情又乱套了。”

“但那是事实。”

新吉坐上了市电的拼搭汽车。女司机穿着蓝色衣服,搭了个红色衣领,那红色引得他望了望她的脖子。那红色,有着野性的气息。白皙的脖子鲜亮,脖颈上一颗硕大的痦子。她使劲儿顶住微张的双腿,避免摇晃,腰间别个黑色皮包,上面悬一条粗野的银链子。那银色透出女人的感觉。他凝视着那链子,仿佛感到安适,像是突然失了力气,不由得想身无挂碍地拥抱她。可是,她的脖子和敬子多么相似啊。

“敬子。”他想要呼唤她。

汽车停在了停车场,她下车了。新吉追上去,她钻进了女司机的办公室。女司机们正坐在木凳上,倚着木墙。他立了半晌,离开了。

银座尾张町的十字路口,女学生们正在做交通调查。

“敬子——”新吉嚷着,径直凑到一个女学生身旁,她肩上的纽扣一松,画板突在胸前,上面的白纸四处散落。

新吉逃回酒店,他的房间在九楼,这么高的地方,人类根本无法入眠。丸之内大楼的屋顶仿佛就在鼻尖,东京站在下方趴着。他和电影制作方见面的房间窗户,从这酒店看过去,显得小小的。可连着两个晚上,那里好像都拉上了白色窗帘,没开灯。他久久地眺望东京站前的广场,因为他总觉得,敬子会从那里经过。

入夜时分,每当省线电车驶过高架线,他便望过去,因为电车行驶时亮着灯。

他在等敬子。当时上了同一辆火车,他目光灼灼地拉她进了洗手间,叫她来这家酒店找他。然而,在东京站的站台上,他嘟哝的那句“勇敢些”,其实是希望她不要来。

如果她来了,那个身着轻薄外套的美男子便不是她的丈夫。如此一来,不知为何,新吉就更确信她在出卖贞操维生了。

在约定的第三天晚上,敲门声响了。敬子脸上的表情如花一般,疏朗漠然。因为涌动着澎湃的感情,所以如花一般疏朗。

“我想你要是不来就好了。”

“是啊。但是,还真没觉得我们竟五年没见了。”

“你既然来了,我就不会让你走。你要是走了,我怕我会把全世界的年轻女人都当成是你,对很多女人犯下罪行了。”

“那是因为你嫉妒我。”

“嫉妒?”

“是的。在火车上,你盯着我,你的眼睛里,有嫉妒在燃烧。”

“就是这个,我受不了这个。为什么你见到我要摆出痛苦的表情?你听好了,你那痛苦的表情会杀了我。如果你变得美丽,变得幸福,为什么不让我看个真切?如果你做不到,又为什么不能强颜欢笑呢?”

“这就是嫉妒。”

“那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是我丈夫。”

“丈夫是什么?”

“一个男人,但不是你。”

“那你为什么来?”

“因为你嫉妒我。”

“如果是这样,那个男人不会嫉妒吗?他也知道你来?”

“是的。为了消除你的嫉妒。”

敬子一面笑,一面脱掉了胭脂色的外套。

新吉突然醒了。神清气爽。但是,他总觉得这是错觉,一定是头太痛了,以至于忘了痛。

是电车的声音,电车还在开。他跳起来解了窗帘扣子,单薄如纸的褐色窗帘咻地飘起,他打开窗。他还是第一次眺望空无一人的西洋建筑街。暗夜死死罩着广场。广场的地面为何如此平整,平整的事物为何如此令人悲伤。

“是敬子。”

广场上一个姑娘缩着身子在走,仿佛一把黑色的雨伞。那身体就是敬子脸上悲伤的表情。多么寒碜的身影。他吃惊地回头望向床铺。

“不是敬子。”

那张白色的面孔,安适而松弛。

“卖**女!骗子!”新吉喊道。

他在火车的洗手间里,跟这个女人说了敬子的事,这卖**女便假扮敬子来卖**。

“你竟敢玷污敬子!”

他双手猛地掐住女人的脖子,两只大拇指交叠着朝她喉咙压下去。

他逃出走廊,癫狂了似的猛按电梯铃,敬子独自伫立在广场寂寞的平地上,可她仿佛要永远地消失了,他焦躁不安地朝楼梯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