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阵阵温热的呼吸,震慑得岛村不由得想退出门去,可驹子把后门咯嗒咯嗒关上了,也不顾忌脚步声,直踏着地板走,岛村便也蹑手蹑脚经过孩子们的枕边,一种奇异的快感令他心口发颤。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二楼开灯。”

“不用了。”说着,岛村摸黑走上楼梯,回头一看,那些熟睡中的朴实面孔对面,是一家点心铺子。

二楼有四间房,席子陈旧,农户人家的装潢。

“我一个人住,大是挺大的。”驹子道。隔扇全敞着,家里的旧家具都堆在另一间屋里,熏黑了的纸拉门里,铺着驹子一床小小的睡铺,墙上挂着陪酒时的衣服。宛如狐狸栖居之所。

驹子拘谨地坐在地上,把仅有的一张坐垫让岛村坐着,瞧了瞧镜子,说道:“哎呀,红通通的。我醉得这么厉害吗?”又在衣橱上方掏摸着,说道,“看,日记。”

“真多啊。”

她从旁边扯出一个千代纸糊的小盒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香烟。

“客人给我的,我都装进袖兜,掖在腰带上带回来了,虽然皱成这样了,但不脏的。而且呀,什么牌子都有。”说着,驹子一只手撑在岛村面前,一只手在盒子里掏摸着。

“哎呀,没有火柴了,我戒了烟,就用不上了。”

“不用了。你还做针线活儿吗?”

“是呀。赏枫客人一多,总也织不成。”说时,驹子掉转身,把衣橱前的针线活计斜拉到一边。

也许是驹子对东京生活的一丝留恋,这木纹精美的衣橱和奢华的朱红漆针线盒,仍旧与在师傅家那个旧纸箱般的屋顶时一样,只是在这粗陋的二楼,显得有些凄然。

一条细绳自电灯垂到枕头上。

“看完书睡觉时,就拉拉这个,把灯关了。”驹子拨弄着那根绳子,却像个家庭妇女似的,规规矩矩地坐着,带着点娇羞。

“瞧你羞得,跟待嫁的狐狸似的。”

“可不是。”

“你要在这屋里住四年吗?”

“但是,已经过了半年了,也很快。”

楼下的鼻息声隐约可闻,一时无话,岛村便匆匆站起身。

驹子关上门,一面探出头仰望天空,说道:“快下雪了,红叶也快过了。”又走到外面,“此地山家,红叶未尽,雪将至[17]。”

“那,你好好休息。”

“我送你吧,送到旅店大门。”

但是,她和岛村一同进了旅店,说道:“好好休息。”她一阵风似的不见了,可隔了一会儿,又端了满满两杯冷酒,一进他屋里就激动地说,“快,你喝,快喝呀。”

“旅店的人都睡了,你哪里弄来的?”

“唔,我知道在哪儿。”

驹子像是从酒桶里捞酒时就一路喝过来了,方才的醉意似又涌上来,她眼睛眯起,盯着酒从杯里往外溢,说道:“可是,暗沉沉的,这么啜着,没滋没味的。”

岛村不假思索地把推过来的那杯冷酒一饮而尽。

这么点酒本不至于喝醉,但许是在外面走,受了凉,岛村突然胸口泛恶心直冲脑门。似是知道自己脸色发青,岛村闭着眼睛歪身躺下了,驹子慌忙过去服侍,隔了一会儿,他在女人温热的怀里,孩子似的,平静了下来。

驹子有些难为情似的,那姿势仿佛尚未生育的姑娘抱着别人的孩子。她抬起头,像是在望着熟睡的孩子。

半晌,岛村嘟哝了一句:“你是个好孩子。”

“为什么?哪里好了?”

“就是个好孩子。”

“是吗?你可真讨厌,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快振作些。”驹子别过头,摇撼着岛村,一面断断续续掉下几句话,不作声了。

她又一个人格格含笑道:“我哪里好了。我很难受,你回去吧。我都没和服穿了。每次来你这儿,我都想把陪酒时的衣服换掉,可我没衣服换了,这还是跟朋友借来穿的呢。我是不是个坏孩子?”

岛村没有言语。

“我这样的,哪里像是好孩子?”驹子的声音微微发湿,说道,“初见你时,我觉得你可真讨厌,哪有人会说那样没礼貌的话,真的讨厌死了!”

岛村点了点头。

“呵。这件事我可一直没说。你知道?让一个女人这么说,不就完了?”

“也好。”

“是吗?”驹子仿佛在回望自己,静默良久。一个女人活生生的感受,温温热热地,漫到岛村身上。

“你是个好女人。”

“怎么好?”

“就是个好女人。”

“你这怪人。”说着,她肩膀发痒似的掩住了脸,可蓦地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只手撑着,抬起头,说道,“你那是什么意思?嗳,你想说什么?”

岛村惊讶地看着驹子。

“你说啊,就因为这,你才往这儿跑?你笑话我了吧,你还是笑话我了是吧?”

驹子涨红了面皮,死盯着岛村诘问着,激烈的怒意使她肩膀颤抖,刷地铁青了脸,眼泪簌簌落下。

“不甘心,啊啊,不甘心啊。”说着,她拨转着抽出身,背对岛村坐着。

岛村想驹子是听错了,心里一怔,却闭上眼不作声了。

“真悲伤。”

驹子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蜷曲着身子伏在地上。

许是哭累了,她拿银簪向席子里嘶嘶地刺,可冷不丁又冲出了房间。

岛村没能去追她。驹子的话令他感到深深的愧疚。

然而,顷刻间驹子好像又轻手轻脚地回来了,在拉门外娇声叫他。

“哎,要不要去泡澡?”

“好。”

“对不起呀,我想通了。”

她躲在走廊里站着,不肯进来,岛村便拿了手巾出去,驹子闪避着他的眼神,微微垂着头走在前面,那姿态,仿佛罪行暴露被人拖着走似的。可在池子里,身子渐暖,她便拼命撒起欢儿来,叫人心有不忍。她哪里还睡得着?

次日清晨,岛村给歌谣声吵醒了。

他静静听着,半晌,驹子从妆镜台前回过头,微微一笑,说道:

“梅花厅的客人,昨天宴会结束后不是把我叫去了吗?”

“歌谣协会的旅行团吧。”

“嗯。”

“下雪了吧。”

“嗯。”驹子说着站起来,轻轻拉开了拉门。

“赏枫季也过去了。”

窗外一角灰色的天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进屋内,犹如无声的谎言。岛村没睡好,恍惚地望着。

唱歌谣的人们打起了小鼓。

岛村想起去年底那面朝雪之镜,朝妆镜台一望,镜中,鹅毛大雪冷冰冰的花瓣显得更大了,驹子敞着衣襟揩拭脖颈,身旁飘浮着一条白色的线。

驹子肌肤如刚出浴般洁净,无论如何看不出,她会对岛村不经意的一句话,非要误解成那样,反又透出难以自抑的悲伤。

远山上,枫叶锈色日黯,如今又给初雪焕得鲜亮。

杉树林薄雪披身,杉树一棵一棵,清晰触目,尖利地指向天空,立在初雪大地上。

雪中绩麻,雪中纺织,雪水漂洗,雪上晾晒。从绩麻到纺织,都在雪中完成。古书上写,有雪有绉布,雪为绉布母。

漫长的雪季,村里的女人们手工制成这种雪国麻绉布,岛村也在估衣铺子里找了来做夏衣。因研究舞蹈的缘故,他也知晓一些经营能剧服装的二手店,因喜爱这种绉布,他还总拜托店家,出了上乘的绉布,要随时叫他来看,也做成了衬衣穿着。

据说,昔日每逢春天,积雪消融,御寒的竹帘拆下,绉布便上了早市。收购绉布的和服批发商便从东京、京都、大阪远道而来,甚至有专门的固定旅店。姑娘们半年心血织就,全为这场早市,引得远近村里的男男女女蜂拥到此,杂耍或摊贩汇集,热闹非凡,有如过节。绉布上挂着写有织娘名字和住址的纸牌,并按其成色,分为一等、二等。挑媳妇儿时也看绉布手艺的。绉布得幼年起学,且不是十五六岁到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织不出上乘的绉布。年纪大了,布面便失了光泽。姑娘们力争成为屈指可数的织娘,少不了苦练技艺;加之旧历十月起绩麻,来年二月中旬晾晒完成,隆冬雪天,只一心一意做这一件手艺活儿,如此织就的成品,必定凝聚心血。

岛村所穿的绉布里,可能也有明治初期至江户末期的织娘的作品。

直到现在,岛村仍会把自己的绉布送来“晾雪”。把不知与何人有过肌肤之亲的旧衣每年送到原产地晾晒,虽然麻烦,但念及昔日隆冬时节,织娘倾注其中的心血,还是希望把它放在织娘的故乡,施以正宗的晾晒之法。光是想象着,晾在深深的积雪上的白麻,或雪或布,给朝日清辉晕染成红,仿佛就能涤**夏日的尘浊,犹如身置其中,心神舒泰。不过,因是东京的估衣铺子代为处理,晾晒方法是否仍传承古法,岛村也不得而知。

晾布铺子自古就有,少有织娘自家晾晒,多是送去晾布铺子。白绉布织后即晒,有色绉布则是纱线时就晾在拐[18]架上。白绉布直接铺在雪上晾晒,自旧历一月直到二月,彼时田地为大雪覆盖,因而间或也用作晾晒场地。

古人著书中也说,无论布还是纱线,皆需经碱水彻夜浸泡,次日早晨数次水洗,绞干晾晒。这一过程反复数日,白绉布终于晾晒成功。朝阳初升,晒场熠熠放光,一片火红,美不胜收,愿与身处温暖南方的人们共赏。再者,绉布晾晒完成,也预示着雪国的春天近了。

绉布产地就在这个温泉乡附近,山谷略略开阔处,河流下游的原野便是,从岛村的房里也隐约可见。昔日举行绉布集市的町上都通了火车,现在也以纺织业闻名。

但是,无论是穿绉布衣服的盛夏,还是织绉布的隆冬,岛村都不曾来过这个温泉乡,也就没有机会和驹子聊起绉布。而以他的性格,也不会去探寻传统民间工艺的遗迹。

可听了叶子在澡堂里唱的歌,他突然想,假使这姑娘也生在过去,可能会拉着纺车或织机,也那样唱着歌吧。叶子的歌就是那样的声音。

据过去的人说,麻丝细过毛发,没有天然冰雪的湿气,很难纺纱,制作需在阴冷季节为宜,寒天织就的麻丝,热天穿着,肌肤清凉,才合阴阳自然。与岛村纠缠不休的驹子,似乎本性中也有寒凉的一面,也正因此,她身上热烈的部分就更令岛村心生哀怜。

然而,这样的眷恋虚幻得还不如一张绉布真实。在工艺品中,衣服布料算寿命较短的,但若爱惜着使用,五十年甚至更早的绉布都还能穿,且不会褪色。可对一个人的眷念却还长不过绉布。岛村想得出神,脑海中蓦地浮现出驹子生了其他男人的孩子,成为母亲的样子,心下一惊,四下里看了看,想自己也许是累了。

他逗留得太久了,似是忘记要回去妻儿身边。既不是离不开,也不是分不开,只是他已习惯了驹子常来找他。而驹子越是痛苦地逼近,岛村越觉得自己像是个死物,自责更深。仿佛看着自己的寂寞,却只有静静地驻足观望。岛村不理解,为何驹子会扎进自己的心里。驹子的一切都向岛村倾泻,可岛村却无法向驹子敞开分毫。驹子撞向虚无的墙壁,撞击声犹如山谷里的回声,在岛村听来,仿佛雪花在自己内心深处飘落,越积越深。岛村不可能放任自己永远这样下去。

岛村觉得,这次离开,想必短期内来不了了,雪季临近,他挨近了火盆。旅店主人特意拿来的京都产古铁瓶,发出松涛般柔和的响声,上面精巧地镶嵌着银色的花鸟。两重松涛交汇,他听得一远一近,可那远处的松涛再稍稍对过处,隐约可闻有个小铃铛响个不休。岛村耳朵贴近铁瓶听那铃音。在铃响不停处,远远地铃音似的,驹子一阵碎步走来,那小脚骤然映入岛村的眼帘。他心下一惊,想自己非走不可了。

岛村因而想到要去一趟绉布的产地,也是趁此机会,离开这个温泉乡。

但是,河流下游好几个町,他不知道该去哪个。他不想看现在已发展成纺织业重镇的大町,所以反而在看似冷清的车站下了车。走了片刻,来到了似是昔日驿站的大道上。

家家户户屋檐伸得老长,支撑边缘的檐柱在道路上林立着,与江户町上商家店铺相似,但在此地,好像自古唤作“雁木”,便于积雪深厚时往来通行。房屋集中于大道一侧,檐头彼此相连。

因邻里房屋相连,屋顶积雪只有扫到道路中央。路上积雪成堤,实际清扫时,是把雪从屋顶抛到大道的雪堤上。为方便穿到大道对侧,在雪堤里四处凿了隧道。此地似乎管这叫“胎里钻”。

虽同在雪国,驹子所在的温泉乡房屋并不相连,岛村还是初次在这个町看见雁木,觉着稀罕,在里面稍走了些时。陈旧的屋檐下阴影沉沉,倾斜的檐柱有些根部已经朽烂,这些阴郁的房屋祖祖辈辈都埋在雪下,岛村仿佛在窥探着它的内部。

织娘在雪地深处一心一意一手艺,她们的生活并不似那些绉布成品般爽朗明亮。这古町给人的印象莫不如此。提及绉布的古书中,也曾引用唐代秦韬玉的诗,说的是昔日百姓家中不雇织娘织布,是因为织就一段绉布极其麻烦,并不合算。

如此呕心沥血的无名匠人早已死去,只留下美丽的绉布,因其夏日凉爽的肌肤触感,变成岛村们奢侈的衣物。这本是常事,岛村却突然觉得不可思议。那凝聚了心血的爱,某时某地竟会变成一种鞭笞吗。岛村走出雁木,来到大道上。

这条像是驿站的町上大道又直又长,直通往温泉乡,应该是条古道。木板葺的屋顶,上面压的板条和石块,与温泉乡并无二致。

檐柱投下淡淡的阴影,不知不觉,黄昏已近。

别无可看了,岛村又登上火车,在另一个町下了车。样子和上一个町差不多。他只信步逛逛,吃了碗面,压压寒气。

面馆在河岸边,这河大概也是自温泉乡流下来的。可见得尼姑三三两两,一前一后过桥而去,有的穿着草鞋,背着圆斗笠,像是化缘回来,仿佛乌鸦急急还巢似的。

“这么多尼姑过桥啊?”岛村向面馆的女人问道。

“是的,这山里有尼姑庵,再过一段时间下了雪,从山里出来就不容易了。”

桥对面,山中暮色渐起,白溶溶的。

岛村想起古书上曾这样记载:在雪国,树叶飘落,寒风吹拂之际,阴寒欲雪天数日连绵,远近高山俱白,称之为“岳回”;临海海涛,深山山鸣,如远方雷声阵阵,称之为“地鸣”。观岳回,闻地鸣,可知雪季不远。

他在清晨睡铺里听到赏枫客的歌谣那天,逢初雪降下,想必今年的山海也响过了。也许是在独自旅行的温泉乡与驹子频繁相会,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岛村只试想了一下山海鸣响的声音,那远远的鸣响便似在耳中回**。

“尼姑们接下来也要过冬了呢,大概多少人啊?”

“谁知道呢,一大帮吧。”

“净是些尼姑,大雪封山几个月,她们都做些什么呢?以前这一带织绉布的,尼姑庵里也织织看,不知会怎样呢。”

听了好事的岛村这句话,面馆的女人只淡淡一笑。

岛村在车站等了近两个小时的回程车,淡日落下,寒意渐起,似寒星泛出冷光。脚已冰凉。

岛村漫无目的跑了一趟,回到了温泉乡。火车照例越过道口,驶至镇守村子的杉树林旁,眼前一间亮着光的屋子,他心下一松,那是菊村小饭馆,门口三四个艺伎正站着说话。

他还没来得及想驹子是不是也在,一眼便看见了驹子。

车骤然降速。也许司机已知晓岛村和驹子的关系,无意中放慢了速度。

蓦地,岛村掉头望向驹子反方向的后面,雪地上清晰地映出汽车驶过的车辙,星光下,竟还能看见拉得老远。

火车来到驹子面前,驹子猛地眼睛一闭,陡然飞扑上了车。火车没有停下,静静地爬着坡。驹子在车厢门外的踏板上弯着腰,抓着门把手。

驹子那势头仿佛飞扑着紧紧粘了上来,岛村却像给一股柔软温热依偎着,并不觉得驹子的举动有何不自然或危险。驹子像要抱住车窗,抬起一只胳膊,袖口滑下来,长汗衫的颜色透过厚厚的窗玻璃**漾开,沁入岛村冻僵了的眼眸。

驹子额头抵着窗户,高声嚷道:“你去哪了?去哪了?”

“危不危险,你胡闹!”岛村也高了喉咙应道。这是两人甜蜜的游戏。

驹子拉开门歪身进来,但这时火车已经停下,来到山脚下。

“哎,你去哪里了?”

“唔,走了走。”

“哪里?”

“没什么哪里不哪里的。”

看着驹子整理下摆时略带艺伎风情的手势,岛村突然觉得有些稀奇。

司机一声不响。岛村发觉火车停在路尽头,不好继续坐着了,便道:“下车吧。”

驹子的手拂上岛村的膝,说道:“呀,好凉,这么凉!为什么不带我去?”

“是啊。”

“什么意思?你可真怪。”

驹子快活地笑了,登上陡峭的石阶小路。

“我看见你出去了,两点,还是三点的时候?”

“嗯。”

“听见火车的声音,就出去看了看,还跑到外面去了呢。你没往回看吧?”

“是吗?”

“没看。为什么不回头?”

岛村一愣。

“你不知道我在身后目送你?”

“不知道。”

“瞧你!”驹子还是快活地咯咯含笑着,又把肩膀靠了过来。

“为什么不带我去?冷冰冰地回来,讨厌。”

突然,警钟大作。

两人掉过头一看,喊道:“失火了,是失火了!”

“失火了。”

火舌已延烧到下方村子中央。

驹子嚷了两三声,抓住岛村的手。

黑烟翻卷,火舌已给掩住不见了,那火仿佛横爬着肆意舔舐着屋檐。

“是哪里?那不是离你原来那个师傅的家很近吗?”

“不是。”

“是哪一带?”

“更上面,靠近火车站。”

火焰穿破屋顶,直冲天空。

“哎呀,是茧仓,茧仓!天啦天啦,茧仓着火了!”驹子嚷个不停,脸颊抵在岛村肩头。

“茧仓,是茧仓!”

火势正旺,但自高处俯瞰,浩瀚星空下,只仿佛一件玩具寂寂地烧着了。然而,火焰猛烈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恐惧阵阵袭来。岛村搂着驹子,说道:“没什么可怕的。”

“不,不,不!”驹子晃着脑袋哭了出来,脸掩在岛村掌中,感觉比平时更小,紧绷的颞颥处发着颤。

驹子看见火哭了出来,可她在哭什么呢?岛村也不去多想,只是搂着她。

驹子蓦地止住了哭,移开脸,说道:“哎呀,对了,茧仓放电影呢今晚,里面好多人呢,你……”

“那就糟了。”

“会有人受伤的,要烧死人了。”

二人慌忙登上石阶,因为高处听得见骚乱的声音。抬眼望去,高处旅店的二楼三楼大半房间都开着拉门,人们跑到亮着灯的走廊上眺望火情。院子尽头,成排的**末梢已枯萎,给旅店的灯光或星光映出轮廓,使人以为是火灾的光亮倏地给照亮的。**后面立着人。旅店茶房等三四个人滚转着从二人上头冲下来,驹子扯着喉咙喊:“喂,是茧仓吗?”

“是茧仓啊!”

“有受伤的吗?有人受伤吗?”

“正在往外救呢,说是片子胶卷忽地全烧起来了,火蔓延得很快,我是听电话知道的,你看!”茶房迎面说着,一面扬起一只胳膊跑了。

“听说正从二楼把孩子一个个往下丢呢。”

“唉,怎么办呀?”驹子追着茶房下了石阶,后面下来的人群冲过了她,驹子随即跑了起来。岛村也追了上去。

到石阶下面,火情被房屋遮住,只见得火焰冒出的尾巴,这时警钟大作,岛村跑着,心中更加不安了。

“雪冻住了,小心地滑啊。”驹子说着朝岛村回过脸,可立时顿住了脚,说道,“但是,对了,你不用啊,你可以不用来的,我只是担心村里人。”

这么一说倒也是,岛村泄了气儿,一看脚下是铁轨,已经跑到道口来了。

“银河,真美啊。”驹子喃喃道,仰望着夜空,又跑了起来。

啊,银河,岛村也仰起身子,瞬间仿佛自己的身体正向银河飘去。银河近在咫尺,明亮得似乎能把岛村轻轻托起。旅途中的芭蕉,在波涛汹涌的海上看见的,也是如此瑰丽辽阔的银河吗。**的银河倏然降临,仿佛要用**的肌肤,把夜的大地裹挟进去,妖冶明艳,近乎恐怖。岛村感到自己小小的身影,几乎要从大地倒映入银河一般。澄明清澈的银河,繁星颗颗清晰,光云间银砂粒粒可见,甚至人的视线都给银河无尽的深邃吸进去了。

“喂——喂——”岛村喊驹子道。

“嗨——你过来啊——”

银河垂在黝黯的山上,驹子正向山疾行。

她好像正提着下摆两端,每每挥舞手臂,红色的裙摆时隐时现,星光耀雪,红色更加显眼。

岛村一口气追了上去。

驹子放缓了步子,放下下摆,拉住岛村的手。

“你也去吗?”

“嗯。”

“真多事。”说时,她拈起垂在雪地上的下摆,说道,“我会被人笑话的,你回去。”

“好吧,就送你到那边。”

“这样好吗?去火场都带着你,村里人怎么看我们。”

岛村点了点头,顿住了脚,可驹子轻轻牵着岛村的衣袖,缓缓走了起来。

“你在哪里等我吧,我马上回来,哪里好呢?”

“哪里都好。”

“是呢,稍稍过去些。”驹子说着,仔细瞧着岛村的脸,突然晃了晃脑袋,说道,“讨厌,真受够了!”

驹子身子猛地撞了过来,岛村踉跄了一步。道旁浅雪中,立着一列青葱。

“可恨!”驹子急口挑衅道,“你说我是个好女人是吧,都快走的人了,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你说呀!”

岛村想起,那时驹子把发簪噗嘶噗嘶扎着席子。

“我哭了,回到家也哭了,我害怕和你分开,但你快走吧,给你说哭了,这事我忘不了!”

驹子误会的那句话,反而深深扎在她的内心深处,想到这,不舍的眷念紧紧擭住了岛村。突然,火场传来喧闹的人声,新的火舌喷溅着火星。

“哎呀,又烧成那样,火那样大!”

二人得救似的心下一松,又跑了起来。

驹子跑得很快。木屐似在冻结的雪地上飞掠;胳膊前后摆动,但更像是舒展在腋下两旁;上身憋足了劲,岛村意外她身形如此娇小。微胖的岛村一面看着驹子的身影,一面奔跑,更早些就吃不消了,但是,驹子也突然上气不接下气,朝岛村歪来。

“眼睛冻得都流泪了。”

面颊发烫,只眼睛发愣,岛村的眼皮也濡湿了,银河顷刻溢满眼睛。岛村把那滴摇摇欲坠的眼泪生生忍住,说道:“银河每晚都是如此吗?”

“银河?真美啊,不是每晚吧。天正放晴呢。”

银河自二人一路走来的后方,直向前流去,驹子的面容仿佛映照在银河中。

但是,她瘦高的鼻子轮廓不清,小小的唇也失了色彩。岛村不可置信,这溢满夜空,横穿而过的光层竟如此黯淡吗。星光浅淡,不及薄云轻笼的月夜,可银河明亮,胜过任何满月的夜空,大地朦胧,不见暗影,驹子的面容飘浮,似古老的面具,散发着女子的芳香,不可思议。

仰头望去,银河垂落,似又要把这片大地拥入怀中。

银河犹如大片的极光,浸流过岛村的身体,使他恍惚自己立在大地尽头。孤冷清寂中,却是明丽惊人。

“你走了,我会认真生活的。”驹子说着走了起来,伸手去理松散了的发髻,走上五六步,回过头来,说道,“你怎么啦,真是的。”

岛村站着不动。

“嗯?那你在这儿等着,回头一起去你那儿吧。”

驹子略略抬起左手跑了起来,背影仿佛给黝黯的深山吸了进去。银河给连绵的群山划开一线,下摆敞开,却反以壮美之姿向天空漫开,使群山沉入更深的黑暗。

岛村一迈开脚,驹子的身影就给街道上的房屋遮住了。

“嗨哟、嗨哟、嗨哟……”一阵吆喝传来,岛村见有人拖着抽水机走过街道,似乎陆续不停有人从后面跑到街上,岛村也连忙来到街上。二人走过来的路和街道呈丁字形,走到路尽头便到街上了。

抽水机又来了。岛村让过身去,跟在后面跑。

是台手压式木制抽水机。除了前头一队人拉着铁丝网,消防队也围在抽水机旁,抽水机却小得可怜。

见抽水机过来,驹子也让身道旁,瞧见了岛村,便一齐跑着。避让抽水机站在道旁的人们,仿佛给抽水机吸了过去,在后头追着。如今二人也和赶往火场的人群没有两样。

“你来了?这么爱管闲事。”

“嗯。这抽水机够呛啊,明治以前的了。”

“是呀,你可别摔了。”

“真滑。”

“是啊,暴风雪整夜闹腾的时候,你再来一次看看。来不了的。山鸡呀兔子呀,都逃到人家里来了。”驹子说时,给消防的吆喝,还有人群的脚步声染了节奏,声音都嘹亮了。岛村也轻松些。

听得火焰声响,眼前火苗耸然,驹子抓住了岛村的胳膊。火光中,街道低矮漆黑的屋檐如呼吸般若隐若现。抽水机的水流到脚下,岛村和驹子自然也站在了人墙里。火烧的焦臭混着熏煮蚕茧的臭气。

人们四处高声议论,说的都相差无几,比如火是从电影胶卷烧起来的,看电影的孩子一个个地从二楼丢了下来,没有人受伤,所幸现在村里的蚕茧和大米都没放在里面,等等。但是,面对火场,人们却齐刷刷地一言不发,像是失了言语,又像是缺了主心骨,仿佛只在谛听抽水机和火焰的响声。

间或有些迟来的村民,四处呼喊着至亲的名字。有应和的,便欣然彼此叫嚷。只这些声音活生生地响彻周遭,警钟已不再响了。

顾及人多眼杂,岛村悄然从驹子身边走开,立在一帮孩子身后。火光晃得孩子们后退了几步,脚下的雪似乎也略略松动了。火与水融化了人墙前面地上的雪,给凌乱的脚印踩得泥泞不堪。

那里是茧仓旁边的田地,和岛村一同赶来的村民多半站在那里。

火似乎是从放映机放置的入口冒出的,茧仓近一半都烧毁了,屋顶和墙壁给烧得脱落,檐柱房梁等骨架还冒着烟立着。除了屋顶葺的木板、墙壁,和木板地板,茧仓里空无一物,屋内烟雾翻卷得也不厉害,屋顶浸润雪水,看不到燃烧的迹象,可火势却像止不住似的,从意想不到的地方蹿出火苗来。三台抽水机的水慌忙喷射灭火,火星猛地喷溅,冒出黑烟。

那些火星向银河里蔓延消散,岛村又仿佛自己给银河托了起来。烟雾在银河里流淌,反之银河倾泻而下。揭了顶盖的抽水机的水龙头摇摇晃晃,形成白蒙蒙的水雾,也仿佛映着银河的清辉。

驹子不知何时挨了过来,握住了岛村的手。岛村掉头看了看她,只是不言语。驹子望着火的方向,神情认真,微微发烫的脸上,火焰的呼吸轻轻摇曳。岛村胸口涌上一股激烈的感情。驹子的发髻松乱,喉咙突出,他突然想用手摸摸那里,指尖发起颤来。岛村的手也温热,但驹子的手更烫。不知为何,岛村感到离别正在逼近。

入口处的柱子或什么地方又起了火烧了起来,抽水机的水集中瞄准了那里,屋顶或房梁就冒出大量热气,摇摇欲坠。

人群中有人“啊”的一声,震惊地屏住了呼吸,一具女人的躯体掉下来了。

茧仓兼作戏院,所以二楼也做了个形式上的观众席。说是二楼,但十分低矮,从二楼掉下地,本只是一瞬间,但时间长得好像足以看清那坠落的身影,也许是因为那不可思议的坠落方式,宛如一具玩偶。她显然失去意识了。掉到地上也没有声响,那里积了水,没**起一丝尘埃。新生蔓延的火,和余烬复燃的火,她就落在中间。

本有一台抽水机斜对着余烬复燃的火,喷射着弓形的水柱,那前面突然浮现一具女人的躯体。她就是那样落下来的。女人的身体在空中是水平的。岛村心中一震,刹那间,却不觉得危险和恐怖,宛如一个超乎现实世界的幻影。僵直的身体在空中坠落,轻盈柔软,但是,那身影似玩偶般毫无抵抗,失去了求生意志,自由自在,生与死皆休止了。岛村心中闪过一丝不安,担心的却是那水平舒展的女人躯体是否头先着地,腰或膝盖有无弯折。虽然看似有那样的迹象,但还是水平落下了。

“啊——”

驹子尖叫着捂住了双眼。岛村目不转睛地看着。

落下来的女人是叶子。岛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人墙“啊”的一声,震惊地屏住呼吸,和驹子“啊”的尖叫,其实似乎是在同一个瞬间。叶子的腿肚子在地上开始抽搐,也似乎是在同一个瞬间。

驹子的尖叫贯穿了岛村整个身体。与叶子抽搐的腿肚子一起,岛村直到脚底都冷冰冰地抽搐着,莫名的痛苦与悲哀袭来,他难以负荷,心猛烈地悸动。

叶子轻微的抽搐转瞬即逝。

比那抽搐更早落在岛村眼底的,是叶子的脸和红色箭羽纹和服。叶子仰天坠落,一只膝盖略略上方的下摆翻卷着。撞在地上,也仿佛只是腿肚子抽搐,失了神志。不知为何,岛村还是感觉不到死,只仿佛叶子内在的生命即将变形,正在转化。

叶子坠落的二楼看台木骨架斜了两三根,在叶子的面容上方燃烧着。叶子闭上了那双美丽得刺目的眼睛。下巴前突,脖颈伸着,火光在苍白的脸上摇摇****。

岛村想起,几年前,他在来这个温泉乡与驹子相会的火车上,叶子的面容中间,闪亮着山野灯火时的样子,他的心口又发颤了,仿佛刹那间映照出与驹子的这些岁月,莫名的痛苦与悲哀也在其中,使他难以负荷。

驹子从岛村身旁飞奔出去,和她尖叫着捂住眼睛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那时,人墙仍震惊地屏着呼吸。

浸了水的黑色灰烬散落满地,驹子拖着艺伎和服长长的下摆蹒跚其中。她要把叶子抱在怀里带回来。那张拼了死劲坚持着的面孔下,垂着叶子将死的空虚的脸。驹子仿佛在抱着自己的牺牲,或刑罚。

人墙交口扬声,打破了寂静,倏地把二人围了起来。

“让开,请让开!”

岛村听见驹子的叫喊。

“这孩子,疯了,她疯了!”

驹子的声音癫狂了,岛村想要挨近她,可男人们正从驹子身上把叶子抱开,他被挤得踉跄了几步。站稳了脚,抬眼望去,银河仿佛哗的一声,向岛村的心坎倾泻。

[17]此地山家,红叶未尽,雪将至:净琉璃《箱根灵验躄仇讨》中,女主人公 初花台词的一节。

[18]拐:把纺好的线挂在上面翻卷的工字型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