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山袴的姑娘,腰身一扭,把稻束甩上去,爬到高处的男人灵便地接过,捋成两半,挂在竿上。熟稔的动作行云流水般地重复着。

驹子把禾台上垂下的稻穗放在手中,像是在估摸着这珍贵之物的分量,沙沙地掂了掂,说道:“多好的稻子,摸着就叫人喜欢,跟去年大不一样。”说着细起眼睛,像是在玩味稻子的触感。她头顶上空低低飞着一群雀鸟,喧闹翻腾着。

道旁的墙上残留着一张旧招贴,上面写着:“插秧工钱经商议,定为:每日九十钱,包吃,女工六折。”

叶子家也有禾台,搭在略低于街道的花圃后面,即院子左边,缘邻居家白色墙壁生长的柿子树上,搭着高高的禾台。而花圃和院子的交界处也搭着禾台,与柿子树的禾台呈直角,禾台下面一端留了一个可穿过稻子的入口,像是用稻草盖成一座小屋。花圃里,枯萎的大丽花和玫瑰前面,芋头强悍地张开了叶片。禾台对面看不见锦鲤的莲池。

去年驹子住的那间茧仓,窗户也给遮住了。

叶子愤然低下头,穿过稻穗下的入口回去了。

“她一个人住在这房子里吗?”岛村目送着那个微微前屈的背影道。

“未必。”驹子冷冷地道。

“唉,烦死了,不去梳头了。都怪你多事,弄得她上不成坟。”

“是你固执,不愿在坟上遇见她。”

“你不会懂我的心思。过会儿有空了,再去洗头吧。虽然可能迟些上你那儿,但一定去。”

到了凌晨三点。

拉门“唰”的一声猛地拉开,像是要被撞飞似的,岛村睁开眼,驹子扑通一下倒在他胸口,久久地伏着,说道:“我说来,就一定来,是吧,我说要来,是不是就来了?”气息狂乱得腹部都一起一伏的。

“你醉得厉害。”

“你看,我说要来,是不是就来了?”

“嗯,你来了。”

“来这里的路,我看不清,看不清,呼,好难受。”

“你这样竟还爬得上坡。”

“管它呢,我才不管呢。”驹子一骨碌身子往后仰,岛村给压得透不过气,试图站起来,可方才冷不丁给吵醒,脑袋昏沉沉,晃悠悠又倒下了,头碰到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心下一惊,说道:

“你烫得快烧起来了,傻瓜。”

“是吗?我是个火枕头,你会烧伤的。”

“真的。”说着,岛村闭上眼睛,热气沁入头里,顿时有种活生生的感觉。驹子呼吸猛烈,令他越发感到一种真实,犹如恋恋不舍的悔恨,只是平静地等待着某种复仇。

“我说要来,是不是就来了?”驹子一个劲儿重复着,又说,“我来过了,我回去了,去洗头了。”

她爬起来,咕嘟咕嘟地喝水。

“你这样还怎么回去。”

“我要回去,我有伴儿的,洗澡的用具去哪儿了?”

岛村站起身打开灯,驹子双手捂住脸,趴在席上。

“好讨厌!”

驹子穿一件黑领睡衣,内里夹一件元禄袖衣[13],花色鲜艳的薄绸夹衣,腰上绑着伊达腰带,看不见衬衣的衣领,一双赤脚,连边缘都泛出醉意,缩着身子遮遮掩掩,显得怪可爱的。

她像是把洗澡用具丢了出来,肥皂和梳子散落在地。

“给我剪了,剪刀我都拿来了。”

“剪什么?”

“这个,”驹子手按在头发后面,说道,“本想在家剪掉头绳的,手不听使唤,想着来这里让你给我剪。”

岛村拨开女人的头发,剪掉了头绳,每剪一处,驹子便把头发抖落一番,略略平静了些,又说道:

“现在几点了?”

“已经三点了。”

“哎呀,这么晚了?别把我自己的头发剪了哦。”

“你绑得还真不少啊。”

他揪住的髢[14]发根处散着闷闷的热气。

“已经三点了吗?大概酒桌上回来,我就倒下睡了。我跟朋友约好了,她们才来叫我的,现在准在想,不知道我去哪了。”

“都在等你吗?”

“一起去泡澡呢,三个人。本来有六桌饭局,只跑了四桌。下周红叶季,忙得很。谢谢你了。”说着,她梳着散落的头发,扬起脸来,格格含笑着,笑容明媚,又说道,“搞不懂,嘻嘻嘻,真怪。”

而后,她又无可奈何地拾起髢发,说道:“不好让她们久等,我走啦,回家的时候就不过来了。”

“看得清路吗?”

“看得清。”

可她又踩着了下摆,踉踉跄跄。

早晨七点和深夜三点,驹子一天里两次都在反常的时间里偷空过来,岛村不由觉得事情不简单。

旅店茶房们挂门松似的,把枫树枝装饰在门口,意在欢迎赏枫的客人。

正颐指气使的那个,是临时雇用的茶房,常自嘲像候鸟一样。有些茶房,自绿意透芽至红叶漫山的这段时间,在这一带的山中温泉乡干活,冬天便去热海或长冈等伊豆的温泉乡讨营生,他也是其中之一,但每年不一定都在同一家旅店。他四处显摆自己在伊豆繁华的温泉乡里的经历,一个劲儿地编派这里旅店待客的不是;搓着手涎着脸招徕客人,一副毫无诚意的乞丐相。

“老爷,您知道木通果吗?您要尝尝吗?我给您摘。”他对散步回来的岛村说,手上枫树枝条上缠着木通果的藤蔓。

枫树像是从山里砍来的,长得直顶屋檐,颜色鲜红,门口焕然生辉,一片片枫叶也大得惊人。

岛村握着冰冷的木通果,蓦地望向账房,只见叶子坐在炉旁。

老板娘守着铜壶在温酒,叶子与她相对而坐,对方说句什么,她便利落地点头。山袴和和服外褂她都没穿,只穿件铭仙绸的居家和服,像是刚浆洗过的。

“是来帮忙的人吗?”岛村漫不经心地问茶房。

“是,托您的福,现在人手不够。”

“和你一样吧。”

“是,不过,乡下姑娘,古怪得很呢。”

叶子好像一直在厨房帮忙,从未上过酒桌。客人一多,厨房里的女佣们喉咙扯得老大,却听不见叶子那美妙的声音。负责岛村房间的女佣说,叶子有个怪癖,喜欢睡前泡澡时唱歌,他却不曾听过。

但是,想到叶子在这个旅店里,不知为何,岛村对叫驹子过来也有些顾忌。驹子对自己的爱慕,他只觉得徒劳,又对这样的自己感到虚无,但是,越这样想,驹子拼命活着的生命力,越如同**的肌肤般亲密可触。他哀怜驹子,也哀怜自己。而叶子的眼睛,仿佛一道光,不经意间就能刺透这些思绪,岛村也爱着这个女人。

即使岛村不叫,驹子自然还是经常过来。

他去溪流尽头赏枫时,偶尔经过驹子家门前,她每每听见汽车响动,想准是岛村,飞奔出来,岛村却头也不回,事后她还说他冷酷无情。只要她应召来旅店,总要顺脚去岛村房间,去泡澡也绕道找他。要是有宴会,她就提早一个小时来,在他那一直玩到女佣来叫。她常常在酒席上抽身出来,对着岛村的妆镜台整理面容,说道:“我这就去干活,现在想赚钱,走,赚钱,赚钱去。”说着便起身离开。

拨子收纳袋啦、和服外褂啦,她总爱把各种小玩意儿拿来搁在他的房间再回去。

“昨晚回去,发现水都没沸,就在厨房里瞎忙活,把早上剩下的味噌汤淋到梅干上吃了,冷冰冰的。早上那家人也不叫我,眼睛睁开都十点半了,本来想七点起床过来的,也没起成。”

这么些琐事,还有从哪家旅店去了哪家旅店,那些酒席上的情况,她也一一跟岛村报告。

“我会再来的。”她说着喝口水,站起身,又说道,“也许不来了。三十个人的酒席就我们仨在,忙得抽不开身呢。”

但是,很快她又来了,嚷道:

“真难受,就我们仨应付那三十个人。一个年纪最大,一个年纪最小,我累死了。这帮客人,抠抠搜搜的,准是什么旅行团的。三十个人至少得安排六个人接待呀。等我喝他一通,吓唬吓唬他们再来。”

日日如此,不知将来该如何是好,驹子也实在疲于应付,似乎把身心都掩藏了起来,可她身上那一抹孤独的风姿,反而使她更显风情万种。

“走廊上走路发出响声,真难为情,轻轻走两步人家就知道了。一经过厨房,她们就笑说:‘驹姑娘,去茶花厅吧?’没想到我现在要这么畏首畏尾的。”

“小地方就是麻烦。”

“大家都知道了呢。”

“那可不好。”

“是呀。要是名声稍有不好,这小地方我就混不下去了。”虽这么说,她却立时扬起脸来,微微一笑道,“不管了,我们这样的,去别处,也照样吃得开。”

这口吻真切无羁,靠遗产饱食终日的岛村听来,不禁大感意外。

“真的,去哪赚钱都一样,用不着想不开。”

她的口吻漫不经心,岛村却听见女人的心声。

“所以不管了。也只有女人,才会真心喜欢一个人。”驹子说着,脸上微微泛红,伏了下去。

她敞着后颈,后背至肩似展开了一把扇子。白粉浓厚的肉身鼓胀,莫名透着伤感,宛如一面毛衣,又似兽类。

“如今这世道啊。”岛村喃喃道,声音空洞,他不由打了个寒噤。

但驹子却单纯地道:

“一直都是这样的。”

又扬起脸来,直愣愣地补了一句:

“你这也不知道吗?”

她贴身穿的红色内衣看不见了。

岛村正在翻译瓦雷里[15]、阿兰[16],以及俄国舞蹈鼎盛时期法国文人的舞蹈评论,打算自费出版少量的精装版。这些书对日本当今舞蹈界毫无用处,反而令他感到安心。拿自己的工作自嘲,也算得一种骄纵的乐趣吧。他或许从中构筑起一个可悲的梦幻世界,甚至不必急于出去旅行了。

他细细观察了昆虫死前挣扎的样子。

秋意渐浓,死在他房间席上的虫子越来越多。翻过翅膀的坚硬虫子,已起不来了。蜜蜂爬爬跌跌,再爬两步就倒下了。它们随季节变换,自然地寂寂死去,可凑近一看,那脚和触须还微微发颤,苦苦挣扎着。对于那些小小的死亡之地,八张席大的房间看着实在过于辽阔了。

岛村手指拈着尸骸,打算丢掉,有时突然想起留在家里的孩子们。

有些蛾子,原以为会永远驻留在窗户铁丝网上,其实是死了,枯叶般散落了。也有自墙上坠落的,岛村拈起放在手上,为何生得如此美丽呢?他想。

防虫的铁丝网也给卸下了,虫鸣骤然冷落。

县境群山锈色更深,夕阳之下,泛着矿石般涩滞的冷光,赏枫旺季,旅店正热闹。

“今天估计来不了了,当地人开的宴会。”驹子也拐来岛村房里,去了片刻,大厅里传来太鼓的声音,还有女人在锐声叫嚷,一片喧闹中,近处不经意间响起清澈的声音。

“打扰您了,打扰您了。”是叶子在喊。

“您好,这是驹姐给您的。”

叶子立在那儿,一副邮差模样,她伸出手来,可又慌忙跪了下去。岛村展开那张折纸,转眼叶子已不见了。一句话也没能说上。

“现在正闹得欢,喝酒。”手纸上只歪歪扭扭这么一句。

但是,没过十分钟,驹子脚步零乱地冲进来,说道:

“方才那孩子送什么来了吗?”

“来了的。”

“是吗?”说时,她高兴地眯起一只眼,说道,“呵,真高兴。我说去要酒喝,就抽身出来了。给茶房逮住,骂了我一顿。酒真好,管它挨骂,管它脚步声,我全不在乎了。哎呀,糟糕,一来这儿,忽然醉起来了。我去干活了。”

“你连手指头都红通通的。”

“唉,都是为了赚钱。那孩子说什么了?嫉妒心强得可怕,你知道吗?”

“谁?”

“会被杀死的。”

“那姑娘也在帮忙吧。”

“端了酒壶来,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死死盯着我,两眼闪着光。你喜欢那种眼神,是吧?”

“她准是看着觉得下流吧。”

“所以我写了这个交给她呀。想喝水,给我水。没给人骗到手,谁下流还不知道呢。我醉了吗?”她歪身坐在妆镜台前,抓着两端,对镜一瞧,随即理了理下摆出去了。

半晌,宴会似已结束,喧嚣骤散,远远传来瓷盏碰击的声音,驹子可能也被客户带去别的旅店,参加下半场宴会了,正这么想着,叶子又把驹子的折纸送了来。

“山风馆不待了,接下来去梅花厅,回家前去看你,晚安。”

岛村略略难为情地苦笑道:

“谢谢你,你是来帮忙的?”

“嗯。”叶子点点头,霎时,那美丽的目光锐利地瞥了岛村一眼,岛村莫名有些狼狈。

此前多次遇见她,每每令他心神激**,现在这姑娘若无其事地坐在他面前,使他异常不安。她那过分认真的神情,仿佛总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似的。

“好像很忙啊。”

“嗯,但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我见了你许多次了。最早是在照料那个人回来的火车里,你托站长关照弟弟,记得吗?”

“嗯。”

“听说你睡觉前会在澡堂里唱歌?”

“哎哟,太不像话,真难为情。”那声音美得惊人。

“感觉你的事,我全都知道呢。”

“是吗,听驹姐说的吗?”

“她不会说的,甚至不喜欢提到你。”

“是吗?”叶子轻轻别过脸去,说道,“驹姐人很好,但太可怜了,您一定要待她好。”

这句话一阵风似的掠过,话音尾端还微微发着颤。

“可是,我什么也给不了她。”

叶子像是浑身都要颤抖起来,岛村仿佛强光逼近,忙错开她的目光,笑着道:“也许我该早些回东京去吧。”

“我也要去东京。”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行。”

“那我回去的时候带上你吧。”

“嗯,回去请带上我。”她满不在乎地道,声音却认真,岛村惊讶。

“只要你家里人同意。”

“我家里只有弟弟,去铁路工作了,我自己可以决定。”

“东京有地方投靠吗?”

“没有。”

“和她商量过吗?”

“驹姐吗?我恨她,不会告诉她。”

叶子说着眼圈微湿,许是不那么紧张了,仰脸看了看岛村,他对她感到一种奇怪的魅力,可不知为何,反而蛮暴地燃起对驹子的爱。他甚至觉得,跟一个身份不明的姑娘私奔似的回去,对于驹子,仿佛是一种激烈的谢罪方法,又如同某种刑罚。

“就这么跟一个男人走,你不怕吗?”

“为什么怕?”

“你连去东京在哪里落脚,做什么,都没想清楚,不危险吗?”

“就我一个女人,总过得下去呀。”叶子说话的尾音优美地上挑,注视着岛村道,“你可以雇我做用人吗?”

“说什么,做用人?”

“其实我也不愿意做用人。”

“之前在东京,你做的什么?”

“护士。”

“去了医院或学校吗?”

“没有,只是这么想而已。”

岛村又想起叶子在火车上照料师傅儿子的样子,原来那份认真劲儿里,也包含了她的志愿,不由得微微一笑。

“那你这次也是想学习当护士是吧?”

“我不会再当护士。”

“这么不靠谱可不行啊。”

“哎哟,什么靠不靠谱的,我不喜欢嘛。”叶子不以为然地笑了。

那笑声同样清澈得近乎悲凉,因此听起来不带憨痴,却徒然叩在岛村的心弦上,悠悠消散了。

“有什么好笑的。”

“因为我只照料一个人。”

“唔?”

“我再也做不到了。”

“是吗。”岛村又冷不防挨了一句,只静静地说道,“听说你每天都去荞麦田下面上坟。”

“嗯。”

“你这辈子,都不会再照料其他病人,给其他人上坟了?”

“不会。”

“那你竟还离得开那座坟,跑去东京?”

“哎呀,对不起。请带我去吧。”

“驹子说,你嫉妒心很强呢。那个人不是驹子的未婚夫吗?”

“行男?不是,不是的。”

“你为什么恨驹子呢?”

“驹姐?”叶子说时,仿佛在唤着眼前的人似的,眼睛忽闪忽闪地钉住岛村,说道,“请您一定要待驹姐好。”

“我什么也给不了她的。”

叶子泪水夺眶而出,捏住落在席上的小飞蛾,一面抽噎着道:“驹姐说我快疯了。”说完,蓦地离开了房间。

岛村打了个寒噤。

他打开窗,正要丢掉叶子杀死的蛾子,却瞧见醉醺醺的驹子微微弯着腰,逼着客人在猜拳。天空阴沉沉的。岛村去了室内池子。

叶子领着旅店的孩子,去了隔壁的女宾池子。

她给孩子脱去和服,为她洗澡,言语亲切至极,仿佛一个天真烂漫的母亲甜美的声音,惹人喜欢。

而后,那个声音唱了起来。

……

……

屋后瞧一瞧

梨树有三棵

杉树有三棵

总共有六棵

乌鸦在下面

做了个窝窝

麻雀在上面

做了个窝窝

蟋蟀在林中

为啥唧唧叫

阿杉去扫墓

哪个朋友墓

一座一座又一座

叶子孩子气地唱着这首拍球儿歌,音调欢快活泼,岛村恍惚觉得,她简直与刚才判若两人。

叶子和孩子叽叽咕咕说个不停,上了浴池,那如笛声清脆的声音似仍在那里悠悠**漾,玄关斑驳而黑亮的木地板上,斜搁着一把桐木三味线琴盒,寂寂的,如同秋日的深夜,岛村不禁心生向往,念了念琴主的艺伎名字,这时,驹子来了,她身后传来清洗餐具的声音。

“看什么呢?”

“这个人是住客吗?”

“谁?哦哦,这个?傻瓜呀你,谁会成天带着这玩意儿到处跑。没准放了好几天呢。”正笑着,她突然痛苦地喘息着,闭上眼睛,松开下摆,歪在岛村身上。

“哎,你送我回去吧。”

“不用回去了吧。”

“不,不行,我要回去。当地人办的这次宴会,大家都去下半场玩了,光剩我一个。这里要是有酒席倒还好说。朋友们回去了要是邀我泡澡,到时我不在家,那可不像话。”

驹子醉得不成样子,却还能稳步走下陡坡。

“是你弄哭那孩子的吧。”

“话说回来,她是有点疯疯癫癫的。”

“你那么看待她,有意思吗?”

“不是你说的吗,好像是想到你说她快疯了,都气哭了。”

“那还差不多。”

“没过十分钟,她就在池子里美滋滋唱起歌来了。”

“泡澡时唱歌是那孩子的怪癖。”

“她认真拜托我,让我一定待你好。”

“蠢丫头,可是,这种事你也不必吹嘘给我听吧。”

“吹嘘?每次提到那姑娘,不知怎的,你总要闹别扭。”

“你想要那孩子吗?”

“你说的什么话。”

“不是跟你开玩笑。每次见到那孩子,不知怎的,我觉得她迟早会变成我的负担。你要是喜欢那孩子,就好好待她吧,你一定也是这么想的。”说着,驹子手搭在岛村肩上,依偎着他,蓦地又摇摇头,说道,“不对,要是落在你手上,那孩子也许就不会发疯了。你可以把我的负担带走吗?”

“你别胡说八道了。”

“你以为我在说醉话?那孩子要是能在你身边受你疼爱,我也就能安心在这座山里堕落下去了,痛痛快快的。”

“喂!”

“不要管我。”说着,她快步小跑着逃开,咚的一声撞到防雨板上,那是驹子的家。

“他们以为你不回来了。”

“不,我能开。”

从底下抬着拉起,门吱吱轧轧地开了,驹子嗫嚅道:

“坐会儿再走。”

“可都这个点了。”

“他们都睡了。”

岛村到底有些胆怯。

“那我送你回去。”

“不要了吧。”

“不行。你都没见过我现在的房间。”

进了后门,只见里面的人横七竖八地睡着。一溜的被褥,上面的木棉花纹和这一带村民穿的山袴上的一样,已褪了色,硬邦邦的。暗沉沉的灯光下,主人夫妇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还有五六个娃娃,各自脸朝不同方向睡着了。贫寒中潜伏着坚韧的力量。

[13]仿元䘵年间流行的缀金银丝花纹的窄袖和服。

[14]髢:女人头发上接的假发。

[15]瓦雷里:PaulValery(1871—1945),法国诗人、批评家。此处指的《舞蹈 论》可能是他的《灵魂与舞蹈》(LamouretlaDance)或《德加·舞蹈·素 描》(Degas,Dance,Dessin)。

[16]阿兰:Alain(1868—1951),法国思想家、文学家。并未写过舞蹈专著, 但在各类文章中提及过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