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的感情

“父母”这个词久违地在我脑海中浮现,我想到“妹妹”这个词,从而联想到了它。

即使试着把我所知的妹妹的一切在心间描绘出来,回忆两分钟便会断流。但是,妹妹如今还活着,这比什么都强。而且,今天妹妹也寄来一封这样的信,这便是她还活着的证据。但是记忆中,父亲或母亲一张明信片都不曾给过我。当然,死去的人如果寄信给我,反而不可思议。

然而,千代子这个女人给我的感觉不同于世界上的任何人,什么感觉呢?是妹妹。千代子为什么是我的妹妹?因为我们有着同样的父母。所以,有时候妹妹会让我联想到父母。

自父母去世的那年夏天起,四岁的我和一岁的妹妹分别被领养长大。年幼的我忘记了父母已经去世,也忘记了妹妹还活着。自己不曾亲眼所见的人无论是否活在人世,我都无法想象。

所以,那个在乡下家里的走廊上,和七岁的我并排坐着吃烤栗子的女孩子,那个那天初次见到的城里模样的女孩子,竟是我从天而降的妹妹,这令我不知所措。因为我必得从自己身上找出身为兄长的情感,如果找不到,就得紧急造出来。彼时幼稚的狼狈是我对妹妹最初的记忆。这个女孩子是情感的强盗,她成功地成了我“不请自来的妹妹”。

妹妹小学二年级时,乡下的婶婶把妹妹的习字拿了约莫十张来给我看,说她成绩年级第一,字尤其漂亮。我心生嫉妒,在略略右下方的写法中找出缺点,才放了心。再有一次,婶婶说,千代子的铅笔一直用到比自己的大拇指还要短,笔记本最后一页的字写得跟第一页一样漂亮,以此责备我不知节俭。我当时想,这样的妹妹以后不会是什么像样的女人。

自我中学毕业,在东京上学,每逢春夏冬的假期回乡,都会去妹妹寄养的家里问候。但是,在客厅里吃过午餐,因不至于等到晚餐时间,便一次也没留宿过。去时,妹妹也到客厅来,但我从未看过妹妹的房间,也不曾与妹妹独处。两个孤儿,一起说些孤儿才说的话,我不喜欢。

“我不理会这个女孩也没关系,因为她是我妹妹。”

我这样想着,却觉得看着妹妹的脸也莫名有些难为情,这种难为情是一种喜悦之情。

到临别时,姑妈必定对妹妹说:“千代子,把你哥哥送到车站。”

“好的。”妹妹虽如此回答,却总是在玄关和那家人一起手拉着手,从未到门外来。

自妹妹十五岁起,我没有再回故乡,最后一次见她时,姑妈说,妹妹已经上了女校。

“千代子从小学五年级的正月开始,一直在写长长的日记呢,一天没落下,字细细小小的。有那么多事可写吗,真不可思议。说是从不给人看。”

妹妹脸红了,我对妹妹感到一种新的亲密,莫名像是秋天的心情。

妹妹的婚事提上了日程,男方在东京,为与他相见,妹妹将来东京,在我租住的地方留宿。

妹妹从来只寄过贺卡给我,今天难得寄来信,写了上面的事。

妹妹一个人搭长途夜间火车来了。

妹妹自小头发特别多,又长。我曾望着她的头发,又把视线移到她脸上,发觉把妹妹的年纪估摸错了两三岁,略略惊讶,觉得不太自然,仿佛她顶着十五岁姑娘的脸,却有着十七岁姑娘的头发。

但是,时隔五年,在车站再见到妹妹,她已是一个待嫁年龄的姑娘,面容与身姿已赶上美丽的头发,样貌和谐圆融。

带她回到住处,我说:“你出来时大家有啰唆你吗?说些什么你父亲母亲若是还活着,看到你有今天,不知道该多高兴之类的。”

“说啦,是有些啰唆。”

“是吗。果然是吧!说时还一副要流泪的模样吧!”

因我的态度太过激动,妹妹稍稍变了脸色。

但是……

“你父亲母亲若是还活着,不知道该多高兴。”

这句话我不知道听了多少遍。比如升学、毕业,其他每逢与我切身相关的事,人们必定要对我说这句话。而一听到这句话,我总是垂着头不言语。

说出这句话时,他们应该想起了我父母的样子,但是,我脑中却空无一物。而且,他们当时应该也和幻想中的身影一同体味着悲喜,但是,我并不了解何为孺慕之情。假使他们来拷问我的感情,也许我会说:“是的,要是父母还在的话。”

但是,另一方面,有句话我却从未听过。

“你父亲母亲若是还活着,不知道该多难过。”

假使任何人都不曾说过这样的话,那么,若我双亲尚在,我便是从不惹他们生气难过的孝顺儿子了吗?或者,父母不从孩子的行为中感受难过与愤怒,等于是没有爱的父母,以及不像孩子的孩子?

但是无论如何,为何世人想到孩子,总是非得与父母或家庭牵扯在一起呢?为什么非得幻想,为我的成功首先感到高兴的人,会是我那无影无形,不曾见过的父母呢?照这样下去,貌似我的婚宴上,人们也必得让我去父母吊丧的仪仗队走个过场才行。

那是在我以入学成绩第一名考上中学的时候。我去领养妹妹的家里问候,那家的姑妈照常是那句话。

“唉!你父亲母亲若是在,该多么高兴!你父亲母亲……”

“他们不存在的。”我断言道。

“现在虽然不在了……”

“就是不存在的。”

“你这孩子真有意思,哪有人没父母的?再说了,你父亲可是我兄长。”

“就是不存在。”

“千代子可是说有的。千代子想听听你父母的事,你却一点也不想听。”

一旁的妹妹似乎显得有些难为情。

但是,我已经四五年不曾回乡,也不再听“你父母若是还活着……”这样的话。然而,我想,因亲事来东京的妹妹,送行的人必定在给她的祝福中,又把父母的幽灵捎来了。

“‘若是还在’这种寒暄的话折磨了我十年。假使父母活过来,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会是怎样?我感觉世上再没有比这个更不愉快的幻想了。”

“我觉得那是哥哥你想得太夸张了。我不这么认为。哥哥你是把自己的各种情绪中的一个,硬是夸大到一百倍、两百倍,并以此为乐。”

“你是说,这是一种为了对抗悲伤的逆向情感游戏?”

“我要是夸张,便让情感朝着与哥哥相反的方向去夸张。如果不这么做,我准成不良少女了。如果说世人都把女人当成笨蛋,那么世人也会把孤儿等同于小流氓。今早在火车上看报纸,一则报道称,军人出身的人将修建孤儿院,说是为了把流氓的种子扼杀在摇篮里。说什么流氓的种子。”

和妹妹单独说话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她似乎很健谈。

“但是,笠原想娶你,这还真是让我意外啊。这事他不跟我说,却写信给姑父,真有意思。我对笠原很熟悉,近来也经常见面。”

“哎!是吗!”

妹妹突然毫无顾忌地流露出夸张的表情。我虽觉得这是至亲之间的亲密,却还是有些惊讶。

但是,笠原这个男人——我去他租住的地方拜访时,发现他在桌上的玻璃水盘里养着约莫一百只蝾螈,他还拿镊子抓住黑色的蝾螈,给我看它红色的肚皮。

我祖父有一个妹妹。死别了丈夫,没有孩子,六十岁过后,把丈夫那边远方亲戚家的孩子接了来收为养子。那养子中学毕业后离开了家。后来,老婆婆一个人住在面向竹林,房门巨大的家里。我接到她病危的消息,赶去那个竹林的家,是在中学四年级的暑假。

老婆婆前一天夜里,为着收拾闹腾的老鼠,正要从睡铺出去,脚被蚊帐下摆绊住,往后摔倒了,后脑勺磕在女式枕头锐利的边角上,被割破了约莫一寸五分大的伤口。她一直爬到走廊,昏了过去。第二天早上,邻居过来开门时,老婆婆已经只剩半条命了,主要是因为失血没能及时处理。

我是和这个老婆婆血缘最亲的人。她只留下我,说有遗言交代,余人便退出了病人的房间。我纠结于“遗言”这个词,觉得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等于在告诉对方“你就要死了”,因而犹豫不决。当我还在犹豫的时候,老婆婆断气了。之后四五天,我总是想着老婆婆的事坠入睡眠。每天晚上我都想,今晚她会不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把没说完的遗言告诉我?头七那天,老婆婆的养子回来了。

此后七年间,我没有任何他的消息。但是,我的文章在杂志上发表后,他突然来住处拜访我,当天又邀我去了他的住处。当时,我看见蝾螈,吓了一跳。他就是笠原。笠原当时在研究蝾螈**。他自大学的动物学系毕业后,在研究生院研究发生学。

春天的一个周日正午,笠原邀我去医学院的解剖学教室。他的研究室是二楼一个明亮的房间。

笠原用显微镜反射强烛光的灯泡,更换了数张底板,给我观看。

我望着那些放大了数千倍的细胞,它们存在于男人和女人体内,为着孕育新的人类。笠原热情地解说着人类发生的科学,另外,关于男性与女性是如何产生的,他透过显微镜,数着人类或各种动物的生殖细胞和受精卵的染色体,向我说明其中决定雌雄的性染色体。

“这是人类的。”

“这是狗的。”

“这是蝗虫的。”

“蝗虫?”

“是的,蝗虫的染色体格外清晰。也有学者研究蝗虫的,蜜蜂、鸡、蜻蜓……每种动物都各有专门负责的人在研究。我主要是以狗当研究材料。我研究用的狗已经有两百只以上,跟屠狗的那帮人都混熟了,我让他们把狗的奇怪的部位给我,起初还被他们笑话得不行。因为人类的很难弄到手。”

人类男女的细胞在显微镜下,也和雌雄蝗虫的细胞受到同等的待遇。但是,使男人和女人感情与感觉激昂兴奋,有时还因此让人类不由得互称彼此为“丑陋的禽兽”,那一切的力量之源看起来却宛如天蓝色的装饰图案,我对此感到不可思议。一张底板上,能够看见蚕茧般整齐排列的染色体,接着下一张却仿佛成群的蝌蚪在游动。有的适合直接拿去当少女和服衬领的图案,还有的像提灯游行队里的灯笼,有的像女人凌乱的头发,有的像流淌的河。他说,这便是人类孕育要素的放大图。笠原这堂将近两小时的课,于我则近乎一场童话。

之后我们去了解剖学标本室。脚边有个长长的玻璃箱,里面放着人类的切片。一具女尸从脚尖至头顶,像切香肠一样,一寸一寸给横切成片,像香肠料理一样排列其中。四下环顾,只觉得这里是以人类躯体为木材所建造的房间。

再到下个房间,我大吃一惊,这里是骸骨的丛林。

“骸骨!和死肉相比,骸骨干枯得清清爽爽,多么亲切!”

四面墙壁上都垂着帷幕,帷幕背后,骸骨林立,仿佛旧洋装店里的洋装一般,又仿佛民宅檐下晾晒的萝卜干一般。笠原掀开帷幕,说道:“这是吉卜赛女人,这是德国男人……法国女人……中国男人……高加索女人……霍屯督女人……朝鲜人……这一排是日本人。”

然后,他逐一向我介绍了那些骨架的特色。

窗外,街道两旁,风情造作的樱花树正娇艳怒放,两个女人提着药瓶穿过樱花树,向大学医院走去。

我和笠原脚步声响亮地在走廊上走着。笠原拿钥匙开了门。一具纤瘦的男尸仰躺在桌上,据说是死在狱中的。这里是尸体室。笠原打开了容器盖子,五六个等待解剖的尸体正泡在药水里。

接着,我们去了解剖室,笠原揭开解剖台上盖着的白布,我看到二十多岁男人和三十多岁女人鲜活的内脏。我在图书室看了解剖图,是西洋医学初传日本时的绘卷,上面的女人身子给解剖了一部分,眼波却还明艳,兀自飘飞。

傍晚,走廊上电灯亮了。我们又折返去了标本室,一个穿着破旧发白的长袍的老婆婆,正给玻璃箱掸灰。玻璃箱中睡着一个长相粗蠢的乡下姑娘,剖开的腹中,一个未能出生的大婴儿阴森森地缩着。

撇下打杂的老婆婆掸灰的轻微声响,我们上了街。笠原肩膀挨近了,说道:“你向来认为,要否定死,必得肯定死,也就是必得把生与死视为一体,去感受生与死之中流动的东西,对吧?人类、动物、植物、生物或非生物、有形的无形的,在某个更高的世界中都是一样,对吧?但是,比如尸体,它既不是人,也不是生物,也不是非生物,对此你如何解释呢?”

“是过渡期。”

“过渡期?也就是说,所有的存在,包括‘无’,都是有意义的,而尸体只是无价值的暂时状态,它是转化为其他的存在,或者寂灭归于无的过渡期,是吗?”

“尸体没有价值吗?”

“我们解剖的就是尸体。”

“作为生的象征?”

“也作为死的象征。”

“死并非只指代手足健全的尸体吧。方才你给我看的显微镜下的玻璃板上,也有许多生命未能出生就死去了。”

“是的,所以,只有被命运选中的细胞才寄宿着生命。降生的意志,生存的意志充斥在宇宙间,单我今天所说的,应该足以使你明白这点。但是,这些意志得以实现的只是少数,所以,生命是尊贵的。”

“因为尊贵,所以我认为,一切都是活着的,死不存在。有意志,不也可以说是实现了意志吗?”

笠原笑了。

自那时起,笠原总会令我联想起那几间研究室、标本室和解剖室。听妹妹说想娶她的男人是笠原时,它们也在我的脑海浮现。

妹妹似乎有些神经质。

妹妹每晚比我早两个小时钻进睡铺,我在那两小时里写稿。睡铺两张,妹妹睡在离我桌子较远的那张。为避开我的视线和灯光,她睡时便背对着我。

妹妹来东京的那天晚上,我迟她两个小时钻进睡铺,发现她静静地翻了个身,以为把她吵醒了,可呼吸不像是醒着的。次日晚上,我钻进睡铺时,她还是翻了个身,朝着我。每天晚上都一样。怎么也看不出她醒了,像是睡眠中察觉到我的动作才翻了身。妹妹这种神经质的举动令我感伤。每天晚上,我悄无声息地钻进睡铺,同时期待着妹妹翻身转向我。

今晚我也让妹妹先睡了,自己在写稿,我得每月赚来稿费供自己上学。

住在隔壁的学生鼾声如雷,穿墙而过抚摩着妹妹的沉睡的脸。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遇到头发浓密皮肤白皙的女人,我坚决不会结婚。因为妹妹就是头发浓密皮肤白皙的女人。我看着侧向那边睡着的妹妹的脸,这样想着。

“这个笨蛋,不懂得反省与怀疑的笨蛋。”

与男人床铺并排,竟还能安然入睡,她是对“妹妹”这个概念全然放心了。虽是兄妹,但出生至今睡在一间屋子里这还是第一次,即使试着把我所知的妹妹的一切在心间描绘出来,回忆两分钟便会断流。自信是兄妹便毫无戒心,这种心态于我们而言,不过是一种对人类旧已有之的情感关系的肤浅信赖。也许是因为有着同样的父母,但我对父母全无印象,我虽觉得千代子是我妹妹,却不觉得她是我父母的女儿。总之,千代子脑海里有着身为我妹妹的记忆,并且对这份记忆不曾投去反省与怀疑的目光。但是,如果将它忘却……

我想起一个夜晚。大正十二年地震时,火焰舔舐着半个东京,嘲笑着靠近还未烧着的我所在的町,我逃进森林,大火照亮了森林的夜。我把蚊帐挂在树上,寝具铺在地上。我当时租住在一个公司职员家里,那夜,他老婆眼中只有她那被蚊子叮得直哭的婴儿,招呼也没怎么打,就冲进我的睡铺来。一整天的混乱使她神志有些失常,脑中大概一片空白。但是,她自己不也可以铺个垫子吗?可她既没想着逃跑时拿上垫子,也知道这个小小的森林即将被大火吞噬。但是,她说自己从未把垫子铺在地上,也就是说,因为拘泥于垫子不是铺在地上的东西这一概念,她无法把自己的垫子铺在地上。另外,我和别人的老婆睡在同一张寝具上,周围拥挤的人群却毫不讶异。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并不记得我们,而且,他们以为我和她,还有孩子就是夫妻和孩子的关系,他们不记得,我和她并不是夫妻。如果——我当时幻想,如果她也和周围人一样,忘记了我和她并非夫妻,忘记了她是公司职员的老婆,并且,世人全都失去了名为“记忆”的脑部机能,丈夫忘记了自己昨天的妻子,妻子忘记了自己昨天的丈夫,父母忘记了自己昨天的孩子,孩子忘记了自己昨天的父母,到那时,人类都成了孤儿,也许这里就会变成“无家之城”。——也许任何人的身世都会变得和我一样了。

今晚,我想起这个幻想,并追加了一句。

“然后,我也许会和妹妹结婚吧。”

但是,我和妹妹有着同样的遗传基因,所以这行不通。我喃喃道。

遗传,遗传。笠原是遗传学家。

如果他娶我妹妹为妻,也许就能基于妻子的性格或体质,想象我的父母。也许他会知道我不知道的父母的性格。不,也许他能看见我未曾见过的父母的身姿,而我对父母的所有权就会被他夺走。我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妹妹绝不能成为揭露我的神秘的工具。

想到这里,我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把“夜”——自刚才起,它就使我耽于愚蠢的妄想——驱逐出去。

笠原不曾见过我妹妹,为什么他却说要娶她为妻呢?

我对此有一个想象。我没能听完笠原养母的遗言,当时,若我对老婆婆说些什么,也许就会由我继承笠原家的遗产,所以,笠原才打算和我妹妹结婚。或者,也许笠原周遭的人看在对我的情面上,向他如此建议。

想必抚养妹妹的姑母会支持这门婚事,笠原应该会成为附近大学的讲师,妹妹必定也喜欢大学教授的身份。但是,我眼前总浮现出那个解剖学教室的情形。我尊重研究事业,但假如自己是女人,看过那个研究室、标本室和解剖室,应该不会想嫁给笠原了。话说回来,假如我真的变成女人,就算看见笠原在吃人的眼珠子,可能也还是喜欢他,以至于想嫁给他。而且,也许妹妹并不如我所想,她对那种事并不在意。但是,关于笠原的研究,我还没告诉妹妹,想着等安排他们见了面再说。我只说了笠原出洋的事,他即将出洋的事妹妹也从姑母那儿听说了,只是不知道他去的是瑞典。斯德哥尔摩有位伟大的动物学家,他是去受那位学者的教导。

我和妹妹今早也在谈论斯德哥尔摩,谈论着那个遥远未知,甚至无从幻想的城市。

“但是,比起巴黎、伦敦、柏林,我反而更想去斯德哥尔摩这样的城市呢。”

“去看他研究动物学啊?”

“看那个做什么,斯德哥尔摩跟我结婚没什么关系。”

“那是为什么?”

“单纯这么想而已。不是斯德哥尔摩也行,只是说比起伦敦,我更想去斯德哥尔摩。”

“你的意思是,比起略有所知的地方,宁愿去一无所知的地方;比起繁华的地方,宁愿去寂寞的地方,这就是孤儿的浮萍心态吧。”

“浮萍心态吗?”

“不然,或许是自暴自弃的心态吧。”

“是吗?但是,我觉得孤儿呢,既比一般人更爱惜自己,也比一般人更不爱惜自己。”

“倒也不只是孤儿才这样吧。”

“我不想去什么斯德哥尔摩。但是,我先前一直想来东京。”

我陶醉在妹妹甘甜的言语中,望向窗外,神社院落内的落叶正给风吹着跑。

“落叶会被风吹走,消失不见的。”

“咦?”

“有一个男人,看见苹果落地而发现引力,那看见落叶消失,能发现什么呢?”

“发现吹起落叶的风力吧。”

“落叶在我们眼前的片刻只是一片枯叶,但是一旦消失,就不再只是一片枯叶,它比一片枯叶更丰富。落叶不知散落何处,即使我们能够想象它,也和亲眼所见的落叶不一样。对于某种形体,眼睛看的,和心中想的,大不相同。心中所想又是别的感觉,我想说的就是这种感觉。枯叶落在窗户下面,它就是一片枯叶的形状和颜色,但是,当我们想象被风吹飞的枯叶,它就不是一片枯叶的形状和颜色了,而是摆脱了形状与颜色的限制,成为失去形状与颜色,获得别的什么的某种事物。但是,假如一开始我就不曾见过那片枯叶,又会怎样?对我而言,那片枯叶便不存在,你明白‘不存在’是什么感觉吗?‘无’,是比一切存在都更加广大自由的实在。就某种感觉而言,我对自己未见的一片枯叶的感觉,未必不比这蓝天更加广大。”

“你这只是莫名其妙地自以为是吧。”

的确如此。我想的是死去的父母,我所说的,是自己不曾见过的父母,对我而言,与“无”的感觉一样的父母。

妹妹从窗边走开。

“今天带我去吗?”

“嗯,去吧。”

我带妹妹去看牙医。她的犬齿和门牙之间略有缝隙,虽算得上一种风情,但妹妹也许想把它填补了再去见笠原。我提到有个远方亲戚在东京开齿科医院,她很高兴。

街上已是年末,有打广告的人戴着红色大礼帽在走,烤年糕片的香味淡淡地飘过来。酱油的焦香味,使我突然想起五年未见的故乡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