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

“见你,难受……不见你,难受……”桃代信中的话语深深地烙在志村心坎上。

夜雾深沉的虚空中,飘浮着那座碑。碑底下,两棵巨大的榉树,树叶落尽,光秃秃的。河流广阔,岸边近处的水流隐入雾中,略远的河流上游,有一处微微发白,那是树的颜色吗?每每想起桃代的话,志村便会看见这样的景色。这片景色中,只有浮于虚空的石碑是志村的幻觉,而无论是夜雾中,还是志村心中,那座碑都没有确定的形状。只是,桃代的话深深扎在志村心里,宛如碑上雕刻的字迹。

这些话未必是矫饰的书信套话。桃代向来语无伦次,这已算得上正常的言语了。有夫之妇与男子幽会时的内疚恐惧,抑制思念时的挣扎,都通过这些话传递给了志村。看了桃代信上的话,志村觉得那就是自己想对桃代说的,如此似乎可以说明,自己显然与桃代有着同样的感情。桃代的话语在倾诉着爱。桃代信中爱的话语,使志村也感受到自己对桃代的爱,这也许说明他已陷入那女人的引诱,但是,对于三十二岁年轻的志村来说,桃代是世间少有的不可思议的女人。桃代身上有着令志村迷惑的东西,他困惑,这种女人能够爱上男人吗?男人能够爱上这种女人吗?桃代二十六岁,比志村小六岁,但是,这与年龄无关。

原本志村第一次抱着桃代时,桃代仿佛一个年轻的妻子,身子缩着直打战,说:“我的心,还有身子,都已经脏了。已经脏了。”

志村松了松劲儿,略略踌躇,却道:“要说脏,有谁不脏呢。但那不是真的,没有人是脏的,无论做了什么,都不脏,人是……”

“人的心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很多很多啊。”

“人的心里?还是桃代你的心里?”

“是的,我的心里……我好害怕。”

“你心里只有你自己吧。”

“不是的,我的心里,没有我。”

“那这是谁呢?”志村胳膊抱着桃代摇撼着。

“是桃代呀。”

“我想看看这里面有什么,想让你给我看。”

“你的眼睛看不见的,看不见才好呢。”桃代稍稍镇静了,合上了眼睛。

志村剥出桃代的身子,说道:“这么美丽的身体,为什么会觉得脏了呢?”

“你看不见的呀。”

“看得见。”

“请你不要看,我不知道我心里会跑出什么东西来。”

“没关系的,不管跑出什么……把你心里的东西全赶出去吧,不管是鬼是魔,是蚯蚓是蜥蜴。”

桃代在志村的脸庞下摇了摇头,说:“不可以,里面有海,还有雪呢,妖怪们在我心里进进出出。”

“那我也是一样吧。”

“胡说,不用安慰我,反正你已给我抓住了。”

“……”

志村静静地,温柔地说:“为什么戴着这种东西?”

“因为我是女人……”

“真奇妙啊。”

“没办法,不过,当女人真好,可以被你……”

“看不出你生过两个孩子呢。”

“是吗?怎么,不好吗?”

“没有。”

隔了片刻,桃代呼吸绵长,仿佛进入了安适的睡眠,身子一动不动,因为时间太长了,志村便说:“睡着了吗?”

“没睡着,我是觉得幸福,把手给我。”桃代仍旧闭着眼睛,摸索到志村的胳膊,放进自己脖子后面,看起来像要兀自睡着了。

“你睡吧。”志村道。

“睡着多可惜。”

“睡着了,你心里的东西,不也就睡着了?”

“睡着了,不就不能感受到被你抱着了吗,时间如此短暂,我舍不得。睡着了梦见你倒还好,要是梦见别的,会难过吧。每次一打盹儿,我就做梦。”桃代徐徐地,歌唱似的说着,蓦地眼睛睁开,畏惧似的看着志村,说道,“你想让我睡着吗?让我睡着,然后自己想些别的事情?”

“啊?”志村被戳中了隐痛。

“是吗?是吗?”桃代把脸抵着志村的肩膀。

“你不如当时把我轧死的好……”

“当时可真危险啊……怎么会有人做那么危险的事。”说着,志村温柔地抚摩着桃代的头发。

“不要命了呗。”桃代说,“不管是被轧死,还是被你拥入怀中,我都愿意。”

“没给轧死不好吗?”说着,志村对桃代的身体感到一种蓬勃的生气,又说道,“就算只是受伤,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抱着你了。”

“你这么想?”

“我只觉得运气好啊,我都不知道当时把车停下来的,是不是自己,都是运气,真的。”

“是我创造了命运哟,命运是创造出来的。”桃代漫不经心地道,“人的心里,也有创造命运的东西。”

“……”

志村并未把桃代说的话当回事,但是,桃代越发觉得是自己“不要命”地“创造了命运”。是桃代在神志失常时奋不顾身的行为,把桃代和志村联系在一起。桃代拼了命,抓住了志村。

冬夜,志村的车开在雾蒙蒙的河岸道路上,前方冷不防地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志村吓得闭上了眼。志村不知道车子是怎么停下,怎么向河流方向避开的。他虽没感觉到车把人轧了,但以为自己把女人撞飞了。睁开眼,没见着女人。是幻觉,还是幽灵?不可能。志村下了车,车抵着河岸边两棵巨大的榉树停着,女人倒在路上,他把她上身抱起,发现女人好像昏过去了。

“啊,这不是三崎先生的夫人吗?”车前亮着灯光,他看清了女人的脸,心下一惊,把桃代摇撼着,说道,“夫人,夫人!”

“啊!”桃代睁开眼,注视着志村,说道,“是志村先生啊,志村先生……”

“真危险,没撞到你吧?”志村把她抱起,可她站不稳脚,他想也许是桃代脚正发痛,被方才的撞击伤了脚。志村把桃代扶进车内,说:“夫人,你怎么在这种地方?”

“我在等你的车。”

“你说什么?”

“我回家都经过这个河岸,所以我知道。”

“……”

“我想被你的车轧死。”

志村看着桃代的脸,以为她在说梦话。桃代给扶进车里坐下,身子倚着志村,志村一抽身,便径直倒下了。

“去看看医生吧。”志村道。

“我不要看医生,不要看医生。”桃代支起手肘,半撑起身子,说道,“我什么事也没有。”

“那我送你回家。”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回家,我不是在等志村先生的车吗?”

“你冷静一点。”

“让我冷静冷静……找个地方让我休息休息……我口好渴,火辣辣的,喉咙里冒烟了。”

深深的夜雾中,志村静静地开着车,时不时回头望望,仿佛在护送一个疯了的女人,总觉得桃代会打开车门滚落下去,心中忐忑,但是,桃代只把右手频频抚摩着右边的脸颊。

“倒下的时候撞到脸颊了吗?”志村问。

“没有,我在想这是梦吗,所以摸摸自己,你好像要消失了,如梦一般。”

“如梦一般要消失的,是桃代小姐你吧,过路的妖魔飞上车,过一会儿一回头,人已不见了,大雾茫茫。”

“我在雾中只看得见你,是你的身影把我引到这里来的,仿佛在水底走着,没有呼吸。没想到我竟还活着。”

“也许是妖魔幻化成了你吧。”

“不晓得,我心里只有你,没有我。”

志村自河岸进了镇上,找到一家小旅馆,停了车。

桃代气都不喘地接连喝了三杯水。

“哎呀,我抓到你了。”说着,闪亮的眼睛里浮出泪水,“对不起。”

“你做那么危险的事,是为了**我?”

“没办法,我是给雪崩埋过的人,唉,真可怕。”说着,桃代攀住志村的胳膊,说道,“说起雪崩,感觉雪崩就在眼前了呢,我看见那压垮我的雪崩,就要落在我的心里,志村,救救我……”

志村抱着他,桃代缩着身子直打战。

桃代的丈夫三崎和志村是大学时的朋友,三崎的婚宴也邀了志村。宴席结束,新郎新娘和媒人、双方父母一齐站在出口送客。志村印象中,彼时新娘泪盈于睫,摇摇欲坠。

后来,志村也被邀请去过三崎家,也登门造访过,也知道桃代生了两个孩子。二女儿出生不到两月时,志村过去,桃代便把婴儿抱来给他看。志村祝贺她喜得千金。

“这孩子在我身体里待了十个月呢。”

“呼……”娃娃正睡着。

“给我们志村小爸爸看看,咱们睁开眼睛的小脸儿。”桃代摇了摇怀中的婴儿,婴儿哭了出来,哭得涨红了脸。

“在我身体里的时候可没哭呢。”

听到桃代说这些古怪的话语,志村看了看她的脸。

“我想永远待在妈妈身体里啊,有没有人永远待在妈妈的身体里的。”

“……”

约莫一年之后,志村发现桃代对自己心思不一般。受三崎鼓动,志村准备相亲,可三崎说:“你那个相亲对象,桃代硬是说要给你把把关呢。桃代人不正经,她说什么你都别放在心上。”

相亲姑娘的母亲陪着来了,在饭店用了餐。比起面带愁容的桃代,那姑娘宛如白纸。临别时,桃代交给志村一个小包裹,里面是一支镶了黑珍珠的领带别针。在相亲的场合,桃代这礼物有些古怪,不过戴领带别针倒也过得去,只是上面还有一束小小的紫罗兰假花,更添了志村的疑惑。

当然,志村做梦也没想到,桃代会冒着危险出现在他的车前。

后来,桃代疯狂地想要志村,像是不要命了一样。

“见你,难受……不见你,难受……”桃代信中的言语,他总能看得清,仿佛雕刻在夜雾虚空中飘浮着的石碑上,烙印在他的心坎上。

欺了朋友之妻的难受和负罪感,成了志村无法忍受的痛苦。志村努力疏远桃代,可不见面了,他又开始觉得,再没有比桃代更甜美的女人了,连桃代的唾液,都有着不可思议的味道。志村驱车回家,驶在河岸上,经过两棵巨大的榉树,感觉总有一天会撞上这棵榉树。自己一旦离开,桃代真的会变成疯子吧。

三崎给志村的单位去了电话,说想聊聊桃代的事。志村拿着话筒,没有言语。三崎说:“五点半,在银座四丁目角落的和光前面等你。”

冬天这个时间,暮霭沉沉,三崎挨近志村,仿佛避开面对面似的走了起来。

“我想,走在人群里聊天会好些,这种事情……”

“……”

“我为你感到羞耻,真的感到羞耻。”

“……”

“你和桃代的事,我听桃代说了,全都知道了。”

“对不起,我不知该怎么跟你道歉才好。”志村垂下头,“再怎么道歉,也无济于事……”

“不用了,道歉就不用了……”三崎难以启齿似的低声道,“你近来为什么不跟桃代见面?”

“啊?”

“你以为桃代精神不正常吗?”

“不是。”

“你可以去见她的。”

志村沉默着走了五六步,说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才不正常吧。”

“我没有不正常,只是让你护惜桃代,只要让她活着,不要让她死了就好。听说你差点把桃代轧死了……”

“……”

“你应该也发现了,在你之前,桃代也有过别的男人,和我结婚之前,也有过男人,她总是有人的。”

“你就放任不管吗?”

“我不想放任不管,但是,她不出轨,就会犯禁断症,跟毒瘾一样,跟疯了一样,你不见她,她现在就是这样。”

“……”

“人——就是桃代自己,‘人心里有很多各种各样的东西’,这话桃代跟你说过吗?”

“说过。”

河岸上那条道路,突然在志村眼前渐渐清晰。在光秃秃的榉树附近,桃代还会冷不防出现在车前吗?车子还会再次幸运地停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