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盛装
一
新助一夜无眠。
脑袋兴奋得硬邦邦的,像石头一样,可时隔六月,他的幻想快活地雀跃不休。况且,他又习惯幻想中净是幸福明亮的美梦,一切仿佛童话般进展顺利,可激烈的幻想压得他辗转反侧,背脊都僵滞了。
但是拉开灯,坐在睡铺上,三月的深夜,寒意侵肌。疲惫的大脑深处,有声音隐约可闻,似在寂寂地沉入地底。同样是关于美智子的幻想,六个月前,那幻想生气勃勃,仿佛涤**了新助的生活,如今却不似当初了。幻想与现实之间流淌着广阔的污水浊流,他只觉得自己无力跋涉。
他深陷进睡铺,关了灯,幻想又翻涌上来,小小的房间里,黑暗沉沉。
终于,他还是在睡衣外又加了件外褂,循着日期重看了美智子那十五封信。
亲爱的新助先生:
来信收到,不胜欣喜。还望原谅我上封信的无礼。
我说说当时那封信吧,我会说出实情。对您说了那样强人所难的话,实在抱歉。我接下来说的事,请您看了不要不高兴,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自您回了东京,家里几乎日日训斥我,日日对我说:“你对新助先生说了什么,不管你再收到什么信,都不许再回复了,有你的信了再给你看吧。”我当时想了许多,继续待在这个家里,就算您给我写信,我也无法单独查看。待在这样一个家,还不如去东京找您,和您商量后返乡,再回到您身边。可我手头拮据,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我此前去信,希望您给我汇款,我好直接逃去东京。当时写信心慌意乱,如今再看简直不知所云,真是抱歉。
您竟会爱慕我这样的人,我是何等幸福。我哭了。至今为止,我也曾收到许多男子的信,上面还写着爱呀、喜欢呀,可我不知如何回应。
我把自己全托付给您的心。即使我是如此卑微,也请您永远爱着我。
于我而言,至今为止,今天还是第一次通过信件表达爱。我才明白了,什么是爱。
再者,之前那封信还提到一个女人,我说说她吧。她今年二十三岁。
她在名古屋时,在一家咖啡厅待过,当时和一个学生结过婚,现在已经分开,在岐阜与双亲同住。她曾说无论如何都想去东京,在咖啡厅工作,过过那样的生活,可现在又有学生向她求婚,东京也就不去了。请您放心。我即使去东京,也不会两个人去。
依您信中所写,您十一月中旬将来岐阜接我。您过来,我无比欢喜,但是,我母亲总编派您和岩佐先生的不是。您听听我母亲说了些什么,她总对我说,下次您再来,怎么也不会放我出家门了。我真是以泪洗面。若您特意过来,我却被禁足家中,那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依我所想,与其劳您过来,不如我逃去东京。
我不愿您过来时伤心,无论如何,我拼死也要去东京找您,十一月一日虽没能去成,我想着十日左右去。但假如您计划来岐阜,我便等着。可若您同意我去找您,十日左右我便逃出去。
是您来好呢?还是我逃去找您好呢?您如何打算呢?我依您,请您写信,告诉我您的想法。
您过来我自然欢喜,可到时若我被禁足在家,不得外出,使您伤心,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请您务必考虑到这一点。方才所写,希望不致坏了您的心情,我只是据实相告。如今我是亲赴东京,还是等您过来,还请您给予指示。无论如何,我只愿在您身边。盼复。
来信请寄至村川先生。
多有失礼,还请海涵。
珍重。
十月二十三日
新助先生:
来信收到,不胜欣喜。
未能复信,实在抱歉,望您一切顺利。
我现在有事,希望告您知晓。
此前,我虽与您约好,却遭逢变故,但我却无论如何不能告诉您。我现在说的话,您一定满头雾水,一定会叫我告诉您是什么变故。可要让我说出那变故,我宁愿死了。
您就当从未认识过我吧!
您下次再来信时,我已不在岐阜,您就当我在某地生活,与您来往的信件我将终生难忘。我们就此告别吧。
这是我最后的信,您就算写信来这庙里,我也不在。永别了,我会祈祷您一生幸福。
我会在哪里生活呢……
代我向大家问好,就此别过,永别了。
十一月七日
新助先生:
前日劳您远道而来,让您担心,万分抱歉,还望原谅。
给您去了那样的信,实在抱歉。岩佐先生告诉我,您为我心急如焚,真是对不起。
我要去东京找您。因我被禁足家中,只正月元日可外出,到时我便可去找您。
另,感谢您信中所附钱款。
我对您有事相求。前日,我去信家中,向父亲提及您,却只说请他拒绝亲事,故您若收到信提及此事,请莫要当真。
至于我为何给父亲写那样的信,是因为写信时,亲戚家的姑娘造访,信给她瞧见了。当时我只能写拒绝亲事,只因那姑娘在场,我不可能倾吐真心。
若家父去信,称拒绝亲事,请莫要难过,万望垂爱于我。
另,若家父给您去信,望您回信一封。我虽因那姑娘在场,才写信称拒绝亲事,但实非出自本心,故届时还请您回信一封,万分感谢。我实在对不住您和岩佐先生,非常抱歉。
听说您跟林先生和濑越先生说了我的事,还请您代我向他们问好。另,我理应给岩佐先生也去封信,可家中对我严加看管,写信还要遮遮掩掩,只能延后再写,请您代我向他问好。我如今所写,也是趁他们不在。
自村川先生处取信也需要些许时日,我先寄信,您到时再回吧,谢谢您。
就写到这里,还请您代我向大家问好。
珍重。
十一月十一日
新助先生:
来信收到,不胜欣喜。
拜读过您的来信,我无法相信您。
您不爱我。您似乎觉得我可以任由金钱摆布。我看过信后,便再难相信您。
我恨您。我不想要漂亮的和服。我真恨您。请忘了我吧,我也会忘了您。你似乎觉得只要我去了东京,之后结果如何,都无所谓,是吧。
我再也不会说什么,我会忘了您。
你也许会恨我吧,那也不要紧。
您寄给村川先生的信,如今我也收不到了。
您看了这封信,就算来岐阜找我,我也不见您。
无论您说什么,我都不去东京。
来信我也不看。
我会忘记自己,忘记您,认真生活。我恨您的心。您若恨我,尽管恨吧。
请您记得,就算您来信,我也不看。村川先生也不会再把您的信转交给我。
我会永远恨你的心。永别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
小皮包里的包袱纸里,除了美智子的信,还有两本运势历,一本去年的,一本今年的。
白鹤卜易所发行的这个运势历预言了美智子的生活运势,格式仿佛轮船的航海日程表。自去年起,新助每天都查阅她年龄当年的运势,已烂熟于心。而不可思议的是,他把她当成典型的丙午年生的姑娘,认为她会生活得和丙午年生的姑娘在运势历中所预言的运势一致,这使他始终保持着恋爱的新鲜感。
新助任由美智子的信散落在枕边,钻进睡铺,又读起了今年的运势历。
十七岁 丙午四绿 天河水
此年生人,本年干支运势,十干相克,十二支相生。结合本年年份循环,今年境遇易生变化,尤其前半年多各种辛劳,故心生迷惘,任性急躁,扰乱气运,恐有自作自受,招致凶运之忧。故本年总体运势提醒之处应多加留心,听从长辈意见,切莫任意妄为。小心行事,半年后吉兆即现,可得人相助信赖,前景光明,愿望有望达成。女子更或因不谙世事,恐有受甜言蜜语蛊惑,招致灾祸之忧。切莫独断专行,恐冲撞长辈,受人无谓疑心妒忌,需谨言慎行。
吉方 南、艮、坤
凶方 巽(五黄杀)、乾(暗剑杀)、东(本命杀)、西(干支本命杀)、北(此方位相克,应多加留心,不用为好。)
二月运气 壬 寅五黄
此月运气,与本命星四绿、中宫逢命星五黄相克。结合本月循环,虽尚未进入吉运期,月初可现一线吉运,或受其幻惑,心思波动旺盛,得意忘形,反恐惹祸上身,招致不测,行事不顺,切记安守本分,谨言慎行。尤其月半过后至月末,衰运愈强,更应多加留心。女子更或因心愿难成,心中郁结,或受长辈无礼差遣,心生不满,切记忍耐,切莫争执。
吉方 东、南、北
凶方 巽
三月运气 癸 卯四绿
此月运气,本命星四绿逢中宫,俗称本命月。结合本月循环,本月乃衰运之时,诸事不顺,心中焦躁。因运势不佳,多生困惑,精神境遇都希望有所改变。但擅自行动恐招致损失,切记安守本分,谨言慎行。若能谨慎行事,月半后吉兆即现,月末运势大好,万事顺心。此外,家中亲属易劳累、染疾、不慎失败、意外破财、遭逢不测等,切要留心。女子更或议亲时过分急躁,恐惹祸上身,切要留心。
吉方 北、坤
凶方 巽、乾
二
十一月二十四日的信,是美智子最后的信。
新助拿着洗脸盆从二楼下来,听得有人对他说:“宫坂先生,有您的挂号信。”
说着,便递过来了这封信。
新助哪还顾得上刷牙,等不及用脸盆蓄水,就双手接了自来水,满脸湿漉漉地飞奔上了二楼。
撕开信封,掉下来一张小额汇票,上面的金额和他汇给美智子的一样。他忐忑不安地读完她稚嫩的字迹,失望得想就此倒头睡去。
桌上草稿纸凌乱。
妆镜台
手套
化妆手帕
发饰
针线盒
针
线
顶针
篦子
剪刀
熨斗
抹子
篦板
熨斗架
妆镜台挂布
手镜
洋伞和雨伞
屋内坐垫
衣篮
……
……
……
美智子逃来东京前,他打算为她购买的各种东西,都记在这清单上了。
梳子
牙刷
发钳
发带
发髻纸芯
扎头绳
葛纸
发卡
鬓发发卡
胶针
发针
假发束
假发
浴帽
头油
稠油
发油
精油
发蜡
包梳纸
那日前夜,因美智子十余日未来信,他心中焦灼,写下了这些涂鸦。
十月初约定结婚时,本打算征得美智子生父或养父母的同意,安安稳稳迎她回东京。但是,与他约好后,美智子日日心绪不宁,搅得新助在东京仿佛都能感同身受,她与养父母的不和似更趋恶劣,他便打算十一月十日让她逃出岐阜。另一头,新助将提前两三日,为她租好一间二楼的八张席大的两室房。
但是,临近十一月十日的七日那天,她来信称遭逢“变故”。
新助外出回来,一看那封信,滚落了膝头的包裹,一声招呼都没跟家人打就夺门而出。从进门到离开,帽子都不及脱下。他与岩佐商量过后,慌慌张张登上那夜的末班火车,奔去岐阜。
新助莽莽撞撞赶到美智子养父母家,本以为美智子遭逢“变故”离家出走了,结果她好端端地待在家里,新助火急火燎了一整晚,此刻不知所措。然而,美智子虽然在家,却和一个月前大不一样了。她仿佛痛苦至极,蜡黄无光的脸上浮着白粉,皮肤似鱼鳞般粗糙,眼神呆滞,仿佛正凝视着自己内心深处,瓦斯纺纱的棉袄已褪色发了白。
“变故”是什么,又或者是否真有变故,新助不得而知,总之,她的痛苦击垮了他。美智子信上写,自己日日与父母争吵,哭泣,每次读来,他对她痛苦的生活都感同身受,但一朝与她的现实面对面,才明白那到底只是幻想中的感伤罢了。与一尊宛如石头的痛苦之躯相对而坐,他只想为她卸下沉重的负担,向她深深地道歉,从她面前消失。尽管她言称遭逢“变故”,使他狼狈不堪,可他哪里忍心责备她,她苦不堪言,玩弄幼稚的把戏,只求得他的拯救,他只为她感到心痛。
然而,那以后新助再没能正经读过她的信,或者说,美智子再没正经给他写过信。
她在信中说,因亲戚家的姑娘在旁,才对老家的生父称要父亲拒绝亲事,这话里也透着古怪。
有别的姑娘在旁,如何还会写信。这借口昭然若揭,对此,他只觉得美智子凄苦可怜,无论如何,他想,只要让她到自己的身边来就好。
再来就又是一封胡言乱语的绝交信。和看“变故”那封信时不同,这次他没有慌了神,没有莽莽撞撞失去理智,只霎时间感到肉体上的衰弱。
可恨。这个词直直刺中了他的心窝,但那并非因为他把她所写的理由当真了,不是因为她说的——任由金钱摆布;只要去了东京,之后结果如何都无所谓。和她信中所写全然无关,而是他觉得,那封信凝聚了她生活全部的苦痛。
“我很痛苦,请让我解脱。”
他觉得美智子的目的仅此而已。
“村川先生也不会转交您的信了,请不要再来岐阜。”
他觉得她想说的仅此而已。
她只上过三年学,不擅书写,因此那样的信,定是不管不顾写下的。立志以文谋生的新助把对美智子的满腔关爱写成的信,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惹她生气。她虽说“我不想要漂亮的和服”,对此,只要叫她写信告知和服尺寸就好。反正她要偷偷离家出走,想必也是身着便服,让一个年轻姑娘穿着脏兮兮的和服上路,实在于心不忍,自己给她做件干净的拿过去或寄过去就是了。
“任由金钱摆布。”只“摆布”一词异常刺痛了他,犹如一道晴天霹雳。什么叫任由摆布?
也许她领悟到,自己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到了东京,便不得不委身于他了,也许这个领悟使她恐惧了。总之,美智子写出这样的话,超出了他所幻想的她。为不致使她把结婚和这件事联系在一起,受到惊吓,他说话写信向来小心翼翼。他常说“来了东京,你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就当个孩子,只管玩就好。你以前也太辛苦了,再当回孩子吧”。
“那怎么好意思的。”
美智子眸子似微微低垂,仰脸看着他,微微笑了。
他曾想,定要让她再当回孩子,因为拥有了她,自己也会想变成孩子。两人自小不在双亲膝下长大,所以,必得再当回孩子,不,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一个孩子,干干净净的。他希望洗去她身上沾染的过去生活的尘俗。可是,要使她焕然一新,是让她永远只当一个少女,还是让她成为一个女人,他真心感到困惑。但是,让她成为一个女人,却是他无论如何都难以切身想象的。
他甚至不曾握过美智子的手。他不是想握没握成,而是忘了去握,压根没动过那个念头。要是成了家,连厨房他都不愿让她进。为了让她快活自在,他甚至想,就算她来了东京,还是各自租房,分开住为好。
所以,美智子不管不顾的绝情言语,风暴般刮灭了新助遐想中的情欲。然而,她信中拒绝与他做任何交涉,不由分说地想逃离新助。
他饭也没吃,拿着她的信去了岩佐租住的公寓。当初拿着“变故”那封信去找岩佐商量,上楼梯时腿直打战,这次却格外镇静,甚至还能分出心神,想着给人看这样的信,为美智子感到有些难为情。
“美智子又说了些怪话。”
“怎么?”岩佐读了信,脸色微变,断然道,“你放弃她吧。”
“我放弃。”
“这算什么,她疯了吧。”
“嗯。”新助应道。岩佐看了他半晌,又改口道:“但是,你打算怎么办?”
“我现在一筹莫展啊。”
“现在这样,已经无计可施了。”
“无计可施了。就算到岐阜去,可能也不让见面,写信也会给截和了。”
“只能先让美智子冷静一段时间吧,等她情绪平复了,再想办法。”
“嗯。”
“但是,这封信会不会是别人逼她写的?”岩佐朝信封里面瞧了瞧。
“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也查看过信封里面了。”新助凄然苦笑道。顾及他的信也许会被美智子的养父等人看见,岩佐或他写给美智子的信中,常粘有另一封信。有时信中写着叫美智子老实待在岐阜,尽心侍奉双亲,别附信中却商量的是出走事宜。
“而且,”新助继续说道,“假使是当着家里人的面被逼着写的,抱怨的话应该更简单些,但信中‘可恨’这种话也太多了,而且也不可能把钱寄回吧。”
“她把钱还回来了?”
“嗯,原封不动。”
“当时你把钱交给我,我给她的时候,让她藏在席子下面。她一分没花吗?”
“可能让别人垫了吧。”
“她家里人应该没少吓唬她,说她被人骗了之类的。这投降得也太快了。”
“是太快了。”
两人说着笑了起来。此前的“变故”使新助大为惊慌,赶去岐阜,后来又叫上岩佐同去见了美智子,到把她的心挽回,岩佐曾对他说:“其实她是投降了。周遭的人都在责备她,犹如逆水行舟,一旦投降,就给激流冲走了。所以你得孜孜不倦给她供给能量才行。”
新助像是要从挫败的情绪中振作起来似的道:“你还没吃午饭吧。美智子还回来的汇票我半道换成钱了。最近身无分文,什么事也做不成,我们拿这钱去吃点好吃的吧。”
“好嘞。”
那日恰逢周六,一上电车,正是女学生放学的高峰期,与美智子年纪形容相仿的少女们是快活的,新助则是晚秋的冰凉。他手随电车拉环晃**,胳膊触到女学生的肩头,铭仙绸的凉意几乎使他哭出来。
“再等其他机会吧。”岩佐道,还说,“正月我回老家,到时绕去岐阜,帮你看看美智子。”
再说新助,在人前虽总说要放弃,既无良策,只当是默默接受了美智子的绝交信,可心里却一刻不停地想着她。收到最后这封信那天,幻想原已破灭,不知何时又余烬复燃。以前只幻想把她迎来东京后的甜蜜生活,如今却一味悲哀地幻想着她在岐阜乡下孤寂的生活。幻想中,冬日街道的风肆虐不休,那冬天冷得使他感受不到自己的体温。
也没有通信。新助只给美智子寄了一张寄寓着无限感伤的明信片,上面是一张油画复制品,一个优雅的姑娘正在梳妆。
谨贺新年。
只写了这一句。但是,美智子应该从中可以看出真实意思——新助来接她了,宿在岐阜火车站前的赤壁旅店,快从家里溜出来,一同去东京。原本十一月要以这张明信片为暗号,让她出逃岐阜的。
当然,正月时,新助并未去岐阜的赤壁旅店,只不带任何意义地寄出了那张明信片。他想借这张明信片,让美智子想起他们原来的计划——趁着正月元日家中忙乱,从养父母家出逃。他幻想着美智子想起时的模样。
新助心中时常浮现冬日的梅树,美智子曾隐在梅树后,借着月光看他的信。
他心中还时常浮现乡间的炉灶,她曾摸黑起身,一面焚烧枯木细枝,一面烧掉他的信。
她每天都在他心中,她那养母,左眼皮底下一颗大痦子,看着有些坏心眼,正和她一起做针线活儿,而她那养父,身长秃头又耳背,正扯着喉咙喊她。
无论生活多么艰辛,她总有半日是快活健谈的,但是,他幻想中身在岐阜的她,始终给一张灰色的布罩着。毕竟,古旧寺庙的生活对那个姑娘来说实在是太过灰暗,再者,虽说他们婚约已毁,但她并未另结新欢,养父母与她脾性不和,关系也无缓和,因此无论怎么想,与打算上东京和新助结婚时相比,美智子的冬天必然更加灰暗无望,这给他的幻想带去了一丝静静的安慰。他仿佛仍然爱着她,幻想着她也会想起他,在这样的幻想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他常常痴痴地幻想,某种童话般的奇迹能够把她与他联结在一起。
到了三月,他突然听闻美智子来东京了。
那晚,新助和林、濑越三人齐聚男子咖啡厅。
“最近我们都不去有女人的咖啡厅了,这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人说道。
“好久没去斯特林咖啡厅了,去那儿吧。”林站起身。新助有些犹豫。
“不要了吧。”
“没事的,谁也不会知道的。”
“知道也无所谓,只是人家既然认识我,没必要特意去吧。”
美智子自十一岁到十五岁的秋天,一直待在斯特林咖啡厅。新助他们从高三到大一,整天都泡在那家咖啡厅。但是,老板娘因嫁给了年轻的法学毕业生,要跟去大连,打算把店出售,她对美智子视如己出,自己嫁入岐阜真宗寺的妹妹膝下无子,便打算让妹妹把她收作养女,把美智子带去了岐阜。那时的一个女服务员嫁给了新老板,仍在店中,加之店外可能也有人认识新助他们,所以自从和美智子相恋,新助甚至不愿经过店门前,只那一夜,新助不情不愿跟在朋友后头去了。
“哟,真是稀客。”老板娘雀跃着从里间出来,惹得店中客人一脸讶异。
“林先生,您去看过美智子了?”
“哪个美智子?”
“美智子到东京来了,您知道的吧。”
“是岐阜那个美智子吗?”
“呀,您不知道呀。”
新助他们面面相觑,新助心下一惊,脸都抬不起来。
“那她在哪里?”
“在里昂呢。”
“里昂咖啡厅?她一个人从岐阜上来的吗?”
“嗯,说是一个人跑出来的。”
“什么时候?”
“二月底跑出来,先回了老家她爸那里,两三天前刚来东京。昨天到我家,狠狠数落了我一通就走了,说再也不会做服务员这种卑贱的工作,要去当歌剧女演员。”
“歌剧女演员?”
“她撂下这句话就跑去里昂咖啡厅了。是客人来告诉我的。总之人精神得很,你们可以去看看她。”
里昂咖啡厅就在附近。林、濑越、新助,三人依次朝玻璃窗的缝隙里瞧过去。美智子在正面看台上,双手支着脸颊,俯瞰着客座席,漫不经心地笑着。
“还在嘿嘿傻笑呢,这不是一点没变嘛,一点都没长大。”林道。但是,新助觉得她和在岐阜乡间时大不相同了。
脸上涂着浓厚的白粉,水果般新鲜狂野的气息已消散;身形略略丰腴,显得有些松弛。
“她竟是这样的姑娘吗?”
这和他幻想中的美智子简直判若两人。
林正想进去,新助硬是截住了他。
“总之,我明天白天单独来见见她再说吧,今晚不行,不相干的客人太多了。”
“真是厚颜无耻,她到底怎么想的,都到了本乡,却没想过来见你或我们,真是叫人恼火!”
而后他们又转战去了其他咖啡厅,林和濑越莫名气势高涨。
“我们明早八点在高村教授的考场见面吧。”
“好。”
“管它什么美智子,今年要多考过几门课。”
“好!”
今年境遇易生变化,尤其前半年多各种辛劳,故心生迷惘,任性急躁,扰乱气运,恐有自作自受,招致凶运之忧。
女子更或因不谙世事,恐有受甜言蜜语蛊惑,招致灾祸之忧。切莫独断专行;恐冲撞长辈,受人无谓疑心妒忌,需谨言慎行。
二月初可现一线吉运,或受其幻惑,心思波动旺盛,得意忘形,反恐惹祸上身,招致不测,行事不顺,切记安守本分,谨言慎行。
女子更或因心愿难成,心中郁结,或受长辈无礼差遣,心生不满,切记忍耐,切莫争执。
三月衰运之时,诸事不顺,心中焦躁,但因运势不佳,多生困惑,精神境遇都希望有所改变。但擅自行动恐招致损失,切记安守本分,谨言慎行。
女子更或议亲时过分急躁,恐惹祸上身,切要留心。
新助把运势历丢到一边,拉灭了电灯。
在他不知不觉间,这历上的预言生效了,美智子出逃岐阜,在咖啡厅打工,这些似乎都给言中了。如此一来,三月她便有亲事上门。他的幻想又振振欲飞了,他无数次从睡铺爬出,脸贴着防雨板,透过结孔仰望夜空,等待破晓。听到报纸丢进来的声音,便悄悄下楼去捡,等水管终于响起水声,便去洗脸。房东婆婆肿胀的脸上写着惊讶。
“哟,您真早,宫坂先生今儿这是怎么了?”
“今天八点有考试。”
考试确实有,但今晨他不过是实在坐立难安,才想着去学校的。才七点。他向来爱睡懒觉,看见早晨的女学生脖子上缠着围巾,面色微紫,不施粉黛,只觉得稀罕。昨夜的幻想已停止雀跃,沐着晨风,生起稀微的希望。
教室尚空无一人。他蹲在蒸汽钢管上抱着膝头,通热水的声音遥遥而来。半晌,学生们三三两两聚集,他望见岛谷混在其中,仿佛得救了似的喊:“哟——”
“哟,这么早呀。”
“濑越和林应该也来。”
“对嘛,你们可不能不来,瞎考一通都好。”
“我来是来了,可笔记才十五六页,我打算不管出什么问题,统统把上面的抄进去。”
“对,那样就可以啦。”
“等于无的放矢了,子弹还只有一发。”
容量不足百人的教室里挤满了学生,八点铃响,濑越和林还没来。新助想他们还是起不来床,要是没跟他们约好,自己一个人也不会来的。
高村教授带着年轻的助手进了教室,助手发放了答题纸,新助木然望着教授背身亮出秃了的脑袋,往黑板上写考题。
一、写下本学年讲义整体梗概,同时需提及各部分主要标题。
二、在下方Shelley的诗中选择两篇展开批评。
1.Julian and Maddalo.
2.The Triumph of life.
3.Alastor,or the Spirit of Solitude.
4.Rosalind and Hellen.
写完,教授回转向学生,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当然,你们可以看笔记。第一个问题请尽量回答得简洁些,但必须涉及整个讲义,否则不给分。另外,每年都有许多答卷上写着跟考题全然无关的内容,今年这种擦边球的回答一律不给分,请各位知晓。”
而后,教授会心一笑。课桌给撞得东摇西晃,开始有学生逃出去,三四十人陆陆续续离开了。教授微笑着遥遥望着。新助也不知所措。
“喂,岛谷,我也要跑了,这样没法考了。”
“说什么呢,这么点事,别那么胆小,你坐下,总有办法的。”
“哪有什么办法呀。”
“逃走多丢人,坐下,考吧。”
“好吧。”
新助又在座位上坐定,迷迷糊糊地在答卷上胡乱写着。
假使一整年老老实实把课听完,这种问题自然易如反掌,可这课每周四节,新助只上过一两次,他一行都写不出来,雪莱(Shelley)的四首诗也全没读过,更无从批评。其他学生似乎都在奋笔疾书,他只尴尬地在旁观望。右侧坐的一个晚他一年从一高毕业的学生,虽然他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但还是觍着脸开了口:“你笔记用完了能给我看看吗?”
“可以呀,三本呢,一本一本给你。”那学生快快应道,借了第一本笔记给他。笔记厚厚三本,时间紧张,总不可能全部看完,新助啪啦啪啦翻着书页,所幸他发现笔记左侧空白处用红笔摘有重点,记录着讲义框架的索引,他全神贯注抄了起来,翻完三本笔记也累得他够呛。
“喂,还没弄完吗?差不多得了,我先走了。”岛谷催促道。他没带笔记,似乎没写多少。
“等等,就剩一点。”
新助奋笔疾书,速度快到手腕发痛,他感到一种生理上的愉悦。他汇总完三本笔记的索引,整理出一套类似讲义梗概的答案,再向岛谷借来一本薄薄的雪莱评传,扫视一过,快快把诗歌批评部分译成日语,而后,和岩佐一同离开教室,上青木堂二楼喝咖啡去了。
在大桌前坐下,昨夜至今的疲乏顷刻间喷薄而出,新助的眼皮微微**起来,咖啡浓得他直想吐。
“我现在这个样子,见了美智子也无话可说。”
他这样想着,灌了好几杯浓咖啡,可情绪只一个劲儿地委顿下去。美智子虽突然出现在东京,但是他觉得,自己全然无力改变这无稽的现实。即便如此,他在本乡三丁目的十字路口别了岛村,便向里昂咖啡厅赶去。他隔着门口的窗玻璃,透过绿色窗帘往里望。座席上空无一人,椅子还倒扣在桌上。上午的咖啡厅寡然无趣。他见此景象,感觉揪紧得难以呼吸的胸口像缺了一角。
“总之回去睡一觉再说吧,这么虚弱,什么也干不成。”他嘟哝道,反有一种得救的感觉。穿过电车道,自对面再次遥望咖啡厅,他还是不能相信,美智子正在其中安睡。
垂着头走下坡道,他坐上了电车。
翌日,岩佐和林把美智子带了来。因美智子称自己死也不愿意见新助,他便决定先躲在青木堂二楼,等他们先去了鸟屋,再随后跟去。
小雨淋湿了石板路。
美智子和林并肩同行,斜撑着伞,从新助眼皮底下走过。她为什么出来呢?看她离开咖啡厅来见他们,新助觉得奇怪极了。她应该明白,除了她与死也不见的新助的婚约之外,她与他们是无话可说的。
而且,她一身盛装,华丽至极,绿色的和服上搭了件胭脂色的毛外套。当时是十点,所以她准是八点左右就起来化妆,为与他们见面做准备了。盛装打扮是为了拒绝新助。
美智子的妆容和华丽的衣裙使他**漾起奇异的幻想,这时林突然激动地飞扑过来。
“喂,没办法了,说什么她都不听。只有把她抢了,硬拉她上汽车,带她走吧。就在她一身盛装的时候抢了她,一身盛装!一身盛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