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青
宋子曰：物象精华，乾坤微妙，古传今而华达夷，使后起含生①，目授而心识②之，承载者以何物哉？君与民通，师将弟命③，冯藉呫呫④口语，其与几何？持寸符，握半卷，终事诠旨⑤，风行而冰释焉。覆载⑥之间之藉⑦有楮先生⑧也，圣顽咸嘉赖之矣。身为竹骨与木皮，杀其青而白乃见⑨，万卷百家，基从此起。其精在此，而其粗效于障风护物之间。事已开于上古，而使汉、晋时人擅名记者，何其陋哉！
【注释】
①含生：泛指有生命者。
②识（zhì）：记住。
③师将弟命：师父将手艺传给弟子。
④呫（chè）呫：喋喋不休。
⑤诠旨：解释道理。
⑥覆载：天地。
⑦藉：凭借。
⑧楮先生：纸张的别名。
⑨见：同“现”。显现。
【译文】
宋子说：事物的精华，天地的奥妙，从古代到现在，从中原到边疆，使后人能够瞬间一目了然，那是凭借什么东西记载下来的呢？君主与百姓来往接触，老师传授知识给学生，如果仅仅凭借喋喋不休的口头语言，又能够解决多少问题呢？但是只要持有一寸符文或者半册课本，把有关事物的道理诠释清楚，就能够使行动达到雷厉风行的效果，问题也会像冰雪消融一样解决。自从世界上有纸张之后，聪明和愚钝的人都从中获益匪浅。纸张是用竹子和树皮为原料制造而成的，除去树木外层的青皮才能造成白纸，诸子百家的万卷图书才有了书写和印刷的物质基础。精细的纸张用在这一方面，而那些粗糙的纸张则用来挡风和进行包装。造纸的技术早在上古时就已经有了，但是有人却把它说成汉、晋朝时某个人的发明，这是多么浅薄的见解啊！
纸料
凡纸质，用楮树一名榖树。皮与桑穰①、芙蓉膜等诸物者为皮纸，用竹麻者为竹纸。精者极其洁白，供书文、印文、柬启用；粗者为火纸②、包裹纸。
所谓杀青，以斩竹得名；汗青以煮沥得名；筒即已成纸名。乃煮竹成筒，后人遂疑削竹片以纪事，而又误疑韦编③为皮条穿竹札也。秦火未经时，书籍繁甚，削竹能藏几何？如西番用贝树造成纸叶，中华又疑以贝叶书经典，不知树叶离根即憔，与削竹同一可哂也。
【注释】
①桑穰：桑白皮。
②火纸：祭祀用的纸张。
③韦编：古代在发明纸张之前用竹简记述事情，而竹简是用皮绳编缀的，所以叫韦编。
【译文】
用楮树、一名榖树。桑树、木芙蓉等的第二层皮造的纸叫作皮纸，用竹麻造的纸叫作竹纸。精细的纸非常洁白，可以用来书写、印刷和做请帖；粗糙的纸则用来做火纸或者包装纸。
所谓“杀青”，是从斩竹去青而得到的名字；“汗青”则是煮沥而得到的名称；“简”就是已经造成的纸张。煮竹竟然能够做成“简”，后人于是猜测削竹片可以记事，进而又误以为古代书册是用皮条穿编竹简而成的。秦始皇焚书以前，已经有很多书籍，如果仅仅只用竹简，能够容纳多少文字呢？比如西域一带用贝树叶造成纸页，有的人便又猜测可以用贝树叶书写经文。他们不懂得树叶离开根就会枯的道理，这跟削竹记事的道理一样令人感到可笑。
造竹纸
凡造竹纸，事出南方，而闽省独专其盛。当笋生之后，看视山窝深浅，其竹以将生枝叶者为上料。节界芒种①，则登山砍伐。截断五七尺长，就于本山开塘一口，注水其中漂浸。恐塘水有涸②时，则用竹枧③通引，不断瀑流注入。浸至百日之外，加工槌洗，洗去粗壳与青皮，是名杀青。其中竹穰形同苎麻样。用上好石灰化汁涂浆，入楻桶④下煮，火以八日八夜为率⑤。
凡煮竹，下锅用径四尺者，锅上泥与石灰捏弦，高阔如广中⑥煮盐牢盆样，中可载水十余石。上盖楻桶，其围丈五尺，其径四尺余。盖定受煮，八日已足。歇火一日，揭楻取出竹麻，入清水漂塘之内洗净。其塘底面、四维皆用木板合缝砌完，以妨泥污。造粗纸者不须为此。洗净，用柴灰浆过，再入釜中，其上按平，平铺稻草灰寸许。桶内水滚沸，即取出别桶之中，仍以灰汁淋下。倘水冷，烧滚再淋。如是十余日，自然臭烂。取出入臼受舂，山国皆有水碓。舂至形同泥面，倾入槽内。
【注释】
①芒种：二十四节气之一。在阳历6月份上旬。
②涸：干枯，干涸。
③枧：引水的渡槽或者导管，一般为木制或者竹制。
④楻（huáng）桶：蒸煮所使用的大木桶。
⑤率：标准。
⑥广中：今广东中部沿海地区。
【译文】
竹纸是南方最开始制造的，而其中以福建最多。当竹笋生长出来之后，到山窝察看竹子的长势高低，将要生枝叶的嫩竹是造纸的上等材料。每年到芒种节令，便可上山伐竹。把嫩竹截成五到七尺一段，就地开一口山塘，灌水在其中进行漂浸。为了防止塘水干涸，用竹制导管引水使水流不断地流入。浸过一百天后，取出竹子，用木棒槌打，洗掉粗壳与青皮，这一工序叫作杀青。其中的竹穰就像是苎麻一样。再用优质石灰浆搅拌，放入桶中煮八天八夜。
煮竹麻所使用的锅，直径为四尺，用黏土调石灰加高锅的边沿，使其高度和宽度类似于广东中部沿海地区煮盐的牢盆一样，可以装下十多石水。上面盖上周长一丈五、直径四尺多的桶。竹料加入锅和桶中，煮八天就足够了。停止加热一天之后，揭开桶，取出竹麻，放到清水塘里漂洗干净。漂塘底部和四周都用木板合缝砌好，防止沾染泥污。制作粗纸时不需要这样做。竹麻洗干净之后，用柴灰水浆过，再放入锅中，按平，铺上一寸厚的稻草灰。桶中的水煮沸之后，就把竹麻移入另外一个桶里，依旧用草木灰水淋洗。倘若草木灰水凉了，再次煮沸淋洗。这样经过十多天，竹麻自然就会腐烂发臭。把它取出来放入臼内舂，山区都有水碓。舂成泥状后，倒入抄纸槽内。
凡抄纸槽，上合方斗，尺寸阔狭，槽视帘，帘视纸。竹麻已成，槽内清水浸浮其面三寸许，入纸药水汁于其中，形同桃竹叶，方语无定名。则水干自成洁白。
凡抄纸帘，用刮磨绝细竹丝编成。展卷张开时，下有纵横架匡①。两手持帘入水，**起竹麻，入于帘内。厚薄由人手法，轻**则薄，重**则厚。竹料浮帘之顷，水从四际淋下槽内。然后覆帘，落纸于板上，叠积千万张。数满，则上以板压，捎绳入棍，如榨酒法，使水气净尽流干。然后，以轻细铜镊逐张揭起、焙干②。
凡焙纸，先以土砖砌成夹巷，下以砖盖苍地面，数块以往，即空一砖。火薪从头穴烧发，火气从砖隙透巷，外砖尽热。湿纸逐张贴上焙干，揭起成帙。
【注释】
①匡：同“框”。
②焙干：烘干。
【译文】
抄纸槽的形状像个方斗，它的尺寸大小由抄纸帘来决定，抄纸帘又由纸张来决定。竹麻做成之后，槽内放置清水浸润它，水面高出竹浆三寸左右，在其中加入纸药水汁。这种纸药植物的叶子形状很像桃竹，各地名称皆不相同。这样抄成的纸张干后自然会很洁白。
抄纸帘是用刮磨得特别细的竹丝编成的。展开时，下面有木框托住。两只手拿着抄纸帘伸入水中，**起竹浆收入帘内。纸的厚薄由人的手法决定：轻**纸张就薄，重**纸张就厚。提起抄纸帘，水就会从四周的帘眼淋回抄纸槽，然后翻转帘网，让纸落到木板上，叠积成千万张。数目够了，就在纸上压上一块木板，捆上绳子，插进棍子，绞紧，用类似榨酒的方法，把水分充分榨干。然后，用小铜镊把纸张一张张揭起、烘干。
烘纸的时候，先用土砖砌成两堵墙形成夹巷，底下用砖盖火道，所盖砖块每隔几块砖就留一个空位。火在巷头的第一个炉口燃烧，热气从留空的砖缝中透出来而充满整个夹巷，夹巷外壁的砖就全部热了。把湿纸一张张逐次贴上去烘干，再揭下来放成一沓。
近世阔幅者，名大四连，一时书文贵重。其废纸，洗去朱墨污秽，浸烂，入槽再造，全省从前煮浸之力，依然成纸，耗亦不多。南方竹贱之国，不以为然。北方即寸条片角在地，随手拾取再造，名曰还魂纸。竹与皮，精与细，皆同之也。若火纸、糙纸，斩竹煮麻，灰浆水淋，皆同前法。惟脱帘之后，不用烘焙，压水去湿，日晒成干而已。盛唐时，鬼神事繁，以纸钱代焚帛。北方用切条，名曰板钱。故造此者，名曰火纸。荆楚近俗，有一焚侈至千斤者。此纸十七供冥烧，十三供日用。其最粗而厚者，名曰包裹纸，则竹麻和宿田晚稻稿所为也。若铅山诸邑所造柬纸，则全用细竹料厚质**成，以射①重价。最上者曰官柬，富贵之家，通刺②用之，其纸敦厚而无筋膜。染红为吉柬，则先以白矾水染过，后上红花汁云。
【注释】
①射：谋取。
②刺：名片。
【译文】
最近生产一种宽幅的纸，名字叫作大四连，一时间用来书写，显得十分贵重。这种纸用过之后可以洗去朱墨、污渍，浸烂之后，入抄纸槽再次造纸，完全节省了从前的浸竹和煮竹等工序，依然成纸，损耗不多。南方竹子多，价格便宜，不用这样做。北方即使是寸条片角的纸掉在地上，人们也要随手捡起来再造，这种纸叫作还魂纸。竹纸与皮纸，精细的纸张与粗糙的纸张，都是使用以上方法制作的。至于火纸与粗纸，伐竹子、煮竹麻、用柴灰浆、用稻草灰水淋洗等工序都与前文所述相同。只是脱帘之后不必再进行烘焙，压干水分之后放在阳光下晒干即可。盛唐时期，祭拜鬼神之风盛行，祭拜的时候烧祭祀纸张代替了烧帛。北方则用切条，名为板钱。这种纸因而叫作火纸。湖南、湖北一带近来的风俗，有奢侈浪费到一次烧火纸上千斤的。这种纸七成用于祭祀焚烧，三成用来供人们日常生活使用。纸中最粗糙的厚纸叫作包裹纸，是用竹麻和隔年晚稻草制造而成的。铅山等县出产的柬纸，则全部是用细竹料加厚抄成的，可以高价售卖。其中最上等的称为官柬纸，供富贵人家制作名片使用，这种纸十分厚实而且也没有粗筋。如果把它染红用作办喜事的红纸，就要先用明矾水浸泡，再用红花汁染色。
造皮纸
凡楮树取皮，于春末夏初剥取。树已老者，就根伐去，以土盖之。来年再长新条，其皮更美。
凡皮纸，楮皮六十斤，仍入绝嫩竹麻四十斤，同塘漂浸，同用石灰浆涂，入釜煮糜。近法省啬者，皮、竹十七而外，或入宿田稻稿十三，用药得方，仍成洁白。凡皮料坚固纸，其纵文扯断绵丝，故曰绵纸。衡断且费力。其最上一等，供用大内糊窗格者，曰棂①纱纸。此纸自广信郡造，长过七尺，阔过四尺。五色颜料，先滴色汁，槽内和成，不由后染。其次曰连四纸②。连四中最白者曰红上纸。皮名而竹与稻稿参和而成料者，曰揭帖③呈文纸。芙蓉等皮造者，统曰小皮纸，在江西则曰中夹纸。河南所造，未详何草木为质，北供帝京，产亦甚广。又桑皮造者曰桑穰纸，极其敦厚，东浙所产，三吴④收蚕种者必用之。凡糊雨伞与油扇，皆用小皮纸。
凡造皮纸长阔者，其盛水槽甚宽，巨帘非一人手力所胜，两人对举**成。若棂纱，则数人方胜其任。凡皮纸供用画幅，先用矾水**过，则毛茨不起。纸以逼帘者为正面，盖料即成泥浮其上者，粗意犹存也。朝鲜白硾纸⑤，不知用何质料。倭国有造纸不用帘抄者，煮料成糜时，以巨阔青石覆于坑面，其下爇⑥火，使石发烧。然后用糊刷蘸糜，薄刷石面，居然顷刻成纸一张，一揭而起。其朝鲜用此法与否，不可得知。中国有用此法者，亦不可得知也。永嘉蠲糨纸⑦亦桑穰造。四川薛涛笺，亦芙蓉⑧皮为料煮糜，入芙蓉花末汁。或当时薛涛所指，遂留名至今。其美在色，不在质料也。
【注释】
①棂（líng）：窗子或者栏杆雕有花纹的木格。
②连四纸：二等皮纸。色白质细，耐用。
③揭帖：指明代时由内阁直接传达给皇帝的一种机密文件。
④三吴：今江浙地区。
⑤朝鲜白硾纸：极有可能是镜面贡笺。
⑥爇（ruò）：点燃。
⑦永嘉蠲糨（juān jiàng）纸：即温州蠲纸，极负盛名。永嘉，今浙江温州。
⑧芙蓉：木芙蓉，初开时花白色，后转淡红色，最后变成深红色。
【译文】
剥楮树皮都是在春末夏初时进行。树已经老了的，在接近根部的地方把它砍掉，再盖上土。第二年还会长出新的枝叶，它的皮也会更好。
制造皮纸，要用楮树皮六十斤、嫩竹麻四十斤，一起放在池塘里漂浸，然后再涂上石灰浆，放入锅中煮烂。近来出现了比较经济方便的方法，就是七成用树皮、竹麻，三成用隔年稻草来制造，如果纸药水汁的剂量和时机下得适当，纸质也会十分洁白。坚固的皮纸，扯断纵纹就像是丝绵一样，所以叫作绵纸。想要将它从横向拉断更不容易。其中最好的一种叫作棂纱纸，专供皇宫糊窗户。这种纸是广信郡制造的，长七尺多，宽四尺多。它有多种颜色，是先把色料放入抄纸槽内的，而不是等做成纸之后才染色。其次是连四纸，连四纸之中最洁白的是红上纸。还有名义上是皮纸而实际上是用竹子与稻草掺和到一起制成的纸张，叫作揭帖呈文纸。用木芙蓉等树皮造的纸，统一称为小皮纸，在江西地区则叫中夹纸。河南地区的纸不知道是使用什么草木作为原料，这种纸专供京城使用，产地也相当广。还有用桑皮造的桑穰纸，纸质特别厚实，是浙江东部所出产的，江浙一带收蚕种一定会用到它。糊纸伞或者油扇都用小皮纸。
制造又长又宽的皮纸，所用的水槽非常宽，纸帘很大，不是一个人所能够完成的，需要两个人对抄。如果是棂纱纸，则需要好几个人才行。凡是供绘画和写条幅的皮纸，要先用明矾水浸泡，浸过后才不会起毛。贴近竹帘的一面为纸张的正面，料泥都浮在上面，纸的反面比较粗。朝鲜的白纸，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原料。日本有一些地方造纸不用帘抄，而是把纸料煮烂后，将宽大的青石放在坑上，下面烧火，使石头发热，用刷子把纸浆薄薄地刷在青石面上，竟然一下就能做出一张纸，一揭就起。朝鲜是不是也用日本的这种方法造纸，不得而知。中国有没有用过这种方法，也不清楚。温州的蠲纸也是用桑树皮制作的。四川的薛涛笺，是用木芙蓉的皮作原料，煮烂，然后加入芙蓉花的汁，做成彩色的小幅信纸。这种方法可能是当时薛涛个人提出的，所以以她的名字命名流传到今天。这种纸的优点在于纸张的颜色好看，而不在于它的质料好。